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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31#
 楼主| 发表于 2011-9-1 17:14:45 | 只看该作者
6
    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
原罪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
了女招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
个星期天打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
只是这个小镇子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
翻书页,洗衣水滴在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乳罩都不戴,
夏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
他都往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
他会把你的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
无穷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
诸如锁上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
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
街那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
几个朋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
随同来的一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
莎如何企图保护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尿、
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
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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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2011-9-2 17:42:16 | 只看该作者
7
    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
假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
下排牙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
她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裸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操方面的价值。现
在,她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
活划一条界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
人的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
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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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2011-9-2 17:42:37 | 只看该作者
8
    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
留在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巨大的集
中营,人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
疚的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
显示出从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
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
酒沉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
太大了,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
脏话也一无所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
从未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
她只有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
小说。她读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
聊生活的虚幻可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
街上走。这与一百年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
的主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
不到她在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
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
善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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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 17:43: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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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
机遇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
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
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
头看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
她听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
道了贝多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
里几乎是空的,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
台下一支“三重奏”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
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
芬便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
她努力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
偏就是她听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
一定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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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2011-9-2 17:43:21 | 只看该作者
10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
“你能把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
说,“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
而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
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
它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
有一点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
那张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
运。他叫住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
然后,她送他走列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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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主| 发表于 2011-9-2 17:44:03 | 只看该作者
11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
离开家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
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
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
托马斯出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
的巧合。如果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
芬(尽管贝多芬与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
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
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
中相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
自己也躺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
小说味了一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
的”、“违背生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
地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
下的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
安娜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
并且在她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
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
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
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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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1:57:23 | 只看该作者
12
    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
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
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
子里她会碰上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
肚子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
是母亲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
在怀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
们便做起爱来。她在做爱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
的排气管给堵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
再回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
箱子寄存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
即使在她按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
界的通行证。她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
为了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大声
    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爱。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
雾,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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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1:57: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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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一种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厉害,托马斯不得不把头偏
离她的脸,惟恐声音太近会震破耳膜。这叫声不是一种肉欲的发泄。
    肉欲是各种感觉的总动员:当一个人激动亢奋地观察对象时,会极力捕捉每一种声
响。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种感觉,消除听力和视力。事实上,她所叫唤的是她那纯真
理想主义的爱情,并试图以此来消除一切矛盾,消除灵与肉的双重性,甚至消灭时间。
    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没有。但它们没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顶的一片空白之
中。不时疯狂地把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
    还在八岁时,她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睡觉,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这只手属于她
爱的一位男人,她的终身伴侣。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了,她梦中如此顽强地握着托马斯
的手,是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就训练出了这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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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1:58: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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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进”——势必积存着
极大的生命潜在力。这种力是那些一读书就昏昏欲睡的大学生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特
丽莎读得比他们多,也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只是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大学生与自
学者的差别与其说在于知识面,还不如说在于他们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丽莎投入布
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热情是狂乱而不稳定的。她似乎在等待着某一天,什么人过来说:
“你在这儿干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她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绳子上:托马
斯的声音。因为正是这个声音曾经把她那怯懦的灵魂从她体内深处召唤了出来。
    特丽莎在一间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这不够,她还想拍照,而不光是冲冲洗洗。托
马斯的朋友萨宾娜借给她三、四本著名摄影家的专著,又邀她去一个咖啡馆,给她解释
书上的照片,使她对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兴趣。她静静地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
从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亏萨宾娜,她渐渐明白了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她还常常让托马斯带她参观布
拉格举办的每一个展览。不久,她的摄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务的那份图片周刊上,最
后,她离开暗室定进了专业摄影师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马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贺她的升迁。人人都跳了舞,托
马斯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
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
诺贝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
是采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
马斯,腿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
尔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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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1:58:30 | 只看该作者
15    她赤身裸体与一大群裸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冲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枪。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枪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与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权利羞怯,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致,一个双一个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是失去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绝无仅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她唱着,只是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在死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枪杀,只是她们病态操演中的极乐高潮而己。每一声枪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亮。    但为什么执行枪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掉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己所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世界。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把她与其他人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裸体地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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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1:59:40 | 只看该作者
16
    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
幻想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
头,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
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
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
是人类的最深层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特
丽莎老是返回她的梦境,脑海里老是旧梦重温,最后把它们变成了铭刻。而托马斯就在
特丽莎的梦呓下生活,这梦呓是她梦的残忍之美所放射出来的催眠迷咒。
    “亲爱的特丽莎,甜美的特丽莎,我正在失去你吗?”有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在
一家酒店里,他说,“每一夜你都梦见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与意志又回来了。一滴红色的葡萄酒馒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
无办法,托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但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害怕那些梦。她的生活是
分裂的,她的白天与黑夜在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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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主| 发表于 2011-9-3 22:00:47 | 只看该作者
17
    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
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
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
下去的欲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那些裸体女人围着游泳池行进,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这就是
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经逃离,但这个世界神秘地召唤她回来。这些就是她的晕
眩:她听了一种甜美的(几乎是欢快的)呼唤,重新宣读了她的命运和灵魂,听到了没
有灵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唤她。虚弱的时候,她打算响应这一召唤,回到母亲那里去;打
算驱散她身体甲板上灵魂的水手们;打算趋就到母亲的朋友们中间去,当有人放响屁时
跟着笑;还打算和她们一起围着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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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楼主| 发表于 2011-9-4 21:37:36 | 只看该作者
18
    的确,直到特丽莎离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亲。可我们也不要忘记,她同时没有
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母亲用一种爱的声音说话,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气
离开母亲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从未听到那种声音。
    特丽莎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专横对女儿不再起作用时,便开始给她写一些发牢骚的
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体以及孩子,并让特丽莎相信她是她一生
中唯一的亲人。特丽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爱她的声音,她想回到母亲身
边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眼下感到如此虚弱,被托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
这暴露了她的无能,这种无能总是导向晕眩,导向不可战胜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身患癌症,只能活几个月了。消息变成了她对托马斯不忠
的绝望反叛。她自责地对自己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母亲,可那个男人并不爱她。
她愿意忘记母亲对她施及的一切磨难。她现在已能设身处地对母亲有所理解;她们置身
于同样的处境:母亲爱她的继父,正如她爱托马斯,而继父用不忠的行为来折磨母亲,
正如托马斯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她。造成母亲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丽莎告
诉托马斯她母亲病了,她要花一个星期去看她。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意。
    托马斯反对她去,感觉到她回到母亲那儿去的真正动因不过是晕眩。他给那个小镇
的医院挂了个电话,查找全镇关于癌症的详细记载,不难发现特丽莎的母亲根本没有癌
症的怀疑,甚至一年多来从未看过病,
    特丽莎顺从托马斯没有去探视母亲。可几个小时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伤了膝盖。
她走路开始步履不稳了,几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么东西,至少也得给什么东西绊
一下。
    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她生活在不断晕眩的状态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总是说:“扶我起来吧。”托马斯不断地耐心把她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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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楼主| 发表于 2011-9-4 21:37:55 | 只看该作者
19
    “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不许靠近我们,
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景观对特丽莎来说已失去了初始的残酷,甚至开始使她有些
兴奋。她与托马斯做爱,总是小声地向他叨念那些细节。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
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
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
    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
他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
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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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楼主| 发表于 2011-9-4 21:38:24 | 只看该作者
20
    呵,成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根本不愿理解这一点,特丽莎却
无法摆脱它。她试图培养自己与萨宾娜的友谊,开始主动为萨宾娜照相什么的。特丽莎
应邀去萨宾娜的画室,终于看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宽,讲
台一样的床。萨宾娜把斜靠着墙的画展示给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没到这里
来过。”她甚至搬出她在学校时画的一张旧画:正在建设中的炼钢厂。那时是最严格的
现实主义教育时期(据说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以当时争强好胜
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师还“严格”,作画时隐藏了一一切笔触,画得几乎象彩色
照片。
    “这张画,我偶然滴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上面。开始我叫苦不迭,后来倒欣赏起它来
了。它一直流下去,看起来象一道裂缝。它把这个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关合的陈旧景幕,
景幕上画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开始来玩味这士道裂缝,把它涂满,老想着在那后面该
看见什么。这就开始了我第一个时期的画,我称它为‘在景物之后’。当然,我不能把
这些画给任何人看,我会被美术学院踢出来的。那些画,表面上总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现
实主义世界,可是在下面,在有裂缝的景幕后面,隐藏着不同的东西,神秘而又抽象的
东西。”
    停了一下,她又说:“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
    特丽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在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她开始领悟萨宾娜的作品,过去的和现在的,的确在处理着同一观念,融会着两种主题,
两个世界。它们正如常言所说,都有双重暴光。一张风景画同时又显现出一盏老式台灯
的灯光。一种由苹果、坚果以及一小梯缀满烛光的圣诞树所组合的田园宁静生活,却透
现出一只撕破画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对萨宾娜的倾慕之情,因为萨宾娜把她当一个朋友。她的倾慕使畏
怯和猜疑缓解了,变成了友谊。
    她几乎忘记了自已是来拍照的。萨宾娜不得不
    提醒她。特丽莎终于把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投向那张摆在房子中央的、讲台一样
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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