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姨（完整版）zz

从来没有救世主

卓姨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女人。她单名卓，很爱打扮，很会打扮，加上天生的好胚子。镇上的女人都很嫉妒她，说她是狐狸精，言语中很不屑。不巧她又离婚了，是我记忆中我们那里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她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女人们都躲着她，成了家的男人们自然也要被盯着，不过单身男人们就不同了。

我因为年纪小，她年轻时候的事情，都是听人说的，难免他们有添油加醋。

卓姨的爸爸是个中医，很瘦，是我家的邻居，因为中医的缘故，他家后院里种了很多的花草，有我认得的指甲花，是远近最老的指甲花了，都快长成小树了。听他说，指甲花可以驱蛇。我去过他家，看到过墙上他那投河死去的老婆的相片，很美，听我妈妈说，她旧时候是唱戏的。他家除了卓姨是大女儿，还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小的女儿比我小一岁，不过都没有卓姨长得好。

这样一个女人，本来和我的生活是不会有任何干系的，如果那年我大二的时候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卓姨的晦运，都是因一个男人起。这个男人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今天上网一查，居然查到了有人写的一篇文，是怀念他的文章，因他2006年就死了，60多岁。那篇文章说了他很多好话。不知道是因为他死了的缘故，还是他原本就是好的。不过他死了，卓姨应该心有所慰了吧。

这个男人，是县城的县长。

听说一开始他是市里的人。后来权利之争，贬到了镇里。在镇里认识了卓姨。他是有妇之夫，她是离婚了的女人。听说彼此有来往。再后来，他上调到了县里，又当上了县长。卓姨也搬家去了县里。和他有些纠缠不清。

这些都是我听家乡的人说的。

卓姨的说法是，她受到了县长的打击报复，在县城里呆不下去了。所以她要上访。

所以她找到了我，只因为我在北京上大学，只因我是她所知的唯一在北京上学的老乡。

大二，我18岁。多么遥远，多么天真的年代啊。

我问过我自己，如果是多年后卓姨才第一次来找我，我是否还会帮她。

答案一定是否。18岁，多么纯真。做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也很可笑，傻。

掐指一算。如果现在卓姨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有50多岁了。按照她后来的遭遇，50多岁对于她也算是风烛残年了。

或许她已经死了呢。我真的不知道了。

或许死，对于她也是种解脱了吧。

她的父亲，早就老死了。她的三个妹妹，也都嫁人了，不知在何方了。她的弟弟，从小就十分的顽皮，打架是常事，虽然人长的标致，后来也是歹命。听说是打架斗殴死了，要不就是判刑枪毙了，反正是不光彩的死了。

我还记得那天中午在大学宿舍见到卓姨。

宿舍管理员说有人找我。一看，原来是她。她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很纳闷为什么她来找我。不过我才十八岁，道理上是要善待老乡的。

她拿出一个整的炸鸡，说给我的，说是在火车上买的，路过某个站的时候车外的人卖给她的。很便宜。

她说到北京来办事，问哪里有住的地方。

我就带她到学校的招待所去住。价格是低廉的。安全有保证。一个房间几张床。洗澡呢，是在公共浴室。

在招待所住宿是要有关系的。招待所的人在登记的时候问我，她是我什么人。我想了下，说，是姨妈。我没有说老乡，是怕他们不让住。

回到宿舍后，我打电话给在学校食堂的一个老乡。他是我在北京的唯一认识的老乡了。其实，我们只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在此之前，是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他是托了一个在北京当了小官的老乡的介绍才到食堂工作的。是厨师。

我跟他说了炸鸡之后，他让我把炸鸡拿过去他再重新做一遍，怕在火车上买的这种不干净。如果扔掉，又可惜。我就拿过去，他砍碎了，在大锅里面大火又炒了一遍，都炒的很脆很脆了，才让我再拿回去。

我电话家里说卓姨来找我了。家里听了后很不高兴。

家里很惊讶，为什么她来找我，她又是怎样知道到哪里来找我的。想了想后，说，上次她来家里聊天，可能她看到了我邮寄给家里的信的信封上的地址，就根据这个地址找到了我了。

看来，她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哪。

家里说，少跟她来往，她名声不好。

我说，我就是给她找了个住的地方，以后就不会再有来往了。

我还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没想到，她当然又来找我了。

这次，她告诉了我更多的故事。她说，她来北京是上访的。

我才十八岁。上访，对于我来说，真是挨不着边的事。

她说，她在县城里面呆不下去了，受到了县长的打击报复，所以要上访。

她给我看她手写的上访的材料。我扫了几眼而已。

她说，她要上访，但是不知道怎样去进行，所以来找我问问。

我哪里知道如何上访呢。那个年代，又没有网络。连个地址都还要在印刷的地图上查的。

她倒是有几个单位的名字，告诉了我，其中有全国妇联，别的我就记不住了。

她说的很可怜，要我的帮助。她是我老乡，要我的帮助，我才十八岁，我觉得我不得不帮。

于是，接下来就是查地址。然后呢，我就和她一起坐公交去。

我是个学生，是要上课的，所以我也就只是开始和她去了，再后来，她摸着了门道，就自己一个人去了；我也是实在很烦跑来跑去，后来就再没去了。

现在还依稀记得其中的一个单位。她和我在问站岗的门卫，人家当然不会让我们进去。她拿出她写的上访的材料，极力的劝说那个门卫，说自己的苦。她说啊说啊，说到后来，就是苦着在说了。我这个在旁边听的人，也都眼泪盈眶了。

门卫当然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他跟我说，你还是个学生，还是好好的去读书，不要再跟着跑出来。他跟她说，你应该去xxx单位的，不应该找我们的。他这样说，也就是踢皮球吧。不过，他还是体谅的，说了很多体谅的话，但是忙是没有怎么帮到的。

反正，后来我就不再去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来找我要我去了。我当然乐得不去。

一天，她来找我了，说，她找到工作了。

我很惊讶听她说她找到工作了。我问她上访的事。她说，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天，钱都要花光了，必须要工作挣钱，才好继续在北京呆下来，继续上访。不然，吃饭住宿的钱都没有了。

然后她告诉我她怎样找到工作的。她在学校的招待所住得久了后，和招待所的人也熟悉了。她问他们帮忙找工作。后来真的找到了。是学校里面一个老教授需要个住家保姆来照顾。她不用再住招待所了。

她告诉我那个老教授的情况。老教授夫妻住在学校教工楼区的那栋有名的高楼里面。那栋高楼我是经常路过的。不错。我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这么高的楼真的是只见过而已。

我很高兴她找到工作了。真的很高兴。

她就一边做保姆，一边继续上访的事。但是，对于上访，她谈得越来越少了。我心里感觉，可能她也知道上访的难，所以不再那么积极了吧。

再后来，她就开始不断告诉我好消息。她在老教授家里做保姆做得很好。又照顾老人，又做饭，又打扫。她又是个勤快的人，又爱干净，人又漂亮，做的家乡菜又很好吃。人家都很喜欢她。

我也能看出来，她的气色是红润了很多，她人也开心了很多。

我真是为她高兴。

她说，老教授有个儿子，人很好，年龄和她相仿。他是结婚过的，但是离婚了。他对她很好，很喜欢她。

她没有告诉我更多的细节。但是，可以看得出她的喜悦。

这真是个浪漫的故事了，我想，或许不久就可以高兴的听到她结婚的喜讯了呢。

可是，我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不久，她告诉我，她不再在老教授家里做保姆了。大抵是，老教授夫妻不高兴她和他们儿子的关系。一个是外乡的中年保姆，一个是宝贝儿子。所以，她的保姆工作就丢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日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对于她做保姆的这段日子，和老教授的儿子的罗曼史，我想，就是她也是珍惜的吧，毕竟是生活中的美好的闪光点。

她只好再找工作。这次，是在校门外边上的一家餐馆中做服务员，打下手。

她说，要洗很多的碗。她给我看她的手，说，洗那么多的碗手都洗坏了。特别是不巧又是冷天，手都皲裂了。

我说，为什么不戴橡胶手套洗。她说，会打滑，碗抓不住。

一天，她说，她可能中毒了，呕吐的厉害。

我问，你怎么会中毒？

她说，可能是餐馆的人有矛盾，害她，给她下的毒。她隐约透露的意思，因为她长得好看，有人想占便宜她不让，还有人嫉妒。因为我才十八岁，年轻，她不好意思说得很清楚。

她说，没事，她会去买点珍珠或者珍珠粉，她老父是很好的中医，告诉过她个秘方用珍珠解毒。

这个珍珠解毒的点子 就此一直牢牢的被我记住了。虽然我从来也没有用到过。但是那时候我还是觉得很神奇的。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的生活也是每况愈下。用事后的眼光来看，那是必然的。她一个中年寡女，在北京，餐馆当服务员，洗盘子，能有什么出路呢。

我真的是很伤心她错过了那段教授儿子的姻缘。人世间，关键的时机只有那么数个。错过了，就没有了。

我呢，一个大学生，依赖于家里每月的生活费，泥菩萨过河，是没有道理去顾及到她的。

这个珍珠的事件，没想到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了。

后来，我听家里说，她离开北京了，回到了县城了。再后来，听说她已经是疯疯癫癫了，成了疯婆子了。

这真是一场悲剧。

时至今日，我还是记得她告诉我她和教授儿子的故事时候的表情。是笑着的，开心的，期待的。

我还是喜欢喜剧的。可惜，人生的悲剧总是更多的发生。

十八岁，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时。她如果还活着，也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再好看也挨不过岁月的刀削。

人生美好的岁月屈指可数。至少，她有过曾经快乐的时候，虽然短暂。

谨以此文纪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