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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义:民权主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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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义:民权主义(下)
作者:孙中山 来源:孙中山选集
第 四 讲
(四月十三日)
照前几次所讲,我们知道欧美人民争民权已经有了两三百年。他们争过了两三百年,到底得到了多少民权呢?今天所讲的题目,就是欧美人民在近来两三百年之中所争得民权多少,和他们的民权现在进步到什么地方。
民权思想已经传到中国来了,中国人知道民权的意思,是从书本和报纸中得来的。主张民权的书本和报纸,一定是很赞成民权那一方面的;大家平日研究民权,自然都是从赞成一方面的书本和报纸上观察。照赞成一方面的书本和报纸上所说的话,一定是把民权的风潮说得是怎样轰轰烈烈,把民权的思想说得是怎么蓬蓬勃勃。我们看见了这些书报,当然受他们的鼓动,发生民权的思想。以为欧美人民争民权,争过了两三百年,每次都是得到最后的胜利;照这样看起来,以后世界各国的民权一定是要发达到极点,我们中国处在这个世界潮流之中,也当然是应该提倡民权,发达民权。并且,有许多人以为提倡中国民权能够象欧美那一样的发达,便是我们争民权已达到目的了;以为民权能够发达到那个地步,国家便算是很文明,便算是很进步。
但是,从书报中观察欧美的民权,和事实上有很多不对的。考察欧美的民权事实,他们所谓先进的国家象美国、法国,革命过了一百多年,人民到底得了多少民权呢?照主张民权的人看,他们所得的民权还是很少。当时欧美提倡民权的人,想马上达到民权的充分目的,所以牺牲一切,大家同心协力,一致拚命去争。到了胜利的时<候>,他们所争到的民权,和革命时候所希望的民权两相比较起来,还是差得很多,还不能达到民权的充分目的。
现在可以回顾美国对于英国的独立战争,是一个什么情形。那个战争,打过了八年仗,才得到最后的胜利,才达到民权的目的。照美国《独立宣言》来看,说平等和自由是天赋到人类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夺去人人的平等自由。当时美国革命本想要争到很充分的自由平等,但是争了八年,所得的民权还是很少。为什么争了八年之久只得到很少的民权呢?当初反对美国民权的是英国皇帝,美国人民受英国皇帝的压迫,才主张独立,和英国战争。所以那个战争,是君权和民权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本是民权胜利,照道理讲,应该得到充分的民权。为什么不能达到充分的目的呢?因为独立战争胜利之后,虽然打破了君权,但是主张民权的人便生出民权的实施问题,就是要把民权究竟应该行到什么程度?由于研究这种问题,主张民权的同志之见解各有不同,因为见解不同,便生出内部两大派别的分裂。大家都知道美国革命有一个极著名的首领叫做华盛顿,他是美国的开国元勋。当时帮助他去反抗英国君权的人,还有许多英雄豪杰,象华盛顿的财政部长叫做哈美尔顿①[今译汉密尔顿,下同。],和国务部长叫做遮化臣②[今译杰斐逊,下同。]。那两位大人物对于民权的实施问题,因为见解各有不同,彼此的党羽又非常之多,便分成为绝对不相同的两大派。
遮氏一派,相信民权是天赋到人类的。如果人民有很充分的民权,由人民自由使用,人民必有分寸,使用民权的时候一定可以做许多好事,令国家的事业充分进步。遮氏这种言论,是主张人性是善的一说。至于人民有了充分的民权,如果有时不能充分发达善性去做好事,反误用民权去作恶,那是人民遇到了障碍,一时出于不得已的举动。总而言之,人人既是有天赋的自由平等,人人便应该有政权;而且人人都是有聪明的,如果给他们以充分的政权,令个个都可以管国事,一定可以做出许多大事业;大家负起责任来,把国家治好,国家便可以长治久安。那就是遮化臣一派对于民权的信仰。
至于哈美尔顿一派所主张的,恰恰和遮氏的主张相反。哈氏以为人性不能完全都是善的,如果人人都有充分的民权,性恶的人便拿政权去作恶。那些恶人拿到了国家大权,便把国家的利益自私自利分到自己同党,无论国家的什么道德、法律、正义、秩序都不去理会。弄到结果,不是一国三公,变成暴民政治;就是把平等自由走到极端,成为无政府。象这样实行民权,不但是不能令国家进步,反要捣乱国家,令国家退步。所以哈氏主张,国家政权不能完全给予人民,要给予政府;把国家的大权都集合于中央,普通人只能够得到有限制的民权。如果给予普通人以无限制的民权,人人都拿去作恶,那种作恶的影响对于国家,比较皇帝的作恶还要厉害得多。因为皇帝作恶,还有许多人民去监视防止,一般人若得到了无限制的民权,大家都去作恶,便再没有人可以监视防止。故哈美尔顿说:“从前的君权要限制,现在的民权也应该要限制。”由此创立一派,叫做“联邦派”,主张中央集权,不主张地方分权。
美国在独立战争以前,本有十三邦,都归英国统辖,自己不能统一。后来因为都受英国专制太过,不能忍受,去反抗英国,是大家有同一的目标,所以当时对英国作战便联同一气。到战胜了英国以后,各邦还是很分裂,还是不能统一。在革命的时候,十三邦的人口不过三百万。在那三百万人中,反抗英国的只有二百万人,还有一百万仍是赞成英国皇帝的。就是当时各邦的人民,还有三分之一是英国的保皇党,只有三分之二才是革命党。因为有那三分之一的保皇党在内部捣乱,所以美国独立战争费过了八年的长时间,才能够完全战胜。到了战胜以后,那些著名的保皇党无处藏身,便逃到北方,搬过圣罗伦士河以北①[今译圣劳伦斯河(Saint Lawrence R.)。],成立了加拿大殖民地,至今仍为英国属地,忠于英国。美国独立之后,国内便没有敌人。但是那三百万人分成十三邦,每邦不过二十多万人,各不相下,大家不能统一,美国的国力还是很弱,将来还是很容易被欧洲吞灭,前途的生存是很危险的。于是各邦的先知先觉想免去此种危险,要国家永远图生存,便不得不加大国力;要加大国力,所以主张各邦联合起来,建设一个大国家。当时所提倡联合的办法,有主张专行民权的,有主张专行国权的。头一派的主张,就是地方分权。后一派的主张,就是中央集权,限制民权,把各邦的大权力都联合起来,集中于中央政府,又可以说是“联邦派”。这两派彼此用口头文字争论,争了很久,并且是很激烈。最后是主张限制民权的“联邦派”占胜利,于是各邦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合众国,公布联邦的宪法。美国自开国一直到现在,都是用这种宪法。这种宪法就是三权分立的宪法,把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分得清清楚楚,彼此不相侵犯。这是世界上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第一次所行的完全宪法。美国就是实行三权分立的成文宪法的第一个国家。世界上有成文宪法的国家,美国就是破天荒的头一个。这个宪法,我们叫做《美国联邦宪法》。美国自结合联邦、成立宪法以后,便成世界上顶富的国家;经过欧战以后,更成世界上顶强的国家。因为美国达到了今 日这样富强,是由于成立联邦宪法,地方人民的事让各邦分开 自治。
十多年来,我国一般文人志士想解决中国现在的问题,不根本上拿中美两国的国情来比较,只就美国富强的结果而论。以为中国所希望的,不过是在国家富强;美国之所以富强,是由于联邦,中国要象美国一样的富强,便应该联省;美国联邦制度的根本好处,是由于各邦自定宪法、分邦自治,我们要学美国的联邦制度变成联省,根本上便应该各省自定宪法,分省自治;等到省宪实行了以后,然后再行联合成立国宪。质而言之,就是将本来统一的中国变成二十几个独立的单位,象一百年以前的美国十几个独立的邦一样,然后再来联合起来。这种见解和思想,真是谬误到极点,可谓人云亦云,习而不察。象这样只看见美国行联邦制度便成世界顶富强的国家,我们现在要中国富强也要去学美国的联邦制度,就是象前次所讲的欧美人民争民权,不说要争民权,只说要争自由平等,我们中国人此时来革命也要学欧美人的口号说去争自由平等,都是一样的盲从!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
主张联省自治的人,表面上以为美国的地方基础有许多小邦,各邦联合,便能自治,便能富强;中国的地方基础也有许多行省,也应该可以自治,可以富强。殊不知道美国在独立时候的情形究竟是怎么样。美国当独立之后为什么要联邦呢?是因为那十三邦向来完全分裂,不相统属,所以不能不联合起来。至于我们中国的情形又是怎么样呢?中国本部形式上向来本分作十八省,另外加入东三省及新疆,一共是二十二省;此外还有热河、绥远、青海许多特别区域,及蒙古、西藏各属地。这些地方,在清朝二百六十多年之中,都是统属于清朝政府之下。推到明朝时候,各省也很统一。再推到元朝时候,不但是统一中国的版图,且几几乎统一欧亚两洲。推到宋朝时候,各省原来也是很统一的;到了南渡以后,南方几省也是统一的。更向上推到唐朝、汉朝,中国的各省没有不是统一的。由此便知中国的各省在历史上向来都是统一的,不是分裂的,不是不能统属的;而且统一之时就是治,不统一之时就是乱的。美国之所以富强,不是由于各邦之独立自治,还是由于各邦联合后的进化所成的一个统一国家。所以美国的富强,是各邦统一的结果,不是各邦分裂的结果。中国原来既是统一的,便不应该把各省再来分开。中国眼前一时不能统一,是暂时的乱象,是由于武人的割据。这种割据,我们要铲除他,万不能再有联省的谬主张,为武人割据作护符。若是这些武人有口实来各据一方,中国是再不能富强的。如果以美国联邦制度就是富强的原因,那便是倒果为因。
外国人现在对于中国为什么要来共管呢?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中国的缺点呢?就是由于看见中国有知识阶级的人所发表的言论、所贡献的主张,都是这样的和世界潮流相反,所以他们便看中国不起,说中国的事中国人自己不能管,列强应该来代我们共管。我们现在东亚处于此时的潮流,要把“联邦”二个字用得是恰当,便应该说中国和日本要联合起来,或者中国和安南、缅甸、印度、波斯、阿富汗都联合起来。因为这些国家向来都不是统一的,此刻要亚洲富强,可以抵抗欧洲,要联成一个大邦,那才可以说得通。至于中国的十八省和东三省以及各特别区,在清朝时候已经是统一的,已经是联属的。我们推翻清朝,承继清朝的领土,才有今日的共和国,为什么要把向来统一的国家再来分裂呢?提倡分裂中国的人一定是野心家,想把各省的地方自己去割据。象唐继尧割据云南、赵恒惕割据湖南、陆荣廷割据广西、陈炯明割据广东,这种割据式的联省,是军阀的联省,不是人民自治的联省;这种联省不是有利于中国的,是有利于个人的,我们应该要分别清楚。
美国独立时候的十三邦毫不统一,要联成一个统一国家,实在是非常的困难。所以哈氏和遮氏两派的争论便非常之激烈。后来制成联邦宪法,付之各邦自由投票,最后是哈氏一派占胜利,遮氏一派的主张渐渐失败。因为联邦宪法成立之前,全国人有两大派的主张,所以颁布的宪法弄成两派中的一个调和东西。把全国的大政权,如果是属于中央政府的,便在宪法之内明白规定;若是在宪法所规定以外的,便属于地方政府。比方币制,应该中央政府办理,地方政府不能过问。象外交,是规定由中央政府办理,各邦不能私自和外国订约。其余象关于国防上海陆军的训练与地方上民团的调遣等那些大权,都是归中央政府办理。至于极复杂的事业,在宪法未有划归中央政府的,便归各邦政府分别办理。这种划分,便是中央和地方的调和办法。
美国由于这种调和办法,人民究竟得到了多少民权呢?当时所得的民权,只得到一种有限制的选举权。在那个时候的选举权,只是限于选举议员和一部分的地方官吏;至于选举总统和上议院的议员,还是用间接选举的制度,由人民选出选举人,再由选举人才去选总统和那些议员。后来民权逐渐发达,进步到了今日,总统和上议院的议员以及地方上与人民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各官吏,才由人民直接去选举,这就叫做普通选举。所以美国的选举权,是由限制的选举渐渐变成普通选举。但是这种普通选举,只限于男人才能够享受,至于女子,在一二十年前还是没有这种普通选举权。欧美近二十年以来,女子争选举权的风潮非常激烈。大家都知道,当时欧美的女子争选举权,许多人以为不能成功。所持的理由,就是女子的聪明才力不及男子,男子所能做的事女子不能够做,所以很多人反对。不但是男人很反对,许多女子自己也是很反对,就是全国的女人都争得很激烈,还料不到可以成功。到了七八年以前,英国女子才争成功,后来美国也争成功。这个成功的缘故,是由于当欧战的时候男子通同去当兵,效力战场,在国内的许多事业没有男人去做。象兵工厂内的职员、散工,街上电车内的司机、卖票,和后方一切勤务事宜,男子不敷分配,都是靠女子去补充。所以从前反对女子选举权的人,说女子不能做男子事业,到了那个时候便无法证明,便不敢反对,主张女子有选举权的人才完全占胜利。所以欧战之后,女子的选举权才是确定了。
由此便知,欧美革命的目标本是想达到民权,象美国独立战争就是争民权;战争成功之后,主张民权的同志又分出两派,一派是主张应该实行充分的民权,一派是主张民权应该要限制,要国家应该有极大的政权。后来发生许多事实,证明普通人民的确是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去行使充分的民权。譬如遮化臣争民权,他的门徒也争民权,弄到结果,所要争的民权还是失败,便可以证明普通民众不知道运用政权。由于这个缘故,欧美革命有了两三百多年,向来的标题都是争民权,所争得的结果,只得到男女选举权。
讲到欧洲的法国革命,当时也是主张争民权。所以主张民权的学者,象卢梭那些人,便说人人有天赋的权利,君主不能侵夺。由于卢梭的学说,便发生法国革命。法国革命以后,就实行民权。于是一般贵族皇室都受大害,在法国不能立足,便逃亡到外国。因为法国人民当时拿充分的民权去做头一次的试验,全国人都不敢说民众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如果有人敢说那些话,大家便说他是反革命,马上就要上断头台。所以那个时候便成暴民专制,弄到无政府,社会上极为恐慌,人人朝不保夕。就是真革命党,也有时因为一言不慎,和大众的意见不对,便要受死刑。故当法国试验充分民权的时期,不但是王公贵族被人杀了的是很多,就是平时很热心的革命志士,象丹顿一流人物一样,因为一言不合,被人民杀了的也是很不少。后来法国人民看到这样的行为是过于暴虐,于是从前赞成民权的人反变成心灰意冷,来反对民权,拥护拿破仑做皇帝,因此生出民权极大的障碍。这种障碍,不是由君权发生的。在一百年以前,民权的风潮便已经是很大,象前几次所讲的情形。现在世界潮流已达到了民权的时代,照道理推测,以后应该一天发达一天,为什么到民权把君权消灭了以后,反生出极大的障碍呢?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一种原因,是由于赞成民权所谓稳健派的人,主张民权要有一定的限制。这派是主张国家集权,不主张充分民权。这派对于民权的阻力还不甚大,阻碍民权的进步也不很多。最为民权障碍的人,还是主张充分民权的人。象法国革命时候,人民拿到了充分的民权,便不要领袖,把许多有知识有本事的领袖都杀死了,只剩得一班暴徒。那般暴徒,对于事物的观察既不明了,又很容易被人利用。全国人民既是没有好耳目,所以发生一件事,人民都不知道谁是谁非,只要有人鼓动,便一致去盲从附和。象这样的现象,是很危险的。所以后来人民都觉悟起来,便不敢再主张民权。由于这种反动力,便生出了民权的极大障碍,这种障碍是由于主张民权的人自招出来的。
欧洲自法国以外,象丹麦、荷兰、葡萄牙、西班牙那些小国,于不知不觉之中也发生民权的风潮。民权的风潮在欧美虽然遇了障碍,得到君权的反抗,还是不能消灭;遇到了民权自身的障碍,也是自然发达,不能阻止。那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大势所趋,潮流所至,没有方法可以阻止。由于这个道理,故许多专制国家都是顺应潮流,去看风行事。譬如英国从前革命,杀了皇帝,不到十年再复辟起来,但是英国的贵族知机善变,知道民权的力量太大,不能反抗,那些皇室贵族便不和民权去反抗,要和他去调和。讲到民权的起源,本来是发生于英国的。英国自复辟之后,推翻了民权,便成贵族执政,只有贵族可以理国事,别界人都不能讲话;到了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以后,在贵族之外,才准普通平民有选举权;到了欧战以后,才许女子也有选举权。至于英国对待属地,更是善用退让的手段,顺应民权的潮流。象爱尔兰是英国三岛中的土地,英国始初本是用武力压迫,后来见到民权的风潮扩大,便不去压迫,反主退让,准爱尔兰独立。英国不独对于三岛的内部是如此,就是对于外部,象对付埃及,也是退让。埃及当欧战时候,为英国是很出力的。英国当时要埃及人去助战,也允许过了埃及许多权利,准他们以后独立。到欧战之后,英国食言,把所许的权利都不履行。埃及便要求独立,履行前约,风潮扩大,英国也是退让,许埃及独立。又象印度现在要求英国扩充选举,英国也是一概允许。至于现在英国国内,容纳工党组织内阁,工人执政,便更足以证明英国贵族的退让,民权的进步。英国贵族知道世界民权的大势,能够顺应潮流,不逆反潮流,所以他们的政体至今还可以维持,国家的现状还是没有大危险。
世界上经过了美国、法国革命之后,民权思想便一日发达一日。但是根本讲起来,最新的民权思想还是发源于德国。德国的人心向来富于民权思想,所以国内的工党便非常之多,现在世界上工党团体中之最大的还是在德国。德国的民权思想发达本早,但到欧战以前,民权的结果还不及法国、英国。这个理由,是因为德国对付民权所用的手段和英国不同,所以得来的结果也是不同。从前德国对付民权是用什么手段呢?德国是谁阻止民权的发达呢?许多学者研究,都说是由于丕士麦①[今译俾斯麦,下同。]。
丕士麦是德国很有名望、很有本领的大政治家。在三四十年前,世界上的大事业都是由于丕士麦造成的。世界上的大政治家都不能逃出丕士麦的范围。所以在三四十年前,德国是世界上顶强的国家。德国当时之所以强,全由丕士麦一手造成。在丕士麦没有执政之先,德国是一个什么景象呢?德国在那个时候有二十几个小邦,那二十几个小邦的民族虽然是相同,但是各自为政,比较美国的十三邦还要分裂,加以被拿破仑征服之后,人民更是穷苦不堪。后来丕士麦出来,运用他的聪明才力和政治手腕,联合附近民族相同的二十几邦,造成一个大联邦,才有后来的大富强。在十年以前,德国是世界上顶强的国家,美国是世界上顶富的国家,他们那两国都是联邦。许多人以为我们中国要富强,也应该学德国、美国的联邦。殊不知德国在三四十年前,根本上只有一个普鲁士,因丕士麦执政以后,拿普鲁士做基础,整军经武,刷新内政,联合其余的二十多邦,才有后来的大德意志。当丕士麦联合各邦的时候,法国、奥国都极力反对。奥国所以反对德国联邦的缘故,是因为奥国和德国虽然是同一条顿民族,但是奥皇也想争雄欧洲,故不愿德国联邦,再比奥国还要强盛。无如丕士麦才智过人,发奋图强,于一千八百六十六年用很迅速手段和奥国打仗,一战便打败奥国。德国战胜了以后,本来可以消灭奥国,惟丕士麦以为奥国虽然反对德国,但是奥国民族还是和德国相同,将来不至为德国的大患。丕士麦的眼光很远大,看到将来足为德国大患的是英国、法国,所以丕士麦战胜了奥国以后,便马上拿很宽大的条件和奥国讲和。奥国在新败之余,复得德国的宽大议和,便很感激他。从此只有六年,到一千八百七十年,德国便去打法国,打破拿破仑第三,占领巴黎。到讲和的时候,法国便把阿尔赛士和罗伦两处地方割归德国①[今译阿尔萨斯。]②[今译洛林。]。从这两次大战以后,德国的二十几个小邦便联合得很巩固,成立一个统一国家。德国自联邦成立了之后,到欧战以前,是世界上最强的国家,执欧洲的牛耳;欧洲各国的事,都惟德国马首是瞻。德国之所以能够达到那个地位,全由丕士麦一手缔造而成。
因为丕士麦执政不到二十年,把很弱的德国变成很强的国家,有了那种大功业,故德国的民权虽然是很发达,但是没有力量去反抗政府。在丕士麦执政的时代,他的能力不但是在政治、军事和外交种种方面战胜全世界,就是对于民权风潮,也有很大的手段战胜一般民众。譬如到了十九世纪的后半,在德法战争以后,世界上不但是有民权的战争,并且发生经济的战争。在那个时候,民权的狂热渐渐减少,另外发生一种什么东西呢?就是社会主义。这种主义,就是我所主张的民生主义。人民得了这种主义,便不热心去争民权,要去争经济权。这种战争,是工人和富人的阶级战争。工人的团体在德国发达最早,所以社会主义在德国也是发达最先。世界上社会主义最大的思想家都是德国人,象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大社会主义家叫做马克思,他就是德国人。<从前俄国革命>就是实行马克思主义,俄国的老革命党都是马克思的信徒。德国的社会主义,在那个时候便非常之发达。社会主义本来是和民权主义相连带的,这两个主义发生了以后,本来应该要同时发达的。欧洲有了民权思想,便发生民权的革命;为什么有了那样发达的社会主义,在那个时候不发生经济的革命呢?因为德国发生社会主义的时候,正是丕士麦当权的时候。在别人一定是用政治力去压迫社会主义,但是丕士麦不用这种手段。他以为德国的民智很开通,工人的团体很巩固,如果用政治力去压迫,便是徒劳无功。当时丕士麦本是主张中央集权的独裁政治,他是用什么方法去对付社会党呢?社会党提倡改良社会,实行经济革命,丕士麦知道不是政治力可以打消的,他实行一种国家社会主义,来防范马克思那般人所主张的社会主义。比方铁路是交通上很重要的东西,国内的一种基本实业,如果没有这种实业,什么实业都不能够发达。象中国津浦铁路没有筑成以前,直隶、山东和江北一带地方都是很穷苦的,后来那条铁路筑成功了,沿铁路一带便变成很富饶的地方。又象京汉铁路没有筑成以前,直隶、湖北、河南那几省也是很荒凉的,后来因为得了京汉铁路交通的利便,沿铁路的那几省便变成很富庶。当丕士麦秉政的时候,英国、法国的铁路多半是人民私有,因为基本实业归富人所有,所以全国实业都被富人垄断,社会上便生出贫富不均的大毛病。丕士麦在德国便不许有这种毛病,便实行国家社会主义,把全国铁路都收归国有,把那些基本实业由国家经营;对于工人方面,又定了作工的时间,工人的养老费和保险金都一一规定。这些事业,本来都是社会党的主张,要拿出去实行的;但是丕士麦的眼光远大,先用国家的力量去做了,更用国家经营铁路、银行和各种大实业,拿所得的利益去保护工人,令全国工人都是心满意足。德国从前每年都有几十万工人到外国去做工,到了丕士麦经济政策成功时候,不但没有工人出外国去做工,并且有许多外国工人进德国去做工。丕士麦用这样方法对待社会主义,是用先事防止的方法,不是用当冲打消的方法。用这种防止的方法,就是在无形中消灭人民要争的问题。到了人民无问题可争,社会自然不发生革命。所以这是丕士麦反对民权的很大手段。
现在就世界上民权发达一切经过的历史讲:第一次是美国革命,主张民权的人分成哈美尔顿和遮化臣两派,遮化臣主张极端的民权,哈美尔顿主张政府集权,后来主张政府集权派占胜利,是民权的第一次障碍。第二次是法国革命,人民得到了充分的民权,拿去滥用,变成了暴民政治,是民权的第二次障碍。第三次是丕士麦,用最巧的手段去防止民权,成了民权的第三次障碍。这就是民权思想在欧美发达以来所经过的一切情形。但是民权思想虽然经过了三个障碍,还是不期然而然,自然去发达,非人力所能阻止,也非人力所能助长。民权到了今日,便成世界上的大问题。世界上的学者,无论是守旧派,或者是革新派,都知道民权思想是不能消灭的。不过在发达的时候,民权的流弊还是免不了的,象从前讲平等自由也生出流弊一样。总而言之,欧美从前争平等自由,所得的结果是民权;民权发达了之后,便生出许多流弊。在民权没有发达之先,欧美各国都想压止他,要用君权去打消民权。君权推倒了之后,主张民权的人便生出民权的障碍;后来实行民权,又生出许多流弊,更为民权的障碍。最后丕士麦见到人民主张民权,知道不能压止,便用国家的力量去替代人民,实行国家社会主义,这也是民权的障碍。欧战以后,俄国、德国的专制政府都推倒了,女子选举权也有好几国争到手了,所以民权到了今日更是一个大问题,更不容易解决。
推到实行民权的原始,自美国革命之后,人民所得的头一个民权,是选举权。当时,欧美人民以为民权就是选举权算了,如果人民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贤愚都得到了选举权,那就算民权是充分的达到了目的。至于欧战后三四年以来,又究竟是怎么样呢?当中虽然经过了不少的障碍,但是民权仍然是很发达,不能阻止。近来瑞士的人民,除了选举权以外,还有创制权和复决权。人民对于官吏有权可以选举,对于法律也应该有权可以创造、修改。创制权和复决权便是对于法律而言的。大多数人民对于一种法律,以为很方便的,便可以创制,这便是创制权;以为很不方便的,便可以修改,修改便是复决权。故瑞士人民比较别国人民多得了两种民权,一共有三种民权,不只一种民权。近来美国西北几邦新开辟地方的人民,比较瑞士人民更多得一种民权,那种民权是罢官权。在美洲各邦之中,这种民权虽然不能普遍,但有许多邦已经实行过了。所以美国许多人民现在得到了四种民权:一种是选举权,二种是罢官权,三种是创制权,四种是复决权。这四种权在美国西北几州已经行得很有成绩,将来或者可以推广到全美国,或者全世界。将来世界各国要有充分的民权,一定要学美国的那四种民权。由此四种民权实行下去,将来能不能够完全解决民权的问题呢?现在世界学者看见人民有了这四种民权的思想,还不能把民权的问题完全来解决,都以为是时间的问题,以为这种直接的民权思想发生尚不久。从前的神权经过了几万年。君权经过了几千年,现在此刻各国的君权,象英国、日本和意大利的君权还有多少问题,不过这种君权将来一定是消灭的。这些直接的民权,新近发生不过是几十年,所以在今日还是一个不能解决的大问题。
照现在世界上民权顶发达的国家讲,人民在政治上是占什么地位呢?得到了多少民权呢?就最近一百多年来所得的结果,不过是一种选举和被选举权。人民被选成议员之后,在议会中可以管国事。凡是国家的大事,都要由议会通过,才能执行;如果在议会没有通过,便不能行。这种政体叫做“代议政体”,所谓“议会政治”。但是成立了这种代议政体以后,民权是否算得充分发达呢?在代议政体没有成立之先,欧美人民争民权,以为得到了代议政体便算是无上的民权。好象中国革命党希望中国革命以后,能够学到日本或者学到欧美,便以为大功告成一样。如果真是学到了象日本、欧美一样,可不可以算是止境,还要听下文分解。欧美人民从前以为争到了代议政体,便算是心满意足。我们中国革命以后,是不是达到了代议政体呢?所得民权的利益究竟是怎么样呢?大家都知道,现在的代议士都变成了“猪仔议员”,有钱就卖身,分赃贪利,为全国人民所不齿。各国实行这种代议政体都免不了流弊,不过传到中国,流弊更是不堪问罢了。大家对于这种政体如果不去闻问,不想挽救,把国事都付托到一般猪仔议员,让他们去乱作乱为,国家前途是很危险的。所以外国人所希望的代议政体,以为就是人类和国家的长治久安之计,那是不足信的。民权初生本经过了许多困难,后来实行又经过了许多挫折,还是一天一天的发达,但是得到的结果不过是代议政体。各国到了代议政体就算是止境。近来俄国新发生一种政体,这种政体不是代议政体,是“人民独裁”的政体。这种人民独裁的政体究竟是怎么样呢?我们得到的材料很少,不能判断其究竟,惟想这种人民独裁的政体,当然比较代议政体改良得多。但是我们国民党提倡三民主义来改造中国,所主张的民权,是和欧美的民权不同。我们拿欧美已往的历史来做材料,不是要学欧美,步他们的后尘;是用我们的民权主义,把中国改造成一个“全民政治”的民国,要驾乎欧美之上。我们要达到这种大目的,便先要把民权主义研究到清清楚楚。
今天所讲的大意,是要诸君明白欧美的先进国家把民权实行了一百多年,至今只得到一种代议政体。我们拿这种制度到中国来实行,发生了许多流弊。所以民权的这个问题,在今日还是很难解决①[此处原有一“的”字,当为衍文,已删。]。我以后对于民权主义还要再讲两次,便把这个问题在中国求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我们不能解决,中国便要步欧美的后尘;如果能够解决,中国便可以驾乎欧美之上。
第 五 讲
(四月二十日)①[底本原缺第五讲日期,此系参照其他版本所补。]
中国人的民权思想都是由欧美传进来的。所以我们近来实行革命,改良政治,都是仿效欧美。我们为什么要仿效欧美呢?因为看见了欧美近一百年来的文化雄飞突进,一日千里,种种文明都是比中国进步得多。
比方就武器一项说,欧美近年的武器便是一天改良一天,要比中国进步得多。中国的武器,几千年以来都是弓箭刀戟,在二三十年以前还是用那几种东西。象庚子年发生义和团,他们的始意是要排除欧美势力的,因为他们要排除欧美的势力,所以和八国联军打仗,当时所用的武器便是大刀。要用大刀去抵抗联军的机关枪和大炮,那种举动就是当时中国人对于欧美的新文化之反动,对于他们的物质进步之抵抗,不相信欧美的文化是比中国进步,并且想表示中国的文化还要好过欧美。甚至于象欧美的洋枪大炮那些精利武器,也不相信比较中国的大刀还要厉害,所以发生义和团来反抗欧美。义和团的勇气始初是锐不可当的,在杨村一战,是由于英国提督西摩带了三千联军,想从天津到北京去救那些公使馆,经过杨村就被义和团围住了。当时战斗的情形,义和团没有洋枪大炮,只有大刀;所围住的联军,有很精利的枪炮。在义和团一方面,可说是肉体相搏。西摩因为被他们包围了,便用机关枪去扫射义和团。义和团虽然是被机关枪打死了很多的人,血肉横飞,但是还不畏惧,还不退却,总是前仆后继,死死的把联军围住。弄到西摩带那三千联军,终不敢通过杨村直进北京,便要退回天津等候,另外请了大兵来帮助,才能够到达北京,解各国公使馆的围。就那次战争的情形而论,西摩有几句批评说:照当时义和团之勇气,如果他们所用的武器是西式的枪炮,那些联军一定是全军覆没的。但是他们始终不相信外国的新式武器,总是用大刀、肉体和联军相搏,虽然被联军打死了几万人,伤亡枕籍,还是前仆后继,其勇锐之气殊不可当,真是令人惊奇佩服。所以经过那次血战之后,外国人才知道中国还有民族思想,这种民族是不可消灭的。不过庚子年的义和团,是中国人的最后自信思想和最后自信能力去同欧美的新文化相抵抗。由于那次义和团失败以后,中国人便知道从前的弓箭刀戟不能够和外国的洋枪大炮相抵抗,便明白欧美的新文明的确是比中国的旧文明好得多。用外国的新东西和中国的旧东西比较,就武器一项效力,自然是很明显的。至于除了武器之外,象交通上的铁路、电报,也要比中国的挑#、驿站好得多。我们要转运东西,火车当然是快过挑#、便利过挑#;要通消息,电报当然是迅速过驿站、灵通过驿站。再推到其余种种关于人类日常生活的机器,和农工商所用的种种方法,也没有不是比中国进步得多的。
所以,从那次义和团失败以后,中国一般有思想的人,便知道要中国强盛,要中国能够昭雪北京城下之盟的那种大耻辱,事事便非仿效外国不可。不但是物质科学要学外国,就是一切政治社会上的事都要学外国。所以经过义和团之后,中国人的自信力便完全失去,崇拜外国的心理便一天高过一天。由于要崇拜外国、仿效外国,便得到了很多的外国思想;就是外国人只才想到、还没有做到的新思想,我们也想拿来实行。十三年前革命,仿效外国改革政治,成立民主政体,目的是在取法乎上,所以把外国很高的政治哲理和最新的政治思想都拿来实行。这是中国政治思想上一个最大的变动。在义和团以前,中国和外国已经通了商,早知道外国的好处也是很多,但是全国人的心理还不相信外国是真有文明;所以当义和团的时候,便把仿效外国的铁路和电报都毁坏了,就是外国的枪炮也不信仰,在打仗的时候还是要用中国的弓刀。以后因为失败,又反过来信仰外国。在中国所用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要仿效外国。由此可见,中国从前是守旧,在守旧的时候总是反对外国,极端信仰中国要比外国好;后来失败,便不守旧,要去维新,反过来极端的崇拜外国,信仰外国是比中国好。因为信仰外国,所以把中国的旧东西都不要,事事都是仿效外国;只要听到说外国有的东西,我们便要去学,便要拿来实行。对于民权思想也有这种流弊。革命以后举国如狂,总是要拿外国人所讲的民权到中国来实行,至于民权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去根本研究。
前几次所讲的情形,是把外国争民权的历史和胜利之后所得的什么结果,详细的说明。由于那几次的研究,便知民权政治在外国也不能够充分实行,进行民权在中途也遇到了许多障碍。现在中国主张实行民权,要仿效外国,便要仿效外国的办法。但是民权问题在外国政治上至今没有根本办法,至今还是一个大问题。就是外国人拿最新发明的学问来研究民权、解决民权问题,在学理一方面根本上也没有好发明,也没有得到一个好解决的方法。所以外国的民权办法不能做我们的标准,不足为我们的师导。
自义和团以后,一般中国人的思想,时时刻刻、件件东西总是要学外国。外国的东西到底可不可以学呢?比方用武器讲,到底是外国的机关枪厉害呢,还是中国的弓刀厉害呢?这两种东西没有比较,一定是外国的机关枪要厉害得多。不但是外国的武器要比中国的厉害,就是其他各种东西,外国都是比中国进步得多。就物质一方面的科学讲,外国驾乎中国,那是不可讳言的。但是外国在政治一方面究竟是怎么样呢?外国的政治哲学和物质科学两种学问的进步,又是那一种最快呢?政治的进步远不及科学。譬如兵学就是一种军事科学,专就兵学讲,外国的战术随时发明,随时改良,所谓日新月异。所以拿一百多年以前的外国兵书,今日有没有人还拿去用呢?那是没有的。不但是一百年以前的兵书没有人拿去用,就是十年以前的兵书,到了今日也是无用。外国的武器和战术,每过十年便成一个大变动。换句话讲,就是外国的武器和战术,每过十年便有一次革命。外国最大的武器和价值最贵的武器,就是水上所用的战斗舰。现在外国的战斗舰,每艘要值五千万元以至于一万万元,能够值这些钱的船,才叫做一只兵船。外国物质的进步以武器为最快;武器的进步又以战斗舰为最快。战斗舰的变动最多不过十年,在欧战以前的战斗舰,至今已成废物。不但是海军的战斗舰有这样的大变动,就是陆军的枪炮也是日日进步,每十年一次变动,每十年一次革命,每十年一翻新。现在我们所用的枪,在外国已经成了无用的废物;欧战时各国所用的大炮,到了今日也算是旧式。不但是武器在欧美是日日进步、件件翻新,就是其他机器物品也是天天改良、时时发明。所以外国在物质文明上的进步,真是日新月异,一天比一天的不同。至于在政治上,外国比较中国又是进步了多少呢?欧美两三百年来经过许多次数的革命,政治上的进步虽然是比中国快得多,但是外国的政治书本,象二千多年以前在希腊有一位大政治哲学家叫做柏拉图,他所著的《共和政体》那本书至今还有学者去研究①[今译《理想国》。],对于现在的政体还以为有多少价值可以供参考;不象兵船操典,过了十年便成无价值的废物。由此便知外国的物质科学,每十年一变动,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后大不相同,那种科学的进步是很快的。至于政治理论,在二千年以前,柏拉图所写的《共和政体》至今还有价值去研究,还是很有用处。所以外国政治哲学的进步,不及物质进步这样快的。他们现在的政治思想,和二千多年以前的思想根本上还没有大变动。如果我们仿效外国的政治,以为也是象仿效物质科学一样,那便是大错。
外国的物质文明一天和一天不同,我们要学他,便很不容易赶上。至于外国政治的进步,比较物质文明的进步是差得很远的,速度是很慢的。象美国革命实行民权有了一百五十多年,现在能够实行的民权,和一百多年以前所实行的民权便没有大分别。现在法国所行的民权,还不及从前革命时候所行的民权。法国在从前革命的时候,所行的民权是很充分的,当时一般人民以为不对,大家要去反抗,所以至今有了一百多年,法国的民权还是没有大进步。我们要学外国,便要把这些情形分别清楚。至于外国民权所以没有大进步的原因,是由于外国对于民权的根本办法没有解决。由前几次所讲的情形,便知道欧美的民权政治至今还是没有办法,民权的真理还是没有发明;不过近两三百年以来民权思想逐渐澎涨,在人事上想不通的问题,大家便听其自然,顺着潮流去做罢了。所以近来民权的发达,不是学者从学理上发明出来的,是一般人民顺其自然做出来的。因为总是顺其自然去做,预先没有根本办法,前后没有想过,所以欧美实行民权在中途便遭了许多挫折,遇了许多障碍。中国革命以后,要仿效欧美实行民权,欧美的民权现在发达到了代议政体,中国要跟上外国实行民权,所以也有代议政体。但是欧美代议政体的好处,中国一点都没有学到;所学的坏处却是百十倍,弄到国会议员变成猪仔议员,污秽腐败,是世界各国自古以来所没有的。这真是代议政体的一种怪现象。所以中国学外国的民权政治,不但是学不好,反且学坏了!
照前几回所讲,大家便知道欧美的民权政治根本上还没有办法,所以我们提倡民权,便不可完全仿效欧美。我们不完全仿效欧美,究竟要怎么样去做呢?现在中国还有守旧派,那些守旧派的反动力是很大的。他们的主张是要推翻民国,恢复专制,去图复辟,以为要这样的办法才可以救中国。我们明白世界潮流的人,自然知道这个办法是很不对的,所以要反对这个办法,顺应世界潮流,去实行民权,走政治的正轨。我们要走政治的正轨,便先要知道政治的真意义。什么是叫做政治呢?照民权第一讲的定义说,政是众人的事,治是管理众人的事。中国几千年以来社会上的民情风土习惯,和欧美的大不相同。中国的社会既然是和欧美的不同,所以管理社会的政治自然也是和欧美不同,不能完全仿效欧美,照样去做,象仿效欧美的机器一样。欧美的机器,我们只要是学到了,随时随地都可以使用。譬如电灯,无论在中国的什么房屋,都可以装设,都可以使用。至于欧美的风土人情和中国不同的地方是很多的,如果不管中国自己的风土人情是怎么样,便象学外国的机器一样,把外国管理社会的政治硬搬进来,那便是大错。虽然管理人类之政治法律条理,也是一种无形的机器,所以我们称行政组织为机关。但是有形的机器是本于物理而成的,而无形的机器之政治是本于心理而成的。物理之学近数百年来已发明得甚多,而心理之学近二三十年始起首进步,至今尚未有大发明。此所以有别也,是以管理物的方法,可以学欧美;管理人的方法,当然不能完全学欧美。因欧美关于管理物的一切道理已经老早想通了,至于那些根本办法他们也老早解决了,所以欧美的物质文明,我们可以完全仿效,可以盲从,搬进中国来也可以行得通。至于欧美的政治道理至今还没有想通,一切办法在根本上还没有解决,所以中国今日要实行民权,改革政治,便不能完全仿效欧美,便要重新想出一个方法。如果一味的盲从附和,对于国计民生是很有大害的。因为欧美有欧美的社会,我们有我们的社会,彼此的人情风土各不相同。我们能够照自己的社会情形,迎合世界潮流做去,社会才可以改良,国家才可以进步;如果不照自己社会的情形,迎合世界潮流去做,国家便要退化,民族便受危险。我们要中国进步、民族的前途没有危险,自己来实行民权,自己在根本上便不能不想出一种办法。
我们对于民权政治到底能不能够想出办法呢?我们要能够想出办法,虽然不能完全仿效欧美,但是要借鉴于欧美,要把欧美已往的民权经验研究到清清楚楚。因为欧美民权虽然没有充分发达、根本解决,但是已经有了很多的学者对于民权天天去研究,常常有新学理的发明,而且在实行上也有了一百多年,所得的经验也是很多的。那些经验和学理,根本上都是应该拿来参考的。如果不参考欧美已往的经验、学理,便要费许多冤枉工夫,或者要再蹈欧美的覆辙。
现在各国学者研究已往民权的事实,得到了许多新学理,那是些什么学理呢?最新的对于政治问题的,有一位美国学者说:“现在讲民权的国家,最怕的是得到了一个万能政府,人民没有方法去节制他;最好的是得一个万能政府,完全归人民使用,为人民谋幸福。”这一说是最新发明的民权学理。但所怕、所欲,都是在一个万能政府。第一说是人民怕不能管理的万能政府,第二说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万能政府。要怎么样才能够把政府成为万能呢?变成了万能政府,要怎么样才听人民的话呢?在民权发达的国家,多数的政府都是弄到无能的;民权不发达的国家,政府多是有能的。象前次所讲,近几十年来欧洲最有能的政府,就是德国俾士麦当权的政府。在那个时候的德国政府,的确是万能政府。那个政府本是不主张民权的,本是要反对民权的,但是他的政府还是成了万能政府。其他各国主张民权的政府,没有那一国可以叫做万能政府。
又有一位瑞士学者说:“各国自实行了民权以后,政府的能力便行退化。这个理由,就是人民恐怕政府有了能力,人民不能管理,所以人民总是防范政府,不许政府有能力,不许政府是万能。所以实行民治的国家,对于这个问题便应该想方法去解决。想解决这个问题,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就应该要改变。”从前人民对于政府总是有反抗态度的缘故,是由于经过了民权革命以后,人民所争得的自由平等过于发达,一般人把自由平等用到太没有限制,把自由平等的事做到过于充分,政府毫不能够做事。到了政府不能做事,国家虽然是有政府,便和无政府一样。这位瑞士学者看出了这个流弊,要想挽救,便主张人民要改变对于政府的态度。他究竟要人民变成什么态度呢?人民的态度对于政府有什么关系呢?譬如就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说,中国人在这几千年中对于政府是什么样的态度呢?我们研究历史,总是看见人称赞尧舜禹汤文武;尧舜禹汤文武的政府是中国人常常羡慕的政府,中国人无论在那个时代,总是希望有那样的政府,替人民来谋幸福。所以欧美的民权思想没有传进中国以前,中国人最希望的就是尧舜禹汤文武,以为有了尧舜禹汤文武那些皇帝,人民便可以得安乐,便可以享幸福,这就是中国人向来对于政府的态度。近来经过了革命以后,人民得到了民权思想,对于尧舜禹汤文武那些皇帝便不满意,以为他们都是专制皇帝,虽美亦不足称。由此便知民权发达了以后,人民便有反抗政府的态度,无论如何良善,皆不满意。如果持这种态度,长此以往,不想办法来改变,政治上是很难望进步的。现在世界上要改变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呢?欧美学者只想到了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应该要改变,至于怎么样改变的办法,至今还没有想出。
我们革命主张实行民权,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我的解决方法,是世界上学理中第一次的发明。我想到的方法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根本办法。我的办法就是象瑞士学者近日的发明一样,人民对于政府要改变态度。近日有这种学理之发明,更足以证明我向来的主张是不错。这是什么办法呢?就是“权”与“能”要分别的道理。这个权能分别的道理,从前欧美的学者都没有发明过。究竟什么是叫做权与能的分别呢?要讲清楚这个分别,便要把我从前对于人类分别的新发明再拿来说一说。
我对于人类的分别,是何所根据呢?就是根据于各人天赋的聪明才力。照我的分别,应该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叫做先知先觉。这种人有绝顶的聪明,凡见一件事,便能够想出许多道理;听一句话,便能够做出许多事业。有了这种才力的人,才是先知先觉。由于这种先知先觉的人预先想出了许多办法,做了许多事业,世界才有进步,人类才有文明。所以先知先觉的人是世界上的创造者,是人类中的发明家。第二种人叫做后知后觉。这种人的聪明才力比较第一种人是次一等的,自己不能够创造发明,只能够跟随摹仿,第一种人已经做出来了的事,他便可以学到。第三种人叫做不知不觉。这种人的聪明才力是更次的,凡事虽有人指教他,他也不能知,只能去行。照现在政治运动的言词说,第一种人是发明家,第二种人是宣传家,第三种人是实行家。天下事业的进步都是靠实行,所以世界上进步的责任,都在第三种人的身上。譬如建筑一间大洋楼,不是一种寻常人能够造成的,先要有一个工程师,把想做的洋楼,关于各种工程材料都要通盘计算;等到通盘计算好了,便绘一个很详细的图,再把那个图交给工头去看;等到工头把图看清楚了,才叫工人搬运材料,照那个图样去做。做洋楼的工人,都是不能够看图样的,只有照工头的吩咐,听工头的指挥,或者是某处放一块砖,某处加一片瓦,做那种最简单的事。工头又是不能够通盘计算去绘图的,只有照工程师所绘的图,吩咐工人去砌砖盖瓦。所以绘图的工程师,是先知先觉;看图的工头,是后知后觉;砌砖盖瓦的工人,是不知不觉。现在各城市的洋楼,都是靠工人、工头和工程师三种人共同做出来的。就是世界上的大事,也都是全靠那三种人来做成的。但是其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实行家,都是不知不觉,次少数的人便是后知后觉,最少数的人才是先知先觉。世界上如果没有先知先觉,便没有发起人;如果没有后知后觉,便没有赞成人;如果没有不知不觉,便没有实行的人。世界上的事业,真是先要发起人,然后又要许多赞成人,再然后又要许多实行者,才能够做成功。所以世界上的进步,都是靠这三种人,无论是缺少了那一种人都是不可能的。现在世界上的国家实行民权、改革政治,那些改革的责任应该是人人都有份的,先知先觉的人要有一份,后知后觉的人要有一份,就是不知不觉的人也要有一份。我们要知道民权不是天生的,是人造成的。我们应该造成民权,交到人民,不要等人民来争才交到他们。
前几天有一位在高丽做官的日本人来见我,和我谈天,谈了颇久之后,我顺便问他一句话说:“现在高丽的革命是什么样情形呢?能不能够成功呢?”那位日本人没有什么话可答。我又问他说:“日本在高丽的官吏,对于高丽的民权态度又是怎么样呢?”他说:“只看高丽人将来的民权思想,究竟是怎么样。如果高丽人都晓得来争民权,我们一定是把政权交还他们的。但是现在的高丽人还不晓得争民权,所以我们日本还是不能不代他们治理高丽。”这种说话未尝不冠冕堂皇,但是我们革命党对待全国人民,就不可象日本对待高丽一样,要等到人民晓得争民权的时候才去给他。因为中国人民都是不知不觉的多,就是再过几千年,恐怕全体人民还不晓得要争民权。所以自命为先知先觉和后知后觉的人,便不可象日本人一样专是为自己打算,要预先来替人民打算,把全国的政权交到人民。
第 六 讲
(四月二十六日)
现在欧美的政治家同法律学者,都说政府是机器,法律是机器之中的工具。中国很多的政治法律书籍都是从日本译过来的,日本人把政治组织译作“机关”。这个机关的意思,就是中国人所常说的机器一样。我们中国人从前说机关,是机会的意思,从日本人把政治组织译成了机关之后,就和机器的意思相同。所以从前说政府衙门,现在说是行政机关、财政机关、军事机关、教育机关。这种种机关的意思,和日本人所说的政府机关是一样的解释,没有丝毫分别。现在说机关就是机器,好比说机关枪就是机器枪一样。由此便知道机关和机器两个名词,是一样的意思。因为机关和机器的意思相同,所以行政机关就可以说是行政机器。至于行政机器和制造机器,有什么分别呢?制造机器完全是用物质做成的,譬如用木料、钢铁和皮带种种东西凑合起来,便做成制造机器。行政机器完全是用人组织成的,种种动作都是靠人去活动,不是靠物去活动。所以行政机器和制造机器有大大的分别。最要紧的分别,就是行政机器是靠人的能力去发动的,制造机器是靠物的能力去发动的。
照前几次所讲的民权情形,便知道近来的欧美文化是很发达的,文明是很进步的。分析起来说,他们的物质文明,象制造机器那些东西的进步,是很快的。至于人为机器,象政府机关这些东西的进步,是很慢的。这个理由,是在什么地方呢?就是物质机器做成了之后易于试验,试验之后,不好的易于放弃,不备的易于改良。人为机器成立了之后很不容易试验,试验之后,很不容易改良。假若是要改良,除非起革命不可。如果不然,要把他当作不好的物质机器看待,变成废铁,那是做不来的。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欧美的制造机器进步很快,行政机器进步很慢。譬如民权风潮,在欧美发生了之后,各国都想实行民权。最早的是美国,美国自开国至今有了一百四十多年,开国时所行的民权,和现在所行的差不多相同。现在所用的宪法,就是开国时候的联邦宪法。那种联邦宪法经过了一百多年,根本上没有大更改,至今还是应用他。至于大多数的制造机器,发明的年代也不过一百多年。在一百多年以前的旧机器,现在有没有人去用他呢?从前的旧机器老早变成了废铁,现在农工商业中所有的机器,没有十年以前的旧东西。因为每过十年,便有此很多的新发明,很多的新改良,没有那一年不是有进步的。说到一百多年以前的行政机关,至今还是应用他。这便是由于用人活动的机关,当中活动的人固然可以随时改换,但是全体组织不容易根本改造。因为习惯太久,陈陈相因,如果不想革命,要在平时去改造,把旧组织完全废弃,那是做不到的。由于这个道理,欧美的物质机器近来很容易进步,进步是很快的;人为机器向来便难于进步,进步是很慢的。
我在前两次讲演民权,便说欧美对于民权政治至今没有根本办法。他们为什么没有办法呢?就是因为他们把人为的机器,没有精良去试验。说到物质的机器,自最初发明时代以至于现在,不知道古人经过了几千次的试验和几千次的改良,才有今日我们所见的机器。由现在所见的机器回顾到最初发明时代,是什么情形呢?如果大家读过了机器史,便知道有一段很有趣味的故事。譬如就发动机的历史说,在最初发明的时候,只有一个方向的动力,没有和现在一样的两个方向之动力。现在做种种工作的机器,象火车轮船,都是有来回两个方向的动力。那个动力的来源,是把水盛在锅内,再用煤在炉底烧很大的火,把水烧到沸腾,变成蒸汽,到了水变成蒸汽之后,便有很大的膨胀力,用一个汽管把蒸汽由锅中导入一个机器箱,这个机器箱,中国话叫做“活塞”,外国话叫做“比士顿”①[英文piston的译音。]。这个活塞就是令机器发动的东西,是机器全体中最要紧的一部分。机器之所以发动,是由于活塞之一端接收了蒸汽以后,由蒸汽之膨胀力,便推动活塞,令活塞前进。蒸汽力在活塞之一端用尽了以后,更由他端注入新蒸汽,再把活塞推回。由是蒸汽推动活塞,来往不息,机器的全体便运动不已。运动的原料从前用水,现在用油,叫做瓦斯油,就是很容易挥发的油,化为气体去推动活塞。各种机器发动的原料,不管他是用水或者是用油,都是一样的道理。由于活塞的运动,往返不已,便旋转机器。我们要想用来做什么工作,便可以做什么工作。譬如行船拉车,就是走路的机器,一天可以走几千里;就是运输的机器,要运多少货物,便可以载多少货物。到现在看起来,是妙极了的东西。但是推到最初发明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呢?最初发明的活塞,构造极简单,只能够在一端接收蒸汽,把活塞推过去,再不能够在他端接收蒸汽,把活塞推回来。所以当初活塞的运动,只有一个前进的方向,再没有回头的方向。因为这个原因,从前用机器做工便有许多的不方便。譬如最初用新发明的机器去弹棉花,每用一架机器,便要用一个小孩子站在机器的旁边,等到活塞前进了之后,小孩子便要用手把活塞棒拉回来,然后才由蒸汽再把活塞推过去。所以一往一返,便要用小孩子来帮助。比较现在的活塞往返自如,不要人帮助,该是何等的不利便呢!后来是怎么样造成现在这样便利的活塞呢?当中所经过的阶级是什么情形呢?当时做那种机器的工程师,毫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把活塞拉回来。至于在那个时候的棉花工厂本不很大,所用的机器力,虽然是只有一个方向,但是在一个工厂之内,只有十多架机器。不过一架机器要用一个小孩子去帮助,有了十多架机器,便要用十几个小孩子。那些小孩子天天去拉那种机器,时时刻刻做一个动作,便觉得很无趣味,很觉得讨厌。因为那些小孩子觉得那种工作讨厌,所以要有工头去监视,那些小孩子才不躲懒。工头一离开了工厂,那些小孩子便不拉机器,便去玩耍。其中有一个很聪明又很懒怠的小孩子,不情愿总是用手去拉那架机器,想用一个方法代手去拉,于是乎用一条绳和一根棍绑在那架机器的上面,令活塞推过去了之后,又可以自动的拉回来。那个小孩子不必动手去拉他,便可以自动的来回,运转不已。由于那一个小孩子的发明,便传到那十几个小孩子的全体。那些全体的小孩子,因为都得了棍和绳的帮助,机器都可以自动,所以大家都去玩耍,不管机器的工作。等到工头回厂之后,看见那些小孩子都在玩耍,都没有站在机器旁边去拉回活塞棒,便惊讶起来说:“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不拉机器,机器还能够自动的来往,继续作工呢?这些小孩子是玩的什么把戏呢?这真是奇怪的很呀!”工头在当时因为觉得很奇怪,便去考察机器之所以自动来回的缘故,更把考察的结果去报告工程师。后来工程师明白那个小孩子的方法是很奇妙的,便照他的方法逐渐改良,做成了今日来回自如的机器。
民权政治的机器,至今有了一百多年,没有改变。我们拿现在民权政治的机器来看,各国所行的民权,只有一个选举权。这就是人民只有一个发动力,没有两个发动力。只能够把民权推出去,不能够把民权拉回来,这好象始初的发动机一样。但是从前有一个帮助机器的懒小孩子,知道了加一条绳和一根棍,借机器本体的力量,可以令机器自动的来回;至于现在的民权政治中,还没有这种懒小孩子发明那种拉回民权的方法。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民权政治的机器用过了一百多年,至今还只有一个选举权。从有了选举权以后,许久都没有别的进步。选举出来的人究竟是贤与不肖,便没有别的权去管他。象这种情形,就是民权政治的机器不完全。因为这种机器不完全,所以民权政治至今还没有好办法,还没有大进步。我们要这种机器进步,是从什么地方做起呢?照前一次所讲的道理,是要把权和能分清楚。
现在还是用机器来比喻,机器里头各部的权和能,是分得很清楚的。那一部是做工,那一部是发动,都有一定的界限。譬如就船上的机器说,现在最大的船有五六万吨,运动这样大船的机器,所发出来的力量有超过十万匹马力的机器,只用一个人便可以完全管理。那一个管理的人,要全船怎么样开动,便立刻开动;要全船怎么样停止,便立刻停止。现在机器的进步,到了这种妙境。在最初发明机器的时候,如果一种机器发出来的力量到了几百匹或者几千匹马力,便不敢用他。因为马力太大,便没有人能够管理。通常说机器的大小,都是用马力做标准。一匹马力是多少呢?八个强壮人的力合垄〔拢〕起来,便是一匹马力。如果说一万匹马力,便是有八万个人的力。现在大商船和兵船上的机器所发出的原动力,有从十万匹到二十万匹马力的。象这样大力的机器,是没有别样东西可以抵当得住的。在寻常的机器,一万匹马力便有八万个人的力,若是那么样大力的机器,管理的方法不完全,那么机器全体一经发动之后,便不能收拾,所谓能发不能收。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从前发明机器的人去试验机器,常常自己打死自己。由于这种结果,在机器界打死的发明家,世界历史中不知道有了多少。外国有一个名词叫做“化兰京士丁”①[英文 Frankenstein的译音。这原是英国作家谢利(M.W.Shelley)小说中一个科学家的名字。],就是能发不能收的机器。到了后来,机器的构造天天改良,天天进步,虽然有十万匹或者二十万匹马力的机器,只用一个人便可以从容去管理,没有一点危险。说到十万匹马力,便是有八十万个人的力,二十万匹马力,便是有一百六十万个人的力,若是专有这样大的人力,是不是容易管理呢?现在军队的力量,到了一两万人便不容易管理。机器的力量,就是有一百六十万人之多,一个人还可以从容管理。由此便可见近来的机器是很进步的,管理的方法是很完全的。
现在的政治家和法律学者,都以政府为机器,以法律为工具。此刻的民权时代,是以人民为动力。从前的君权时代,是以皇帝为动力,全国的动作是发源于皇帝。在那个时代,政府的力量越大,皇帝越显尊严,有了强有力的政府,皇帝的号令才容易实行。因为皇帝是发动机器的人,所以政府的力越大,皇帝高高在上,便可以为所欲为。譬如修内治、勤远略,整军经武,他要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故在君权时代,政府的力越大,对于皇帝只有利而无害。到了民权时代,人民就是政府的原动力,为什么人民不愿意政府的能力太大呢?因为政府的力量过大,人民便不能管理政府,要被政府来压迫。从前被政府的压迫太过,所受的痛苦太多,现在要免去那种压迫的痛苦,所以不能不防止政府的能力。在最初发明机器的时代,一个机器推过去了以后,只用一个小孩子便可以拉回来,由此便知道在那个时候,一个机器的力量是很小的,最大的不过是几匹马力;如果有了一万匹马力以上的机器,当然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拉得回来的。当时因为管理机器的方法不完全,一定要有那样小力的机器,人民才是敢用他。现在是民权初发达的时代,管理政府的方法也是不完全。政府的动力固然是发源于人民,但是人民发出了动力之后,还要随时可以收回来,象那样小力的政府,人民才是敢用他。若是有了几万匹马力的政府,人民不能够管理,便不敢用他。所以现在欧美各国的人民恐怕强有力的政府,好比从前的工厂怕有大马力的机器是一样的道理。当初那种小力的机器,如果不想方法来改良,那种机器一定是永远没有进步,一定是永远还要人去拉。但是后来日日求改良,一直到现在,便可以不必用人力去拉,只要机器的自身便可以来回自动。至于政治的机器,人民总不知道想方法来改良,总是怕政府的能力太大,不能拉回,反常常想方法去防止,所以弄到政治不能发达,民权没有进步。照现在世界的潮流说,民权思想是一天一天的进步,管理民权政治的机器还是丝毫没有进步。所以欧美的民权政治至今没有根本办法,就是这个理由。
照我前一次所讲的根本办法说,权与能要分别清楚,用机器来做比喻,什么是有能力的东西呢?机器的本体,就是有能力的东西。譬如十万匹马力的机器,供给了相当的煤和水之后,便可以发生相当的能力。什么是有权的人呢?管理机器的工程师,就是有权的人。无论机器是有多少马力,只要工程师一动手,要机器开动,便立刻开动,要机器停止,便立刻停止。工程师管理机器,想要怎么样,便可以怎么样。好象轮船火车,一开机器,便可以要轮船火车走得很快,一停机器,马上就可以要他不走。所以机器是很有能的东西,工程师是很有权的人。人民管理政府,如果把权和能分开了,也要象工程师管理机器一样。在民权极盛的时代,管理政府的方法很完全,政府就是有大力,人民只要把自己的意见在国民大会上去发表,对于政府加以攻击,便可以推翻,对于政府加以颂扬,便可以巩固。但是现在的权与能不分,政府过于专横,人民没有方法来管理。不管人民是怎么样攻击,怎么样颂扬,政府总是不理,总是不能发生效力。现在世界上的政治不进步,民权思想很发达,无论那一国的人民,对于政治机关的现状总是不合他们心理上的用法。
中国此刻正是改革时代,我们对于政治主张实行民权。这种民权思想,是由欧美传进来的。我们近来想学欧美的新思想,造成一个完全的民治国家。最初想造成这种国家的时候,一般革命志士都以为完全仿效欧美,步欧美的后尘,把欧美的东西完全抄过来,中国的民权便算是很发达,便可以算是止境。当初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全错。因为中国从前的专制政体过于腐败,我们如果实行改革,打破了专制以后做建设的事业,能够学到象欧美,就比较上说当然是很好。但是欧美人民对于自己国家社会的现状是不是心满意足呢?如果我们细心考察欧美的政治社会,所谓革命的先进国家象美国、法国的人民,现在还是主张改良政治,还是想要再来革命。他们革命不过一百多年,为什么还要再来革命呢?由此便可以证明我们从前以为学到了象欧美便算是止境,那便是不对。由此便知就令是我们学到了象美国、法国一样,法国、美国现在还是要革命,我们到了百十年之后一定也是免不了再起革命的。因为法国、美国现在的政治机器还是有很多的缺点,还是不能满足人民的欲望,人民还是不能享圆满的幸福。象这样讲来,所以我们现在提倡改革,决不能够说学到了象现在的欧美便算是止境,便以为心满意足。我们步他们的后尘,岂不是一代更不如一代,还再要起革命吗?若是再起革命,那么此次的革命岂不是徒劳无功吗?
我们要现在的革命不是徒劳无功,想存一个长治久安之计,所谓一劳永逸,免将来的后患。要怎么样才可以做得到呢?欧美的方法可不可以完全搬到中国来行呢?我们试拿欧美最新的物质文明说,譬如交通上最要紧的东西是铁路。东方国家仿造铁路最早的是日本,中国近来才知道铁路的重要,才知道要建筑铁路。所以中国仿造铁路,是在日本之后。但是用中国和日本现在的铁路来比较,中国和日本的火车,大家如果都是坐过了的,便知道日本的铁轨是很窄的,车是很小的;中国的沪宁和京汉铁路,那些铁轨都是很宽的,车是很大的。为什么中国建筑铁路在日本之后,所做的车和轨还是比日本的宽大呢?就是因为中国所学的是欧美的新发明,日本所学的是欧美的旧东西,若是中国建筑铁路,不照欧美的新发明,只学日本的旧东西,可不可以算是满足呢?欧美从前只有那样的窄铁路和小火车,日本最初去学他,便在无形之中上了大当。我们现在建筑铁路,可不可以也学那种不便利的旧东西呢?但是中国近来建筑铁路,不学日本不便利的旧东西,要学欧美很便利的新发明。所以中国现在的铁路好过日本,这所谓是后来者居上。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现在改良政治,便不可学欧美从前的旧东西,要把欧美的政治情形考察清楚,看他们政治的进步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要学他们的最新发明,才可以驾乎各国之上。
我在前一次讲过了,欧美对于民权问题的研究,还没有彻底。因为不彻底,所以人民和政府日日相冲突。因为民权是新力量,政府是旧机器。我们现在要解决民权问题,便要另造一架新机器,造成这种新机器的原理,是要分开权和能。人民是要有权的,机器是要有能的。现在有大能的新机器用人去管理,要开动就开动,要停止就停止。这是由于欧美对于机器有很完全的发明,但是他们对于政治还是没有很完全的发明。我们现在要有很完全的改革,无从学起,便要自己想出一个新办法。要我们自己想出一个新办法,可不可以做得到呢?中国人从经过了义和团之后,完全失掉了自信力,一般人的心理总是信仰外国,不敢信仰自己。无论什么事,以为要自己去做成、单独来发明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步欧美的后尘,要仿效欧美的办法。至于在义和团之前,我们的自信力是很丰富的。一般人的心理,都以为中国固有的文明、中国人的思想才力是超过欧美,我们自己要做到什么新发明都是可能的事。到了现在,便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殊不知欧美的文明,只在物质的一方面,不在其他的政治各方面。专就物质文明的科学说,欧美近来本是很发达的。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固然是有特长,但是对于其余的各科学问未必都是很精通的,还有许多都是盲然的。他们的物质科学,一百多年以来发明到了极点,许多新发明真是巧夺天工,是我们梦想不到的。如果说政治学问,他们从前没有想到的我们现在也想不到,那便是没有理由。欧美的机器近来本有很完全的进步,但是不能说他们的机器是进步,政治也是进步。因为近两百多年以来,欧美的特长只有科学,大科学家对于本行的学问固然是有专长,对于其余的学问象政治哲学等,未必就有兼长。有一段很好的故事,可以引来证明一证明。
英国从前有一位大科学家,在近来世界上的学问家之中,没有那一个能够驾乎他之上的,是叫做纽顿①[令译牛顿,下同。]。纽顿是什么人呢?他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学问的人。他在物理学中,有很多超前绝后的发明,最著名的是 “万有引力”。纽顿推出来的“万有引力”,是世界上头一次的发明,是至今科学中的根本原理。近来世界上许多科学原理的新发明,没有那一种能够驾乎万有引力学说之上的。纽顿对于科学既是有这样的特别聪明,试看他对于别的事情是不是一样的聪明呢?照我看起来,却有大大的不然。有一件很有趣味的故事,可以证明纽顿做事,不是件件事都是很聪明的。纽顿一生除了读书、试验之外,还有一种嗜好,他的嗜好是爱猫。他养了大小不同的两个猫,出入总是跟着他。因为他很爱那两个猫,所以猫要怎样行动,他便怎么样去侍候。譬如他在房内读书、试验,猫要出门,他便停止一切工作,亲自去开门让猫出去。如果猫要进到房内,他又停止一切工作,去打开房门让猫进来。那两个猫终日总是出出入入,弄到牛顿开门关门,是麻烦不堪的。所以有一天,牛顿便要想一个方法,让那两个猫自己出入自由,不致扰乱他的工作,总是去开门关门。他所想出来的是什么方法呢?就是把房门开两个孔,一个是很大的,一个是很小的。在纽顿的思想,以为在门上所开的大孔,便可以令大猫出入;在门上所开的小孔,便可以令小猫出入。象这种思想还是大科学家的聪明,这件事实还是大科学家做出来的。照普通的常识讲,开一个大孔,大猫可以出入,小猫也当然是可以出入,那么开一个大孔便够了,又何必要枉费工夫多开一个小孔呢?在常人都知道只要开一个孔,大科学家的纽顿偏要开两个孔,这是不是可笑呢?科学家做事,是不是件件事都是很聪明呢?由此便可以证明,科学家不是对于件件事都是很聪明的,科学家有了一艺的专长,未必就有种种学问的兼长。
欧美科学在近几十年以来,本来是进步到了极点,所以做出来的物质机器有往返的两面动力,来回可以自动。但是做成的政治机器,还只有一面的动力,人民对于政府的权力只能够发出去,不能够收回来。我们现在主张民权,来改造民国,将来造成的新民国一定是要彻底。要造成彻底的新民国,在欧美的先进国家无从完全仿效,我们自己便要另想一个新办法。这种新办法,欧美还没有完全想到,我们能不能够想到呢?要答复这个问题,自己便不可以轻视自己,所谓妄自菲薄。此刻民权潮流传进中国来了,我们欢迎这种潮流,来改造国家,自己的新办法是不是完全的想到了呢?中国几千年以来都是独立国家,从前政治的发达,向来没有假借过外国材料的。中国在世界之中,文化上是先进的国家,外国的材料向来无可完全仿效。欧美近来的文化才比中国进步,我们羡慕他们的新文明,才主张革命。此刻实行革命,当然是要中国驾乎欧美之上,改造成世界上最新、最进步的国家。我们要达到这种目的,实在是有这种资格。不过欧美现在的民权政府,还是不能完全仿效。他们的政府已经成了旧机器,我们要另外造出一架新机器,才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此刻想要造出一架新机器,世界上有没有新材料呢?现在散在各国的新材料是很多的,不过要先定一个根本办法。我在前一次所主张的分开权与能,便是这一种的根本办法。根本办法定了之后,去实行民权,还要分开国家的组织与民权的行使。欧美的根本办法没有想通,不能分开权与能,所以政府能力不能扩充。我们的根本办法已经想通了,更进一步,就是分开政治的机器。要分开政治的机器,先要明白政治的意义。
我在第一讲中,已经把政治这个名词下了一个定义,说:政是众人之事,治是管理众人之事。现在分开权与能,所造成的政治机器就是象物质的机器一样。其中有机器本体的力量,有管理机器的力量。现在用新发明来造新国家,就要把这两种力量分别清楚。要怎么样才可以分别清楚呢?根本上还是要再从政治的意义来研究。政是众人之事,集合众人之事的大力量,便叫做政权;政权就可以说是民权。治是管理众人之事,集合管理众人之事的大力量,便叫做治权;治权就可以说是政府权。所以政治之中,包含有两个力量:一个是政权,一个是治权。这两个力量,一个是管理政府的力量,一个是政府自身的力量。这是什么意思呢?好比有十万匹马力的轮船机器,那架机器能够发生十万匹马力来运动轮船,这便是机器本体的力量。这种力量,就好比是政府自身的力量一样,这种自身的力量就是治权。至于这样大的轮船,或者是要前进,或者是要后退,或者是要向左右转,或者是要停止,以及所走的速度或者是要快,或者是要慢,更要有很好的工程师,用很完全的机器,才可以驾驶,才可以管理。有了很完全的驾驶、管理之力量,才可以令那样大力的轮船,要怎么样开动便是怎么样开动,要怎么停止便是怎么样停止。这种开动、停止的力量,便是管理轮船的力量。这种力量,就好比是管理政府的力量一样,这种管理的大力量就是政权。我们造新国家,好比是造新轮船一样,船中所装的机器,如果所发生的马力很小,行船的速度当然是很慢,所载的货物当然很少,所收的利息当然是很微。反过来说,如果所发生的马力很大,行船的速度当然是极快,所载的货物当然是极多,所收的利息也当然是极大。假设有一只大轮船,其中所装的机器可发生十万匹马力,每小时可以走二十海里,来往广州、上海一次,在两个星期之内可以赚十万块钱。如果是另造一只极大的轮船,其中装一架新机器可以发生一百万匹马力,每小时可以走五十海里,照比例算起来,那么来往广州、上海一次,只要一个星期便可赚一百万块钱。现在世界上最快的大轮船,每小时不过走二三十海里,如果我们所造的新轮船每小时可以走五十海里,世界上便没有别的轮船能够来比赛。我们的轮船,就是世界上最快最大的新轮船。创造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在国家之内,所建设的政府只要他发生很小的力量,是没有力的政府,那么这个政府所做的事业当然是很小,所成就的功效当然是很微。若是要他发生很大的力量,是强有力的政府,那么这个政府所做的事业当然是很大,所成就的功效也当然是极大。假设在世界上的最大国家之内,建设一个极强有力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岂不是驾乎各国之上的国家,这个政府岂不是无敌于天下的政府?
欧美到了今日,为什么还是只造有大马力的机器之轮船,不造极强有力的政府之国家呢?因为他们现在的人民,只有方法来管理大马力的机器,没有方法来管理强有力的政府。而且不要小马力的旧船,另外造一只大马力的新船,是很容易的事。至于国家,已经是根深蒂固,有了没有力的旧政府,要另外造成一个强有力的新政府,那是很不容易的事。说到我们中国人口,有了四万万,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领土宽阔,物产丰富,都要在美国之上。美国成了现在世界上最富最强的国家,没有那一国可以和他并驾齐驱。就天然的富源来比较,中国还应该要驾乎美国之上。但是现在的实情,不但是不能驾乎美国之上,并且不能够和美国相提并论。此中原因,就是我们中国只有天然的资格,缺少人为的工夫,从来没有很好的政府。如果用这种天然的资格,再加以人为的工夫,建设一个很完全、很有力的政府,发生极大力量运动全国,中国便可以和美国马上并驾齐驱。
中国有了强有力的政府之后,我们便不要象欧美的人民,怕政府的力量太大,不能够管理。因为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想造成的新国家,是要把国家的政治大权分开成两个。一个是政权,要把这个大权完全交到人民的手内,要人民有充分的政权可以直接去管理国事。这个政权,便是民权。一个是治权,要把这个大权完全交到政府的机关之内,要政府有很大的力量治理全国事务。这个治权,便是政府权。人民有了很充分的政权,管理政府的方法很完全,便不怕政府的力量太大,不能够管理。欧美从前不敢造十万匹马力以上的机器,只敢造十万匹马力以下的机器,就是因为机器的构造不完全,管理的方法不周密,所以便怕机器的力量太大,不敢管理。到了现在,机器很进步,机器本体的构造既是很完全,管理机器的方法又是很周密,所以便造极大马力的机器。我们要造政治的机器,要政治的机器进步,也是要跟这一样的路走,要有构造很完全和有大力的政府机关,同时又要有管理这个机关很周密的民权方法。欧美对于政府因为没有管理很周密的方法,所以他们的政治机关至今还是不发达。我们要不蹈他们的覆辙,根本上要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分开权与能。把政治的大权分开成两个:一个是政府权,一个是人民权。象这样的分开,就是把政府当作机器,把人民当作工程师。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就好比是工程师对于机器一样。
现在机器的构造很进步,不但是有机器知识的人可以来管理,就是没有机器知识的小孩子也可以来管理。譬如现在所用的电灯,从前发明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呢?因为电是和雷一样,是很危险的东西,如果管理的方法不好,便打死人。因为这个缘故,从前发明电的科学家不知道受过了多少牺牲。因为所受牺牲太多,危险太大,所以发明了电光很久,还不敢拿来做灯用。后来发明了管理电的方法很周密,只要一转接电钮,便可以开闭。这样一转手之劳,是很便利很安全的,无论是那一种没有电学知识的人,不管他是城市的小孩子,或者是乡下极无知识愚民,都可以用手来转他。所以现在便把极危险的电光拿来做灯用。其他各种机器的进步,也是和这一样的情形。比方最新发明大机器,是飞天的机器,也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最初发明的时候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象从前广东的冯如,他是什么人呢?就是制造飞机的人,就是驾驶飞机跌死了的人。在从前发明飞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用这个机器去飞,所以制造飞机的人又要做飞机师。最初做飞机师的人,一来由于管理这种机器的方法不周密,二来由于向来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样来用这种机器。所以飞到天空之中,常常跌到地下,死了许多人。因为死了很多的人,所以普通人便不敢去坐飞机。现在管理这种机器的方法很周密,许多人都知道飞到了天空之中,象鸟雀一样,来往上下,非常的便利,非常的安全。所以就是普通人都敢去坐飞机。因为普通人都敢去坐这种机器,所以近来便把他用作交通的机器。好象我们由广东到四川,道路很远,当中又有敌人,水陆路的交通很不便利,便可坐飞机,由天空之中一直飞到四川。
现在中国有了民权的思想,但是关于这种思想的机器,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完全,一般人民都不知道用他。我们先知先觉的人,便应该先来造好这种机器,做一个很便利的放水制,做一个很安全的接电钮,只要普通人一转手之劳便知道用他,然后才可以把这种思想做成事实。中国人得到民权思想本是在欧美之后,好象筑铁路是在日本之后一样。日本筑铁路虽然是在我们之先,但是所筑的铁路是旧东西,不合时用,我们新筑成的铁路是很合时用的东西。至于我们在欧美之后,要想有什么方法才可以来使用民权呢?这种方法想通了,民权才可以供我们的使用。若是这种方法没有想通,民权便不能供我们的使用。如果一定要去使用,便是很危险,便要打死人。现在世界上有没有这种方法呢?在欧洲有一个瑞士国,已经有了这几部分的方法,已经试验了这几部分的方法。这是彻底的方法,是直接的民权,不过不大完全罢了。至于欧洲的那些大国,就是这不完全的方法还是没有试验。因为试验这几部分之方法的国家,只有瑞士的一个小国,没有别的大国,所以许多人便怀疑起来,说这几部分的方法只有在小国能够使用,在大国不能够用。欧洲的大国为什么不用这几部分的方法呢?这个理由,就是象日本已经有了小铁路,再要改造大铁路,便要费很久的时间,花很多的钱,是很不经济的事。因为畏难苟安,注重经济,所以他们的先进国家就是知道了这些新式的发明,还是不采用他。说到我们中国,关于民权的机器,从前没有旧东西,现在很可以采用最近最好的新发明。
关于民权一方面的方法,世界上有了一些什么最新式的发明呢?第一个是选举权。现在世界上所谓先进的民权国家,普遍的只实行这一个民权。专行这一个民权,在政治之中是不是够用呢?专行这一个民权,好比是最初次的旧机器,只有把机器推到前进的力,没有拉回来的力。现在新式的方法除了选举权之外,第二个就是罢免权。人民有了这个权,便有拉回来的力。这两个权是管理官吏的,人民有了这两个权,对于政府之中的一切官吏,一面可以放出去,又一面可以调回来,来去都可以从人民的自由。这好比是新式的机器,一推一拉,都可以由机器的自动。国家除了官吏之外,还有什么重要东西呢?其次的就是法律。所谓有了治人,还要有治法。人民要有什么权,才可以管理法律呢?如果大家看到了一种法律,以为是很有利于人民的,便要有一种权,自己决定出来,交到政府去执行。关于这种权,叫做创制权,这就是第三个民权。若是大家看到了从前的旧法律,以为是很不利于人民的,便要有一种权,自己去修改,修改好了之后,便要政府执行修改的新法律,废止从前的旧法律。关于这种权,叫做复决权,这就是第四个民权。人民有了这四个权,才算是充分的民权;能够实行这四个权,才算是彻底的直接民权。从前没有充分民权的时候,人民选举了官吏、议员之后便不能够再问,这种民权,是间接民权。间接民权就是代议政体,用代议士去管理政府,人民不能直接去管理政府。要人民能够直接管理政府,便要人民能够实行这四个民权。人民能够实行四个民权,才叫做全民政治。全民政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从前讲过了的,用四万万人来做皇帝。四万万人要怎么样才可以做皇帝呢?就是要有这四个民权来管理国家的大事。所以这四个民权,就是四个放水制,或者是四个接电钮。我们有了放水制,便可以直接管理自来水;有了接电钮,便可以直接管理电灯;有了四个民权,便可以直接管理国家的政治。这四个民权,又叫做政权,就是管理政府的权。
至于政府自己办事的权,又可以说是做工权,就是政府来替人民做工夫的权。人民有了大权,政府能不能够做工夫,要做什么样的工夫,都要随人民的志愿。就是政府有了大权,一经发动做工夫之后,可以发生很大的力量,人民随时要他停止,他便要停止。总而言之,要人民真有直接管理政府之权,便要政府的动作随时受人民的指挥。好象外国的旧兵船,从前如果是装了十二门大炮,便分成六个炮台,要瞄准放炮打什么敌人,都是由许多炮手去分别执行,做指挥的人不能直接管理。现在的新兵船,要测量敌人的远近,在桅顶便有测量机;要瞄准放炮,在指挥官的房中便有电机直接管理。如果遇到了敌人,不必要许多炮手去瞄准放炮,只要做指挥官的人,坐在房中,就测量机的报告,按距离的远近拨动电机,要用那一门炮,打那一方的敌人,或者是要十二门炮同时瞄准,同时放炮,都可以如愿,都可以命中。象这样才叫做是直接管理。但是要这样来直接管理,并不是要管理的人自己都来做工夫,不要自己来做工夫的机器,才叫做灵便机器。
人民有了这四个大权来管理政府,要政府去做工夫,在政府之中要用什么方法呢?要政府有很完全的机关,去做很好的工夫,便要用五权宪法。用五权宪法所组织的政府,才是完全政府,才是完全的政府机关。有了这种的政府机关去替人民做工夫,才可以做很好很完全的工夫。从前说美国有一位学者,对于政治学理上的最新发明,是说在一国之内,最怕的是有了一个万能政府,人民不能管理;最希望的是要一个万能政府,为人民使用,以谋人民的幸福。有了这种政府,民治才算是最发达。我们现在分开权与能,说人民是工程师,政府是机器。在一方面要政府的机器是万能,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做;又在他一方面要人民的工程师也有大力量,可以管理万能的机器。那么,在人民和政府的两方面彼此要有一些什么的大权,才可以彼此平衡呢?在人民一方面的大权刚才已经讲过了,是要有四个权,这四个权是选举权、罢免权、创制权、复决权。在政府一方面的,是要有五个权,这五个权是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考试权、监察权。用人民的四个政权来管理政府的五个治权,那才算是一个完全的民权政治机关。有了这样的政治机关,人民和政府的力量才可以彼此平衡。我们要详细明白这两种大权的关系,可以用一个图来说明:
就这个图看,在上面的政权,就是人民权,在下面的治权,就是政府权。人民要怎么样管理政府,就是实行选举权、罢免权、创制权和复决权;政府要怎么样替人民做工夫,就是实行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考试权和监察权。有了这九个权,彼此保持平衡,民权问题才算是真解决,政治才算是有轨道。
至于这九个权的材料,并不是今日发明的。譬如就政权说,在瑞士已经实行过了三个权,不过是没有罢官权。在美国的西北几省,现在除采用瑞士的三个政权以外,并加入一个罢免权。至于选举权,更是世界上各国最通行的民权。所以就世界上民权的情形说,瑞士已经实行过了三权,美国有四分之一的省份已经实行过了四权。他们在那几部分的地方实行这四个民权,有了很周密的办法,得了很好的成绩。就是这四个民权,实在是经验中的事实,不是假设来的理想。我们现在来采用,是很稳健的,并没有什么危险。至于说到政府权,从前都是由皇帝一个人垄断,革命之后才分开成三个权。象美国独立之后便实行三权分立,后来得了很好的成绩,各国便都学美国的办法。
不过,外国从前只有三权分立,我们现在为什么要五权分立呢?其余两个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两个权是中国固有的东西。中国古时举行考试和监察的独立制度,也有很好的成绩。象满清的御史,唐朝的谏议大夫,都是很好的监察制度。举行这种制度的大权,就是监察权。监察权就是弹劾权。外国现在也有这种权,不过把他放在立法机关之中,不能够独立成一种治权罢了。至于历代举行考试,拔取真才,更是中国几千年的特色。外国学者近来考察中国的制度,便极赞美中国考试的独立制度,也有仿效中国的考试制度去拔取真才。象英国近来举行文官考试,便是说从中国仿效过去的。不过英国的考试制度,只考试普通文官,还没有达到中国考试权之独立的真精神。所以就中国政府权的情形讲,只有司法、立法、行政三个权是由皇帝拿在掌握之中,其余监察权和考试权还是独立的。就是中国的专制政府,从前也可以说是三权分立的,和外国从前的专制政府便大不相同。从前外国在专制政府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权都是由皇帝一个人垄断。中国在专制政府的时候,关于考试权和监察权,皇帝还没有垄断。所以分开政府的大权,便可以说外国是三权分立,中国也是三权分立。中国从前实行君权、考试权和监察权的分立,有了几千年。外国实行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的分立,有了一百多年。不过外国近来实行这种三权分立,还是不大完全。中国从前实行那种三权分立,更是有很大的流弊。我们现在要集合中外的精华,防止一切的流弊,便要采用外国的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加入中国的考试权和监察权,连成一个很好的完壁,造成一个五权分立的政府。象这样的政府,才是世界上最完全、最良善的政府。国家有了这样的纯良政府,才可以做到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
我们在政权一方面主张四权,在治权一方面主张五权,这四权和五权各有各的统属,各有各的作用,要分别清楚,不可紊乱。现在许多人都不能分别,不但是平常人不能分别,就是专门学者也是一样的不能分别。象近来我会见了一个同志,他是从美国毕业回来的。我问他说:“你对于革命的主义是怎么样呢?”他说:“我是很赞成的。”我又问他说:“你是学什么东西呢?”他说:“我是学政治法律。”我又问他说:“你对于我所主张的民权,有什么意见呢?”他说:“五权宪法是很好的东西呀,这是人人都欢迎的呀!”象这位学政治法律的专门学者,所答非所问,便可以知道他把四权和五权还没有分别清楚,对于人民和政府的关系还是很糊涂。殊不知道五权是属于政府的权,就他的作用说,就是机器权。一个极大的机器,发生了极大的马力,要这个机器所做的工夫很有成绩,便要把他分成五个做工的门径。民权就是人民用来直接管理这架大马力的机器之权,所以四个民权,就可以说是机器上的四个节制。有了这四个节制,便可以管理那架机器的动静。政府替人民做事,要有五个权,就是要有五种工作,要分成五个门径去做工。人民管理政府的动静,要有四个权,就是要有四个节制,要分成四方面来管理政府。政府有了这样的能力,有了这些做工的门径,才可以发出无限的威力,才是万能政府。人民有了这样大的权力,有了这样多的节制,便不怕政府到了万能没有力量来管理。政府的一动一静,人民随时都是可以指挥的。象有这种情形,政府的威力便可以发展,人民的权力也可以扩充。有了这种政权和治权,才可以达到美国学者的目的,造成万能政府,为人民谋幸福。中国能够实行这种政权和治权,便可以破天荒在地球上造成一个新世界。
至于民权之实情与民权之行使,当待选举法、罢免法、创制法和复决法规定之后,乃能悉其真相与底蕴。在讲演此民权主义之中,固不能尽述也。阅者欲知此中详细情形,可参考廖仲恺君所译之《全民政治》。
注 释:
据孙文讲演、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编辑《民权主义》(广州一九二四年八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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