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六神磊磊
【一】
最近,几张来自APEC会议上的图片,仿佛成了近年来最振奋人心的东西。一些憋久了的国人终于爽了。本来转几张照片玩玩也无伤大雅,但有的朋友难掩兴奋,用各种词语羞辱安倍,说他是“不远千里来丢人”,觉得自己占了诺大的便宜。
我昨晚上和朋友小酌,问他对这事怎么看。他把手里的啤酒一口闷干,说:“总觉得今天中国人和甲午战争前的国民心态非常相似,都是憋急了想爽。”
如若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憋急了想爽”,不妨仔细看看甲午战争前的国民是个什么心态。
【二】
如果翻译成纯白话文,我们大概会以为这是某个爱国社区里的帖子:
“今日之中国已非往日可比,各省设立局厂,岁费巨款制造兵船,日异而月新。枪炮皆系新式、、、、、、正可及锋而试。勋臣宿将身经百战,叱咤生风,指挥若定,大可与日本从事于疆场,伸历年之积忿,快薄海之人心、、、、、、挽回大局在此一举。”
这是甲午战争前极有代表性的国民言论。曾经的屈辱,今日之强盛,共同构成了急于寻求报复、恢复地位的强烈冲动。
当代有一位叫韩小林的学者,曾经从《申报》研究甲午战争前的国民心态,得出的结论是:在当时的社会上,一种狂妄、虚骄、盲目自大的国民心态占据社会主导地位,在绝大多数国民和清王朝官僚集团中普遍存在。国民幻想借中日战争之机,重新恢复清王朝大国的地位,恢复当年“万国来朝”的威严。
甲午战前,清王朝经营三十年洋务,开设了工厂,扩充了军队,充实了军械舰炮,况且1884年中法战争后中国获得了长达十年的相对平静,憋久了的国人急着要爽了。面对身边的“蕞尔小邦”日本,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报复性的大国狂热。
当时人们眼中的中日力量对比是什么样呢?“以饷项言,中国地大物博,财力充盈,沿海各关之洋税,内地各卡之货厘,与夫京部省库之所藏,正自取之无穷,用之不竭。”而日本又是什么样呢?“蕞尔岛国,矿产有限,库藏空虚,一有战事,则纸币不能流通,商贾为之远引,厘市箫条,盖藏告匮,其困乏可立而等也。”
而对于日本的陆海军队战斗力,一些国人简直蔑视到了极点,说人家像猪和鹿一样蠢:“临时征调罄通国之兵,不过数十万,又况形类侏儒,蠢如鹿豕,见人则肆意攒殴,不辨曲直。”“此种鸟合之众,以劲兵捣之,如发蒙振落耳,况日兵应调时不肯离乡去国,甚至父哭其子,妻挽其夫,依依不舍,其军士亦无斗志。”
人们发出了呼声:“我正宜乘机惩戒日本,规复琉球,乃可一劳永逸。”
【三】
众所周知,在大家已经点开了片子正想爽的情况下,一些自命克制的人跑来关电脑,确属十足讨厌。
李鸿章对中日实力对比意存保守:“彼之军械强于我,技艺强于我”,认为中国的军力“平内乱有余,御外侮不足”。类似的孬种言论立即招致朝臣驳斥。比如翁同龢的门生王伯恭记述了自己的一段亲历:翁同龢说“李鸿章治军数十年,扫荡了多少坏人啊!现在,北洋有海军陆军,正如火如荼,岂能连一仗都打不了吗”?
此前中法战争的结果更是让国人信心大涨:“我中国昔年法人交战,此虎狼之国犹且负少胜多,岂足以御法人者转不足以御日本乎?”“昔年越法之争,以之抵御法兰西,胜败尚能互见、、、、、、使与日人从事疆场,正不知鹿死谁手?”在当时来看,这一推论确似有理。
如果避战,则可能面临虚掷赀财、空耗国力的指责:“枪炮亦皆精益求精,式样务取其新,机构必求其灵,火药弹子亦复加意讲求,天津又有水师武备学堂、、、、、、竭数十年之力,赀财以数百兆计,无非欲为自强计耳。迄今兵船已多,枪炮已利,药弹已充,尚未不肯出而一试,然则向之竭数十年之力,费数百兆之赀财,不几等于虚掷也哉?”
【四】
和如今一样,自觉壮大了的国人爱抓住一切机会证明那失去了的尊严。今天我们尚且不过是对着几张照片兴奋不已,殊不知一百多年前,北洋水师的战士们做了牛逼得多的事。
1886 年,日本长崎爆发“清国水兵事件”,也就是所谓“镇远骚动”。众所周知,中国水师官兵上岸和日本警察民众群殴,据说起因于水兵在长崎嫖娼斗殴——活捉苍老师,暴打小日本,这不是如今一些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吗?如果嫖娼说属实,那么我北洋水师将士们一百多年前就曾无限接近做到了。
事后清廷在外交中也体现了硬气。有史料称李鸿章事后召见日本驻天津领事威胁道:“开启战端,并非难事。我兵船泊于贵国,舰体、枪炮坚不可摧,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多么掷地有声啊。事后结果则是日方有所退让,明明他国士兵在本国国土上嫖妓、斗殴,但半年后中日双方协议,日本赔中国52500元,中国赔日本15500元,长崎医院的医疗救护费数千元也由日方掏钱。
小日本这岂非典型的“降心俯首,纳款请成”么?这岂非远远比几张照片更“振奋人心”么?
按照常理,下一步就是用枪炮重振雄风了,当时人所谓:“厚集兵力,多运饷粮,奏派知兵大员素有威望者,统率雄师长驱直进,将日本驻韩之兵禽薤无遗,行见大军所至,如汤沃雪,如风扫箨,军威一震,日本将救死扶伤之不暇、、、、、、使知中国大有人在,永不敢再萌觊觎,岂不快哉。”
遗憾的是,我们“愉快的回忆”只能自此而止。甲午战争的结果,让这些美丽的想象只能停留在春秋大梦里。
【五】
我们有些人的心态,总是在两种极端状态间转换,就是当屌丝时的奴形媚色和一旦爆发后的急于出头,一百多年也不见有长进,和甲午前夜的乃祖仍然是一个模子。回到今天,APEC不过是一场国际会议,会上的一些段子插曲,拿来开开玩笑不是不可以,但潮水般的羞辱安倍以扬国威,只能说那too什么什么、sometime什么什么。
这总让我想到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一个段子:嵩山派的大佬左冷禅要当五岳盟主,召集大家来开会。会务工作原本做得挺好——“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然而嵩山派总有一些门人弟子觉得这是扬眉吐气的大好时机,“眉字之间颇有傲色”,总想要借机找些爽点。
比如每来一批客人,这些弟子们就往山谷里丢一块大石头示威,“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以至于来做客的恒山派仪和说:“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
我的朋友评论员王攀有一段话,不妨拿来作为结尾:
“没必要这么羞辱安倍。人家不过是来参加一个国际会议而已,而这个会议恰在中国举办,又不是把人家打败了,接受人家的投降书。如果有一天正好日本承办某个国际会议,而中国又不得不去,那是不是就容许人家这么羞辱我们的领导人呢?我们要牛逼,不要装出来的牛逼,装出来的只有逼没有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