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印度各地电视会播出最新的新闻快报:
美国学生死于菩提迦耶禅修中心。
警方怀疑是他杀或自杀。
在印度,不是每天都有美国人死亡。今天,她成为尸体后的名气会比她活着时还要大。在这一则新闻变成下一则新闻以前,全国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这个点上。十亿人都有机会目睹她那张失去生命的脸庞。
我努力挤回摄影机前,但是记者们已经开始走人,他们已经得到需要的东西了。
警长米斯拉用左手平拿着一根沉重的手杖,他脸上的表情有如万花筒,同时表达出“你的500卢比很有用吧”和“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绕过我的”。不过,这对记者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开始鱼贯而出,进入等待的箱型车里。司机发动引擎,他们冲往禅修中心,去偷窥事故现场。
一分钟前,病房里还像马戏团似的,现在却有如坟墓般安静。我没别的事可做,只能继续守夜。米斯拉向我微笑,耸了耸肩,然后回到外头的岗位上。我再度一个人陪在埃米莉的尸体旁,新的现实来到眼前,我的学生惨死在印度的偏远地区,现在我必须负责将她的尸体送回美国。她死亡6小时后,遗体看上去跟劣质包装的厚肉块差不多。气温有可能在正午达到摄氏37度,要阻止腐败,所剩时间不多。
我来到医院的柜台,身穿南丁格尔制服的护士说,医院没有冷冻设备。此外,我必须等到政府规定的解剖验尸过程完毕后,才能取回她的尸体。她建议我坐在尸体旁边等医生来。
我等了又等。
最后,有一辆小救护车停在病房外,那辆车的品牌和型号跟记者用的箱型车是同一款。两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在于救护车移除了后座,以便放入轮床。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穿着领尖扣在衬衫上的皱巴巴的商务衬衫,还有破旧宽松的长裤,说是要把尸体送去解剖。他们粗手粗脚把她放入救护车后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接着在土路上开了半英里。我与尸体待在一起,坐在车子后面,车子迅速穿越医学院区,最后终于停在一栋又小又破旧的政府建筑物外头,铝制屋顶上面还有几个大洞。门上的牌子以印地语写着“解剖教室”。解剖教室看来像是已经十年没人在这里上课似的。几处高起的平台上设有几排座位,想必是为了让学生更能看清楚解剖的尸体。中间几排的一些椅子颠倒着放,整个空间都布满灰尘和鸽粪。教室的前面是黑板,还有一张冰冷巨大的黑曜石桌。他们把埃米莉的尸体放在石桌上,用挂锁锁住门。
“医生很快就会来了。”他们说完后,就退到角落后面,抽小支的手卷烟。我注意到建筑物外有弃置的衣物和好几大丛头发,显然是先前解剖留下的。
他们抽完烟后,其中一人带我去附近的一栋建筑物,这栋建筑物比解剖教室大多了。他们说,医学院院长在这里等着要见我。我到的时候,达斯医生正在一大堆文件中烦躁地扭着双手,他那一小片乌黑的遮秃假发略略歪了。
达斯医生身兼二职,不但要处理医学院的日常事务,还要为警方解剖尸体。有课时,他为医学院新生教授有关法医分析的全部细节,这也表示要在数十具送到他太平间且无人认领的尸体上,重现伤口是如何形成的。这是很受欢迎的一门课,所以这里才会有四个陈列柜,里头装满致命毒药与潜在的杀人武器,比如剑、匕首、弯刀、螺丝起子、钉了钉子的板球拍等。陈列柜最底下的架子,摆了一叠犯罪现场的相片,呈现尸体处于不同腐烂阶段的样子。在我们谈话时,他不时凝视窗户前挂着的医用骨骼。
“这个案例很特殊。”他开口。“死在这里的外国人并不多,所以我们处理的方式必须十分谨慎,有很多人在注意。”
身为学生的埃米莉,只不过是穿着印度服装、踏上心灵之旅、追寻圣地的少数美国年轻女性之一。现在她死了,却成了一起迅速窜起的国际事件,警方的官僚体系、大使馆的走廊、承担数万美元将遗体遣送回国的保险公司,都在关注这起案件。
而我心知肚明,一切就取决于达斯医生的死亡报告书。如果他认为尸体上的伤口可能是他杀所致,官方规定尸体必须交由警察看管,直到调查完毕为止。然而,这所医学院没有可长期保存尸体的设施,把她留在这里的话,尸体会严重腐坏,届时航空公司将会拒绝将尸体空运回美国。
另一方面,如果他认为死因是自杀,警方就会快速结案。然而,他解释道,她的家人——现在肯定知道她死了——信奉天主教,不会接受她自杀一事,因为天主教认为自杀者的灵魂会永久被地狱之火灼烧。事实上,他们可能会要求额外调查,证明是其他死因。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看看,真是两难。”他忧虑地说,“要是她根本没死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活生生的肉体与无生命的尸体之间,有一条细到无法察觉的区别线。死亡的问题就在于,一旦跨越了那条线,所有对待人体的方法和规则也随之改变。达斯医生叹了口气,望向房间另一端的助手,对方正拿着两个空的宽口玻璃罐。
“也许我们该开始了。”他把手掌放在办公桌上,费力撑起身体。他抓着一只黑色的药袋,离开办公室,进入走廊,独留我一人面对几个装满医疗教学用品的陈列柜。
我没跟着他走,反而望着那个末端钉了一根生锈铁钉的板球拍,它就挂在恐怖的书柜里。铁钉的尖端弯了,一圈干硬的血迹轻轻垂在木头上。一想到达斯医生用板球拍打在无人认领的尸体上,重现伤口的模样,我就不禁全身颤抖起来。接着,就在我几乎已经忘记手机的存在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起来。
在线路的另一端,半个地球之远,穿越一个海洋而来的嗡嗡声和劈啪声,是人在纽约的负责人的声音:“斯科特吗?要请你帮一个忙。”
两天后,橙色的太阳懒洋洋地从恒河平原地表低低浮起,缓缓上升,穿越天空。时间还早,但我没睡,筋疲力尽,眼睛布满血丝。过去两天,我在城里搜寻可靠的冰块来源,好让埃米莉的尸体保持冷却。最后在寺院的帮助下,我将数百磅冰块倒入她的棺材里。棺材是我们在木工厂做的。在倒冰块的时候,我尽量避免去看她的尸体。我们又一起把尸体移动了两次:先是从验尸室移到寺院,然后再移到一间小型的太平间里,在整件事的开始,院方的行政人员竟然漏了说其实医院里有小型的太平间。
美国的法医专家不相信印度的法医,所以在纽约的老板要我替埃米莉的尸体拍照,送回美国进行独立分析。我握着从学生那里借来的数码相机。虽然她已经在这里解剖,但是解剖结果无法确定。老板跟我说,要是没照相,她的家人可能会提出异议,尸体可能永远无法离开印度。
一辆警方越野车抵达我在的旅馆,载我去医学院。我坐在一名警察旁边,他配备着冲锋枪,他的脑袋向后倾,半梦半醒,眼睛忽开忽阖,似乎没注意到枪管又再度指着我的腹部。我不由心想,又经历了同一个画面。半小时后,我们抵达验尸室,那个警察还在睡觉。验尸室用挂锁锁住,一名头发灰白的助手翻弄着钥匙,他的手指似乎无法控制地一直颤抖。他暗示我,只要有100卢比,他的手就不会再抖了。
我努力绷紧神经,预期自己会心生排斥感。一想到要目睹她那具解剖后的尸体,直叫我恐惧不已。尸体是一回事,目睹外科医生处理过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禁想,他们拿出的会不会不只是她的器官而已,会不会有更重要的东西。我的胃不禁翻腾起来。
一分钟后,我进入验尸室,盯着被摆在金属轮床上的她。
医生们已经用粗陋的工具把她从上到下切割成两半,从脖根一路切到了骨盆。他们切开肋骨,检查心脏。为了查看脑部情况,还横向锯开额头和颅骨。他们剥开她脸部的皮肤,额头盖住眼睛,头皮往后拉。正如预期,他们看见颅骨内部有积血。血液压迫脑部,足以致死。
不过,外科医生并未就此停止。他们切了几片肝脏、大脑、心脏、肾脏,以便排除下毒的可能。为判定她是否遭强暴,他们还取出了部分的阴道、子宫颈和输卵管。他们把所有的器官集中放在三个宽口的大玻璃罐里,罐子上标示着“内脏”。然后,快递员把这些玻璃罐送到300公里外的实验室。最后,他们再把她缝起来,缝线宽而不雅。
调查结果就跟解剖过程一样残酷。验尸报告列出的正式死因是:“头部外伤导致休克出血,伤口看似从高处落下所致。”
我的感觉跟之前预期的不一样。有一种不同的——或许是更恼人的——情绪从我的胃部窜起,令我的脸颊发烫。
我觉得很尴尬,她的伤口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安,我对伤口所做的心理准备,比我自以为的还要周全。令我痛惜不已的,反而是她的裸露。
另一方面,如果他认为死因是自杀,警方就会快速结案。然而,他解释道,她的家人——现在肯定知道她死了——信奉天主教,不会接受她自杀一事,因为天主教认为自杀者的灵魂会永久被地狱之火灼烧。事实上,他们可能会要求额外调查,证明是其他死因。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看看,真是两难。”他忧虑地说,“要是她根本没死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活生生的肉体与无生命的尸体之间,有一条细到无法察觉的区别线。死亡的问题就在于,一旦跨越了那条线,所有对待人体的方法和规则也随之改变。达斯医生叹了口气,望向房间另一端的助手,对方正拿着两个空的宽口玻璃罐。
“也许我们该开始了。”他把手掌放在办公桌上,费力撑起身体。他抓着一只黑色的药袋,离开办公室,进入走廊,独留我一人面对几个装满医疗教学用品的陈列柜。
我没跟着他走,反而望着那个末端钉了一根生锈铁钉的板球拍,它就挂在恐怖的书柜里。铁钉的尖端弯了,一圈干硬的血迹轻轻垂在木头上。一想到达斯医生用板球拍打在无人认领的尸体上,重现伤口的模样,我就不禁全身颤抖起来。接着,就在我几乎已经忘记手机的存在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起来。
在线路的另一端,半个地球之远,穿越一个海洋而来的嗡嗡声和劈啪声,是人在纽约的负责人的声音:“斯科特吗?要请你帮一个忙。”
两天后,橙色的太阳懒洋洋地从恒河平原地表低低浮起,缓缓上升,穿越天空。时间还早,但我没睡,筋疲力尽,眼睛布满血丝。过去两天,我在城里搜寻可靠的冰块来源,好让埃米莉的尸体保持冷却。最后在寺院的帮助下,我将数百磅冰块倒入她的棺材里。棺材是我们在木工厂做的。在倒冰块的时候,我尽量避免去看她的尸体。我们又一起把尸体移动了两次:先是从验尸室移到寺院,然后再移到一间小型的太平间里,在整件事的开始,院方的行政人员竟然漏了说其实医院里有小型的太平间。
美国的法医专家不相信印度的法医,所以在纽约的老板要我替埃米莉的尸体拍照,送回美国进行独立分析。我握着从学生那里借来的数码相机。虽然她已经在这里解剖,但是解剖结果无法确定。老板跟我说,要是没照相,她的家人可能会提出异议,尸体可能永远无法离开印度。
一辆警方越野车抵达我在的旅馆,载我去医学院。我坐在一名警察旁边,他配备着冲锋枪,他的脑袋向后倾,半梦半醒,眼睛忽开忽阖,似乎没注意到枪管又再度指着我的腹部。我不由心想,又经历了同一个画面。半小时后,我们抵达验尸室,那个警察还在睡觉。验尸室用挂锁锁住,一名头发灰白的助手翻弄着钥匙,他的手指似乎无法控制地一直颤抖。他暗示我,只要有100卢比,他的手就不会再抖了。
我努力绷紧神经,预期自己会心生排斥感。一想到要目睹她那具解剖后的尸体,直叫我恐惧不已。尸体是一回事,目睹外科医生处理过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禁想,他们拿出的会不会不只是她的器官而已,会不会有更重要的东西。我的胃不禁翻腾起来。
一分钟后,我进入验尸室,盯着被摆在金属轮床上的她。
医生们已经用粗陋的工具把她从上到下切割成两半,从脖根一路切到了骨盆。他们切开肋骨,检查心脏。为了查看脑部情况,还横向锯开额头和颅骨。他们剥开她脸部的皮肤,额头盖住眼睛,头皮往后拉。正如预期,他们看见颅骨内部有积血。血液压迫脑部,足以致死。
不过,外科医生并未就此停止。他们切了几片肝脏、大脑、心脏、肾脏,以便排除下毒的可能。为判定她是否遭强暴,他们还取出了部分的阴道、子宫颈和输卵管。他们把所有的器官集中放在三个宽口的大玻璃罐里,罐子上标示着“内脏”。然后,快递员把这些玻璃罐送到300公里外的实验室。最后,他们再把她缝起来,缝线宽而不雅。
调查结果就跟解剖过程一样残酷。验尸报告列出的正式死因是:“头部外伤导致休克出血,伤口看似从高处落下所致。”
我的感觉跟之前预期的不一样。有一种不同的——或许是更恼人的——情绪从我的胃部窜起,令我的脸颊发烫。
我觉得很尴尬,她的伤口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安,我对伤口所做的心理准备,比我自以为的还要周全。令我痛惜不已的,反而是她的裸露。
埃米莉在世时,是个21岁的美丽女人,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期。她优雅健美的身材和仪态,足以让其他女孩子羡慕不已,而她本人却浑然未觉。她做瑜伽已有多年,身体处于生理健康的高峰,肌肉健美,皮肤完美无瑕。我所知道的埃米莉是一个个性坚强,对周遭一切处之泰然的人。
不过,在这里的她,裸着身体,已然死去。我现在所知道的埃米莉,比我想要知道的还要多。当她从机械装置里滑出来的时候,助手和我共同目睹了她私密的部分,那些原本是她的爱人才能享有的领地。她的内脏与某种防腐剂混合起来的味道,在空气中几可触及;她的腿、臀、胸、胃越了界,似乎应该禁止才对。可是,死者没有秘密。埃米莉一停止呼吸,就失去了隐私。她跨越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支配她的法律和习俗跟一周前不同。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双亲需要女儿的裸体相片。在这里,一群男人对着她的内里研究着、辨识着、思索着,而她丝毫不退缩。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我们人生中最亲密的关系就是我们与自身肉体的关系。死亡所带来的最后侮辱就是失去对肉体的控制。
躺在台子上的她的身体躯壳,跟她出生且与之成长的身体比起来,少了一些东西。伤口让她的体形受到损害,不过,医学院的病理学医生摘取器官所造成的破坏还要更大,她被切割,内里的一部分被送到该国另一端。这具尸体正是我们即将要诉说的故事,正是她的双亲哭泣的原因。但是,要把这剩余的她称作是“埃米莉”,或甚至是“埃米莉的尸体”,等于是在说谎。无论这要称作什么,都是残缺不全的,而且再也无法恢复到完整的状态。
我们让死者经历了奇异的蜕变。此处,在这个台子上,她的皮肤是一件皮囊,重要的内容都已经取出,利落的缝线缝起了她空洞的体腔。死了的她是一个对象,有待剖析,有待分送给利害关系人,比方说,记者将她的影像贩卖给网络,医师负责解剖,双亲想要拿回全尸。现在,我也成了链子上的一环,我是死者的搜集人和故事的讲述者。无论过去的埃米莉是谁,现在都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只不过是她的零件。每一个人的故事结尾都是一样的,无人能成为例外。
我检查了测光表,设定相机,准备拍照。我对着她的身体直按快门,快速连拍相片。我把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拍了下来,从她的脚趾一直拍到额头上深长的伤口。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之后,她就会在前往德里的飞机上,接着,再从德里飞往路易斯安那州,最后她将穿着双亲特地为她买的浅蓝色纱丽,入土为安。一位助手进来,抬起她的尸体,放入一辆正在等待的箱型车里。但我知道,有一部分的我将永远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