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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
发表于 2009-5-21 22: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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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西大街很长,路比南大街安静很多,靠近钟楼鼓楼那边店铺多些,鼓楼后面是回民街,贾二贾三的包子在里面。过去走在那里,会看见很多白肤深目的人,尤其小孩,很好看。回民成年男子多带个白帽帽,商铺里都会挂面镜子,有阿拉伯文和汉字。汉字是“清真”。汉人如果无意拿着猪肉类的东西进了清真的铺子,主人会客气地请他把东西放在门口。如果是挑衅,大概是要打个半死的。回民会用西域的香料,做的腊牛羊肉非常好吃,还有酸辣汤牛羊肉的饺子,孜然牛肉炒的手拉面,极好吃。十多年前,鼓楼后面的街道很安静,铺面也少,大门都紧闭。两年前再回西安,鼓楼里的巷子比南门大街还热闹。令我惊奇的是临街一家院门大开着,收票参观。我探头一看,原来是一院精致的居所,大概有几进院子。不过大约地方有限,比较紧凑。屋檐下的青砖被雨水滴出一溜小坑。看说明,大约是明清什么翰林的私宅。
沿着西大街越往西门走,商铺越少,临街的铺面每个大约三五米宽,大部分都用一片片半尺宽的门板封着,然后侧面开一洞窄门,因为没有门板,所以就是一个很深很暗的廊洞,尽头满是阳光,里面大约是居民的院子。我无缘穿过任何一洞门,去探究门内的一洞天地,可那头的阳光带给我的是无尽的好奇和遐想,我想知道那边的阳光下是什么,什么人在编织着什么生活。每次坐在车走过西大街,我就盯着一个接一个移向后面的黑门洞和洞那头的刺目的白光发呆。偶尔有人从那黑门洞里走出来,我会生出无限的惆怅,因为他或者她是从黑暗那边的光亮中走出来,而我却无缘穿过黑门洞走过去。他们知道这边和那边阳光,我却只知道大马路这一侧的光天化日。
东大街我几乎没走到头过,从钟楼走来,通常只走到骡马市。邮局,新华书店都在街上,还有老孙家的泡馍店。有一家卖包子的店,过去好像叫五一饭店,包子很大,就是咬不到馅儿。小时爸爸总会带我们到新华书店停停。记得一次象是抢东西,爸爸跑前跑后,开发票,要给我买一摞成语故事连环画,好像当时货不成套,爸爸看起来很无奈。我奇怪爸爸为什么买那么多,我没兴趣,我坚持要买铁道游击队,爸爸扭不过,都买了。过了些年,那套书成语故事小人书成了我的最爱,而且一直是。感谢父亲在只要学好数理化的年代里,依然在我心中播下中国文化的种子。
过去人们都不会下馆子,没钱没粮票没肉票,最多找个国营的饭馆或者街边小摊,来碗凉皮或者荞面饸酪,填肚子就好。妈妈偶尔会给我买块大黄米大红枣做的晋糕解馋。爸爸很少给点凉粉和炒凉粉,我一直很馋那个。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凉粉那东西实在不顶饱。关中长大烟,饭铺里的辣椒里都混有大烟壳子,无可比拟的香。要一碗面皮,店家从十个调料盆里每个舀一勺浇上去,还没到嘴里,我的口水就滴滴答答往外淌了。当年肉紧张,所以肉夹馍没人卖也没人买。后来肉多了,老字号樊记的肉夹馍就生意兴隆了起来。樊记的饼比一般卖的大些。那年来了几个海外的远亲,问爸爸西安城什么饭馆好,爸爸居然一时语塞。二三十年,爸爸大概脑子里只想哪里能吃饱,哪里卫生,却忘了吃饭还是个乐子。不过爸爸的记忆被唤醒了。那年春节,爸爸领着我们全家来到东大街上的老孙家,我们上到二楼的雅座,爸爸先点菜点馍,然后我们用热毛巾擦手,开始自己掰馍。掰完之后,在碗边上夹个木卡子,上面有号。服务员端走碗,爸爸说厨师会一碗一碗煮。过了一会儿,菜上来,煮好的油花花的泡馍端上来,有牛羊肉,粉丝和白菜。每人按号领自己的碗,还有一碗撒着葱花的极鲜的清汤,没有什么油盐,然后就着辣椒酱,糖蒜,开吃。记得那顿饭花了七十五元,当年是很破费的一笔。不过全家都特别开心,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馆子。从此,春节上老孙家成了我们家的惯例。泡馍和蜂蜜糯米凉糕是必点的两样。我对老孙家的感情也绝不是饭好吃而已。
北大街没什么特别的,爸爸妈妈说我一两岁曾在那边住过。我唯一的印象是一个院子,院门有一个十分十分高的门槛,大约我,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实在十分十分的矮。北大街走到北门,出了城门就是火车站。城门里头过去有一个国营饭馆。记得很小有一年爸爸带我回老家,不知是错过火车或者火车不开,我们在火车站等到深夜。冬天好冷,妈妈带我去买热饺子吃,上来大人一尝,说是没煮熟,大约肉还是臭的。想要别的,饭店人说要下班了,爸爸丢下不让吃,我闻着很香,恋恋不舍,刚离开桌子,一个要饭的扑上来都倒进自己的嘴里。我们依然在广场上等,夜更深了,大约太冷,妈妈带我去候车室取暖。那时的火车站候车室是个古色古香但是破败不堪的庙堂一样的房子,探头往里一看,我只记的似乎全是人,满地满墙一直到屋顶全是人,从地上延展到房顶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有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有个大脖子,妈妈看太挤,领我出来,告诉吃海带才不得大脖子病。随后妈妈带我到唯一还开着的一家商店取暖。商店里有个大铁炉子,已经封了火,就要关门,妈妈求他们让我在铁封盖上站一会,取暖,我的棉鞋开口了,妈妈用她的黑卡子使劲给我把那口子掖进去。没两分钟我们被赶了出来。我忘了最后怎么上的火车的了。我记得不少细节,只是不记得冷,以及怎么结束的。上次回去,在城墙顶上骑车,骑过北门,到了城墙东北拐角,看见人可以从一个没把门的楼梯上来,要知道我们在南门登城墙,一张票差不多四十块钱。一群孩子跑上跑下,有的爬在城墙垛口上写作业,我象是看到自己,小时放学不回家,趴在院里的球场看台上写作业。看西大街黑门洞的怅惘之情又漫上来,羡慕他们这样真实地拥有这古老的城墙。
当年的西安给我的印象是黑色,灰色,亮白和夹在其中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和张艺谋给开幕式选的颜色,很一至。小时的西安没什么高楼,随处是林荫道,空气也透明得多,在居民楼上,透过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青山,那是秦岭。每年春天四月和秋天九月是雨季,会下一个月的毛毛雨。若是雨后天晴,还可以看见山上的羊肠小道。中学时,夏天和同学骑几个钟头的车到秦岭山里去玩,溪水在最热的天气里也是刺骨的冷。晴天太阳快落山时,远处的秦岭会变成青蓝色,总会让我想起一个词:眉若春山。只是我常倒过来想,远岱如眉。随着我长大,我的视力越来越差,西安的空气也越来越脏,秦岭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
走了一些城市,似乎就西安执着地留住了老街道和两旁的老树。我曾经那样喜爱的北京,从砍中关村路边的大杨树开始,一直砍到紫竹院,十来年间似乎砍光了所有我曾认识的树,变成了水泥的森林。实在是庆幸西安人爱自己的老城和老城的文化,听说市民们游行,强烈要求政府在城市扩建时要留住老树。在西安常见到一条大街中道最窄,那是老街道,两边的新修的单行道比中道都宽,之间有大树林荫隔着。时隔十几年我再回西安,什么都变了,不过那些老街道边的老树都还在,我和家人,和同学,走在那些斑驳树影下似乎还历历在目,出租车司机一点也糊弄不了我,我认得那些树,所以还认得路。还有老城墙,让我觉得这依然是我的故乡,我也不曾真的离开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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