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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8 14: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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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不出三天,家长们似乎也累了,群里渐渐没了动静。
一周后,主编才在群里问出结果了没,没一个人回复他。过了半小时,主编又说:“时间很紧张,再拖下去就耽误了出版进度,到时候别耽误孩子们申请大学。”
这时,一个陈姓家长接话:“我建议,就按照交稿时间先后排序吧。”
我们这次收稿都是用的电子邮件,时间很清晰,陈家长让大家贴出自己的发件时间,交稿时间是自己控制的,排在最后也怨不得别人。
我以为大家依然会反对,没想到刘总首先表示赞同,发了一个大大的赞。接着,其他家长也纷纷附和,很快就全体通过了这个办法。
我对这个陈家长顿时来了兴趣,翻看了聊天记录,发现他很少发言表态,说的也都是客套话。后来主编告诉我,陈家长只是个小公务员,没有多大的实权,可他老婆是附中的年级主任,“县官不如现管,再大的人物,在孩子的老师面前不还是低三分”。
很快,各位家长贴出了自己发邮件的时间,主编就让我做个表,每更新一次,就往群里贴一次,排名逐步清晰。
这样做,最高兴的还是刘总,因为他是第一个找来我们发文的,谁都没有他早。陈家长排第三,较原先的排名提升了一名。我突然纳闷起来,陈家长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他不可能掌握别人发邮件的时间啊——除非这事主编掺了一脚。
后来,我又了解到,这位陈家长不是刘总介绍来的,是主编拉到这个项目中的,我隐约觉得其中有蹊跷。
但无论如何,我们终于敲定了新的文章顺序,赶紧联系排版公司重新制版。三天后,我把新版本发到群里,大家反应很冷淡,只说好,之前的客套不复存在了。
忙活了半个月,稿子终于定了,接下来就要填写委印单。我问主编是不是还跟老印厂合作,主编却给了我一张新的营业执照,是我不认识的一家印刷厂。
按社里的规定,每个编辑室都可以自由选择印刷厂,只要资质符合,报备一下就行。为了避免麻烦,也为了省钱,我们通常都是跟周边的几家印刷厂保持长期合作,最远的一家过去也就半天的路程,哪怕出了问题,也可以立刻调整。
可主编推荐的新印厂远在广东,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哪怕便宜,运费也不低,甚至可能超出成本线。如果仅仅是想避人耳目,也不至于选那么远的厂家,这样反而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多问了几句,主编也不瞒我:“这个印厂是一个家长推荐来的,价格上给咱很大的优惠,很多费用都给免了。而且啊,现在印厂太能拖了,这家保证一个月内印出。”
主编催我赶紧把委印单搞定,我只能奉命行事。接下来的工作按部就班,很快就到了交书的日子。
但是在交付方法上,又产生了一点波折。
一个周四的晚上,印厂把书打包好了,几个家长合计了下,为了让这本书看起来不那么水,就打算在学校里开一个新书研讨会,一起谈谈写作目的与思路。为了增加”权威性“,他们还找了几个教授、专家写评语,这样一来,自主招生写推荐语的时候也有点依据。主编负责跟家长们协商开会时间,好不容易协调好周日开研讨会,时间不能更改,就要求书能准时送达。
以前,书都是印厂派车送来的,但为了这区区几百本书,印厂从广州开车过来根本不现实。但用普通物流又嫌慢,货物损坏可能性大,主编的意思是走航空物流,但印厂不愿意,他们印刷已经免去了很多钱,空运成本太高,自己要倒贴了。主编跟印厂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印厂还是不肯让步。
后来,一个家长出面联系了铁路货运,让书及时上了车。到站后,另一位家长找了一辆小货车把书拉到我们出版社。等卸下大货,家长们再开私家车把会议用书拉到会场。
一番周折,大家都累得够呛。
周日的新书研讨会圆满结束,会后那群家长要请吃饭,我觉得别扭,就推辞了。主编去了,据说是被抬回家的。
一直到周二主编才来上班,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嘿,我又帮咱们省下一笔快递费。”
一般来说,作者自购的书都是由编辑室负责寄送,主编想省下这笔快递费,那天趁着酒劲让家长们答应自取,时间还是定在周日。我正想见见这些“神通广大”的家长们,周日一早,我就来到办公室把书都整理好了。
从上午9点开始,陆续就有人来,主编的态度很反常,并没有站在门口殷勤接待,只是坐着随口寒暄。说得差不多了,他就指指我,意思是让我把书拎出去。起初,我还帮忙搬了两次,后来主编拦住我,说:“你不用动手,让他们自己来。”
我渐渐看出端倪,来的人要么太年轻,要么气质看起来根本不像有身份的人物。我表示疑惑,主编刷着抖音,头也不抬地说:“这种小事轮不到他们亲自动手,来的不是下属就是亲戚,剩下的书你直接扔传达室,让他们来了自己去领,咱们撤。”
我离开出版社不到1小时,就接到主编的电话,他急吼吼地问我备用钥匙在哪儿:“哎呀,X局(家长之一)亲自来取书了,我把准备好的纪念品锁在办公室了,你赶紧给我联系后勤的来开门。”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要知道,“X局”是主编最重视的家长之一,时常能听到主编向他汇报出书进度,书里的第二篇文章就是X局孩子的,也是唯一没有挪动过排名位置的。
04
自主招生结束后,我问主编,这些小孩考的怎么样。
主编叮嘱我:“别人不说,咱们也别问,公私要分开,不问没事,问了保不准要出事。”
“家长不是挺爱炫耀的吗,考上了怎么也得在群里说一声吧。”
以前,家长群里偶尔会有人发一些自家小孩的动向,参加什么活动啦,拿了什么奖之类的,得个小奖都恨不得在群里发三遍。刚开始其他家长会点赞,说几句客气话,慢慢的,点赞的人也没了。自从书出版了以后,这个群就彻底安静了。
主编说:“这你就不懂了,都考上了还好,万一有人没考上呢?在群里瞎炫耀,引起嫉妒怎么办?你也知道,这些家长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争破头,在重大事项面前,还是低调些好。”
我心里觉得有些别扭,感觉出这本书不仅仅是“造假”,更损害了竞争的公平。
一次午餐时,我跟同事们聊起这件事,一个老编辑突然发脾气,他痛斥现在风气不正,把教育搞得乌烟瘴气,搅乱了考试秩序,还暗讽我和主编“助纣为虐”,饭没吃完,就端着餐盘气呼呼地走了。
我有些茫然,同事老李慢悠悠地说:“你别介意,他不是跟你置气,他也是为了自家小孩。他的小孩也参加了自主单招,你帮忙出书,那些中学生很有可能就是他家小孩的竞争对手。”
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毕竟理亏,我赶紧转移话题:“你家小孩不也是要参加高考了吗?你咋不着急。”
老李说:“他们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赛道的。好比一个是高尔夫比赛,一个是长跑,对普通家庭根本没影响。他们搞的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他们的内部竞争。”
老李慢悠悠地喝了口汤:“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编校工人,不像那些父母非富即贵,自己做不到,也不会刻意去要求自己的小孩。我孩子只要能考上一本就行,过的比我好就够了,其余的我不多想。”
说完,老李又问我:“你知道你们主编干嘛那么上心吗?”
“为了多卖书呗,挣资助费呗。”
“你还是不懂,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李说,过两年主编家的小孩就要升初中了,主编想把孩子送到X大附中去,“到时候,谁知道要拜托谁呢?现在搭好人脉关系,总比到时候抓瞎强。”
这下,我终于明白主编为什么要拉陈家长“入伙”了。
后来,主编听说我们中午聊天的事,想为自己找补:“其实大家都说家长如何帮忙,却没看到那些小孩自身就很优秀,这篇文章也就是锦上添花,估计还不一定用得上。他们那群人啊,目标都是国外大学或者自主招生,能参加高考的估计没几个。就算是真参加高考,他们的成绩上个985问题也不大。”
05
半年后,《对国际环境与我国政策的研究》这本书要准备加印,等我拿着审批表去找主编签字时,主编却把审批表留下,说先放他那儿。中间我催了几次,主编都说再等等,之后再无动静。
或许真如同事所言,这本书对那些优秀的中学生来说,估计算不得什么。
2019年高考结束后,我好奇地向主编打听那些出书学生的情况,据说他们当中有少数几个通过了自主招生考试或者出国留学,其余的人还是参加了高考。当然,最后的结局还不错,去的都是名校。
我不解,他们这么优秀,怎么最后还是参加高考?主编倒是不觉得奇怪:“一山更比一山高。这些学生的家庭也只是中产,上面还有更优越的,那些家庭根本不需要凑文章,孩子都能直接上名校。”
“那我们最后做了个寂寞?”
“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一个想法:‘如果我不搞,别的家长就会搞,我岂不是亏了?’最后大家都搞了,反而优势又没了,又得想新方法。之前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不能因为一本书、几千块钱,而功亏一篑。”
之后,主编又打了一个比喻:大家如同比赛抢跑一样,都想把起跑线往前挪动一些,但是大家都挪了,起跑线又一致了,就这样不停地前移与拉平。这么做,代价显而易见,那就是比赛失去了原有的秩序与规则,让竞争变得越来越难。
在父母的庇佑下,这些孩子有了稳定的上学资格,又为了上名校绞尽脑汁;有的实现了“辅导班自由”,却为了上最好的辅导班费心费力;有的孩子有条件钻研自己的兴趣,家长却妄图让自己的孩子全面发展……
一个同事说:“这哪是培养孩子,根本是父母折腾自己。拼的不是孩子,而是父母的权力、财力!”
后记
我离开出版社后,陆续听到一些消息,主编家的小孩没有如愿进入X大附中,去了稍次一点的附中合办的分校,不知道主编苦心经营的人脉有没有起到作用。
更有意思的是,《对国际环境与我国政策的研究》这本书还真重印了,但是在另一家出版社。如其他书一样,它发挥了最大的价值,实现了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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