本帖最后由 青草地. 于 2011-11-7 06:5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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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系中华文化
我虽然批评中华文化中的丑陋,但还是深深地爱著她,因我是喝著她的奶汁长大的。
我时常感叹,生而为近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怎么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即便在选择信仰这个最具个人性的问题上,也要背起数千年文明的重轭,在信仰和文化的冲突之间不断地徘徊。
自从认真地接触福音以来,在我脑海中就画了个大问号:基督教与中华文化水火不容吗?福音若在中华大地生根,就必须摧毁中华文化吗?我若相信耶稣,就必须无情地斩断我那割不断的中华文化之根,并视那千千万万死去的亡灵为魔鬼的儿女吗?
这些问题把我折磨得好苦。有时我狠狠地说,若真的如此,就让我作一个异教徒吧。我情愿带著永恒的诅咒,与那消逝了的过去一起消逝,也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在中华文化的废墟上欢庆永生。
也许是出于儿不嫌母丑的原因,我虽然也批评中华文化中的丑陋,但还是深深地爱著她,因我是喝著她的奶汁长大的。我乃一介书生,不敢忘本。我承认,这里面包含了文化视野的狭隘对我的限制,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华文化那广大深奥的魅力,使我无法抗拒。长江黄河、孔孟老庄、唐诗宋词中是一个「至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天地。在其中看到的不是耻辱,而是荣耀。对中华文化在近代的衰落,孔孟之道影响的江河日下,我感到悲哀困惑,但更为那些连中国人都不愿作的中国人而困惑悲哀。虽如此,面对长江时,我没有悲叹「无边落木萧萧下」,更不信这一江春水,会向西流!在迷茫的时刻,我没有诅咒自己的黄皮肤、黑头发,却不由自主地暗暗祈祷:苍天哪,若你不灭中国,中华文化怎能死!大地啊,若你容炎黄子孙有繁衍滋生之地,华夏文明必新生。
不可否认,在我的困惑和悲哀中,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在作祟,它用利齿不时地把我的心咬伤。但这似乎不是主要原因。生而为炎黄子孙,我属于这个受尽列强凌辱迫害的被压迫民族,属于这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传统,对于中华的兴亡盛衰,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由于这个原因,我与一些华人基督徒交流信仰时,感到话不投机。在中华文化存亡续绝的这个问题上,我们彼此之间缺乏共同语言,感情上难以产生共鸣。我不明白,既然上帝使他们生而为中国人,而不是美国人、英国人,他们怎能不关心他们的亿万骨肉同胞的命运,那正是最需要得到他们帮助的邻居啊!
普通基督徒对中华兴衰的冷漠,我还能忍受,但对某些华人牧师及神学生肆意贬低中华文化,则感到难以容忍。他们对中华文化很少有同情的了解和深入的认知,这种无知不是不可原谅。但当他们无视自己的无知而夸夸其谈时,除了悲哀和厌恶之外,我还能感到什么!他们怎能变成这样呢?我想,也许因为他们接受西方神学的教育,接受得太彻底了,使他们的学问,及其思考神学问题的思维模式,都彻底地西化了。
最令我失望和愤慨的是:某些华人神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完全抛开时间与历史的因素,把两千多年前的孔孟老庄,与近几百年来传入中华的福音比来比去,把孔孟老庄批得一文不值。好像若不拆毁中华文化之殿宇,中国人就不能登入基督教之堂室。这些发现不只使我与基督教的心理距离加长加宽了,更加深了我对基督教的敌意和仇恨。我愈发相信,基督教与中华文化势不两立。它们之间存在的紧张、对立和冲突的关系,只能导致此消彼长,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为了认识真理,我必须重新认识福音与中华文化。
粗略地阅读了一些有关基督教信仰的书籍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基督教的基本神学观念与中华文化的某些观念之间,确实存在著明显的对立和冲突。
最尖锐的冲突是人性的善恶,以及「神救」还是「自救」(注1)。我欣赏儒家的观念:人之初,性本善。人皆有善性,它是人之为人的基石,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据,是孺子可教的心性基础。但基督教的教义是:人之初,性本恶。人有原罪,人性全然败坏。
我相信人能自己拯救自己,如孔子所言:「为仁由己」。只要人自觉到他心中固有的善性,由仁义之正道而行,求仁知义于日常生命活动之中,那么,即使他一个大字不识,也可以依靠自己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志士,正人君子。但基督教宣扬人无法自我救赎,所以,人必须无条件地信靠耶稣,把生命的主权交给他,由他来作生命的主。不通过耶稣,人不可能认识上帝,也不可能得到永生。
我同意许多基督徒的看法:在道德上人往往知道应如何行,但行不出来。但我认为对此要加以补充,即人有时知道应当如何行,并且,也如此行了。人真的能救自己吗?人真的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吗?
我很难理解因信称义的教义。我非常吃惊地看到:在当代西方基督教中,信仰与道德分裂得愈来愈厉害了,以至于我有时不得不怀疑:我看到的是基督徒吗?他的信仰和道德生命有联系吗?他们怎能生命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却自信自己已因信而称义了。我把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归结为基督教只强调因信称义的教义的结果,并认为中国贤哲所信守的「知行合一」观念,反而能更好地表达:信仰道德与生命活动的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孟子云:「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周子云:「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通书)这些慧语都表明:在中国哲人看来,生命之大道,应得之于心、验之以情、见之于行、成之以事业、现之于生命。至情至性之人,必将真理与生命打成一片,以一己之生命,证生命大道之为真、之为实。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不受到儒家「中和」观念的影响。我接受孔子所提出的「过犹不及」(论语·先进)的标准,以为君子理应「和而不同」。(论语·子路)〈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我认为这是对「中和」观念所作的最好界说,人应当不陷于偏执,有节有度。正是在「中和」、「和谐」观念的影响下,中华民族才形成了尚和谐、宽容,不走极端、对抗的民族特性。
基于这样的精神背景,我认为,基督教这个历史上最强大、最持久的分裂性宗教,过于尚分别、执对抗、走极端、攻异己。看看某些基督徒对非基督徒的绝对排斥,看看基督教内不同派别之间的相互攻击,这种非此即彼,有我没你的思维方式,令中国人讨厌。因此,当我读到诚静怡在第一届世界宣教大会上(1910年)说:「中国人对宗派主义没有兴趣」时(注2),我感到我与这位中国基督徒的感受是相通的。
有的中国神学家把「天人合一」这中华文化的最高境界,贬得一文不值,这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一直非常欣赏孟子的名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矣。」(尽心)也为〈中庸〉的「合外内之道」而激动不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在〈易传〉中,大人者的赤子之心,令我肃然起敬,「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周易·文言)闻张载的凌云壮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顿生「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的感觉。
我真想当面问问那些神学家,在福音还没有传到中华的漫漫岁月中,我们的往圣先贤执著地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不正是渴望通过仰望太空和反省自己的天良,来体认上帝那永恒的大能和神性吗?在福音没有临到中华的情况下,如果中华儿女连上天和天良也不敬畏,那么,他们岂不是可以任意妄为了吗?
反覆思量后我得出结论:不能抹杀福音与中华文化的不同,但也不能夸大它们。为了认识真理,我必须重新认识福音与中华文化。
回首历史的辉煌,我高扬人为万物之灵;面对现实的悲哀,则把罪过都推到上帝的头上!
渐渐地我自省到,我之所以对于基督教与中华文化的分别过于敏感,除了理论上的原因外,我内心深处那种受到了伤害的民族感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回首灿烂迷人的中华文化,我不得不惊叹;壮哉!伟哉!但面对中华民族近几百年来,横遭列强欺压的辛酸史,我对上帝则愤愤不平。我认为,即使上帝存在,他也太不公道了。他帮助西方国家繁荣、进步、富强,却任由中国贫穷、落后、挨打。
但我的理性却反驳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若上帝存在,他一定是公义的,他不可能偏心任何一个国家,更不会与扩张殖民的列强站在一起。列强的强盛,不是单一的因素造成的。它侵略中国,也不会是为了传播基督信仰。而中国的贫弱,也非一日而成,一因所至。但中华民族优良精神的衰落,必是一个重要原因。林肯在美国内战时所说的一句话对我启发很大,他说,不是上帝站在哪一边,而是我们是否站在上帝一边。(注3)我想,若是按照这个原则推论,那么,不是上帝对西方世界偏心,而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轨道偏离了以上帝为中心。
上帝到底公道不公道呢?为了回答这问题,我让自己的眼界扩展到中华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而不是仅仅盯著这两三百年来的伤心史。我反覆思量,当我为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而自豪时,为什么我看到了文武周公、孔孟老庄;看到了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也看到了大汉的烽火、大清的版图,为什么我竟丝毫看不见上帝对中华民族的恩典呢?回首历史的辉煌,我高扬人为万物之灵;面对现实的悲哀,则把罪过都推到上帝的头上!这哪里是健全的心态!
我既想把上帝挤出中华历史,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占据历史舞台的中心;又要把耶稣拉来,要他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受压迫的历史负责。人怎可如此忘恩负义,却又强词夺理!
但我为自己辩护说,并不只是我想否定上帝在中华历史中的作为啊,许多虔诚的中国基督徒和神学家,也完全不承认中华那灿烂而悲凉的过去,一直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呀。他们步某些西方人的后尘,把华夏文明归结为异教的文明,把中华文化贬为异教文化,他们甚至把偌大个中国比拟为魔鬼撒但的势力!这种观点,不仅使他们自绝于祖宗,也使有良知有民族自尊心的炎黄子孙,蒙受了莫大的耻辱。
看到他们的言论,我的困惑更加深了。我疑问:若那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完全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那么,上帝怎么会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若那金碧辉煌的华夏文明,不是源自上帝之光的折射,它的光源在哪里?圣经又怎能称上帝是光,是带来一切光明的光?若中华文明中那无比瑰丽的仙葩异草,不承受上帝的雨露的滋润也依旧能争芳斗艳、含英吐翠,那么,上帝怎么可能是美好的本身?
上帝若爱我们中国人,他岂会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就对我们置之不理?
有一天,我突然认识到了我的荒唐:我怎么竟能赞美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民族智慧勤劳,但却又怨恨上帝对中华薄情寡义,置之不理呢?不对!上帝对中华并没有置之不理!他一直在无微不至地关心中华,眷顾中华,保守中华,导引中华。是上帝保守古老的中华文化,像长江流水,奔流至今;是上帝眷顾古老的中华民族,使之由小到大,由分散到积聚,如长城巍峨屹立。
诉说上帝一直眷顾中华,这岂非疑人呓语?只是到了十九世纪,中国人才有了第一部汉译圣经,如此这般,怎能说上帝也爱中华儿女?
但是,我又想,上帝若爱我们中国人,他岂会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就对我们置之不理?岂会因我们不回应他的爱,就对我们寡情少爱?断不会如此!上帝就是爱,他的爱是圣洁的,无私的。他为了拯救世人而让自己的独生子死在十字架上,他对世人的爱在此就显明了。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不仅是为西方人死的,也是为东方人,为中国人而死的。他是为爱天下人而死的。只是耶稣的死,曾经并继续震撼了千千万万西方人的心灵,而愚顽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却至今仍然拒绝耶稣的爱,反而诬蔑说神不爱我们。
孔子吸引我的最大魅力在于:他虽五十而知天命,但始终敬畏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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