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岭的那片民居,一定是解放后,政府统一为老百姓建的.一大块丘岭,由低到高,象挖梯田似的,挖出了一层层模式一样的民居.一层叫一组,二层叫二组,直到最高点的山坡上时,不知哪位英明的领导,批准建了幢与其它房子完全不同的两层小楼.而且还修了围墙,让它自成一个大院.就象如今加拿大的很多排屋一样(当然没有如今的线条),这幢排屋由四个直筒的楼梯分成四个小组.每一个小组有四户,以楼梯为界,对称着上下分别是两户.所以,院子里应该共住着十六户人家.
就象分占上下铺似的,我们家占了一个上铺.这个上铺由两间房和一个小厨房组成,每间房里还都有窗.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搞到这点房子的,但我敢肯定,为此,他一定费了不少劲.
父亲在研究所上班,结婚时,并没在单位分到房子.他每天下班后,又骑车去小叔下放的农村,替他们搞社办工厂.每天晚上不到十二点,三合土的大路上就不会响起他的自行车声.他车上那只笨拙的铃子,总会在他从大路冲入田埂时,发出一阵闷哑的铃声. “咣铛,咣铛…”轮子先是转得很快,近了我们这栋楼的后山坡时,就没声音了.听到这里,我就会想:他是蹬得极慢?还是干脆下车,推着车走的?他每天半夜为抄近路,走田埂,怎么就从不掉到水稻田里去呢?我从没问过这些.因为母亲总是还没等我出声,就已一骨碌挺身而起.之后,厨房里就会有一阵倒热水,冲泡饭的声音.我也就一翻身沉沉睡去.通常母亲的响动越大,我入睡得也越快.
第二天睁眼后,父亲多数又去上班了.母亲搞定我们后,吞了几口泡饭,除下手臂上的袖套,夸过门槛,一边 “砰”一声关上门,一边嚷: “老大,你可把弟,妹看好了!”然后,就听 “咔嚓”一声,她把门用挂锁在外面锁上了!接下来,就是弟弟嚎啕大哭的声音.他恨极了那声门上锁的声音.除了用哭来泄怒,他还懂得跑去后窗,让我抱起他往外望.母亲走在晚上父亲用自行车压过的田埂上,我们对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疯狂地叫喊.我不怕照看弟弟,妹妹.可我真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我们锁在家里.那 “咔嚓”一声,上锁的声音,真的很让人生气!
母亲下班后,第一时间就会说: “老大,带弟,妹去后山坡玩一会吧.我喊你们,就回来吃饭.”
那天,阿华和他姐还有其它小孩也在山坡上.我们是去放风,他们是在那里放鸡.各家饲养的鸡,傍晚的时候,都会放出来,在山坡上找虫吃.阿华捧着一个方纸盒,兴冲冲地展示他家刚买的四只小鸭.毛绒绒,嫩黄色的一团肉,在阳光下,柔软得好象要化成一滩水一样.弟弟二话没说,就伸手去抓.我也情不自禁,去抱起一只,往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贴去……
“放回去!不要动它们!”阿华姐姐原本成大字型躺在地上的身子,突然弹起来,正好赶上阻止我和小鸭的亲密接触.我乖乖地服从了命令.只见她一把夺过盒子,轻轻地放在树荫底下,然后,一边盯着我们,一边恶狠狠地说: “我家的小鸭,谁也不许碰!”看到我们一脸温顺,她眼睛一眨,又出了新主意: “不如,我带你们去看四组的死人吧!”
这些日子,西风岭的上空除了夜晚水稻田里繁忙的蛙声,傍晚各家唤自家的鸡进鸡窝的口哨声,营碌的居民们见面时互问有没有吃饭的招呼声,还有就是争相传送的四组有人上吊的故事声.
我可能是被母亲关傻了,对于超常的故事,一向不敢有兴趣. “我妈喊我们吃饭时,我要是没听见,那就大事不妙了.”我还以为自己的拒绝够份量,没给阿华姐姐留余地呢.
“我们很快就回来的.再说,我可不想留你们两只小猴在此玩耍我家的小鸭.”阿华姐姐一脸霸道.看来,我会不会挨打,根本不是她要听到的事.我看着她,心里奇怪为什么她横眉怒目时,鼻梁也还是象块华北大平原?
我们只好跟着大家,朝四组走去.四组的房子似加拿大的仓库.是一个长方形的箱子.箱子中间开一条走道.沿着走道隔两排门对门的单间.朝南的居民还能有一个完整的窗.朝北居民的窗就只能对着一面没有完全封死的墙了.由于房子是建在丘岭上的,所以他们天花板的高度,几乎就是下一组居民墙根的高度.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的是别人来来往往的脚步.
阿华姐姐原来也是只敢带我们找到那间死过人屋子的窗口.大家靠着五组的墙根,在泥地上立定,蹲下身,往四组的那扇窗张望.满心希望有什么大件的东西吊在天花板上.可是,空荡荡的,和其它任何一扇窗一样,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就只有一根脏兮兮的电灯绳!
我们一行人悻悻然回到了山坡.别人可能都很失望,我却很快乐.因为山坡还象我们走时一样宁静,说明母亲还没喊过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曾经离开过山坡.说谎的孩子没被抓住,我被一阵沾沾自喜冲昏了头.
阿华又把装小鸭的盒子端来放在中间,我们很自然地又围了上去.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孩子说: “阿华,你姐挺会整人的,这会儿,哪还能看到死人呢!”
我是真的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昏头昏脑的接了一句: “会不会是刚才她数窗户时,数错了数?”
“你才数错了呢!”阿华姐姐在我身后怒吼,还没等我转够身看清她,她已冲上来. “你这个小破孩,你懂个屁!”她一边继续吼,一边猛力推我.我正转着身子,受力一个列趄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坐进了她们家盛刚出生小鸭的盒子里!
“啊……”所有人的惊呼声好象从我的屁股下面发出来一样!
阿华第一个反应过来,把惊得如木桩的我拉起来.他姐冲过来,我也转头去看.三只小鸭躲在三只角落,瑟瑟发抖.第四只变成了琵琶鸭,趴在盒中间,一动不动!
“你赔,你赔!”阿华和他姐一起冲我叫嚷. 我真担心他们的拳头会落到我身上. “哇…”弟弟先高声大哭,母亲的头也就顺着哭声立即出现在窗口上.这回弟弟的哭声成了我的救星.
母亲下来后,平静地拉过我,一只手臂揽着我,另一只指着纸盒说: “你们放心,明天我就去买一只来赔你们.”
“那我们怎么知道另外三只没受伤呢.”这时阿华姐姐不依不饶的样子让我相信她是不可能数错数的了.
“那我就买四只给你们.”母亲非常爽快.
第二天,母亲送四只小鸭过去时,我心想:她要是把那三只换回来,就好了.可是母亲是空手回来的.只是,从此以后,阿华的一家见到我们,脸上比以前多一点笑容.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和院里最强悍的人交上了朋友呢.可这种良好的感觉,很快被阿华姐姐强加给我的秘密破坏得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