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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4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
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现在却
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
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
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
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
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
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
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
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胶并强
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
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
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
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
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
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
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
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
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
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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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2:04 | 显示全部楼层
5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
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
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
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
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
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
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
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
一颖颖冰凉水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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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2:24 | 显示全部楼层
6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乳房很
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乳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乳房
心情复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
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
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
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
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
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
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如
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
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
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
类的可能性,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
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和欺骗
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托马斯呆在
一起好了,把自已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
边。她的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一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经败北,只好
自个儿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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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2:47 | 显示全部楼层
7

    她回到家,逼着自己站在厨房里随意吃了点午饭,已是三点半了。她给卡列宁套上
皮带,走着去城郊(又是走!)她工作的旅店。她被杂志社解雇以后就在这家旅店的酒
吧干活。那是她从苏黎世回来后几个月的事了:他们终究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拍了
一个星期的入侵坦克。她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份工作,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被入侵者砸了饭
碗的人,暂时在这里避避风:会计是一位前神学教授,服务台里坐着一位大使(他在外
国电视里抗议入侵)。
    她又一次为自己的腿担忧。还在小镇餐馆里当女招待时,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员腿上
都是静脉曲张,就吓坏了。这种职业病源是每天端着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
作没有那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矿泉水拖出来,以后要做的事
就只是站在餐柜后面,给顾客上上酒,在餐柜旁边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这一切的时
候,卡列宁驯服地躺在她脚旁。
    她结完帐,把现金收据交给旅馆头头,已经过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
别。服务台后面的门通向一间小屋,还有一张他可以打个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墙上方
贴着他自己和许多人的镶边照片,那些人冲着镜头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边
上签写什么东西。有些照片附有亲笔签名。这个光荣角里还陈列着一张照片,那是他自
己与面带微笑的肯尼迪。
    这天晚上,特丽莎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的交谈者并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
她从未见过此入,那老头一见她也立即住了嘴。
    “没关系,”大使说,“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尽可随便说话。”然后又对她说,
“他儿子今天给判了五年。”
    她后来才知道,在入侵开始的那几天,这老头的儿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监视着入侵特
种兵部队的某所大楼,看见有些捷克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显然是为入侵者服务的特务,
他和朋友们就跟踪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汽车牌号,把情报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电台和
电视台,再由他们警告公众。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与他的朋友曾彻底搜查过一个叛国贼。
    孩子的父亲说:“这张片子是唯一罪证,他们亮出来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认。”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剪样:“这是从1968年的《时报》上剪下来的。”
    照片是一个小伙子掐着另一个人的喉头,后面有围观的人群。照片标题是:《惩办
勾结者》。
    特丽莎松了口气,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带着卡列宁回家,步行穿过夜幕下的布拉格,想着她那些拍摄坦克的日子。他们
是多么天真,以为自己拍照是冒着性命为祖国而战,事实上这些照片却帮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点半才到家。托马斯睡着了,头发散发出女人下体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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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8

    什么是调情?有人可能会说,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
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
    特丽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
了的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挤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
也不。她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
界里的异体)。
    托马斯总是努力使她相信,爱情与做爱是两回事。她当时拒绝理解这一点,而现在,
她周围全是她毫不在乎的男人,与他们做爱会怎么样呢?如果只以那种称为调情的、即
无保证的允诺形式,她渴望一试。
    不要误会,特丽莎并不希望报复托马斯,只是希望为自己的混乱找条出路。她知道
自己已成了他的负担:看待事物太严肃,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
松和消遣乐趣。她多么希望能学会轻松!她期望有人帮助她去掉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
度。
    对某些女人来说,如果调情只是她们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惯例;对特丽莎
来说,调情则上升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目的是告诉她:她是谁,她能做些什么。她
把这一问题变得重要而严肃,使之失去了轻松,变得有逼迫感,变得费劲,力不胜任。
她打破了允诺和不给保证之间的平衡(谁能保持平衡即说明他有调情的精湛技巧);过
分热情地允诺,却没表达清楚这个允诺中包含着她未作保证的另一方面。换一句话说,
她绘每一个人的印象就是她准备接受任何人。男人们感到已被允诺,一旦他们向她要求
允诺兑现,却遭到强烈的反抗。他们对此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她是狡诈的,蓄谋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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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3:43 | 显示全部楼层
9

    一天,一个约摸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好生生的谈话中不时跳出一些挑
逗字眼,如同作画时画错了一条线,既不能继续画下去又不能抹掉。
    “那是你的一双腿。”
    “你的眼睛能看透木头嘛!”她回敬道。
    “我在街上就看见你了。”他回答。这时她转身去侍候别人。等她忙完了,他要一
杯白兰地。她摇了摇头。
    “我十八岁了!”他抗议。
    “把身份证给我看看。”特丽莎说。
    “不!”少年回答。
    “那么来点软饮料?”特丽莎说。
    少年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转来,动作夸张地找了张凳子坐
下,十步之内都能嗅到他口里的酒气。“软饮料拿来!”他命令。
    “怎么啦,你醉了!”特丽莎说。
    少年指着特丽莎身后墙上接的一块牌子:严禁供应未成年孩子酒精饮料,说:“禁
止你们卖酒给我,但禁不住我喝酒。”
    “你在哪儿喝醉的?”特丽莎问。
    “对门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软饮料。
    “你干嘛不在那儿喝?”
    “因为我想看见你,我爱你。”
    他的脸古怪地扭曲着,特丽莎很难断定他是讥笑、是求爱、还是开玩笑。或者他纯
粹只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她把软饮料放在他面前,回到别的顾客那里去了。“我爱你”这句话似乎使少年用
尽了力气,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钱放在柜台上,没等特丽莎有机会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会儿,一个秃顶的矮个子喝着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说:“你应该知道,给年
轻人喝酒是犯法的。”
    “我没给他酒,那是软饮料!”
    “我看见你倒了什么!”
    “你说什么?”
    “再给我一杯伏特加,”秃头又加了—J句,“我已经看你有一阵子啦。”
    “闭嘴!也不感谢一个漂亮姑娘给你的跟福?”一个正好走近酒柜的高个头男人,
见此情景插了进来。
    “站一边去吧!”秃子叫道,“关你什么事?”
    “那我又问一句,关你什么事?”高个头反驳。
    待特丽莎端上伏特加,秃子一饮而尽,付上钱,走了。
    “谢谢你。”特丽莎对高个头说。
    “不用谢。”高个头说完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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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几天后,他又到酒吧来了。她看见他便象老朋友一样冲他笑笑:“再一次谢谢你,
那个秃顶家伙老是来这里,太讨厌了。”
    “忘了他吧。”
    “他为哪桩要害我?”
    “他是个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高个头看着她的眼睛:“答应啦?”
    “答应。”
    “我喜欢听到你的许诺。”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调情开始了:这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虽然可能性本身还停留在
理论范畴和悬念之中。
    “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在布拉格最丑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这个最丑陋的地方来于什么?”
    他告诉她,他就住在附近,是个工程师,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里,那一天在这里也
是纯属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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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11

    特丽莎看着托马斯,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着
他那散发出另一个女人下体气味的头发。
    “托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该报怨。既然你是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
我已经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只不过是不够强悍,受不了它。救救
我吧!求你!”
    他拥抱了她,把她带到他们以前经常散步的公园。公园里有红、蓝、黄色的长凳,
他们坐下来。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马斯说:“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
只是去爬一爬佩特林山。”
    “佩特林山?”她心里一紧,“为什么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极度不安,身体如此虚弱,连离开凳子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但她天
经地义地不能违抗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见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挥挥手,示意她继
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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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4:35 | 显示全部楼层
12

    来到佩特林山脚,那壮美的绿色山峦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惊奇地发现山里悄
无人影。真是怪事,因为在平常似乎总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处乱转的,而眼下的反常使
她不安。但山里如此宁静,宁静得如此给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倾倒在它的怀抱中。她走
着走着,多次停下来回首眺望,看到了脚下的塔楼和桥梁,圣徒们舞着拳头,指起石头
的眼睛凝望云端。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后,她到达顶峰。在冰激淋和纪念品的小摊子(它们从来不曾营业)那边,展开
着一片广阔的草地,星星点点生着一些树。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几个人,越走近他们,她
的脚步就越慢。那里一共六个,有的站着,有的悠闲地溜达,如同高尔夫球手在查看球
场掂量各种高尔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胜的方安
    她终于走近了池们。六个人中间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样:惶惶不安,看来急于
要问个明白,又怕自讨没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张望张望而已。
    另外三个人流露出恩赐别人的仁慈宽厚,其中一位手里提着步枪,认出特丽莎后朝
她笑着挥了挥手:“是啊,就是这里。”
    她点头作答,仍感到极度惶恐。
    那人又说:“别出什么错,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吧?”
    她本该很容易地说:“不,不!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但她不能想象托马斯的失
望。如果她回去的话,她将怎样解释?怎样道歉?于是她说:“当然,是我自己的选
择。”
    拿枪的人又说:“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想知道这一点。只有我们确认来的人是自
己选择死亡,我们才这么做。我们把这看成一种服务。”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一次向他证实:“不,不,不用担心,是我自己的
选择。”
    “你愿意第一个来吗?”他问。
    她想尽量推迟自己的死刑,便说:“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后一个。”
    “随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两个助手都没有武器,唯一职责是陪伴要死
的人。他们挽着那些人的手臂,走过草地。草场广阔无际,一直铺向肉眼不可及的远方。
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选择一棵树的许可,在每颗树下都停一停,仔细打量,拿不
定主意。有两位最终选择了梧桐树,第三位走了又走,看来他感到没有一棵树能与自己
的死相称。挟着他的助手和蔼而耐心地引导他,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在一棵繁茂的枫树下停了下来。
    助手们给他们蒙上眼睛。
    于是,这三个人,被蒙着眼,仰面朝天,背靠无际草地上的三棵树。
    拿枪的人瞄准目标开火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鸟儿在歌唱:原来枪上装了消声
器。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那靠着枫树的人沉沉倒下。
    拿枪的人原地不动,把枪移向另一个方向。第二个人静静地扭动了一下。一秒钟以
后(拿枪的人只转了个方向),第三个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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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13

    一个助手朝特丽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深蓝色的眼罩。
    她意识到对方是来蒙眼睛的,摇摇头说:“不用:我要看。”
    但这不是她拒绝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种英维气质的人,决心盯得射手们甘拜
下风。她只是想推迟死的来临。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进死亡的大门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没有逼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们走到开阔的草地时,特丽莎无法选出一棵
树。没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终也无法逃脱。她看见前面有棵开着花的栗树,走了
过去,在它前面停下来。靠着树干向上看去,看见了太阳下灿烂的叶片,还听到了这座
城市的声音,柔和而甜美,象远处演奏着的万把提琴。
    那人举起了枪。特丽莎感到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虚弱使她绝望,一种根本无法排
拒的绝望。“但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
    对方立刻把枪放下,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们不能这么做。我
们没有权利。”
    他说得很和善,象在对特丽莎道歉,他们不能射杀一个自己没有选择死亡的人。他
的和善震荡着特丽莎的心弦,她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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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5:31 | 显示全部楼层
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那棵树,好象不是一颗树,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
一位她不曾认识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个满头自发的老爷爷
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把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交给她。
    她转过头来。这时那三个人已走得远远的了,就象高尔夫球手走过一片翠绿,拿枪
的人象是握着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个要开枪杀她但最终没那样做的人。呵,她多么想念
他!毕竟还有人能够帮助她!托马斯不能够,托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别的人来帮助她
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个拿枪的人,越怕托马斯。他绝不会原谅她的自食其言,
绝不会原谅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们住的街上,知道一两分钟以后就要看见他
了。她如此害怕见他以至胃又隐隐闹腾起来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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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6:02 | 显示全部楼层
15

    工程师开始劝诱她去他的住宅,前两次邀请她一一回绝,第三次却答应了。象往常
一样站在厨房里吃了午饭,她便出发,这时还不到两点。
    快到他的房子时,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事实上是托马斯把她送到这里来的。难道不是他反复地对她说爱情与
性交毫无共同之处吗?好吧,她只是实践一下他的话,证实一下他的话而已。她差不多
能听到他在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马斯的指示。
    她不会在那里呆很久,不超过喝杯咖啡的时间;仅仅是去体验一下涉足不忠的边缘
是什么滋味。她把自己的身体推向那个边缘,让它在那里如同标桩立一会儿,然后,当
工程师企图拥抱她时,她就会象对佩特林山上的拿枪人那样,说:“这不是我自己的选
择。”
    于是,那人会放下枪,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不能这么做。我
没有权利。”
    而她,将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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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16

    这座房子于本世纪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区。她进了一间白粉墙脏兮兮的厅屋,爬了
一截带铁栏杆的破旧石梯,往左转,第二个门,没有门牌也没有门铃。她敲了敲门。
    他开了门。
    整个房子只有一间,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挂了一个帘子,形成了一间临时的小客厅。
有桌子、电炉和一个冰箱。走到帘子那边,她看见窄长的空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子,
窗子一边码着书,另一边放着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这里非常简陋,”工程师说,“但愿你不要扫兴。”
    “不,一点儿也不。”特丽莎看了看几乎遮去一面墙的书架。他没有书桌,只有数
以百计的书。她喜欢看书,从小就把书视为友谊默契的象征,一个有这种图书馆的人是
不可能伤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她想喝点什么,酒吗?
    不,不,不要酒。只要点咖啡。
    他在帘子后面消失了。她继续打量书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书,索福克勒斯《俄狄
浦斯》的译本。在这里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几年前,托马斯把这本书给她,她读过之
后,他继续一读再读。他给一家报纸送去对这本书的读后感,这篇文章把他们的生活搞
得翻天覆地。可现在,看着这书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种安慰。她觉得似乎是托马斯有意留
下这一丝痕迹,一点信息:她在这里出现都是他安排的。她从书架上取出书,打开来,
等高个头工程师进房来,就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有这本书,读过没有,对此书有什么看法。
她可以设法将这场谈话从一个陌生人房子里的危险话题,引向熟悉的托马斯思维领域。
    她感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那人从她手里拿走了书,不吭一声地放回书架,把她带
到床边。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说过的那句话,大声说:“这可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相信这神奇的符咒会立即改变局势,可是在这间屋里,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
一种感觉,它更坚定了那男人的决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触立刻消除了她最后的一丝惶恐。她意识到工程师的手只涉及到
她的身体,她自己(即她的灵魂)完全置之度外。只是身体,仅仅是身体,是背叛了她
的身体,是被她送人世界与其它身体并存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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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7:01 | 显示全部楼层
17

    他解开她的第一颗衬衣纽扣,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把自己的身体
送入了那个世界,但拒绝对它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于是灵魂宣布它不
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他脱她的衣服时,她几乎一动不动。他吻她时,她的嘴唇没有反应。她突然感到自
己的下身开始潮润起来,她害怕了。
    她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换句话说,她的灵魂尽管
是偷偷地但的确宽恕了这些举动。她还知道,如果这种兴奋继续下去,灵魂的赞许将保
持缄默。一旦它大声叫好,就会积极参加爱的行动,那么兴奋感反而会减退。所以,使
灵魂如此兴奋的东西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行动反抗灵魂的意志。灵魂在看着背叛灵魂的
肉体。
    他已经脱了她的短裤,让她完全光着身子了。她的灵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在一个
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离观察火星时一样感到如此难以置信。这种难以置信,
是因为灵魂第一次看到肉体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恋惊奇的目光来触抚肉体:肉体那种
无与伦比、不可仿制、独一无二的特质突然展现出来。这不是那种最为普遍平凡的肉体
(如同灵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最为杰出非凡的肉体。灵魂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
身体的胎记,圆圆的、棕色的、在须毛三角区上方的黑痣。它把那颗黑痣当作自己的印
记,曾被刻入肉体的神圣印戳。而现在,一个陌生人的生殖器正朝它逼近褒渎着它。
    她盯着工程师的脸,意识到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肉体——灵魂留下了印戳的肉体,
由一个她一无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来拥抱,不允许自己的肉体从中取乐。她沉浸在
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脸上吐去。他正热切地看着她,注意到了她的愤
怒,加快了在她肉体上的动作。特丽莎感到高潮正在远远到来,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
“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压抑也好,不允许发泄也好,一种狂迷久久地在她肉体
里回荡,在她血管里流淌,如同一剂吗啡。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朝他脸上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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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6 21:37:27 | 显示全部楼层
18

    现代抽水马桶从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洁白的水白合。建筑师尽其所能使人的身体忘
记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在意自己肠中的废物,让水箱里的水将其冲入地下水道。
尽管废水管道的触须已深入我们的房屋,但它们小心翼翼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于是,我
们很高兴自己对这些看不见的大粪的威尼斯水城一无所知,这大粪的水城就在我们的浴
室、卧室、舞厅,甚至国会大厦的底下。
    这间处于布拉格郊区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没有那么虚伪:地面铺着灰砖,地面拱
出来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怜巴巴。一点不象白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
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它连一个木垫座都没有,特丽莎只好蹭栖在冰冷的搪瓷沿
    上。
    她蹲坐在厕所里,突然想要大便,实际上是想尝尝极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为一
个完全面纯粹的肉体,一个她母亲以前老说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别无益处的肉体。她大便
了,一种极大的悲伤和孤独征服了她,再没有什么比她裸身蹲在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
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灵魂已失了旁观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体内,直到最深处
的内脏,渴望某人去唤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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