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英式公寓清一色格局为一梯两户,一个门洞内共六户人家。我们这个门洞内,一楼38室住的是颇有名气的“天鹅阁”咖啡馆老板曹国荣一家。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咖啡馆。它就开在淮海中路襄阳路拐角上,靠近襄阳公园,小悠悠的一间门面带只二层阁,布置得十分典雅优皮,店面外墙贴着黑色大理石贴面,上方是一只缀着碎玻璃的展翅飞翔的天鹅,这就是“天鹅阁”的唛头。
同样是以天鹅为唛头,施华洛世奇的天鹅是沉静孤傲的,而这只天鹅则充满了动感,甚至有点张扬,这似乎很像她的创办人曹国荣的个性。令人寻味的是,当这只天鹅在一片梧桐绿荫中,时隐时现时,却很有一种俏也不争春的低调。咖啡馆作为一种西方引进的餐饮形式,或多或少都带几分洋气,特别名字如沙利文、DDS(甜甜丝)、飞达、Rosemary……唯“天鹅阁”一点洋气也不沾,很中国,我不知是不是因此得福:1949年以后,所有带上这种洋名的咖啡馆都相继歇业了,唯有“天鹅阁”顽强又委婉地守在那里,与著名的老字号西餐业“凯司令”、“老大昌”、“红房子”、“东海”等一样,经历了“文革”的摧残,但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只天鹅终于悄然离去!
而今一些怀旧文章,一提到老上海咖啡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红房子”。其实,与之相比,“天鹅阁”堪为风景这边独好。之所以现今上海少有人记得她,是因为她太冷傲!我觉得这同样也很像曹国荣先生。虽然我们做邻居的时候,我只是个黄毛小丫头,我们之间见面时我最多叫他一声“曹家伯伯”,与他也根本没什么交流,然当我力图从与他们这家有限的交往中搜索出一切细节可以帮我完成这幅记忆的素描时,我越来越感受到我好像很了解他!
说“天鹅阁”冷傲,并非价位和装修。“天鹅阁”门面很小,进门一边是一个账台,账台后就是一排火车座,顶多四五个卡位,再进去就是小巧的楼梯直通楼上,也是小悠悠的。上下店堂两边都是深栗色的橡木护壁板,错落地挂着各种油画和手工彩绘瓷盘,角橱架里也放置着各种西洋瓷器,既不上锁也无专人看管。想想那时的社会公德,真好!最了不起的是,进门就是一幅海上大师吴湖帆的墨宝:“天天天鹅阁,吃吃吃健康”的对联,一直挂到“文革”“破四旧”,不知这对稀世之宝后来命运如何?!
“天鹅阁”的金牌菜是奶油鸡丝焗面,售价仅为四角五分,与凯司令、老大昌同价。“天鹅阁”另一个金牌产品是没有面粉的核桃蛋糕,这是曹太太的绝招。曹太太还很慷慨地将这个方子抄给朋友,所以我家婆婆也有一张配方,我们也做过,好像颇成功,但是与“天鹅阁”的就是不一样。须知,人生许多事并不是凭一张配方就能完成并复制成功这么简单。从生意经角度讲,“天鹅阁”的市口好像太静僻太冷落。其实,现在想来,只有如此的氛围,才烘托得起这样一只清新脱俗、富有个性的天鹅。
我一直认为,“天鹅阁”对上海城市文化的意义已远远超出餐饮领域。
说起创办人曹国荣夫妇,可以讲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夫妇俩好像都是沪江大学毕业的。曹国荣颇神似电影皇帝金焰,只是比金焰还要多几分绅士味,还多了一撇小胡子。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穿过蓝布人民装,领带是不扎了,而是春秋为浅色的舍味呢两用衫,冬天为黑白人字呢三夸特大衣(中大衣),后领微微翻起,手里还握着个烟斗,好帅啊!太太乔彩贞女士与妹妹以美貌出众而在上海上层社交圈中被称为“双乔姐妹花”。此美誉出自一次化妆舞会上,两姐妹化装成双妹牌花露水的唛头后而得。但凡party,只要有曹先生和双乔姐妹花出席,就是美轮美奂,传为美谈。
据说,曹国荣是孔祥熙的干儿子,抗战时在陪都重庆,曹国荣任孔祥熙的英文秘书。我的忘年交——今年九十五岁的方守成老先生回忆,他当时也在重庆,先后在英国军事代表团和丹麦驻重庆的中国别动团任职,专门协调英国、丹麦方面与重庆政府的合作,积极参与反法西斯运动。二战胜利后,英皇乔治二世授予他元佐勋章(MBE勋章)、丹麦皇授予他自由勋章。在重庆时,他和曹氏夫妇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回忆,重庆曹氏夫妇的家已是各路文化人和抗日民主人士相聚的沙龙,曹太太与乔冠华的前妻龚澎女士私交笃深。
抗战胜利后,曹氏夫妇回到上海,就住在花园公寓。虽然有孔祥熙这个干爹作为靠山,但他们脱离政坛,更没随之迁去台湾,就开设了“天鹅阁”咖啡馆,只是想为朋友圈子营造一个文化的、
舒适的环境,因此,这里一直是海上艺术家,特别是画家的聚集之地。
公寓的住客独门独户,一门关煞,邻居向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少串门,更没有出来乘风凉的习俗,特别后来政治空气越来越严峻了,大家见面只是点头一笑而已,所以做了多年邻居,我从未去过曹家。但听曹家常客方老先生说,他们的家布置得十分典雅,这我完全相信,连一爿店堂都布置得那样精心,更何况他们的家!
曹太太画得一手好工笔画,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总觉得那时的淑女是真正的名副其实,是有才有艺、持家有道、教子有方的女性,而不是用名牌和金钱或是傍着有钱的丈夫和老爸包装出来的。曹先生是学经济的,但受过专业声学训练,每天都要练声,伴奏的当然是太太。他们有两个儿子,按上海习惯称大弟、小弟,也学钢琴。小弟因患肺病休学在家,就苦练钢琴,所以每天准时准点,都能听到他的琴声。
“天鹅阁”公私合营了,餐饮业不像工厂和房地产业,资产只有几把椅子、桌子,最多再加点厨具,资产核算不会很高,因此所获的定息一定也不多。然“天鹅阁”的文化价值,岂是数字能核算得出的!曹国荣作为私方老板,一样穿着白号衣与其他员工一起做起服务生,不少顾客都是老朋友老客人,见到了只是会心地一笑,许多知心话已不便在这里讲。或者正是因为有他作为私方经理的亲自坐镇,“天鹅阁”的底蕴还是原汁原味。
直到曹氏夫妇南迁香港,“天鹅阁”的余韵还是浓浓的。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连带鱼都上了西餐桌,“天鹅阁”的门口一样也排起长龙,但这支饥饿的队伍却是斯斯文文、衣冠楚楚!现在想来,真令人十分心酸。不过即使这样,在饥肠辘辘的年代,“天鹅阁”仍不显一点潦倒和残败。这里还得拜谢自然灾害开始不久,以陈云为首的党的领导人提出了高价路线:有经济能力的市民(如当时领定息的资本家、高级知识分子,还有高级干部),只需花比计划供应的物品多几倍乃至更高的价格,就可敞开享受各种食品和物质供应。在当时,这种高价政策既满足了有消费能力的市民的需要,稳定了社会,也令资金及时回笼国库,对特殊时代的经济有一定的积极意义。那时“天鹅阁”一客公司餐(包括一客红汤或白汤、奶油鸡丝焗面及饭后甜品)售价五元。
“文革”开始了,“天鹅阁”改成卖大饼、油条、粢饭团的大排档,那璀璨闪亮、展翅飞翔的天鹅给砸了,黑大理石墙上留下光秃秃毛喇喇的一摊,用水泥粗糙地补上,就像瘌痢头的疤痕一样,看着让人难过。“天鹅阁”能够迈过三年自然灾害这道坎,仍保留着自身的优雅和倨傲,却跨不过十年“文革”的摧残。
直至80年代,“天鹅阁”又恢复了,但已伤了元气,不仅门面装饰与老“天鹅阁”完全不同,连带那只闪烁发亮、展翅飞翔的天鹅也没有了,更遑论招牌奶油鸡丝焗面的味道了,那没有面粉的胡桃蛋糕更是不见了踪影。如此,勉强支撑了一阵便歇业了。就此,这只优雅低调的天鹅从上海永远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革”时,曹氏一家已南迁香港了,或许可以说,他们逃过了一劫。去港后,他们在九龙重开了一家“天鹅阁”。遗憾的是,这只天鹅不服潮湿闷热的香港水土,犹如张爱玲去了美国后再也没有写出新的小说,犹如著名的圣诞歌《白色圣诞节》(The White Christmas)的流落美国的白俄作曲家,那原本为人们所盼望的会给节日增添气氛的一场大雪,入了他的眼,就化成这样一串充满沧桑和思乡的旋律……曹氏夫妇悉心呵护经营的“天鹅阁”,汇集了上海滩文化雅士的灵气,却适应不了远离故土的他乡。尽管不少南下香港的上海移民是“天鹅阁”的老客人,但事过境迁,他们再也不是当年那批有闲钱有闲时的上海人,就是有心帮衬,也力不从心。至于当地香港人,口味完全不同,他们更喜欢那种歌厅,如《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那种热热闹闹、五光十色的氛围。后来,曹家移民加拿大了,走得离上海越来越远了!自从60年代离开后,曹家好像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欣慰的是,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得到良好的教育。小弟,就是当年那位天天苦练钢琴的少年,果然成为一位音乐专业人才,曾出任过香港中文大学音乐馆馆长,专门研究民族音乐,经常回内地采风讲学任客座教授,现已退休。很幸运地,笔者在香港与他邂逅。老邻居相遇时,一点不觉得他是少年时代就离开上海,又在异国他乡生活了那么长一段时日,仍是一口糯软的老派上海话,一派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上海先生派头——与父亲很不一样。
曹国荣已在近年以九十好几高龄去世。他的儿子讲,进入暮年的父亲还是不肯安分,仍然喜欢绘画、DIY做小工艺品,甚至在九十好几高龄还热衷飙车,他驾的是一辆跑车。在曹国荣去世已快一周时,有警察来敲门,是小弟去接待的,警察拿了一叠照片和一张罚单,两天前凌晨发生一起非法飙车事件,肇事车辆撞毁他人之车并逃之夭夭,突然在摄像头中消失了,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幸好摄像头拍下照片。经调查,肇事者是曹国荣。“不可能!”小弟说:“我父亲已在一周前故世了。”不过待他接过照片,顿时五雷轰顶:儿子对父亲的车实在太熟悉了,虽然车子已撞得伤痕累累,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明摆着就是父亲的车吗?
大弟带着警察打开车房,父亲那架跑车静静地停在那里,一点破损也没有,但车牌号、车型乃至车身的一切细节,都与照片中一摸一样,连几位见多识广的警察都面面相觑,倒抽几口冷气!中国读者朋友或者觉得没什么——克隆车。但是在国外克隆车的事极少有,而且也犯不着费尽精力去克隆一辆老式跑车。
我听得毛骨悚然,却又有几分凄然!我百分之百相信这是真的,这才是曹国荣的个性!我是相信灵异之说的,我们对世界所知的太少了,对许多奇异的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不能一概以迷信加以否决。
本来,“天鹅阁”完全可以成为城市的一则典故、一道风景,但上海辜负了她!正如曹国荣,相信他的梦想不只是进入中产阶层,而是要做一番自己喜欢的事业,所以才脱离官场一番苦心地经营着“天鹅阁”,但命运没有给他机会。相信他对此是会耿耿于怀。
曹国荣九十多年传奇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我想他是不甘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在似醒似梦,幽冥与光明的轮回交接之间,在他的灵魂目送自己的躯壳被送进一场熊熊大火中之时,他对他曾经拥有过的世界是依依不舍的,所以,他竭尽所有的仅余的那点能量,像一丛悲情的烟花,短暂燃烧之后就永远地沉默了。与他的“天鹅阁”一样,虽不可能在上海的历史画卷上定格,但也如一瓣枯萎的玫瑰被遗留在史册的某一页上,就这样,在两个时代的夹缝中,一个优雅的身影消逝了,但他不忘记转身默默地提点我们:在我们为上海的高度和深度尽力时,请不要忘记,上海的精度也需要我们付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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