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非常小说－虚拟世界

来去匆匆

　　狗必须走到街对面去，然而这是不容易的。
　　因为那条路通向地铁，假设你身为一只狗，就会知道那有多危险，你得穿越那无数仓促急乱的人腿缝隙，而且它们是像要活活把你踩死一样不管一切地大步踏着。
　　“以前做一只狗，可不用这样辛苦！”狗嘴里叼着报纸含糊不清地抱怨着。
　　而且主人是非常急燥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耐心。常常因为一件小事耽搁了，就突然失去控制地歇斯底里起来。按理说他并没有那么忙，反正近来已有两个月，他没找到工作了。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烦躁。
　　狗不敢再延误时间了，他叫了一声：“冲啊！”就一头扎进了人潮中。
　　现在他昏头转向，只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停。小心！还得注意避让。这样也还是没用，他没法横穿街道，反而被踢着，推着一起往另一个方向涌去。
　　“注意！没见到一只小狗吗？”狗汪汪地抗议着。由于叫吠时嘴松开了，报纸一下子落在地上。
　　没人注意，所有的人都急急冲冲地赶啊赶，把报纸又踢又踩，仿佛停一下，就要被淘汰似的。
　　“别踩我的报纸！见鬼，我会挨打的！”狗已经完全找不到报纸了，他慌乱不堪，被挤得觉得连自己都找不着了。
　　很快，他在混乱中被人群一起带进了地铁。
　　“我要下车！”他微弱的声音被地铁呼啸着一带而过。
　　地铁飞快地，一站，又下一站，狗每次都没有办法，也不够力量挤出车门。
　　“完蛋了！我迷路了！”于是他只有像一个迷路的小孩一样，震天撼地地狂叫起来。真的，他快疯了。
　　车上的人面无表情，耳朵像全被塞住了一样，轰隆轰隆。
　　终于，狗有了机会，他下了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灯光昏暗的站台。前面竖着一块白晃晃的牌子，绝望地写着两个黑色大字——“终点”。
　　虽然到处都标明着方向，通向出口，广场，街道，但狗知道没有一个方向属于他。
　　“哈！担心什么呢！不过是迷了路和丢了报纸罢了。哈哈！”狗大声对自己说。笑声像被黑洞洞的地铁轨道吸走了一样，没有半点回声。
　　“主人一定在等我！他会不会担心呢？可怜的家伙丢了工作，又丢了狗。”狗想到这里，心就抽紧了。“他会崩溃的！动不动就崩溃，天知道，我的压力比他还大呢！”
　　狗巍颤颤地穿过广场，空无一人的环境总叫他的肚子紧张地叽里咕噜像要拉稀。他在地上寻找，看看有没有谁掉了一块钱，这样他就可以等到明天天亮买一份报纸，挤上地铁，回到主人身边。
　　现在他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找一块钱身上，似乎这一块钱可以买回他的命。至少可能主人见到那一块钱买到的报纸，会稍微没那么愤怒。“瞧！这条狗够忠心，迷了路还不忘把报纸带回来。
　　狗搜遍了整个地下广场，那一小片静静地躺在地上，闪着微弱希望的小光芒，令人失望地一点影儿也见不到。
　　“我在骗自己！找到一块钱也改变不了我的处境。主人不会因此而饶了我！我只是一个活的出气筒。当然，因为他爱我，所以才会向我发泄。至少，我从未见过他向其他人发过疯！”
　　“也许以为他爱我，也是在骗自己！或许现在他正开心地要死，终于把我甩掉了！这么说，我失业了？哈，我还从未这么想过！哈哈！”
　　“换个角度想，就是我自由了！”狗开心起来，汪汪地吠叫着，在冰冷坚硬的广场上撒腿奔跑起来，像一头在草原上奔驰的真正的动物。
　　只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乐不出来了，从脚底透上来的寒冷，清楚地告诉他，这里没有草，也没有自由。
　　“也许做人家奴仆的工作，才是唯一可以意识到自己是条狗。”他想。
　　这种感觉就像一只空空的大气球，绳子紧紧地拉着，气球因这紧紧羁绊的烦恼而感到自己的存在，一旦绳子断了，毫无方向地飞上了天空，就只感到内心的空洞和惊惶。
　　疯了一阵儿，狗觉得自己该乖乖地回到原位——就是写着“终点”的地方。
　　刚才短暂的开心感觉，使他免不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要是在从前，遍地都是绿草！当然现在被开垦得所剩无几。
　　草地！真像是心底奇妙的柔软的铺垫，你总也想着放松自己，躺在大自然里晒太阳。如今在世上这样的享受，连狗也不敢奢望。
　　“我讨厌城市！讨厌这硬硬的地板！”狗胡乱地埋怨着。
　　“恭喜你！幸运儿！”一个声音突然从牌子后传出来。
　　听到这样无来由的祝贺，狗不禁迷惑地望向讲话的人。他有着红润而开朗的脸色，穿着一身粗麻布长袍，从头到脚——不用说，这种打扮，即使他不讲话，也可确定是疯的。
　　“太好了！看来你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你可以跟我回到你真正的家了。那里有你理想中的生活。”他爱怜地注视着小狗。
　　“真不知道他从哪方面认为我也是疯的。”狗恼火得很。他讨厌一切喜好调侃不务正业的人，也许主人讨厌那种人，反正讲不清楚，他们几乎同化了。
　　狗认为自己应当不予搭理最好。
　　“我没有疯。”那人仿佛看透了狗的心思，他弯下腰望着正准备走开的狗。狗立即觉得自己的眼睛像受了限制般移动不了，在眼的余光中，四周的一切渐渐发生着模糊糊地晃动，移位……
　　　　　　　　　　　　　　　　　
　　虽然狗还没睁开眼睛，但仍感到这是一生中最清醒的一次苏醒。清澈的空气洗净了他鼻子里堵塞着灰尘，使他嗅觉灵敏，像一只真正的狗一样躺着，嗅着，分辨着空气中荡漾着的各种各样不同的味道的花草气息。
　　睡眼惺忪的眼皮因惊讶一下子惊讶地睁大了。
　　蝴蝶，漫天的蝴蝶，遮满了整个天空。太阳透过那些彩色的翅膀，像穿射过印花玻璃的光线，他似乎躺在一块世界上最绚烂的地毯上。
　　狗马上爬起来，舌头从张大的嘴中掉出来，完全像一个刚出生的傻瓜一样，没命地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城市在哪里？这里只有大片陌生的草地森林，连马路也没有。唯一熟悉的建筑是一幢幢白色的平房，孤零零地站在森林里。
　　狗迟疑地不敢迈步，这草地是假的？泥土也是假的？他只相信高楼大厦。他夹起尾巴，慌慌张张地叫了两声“汪！汪！”以证明自己还是清醒的。
　　老实说，尽管身处一片宁静广阔的大自然，他的情绪仍然十分紧张，仿佛萦绕在他周围的繁忙浮躁一旦消失了，使他产生了遗落孤岛的荒际。
　　唯一可以让狗相信是事实的是那个出现在车站终点点牌子边的人，他正用一副得意的神情远远地看着狗，那种表情使狗相信这一切怪事正出于那人的恶作剧。
　　“怎么样？满意这个世界吗？”穿长袍的人乐呵呵地说。
　　“噢，这下明白了，拜托，把我弄醒吧！”狗说。
　　“现在你才是真正醒了！从梦中来到了真实世界！”那人说。
　　“拜托！我比你懂什么是真实世界！还有我也讨厌做梦，我现在要回到主人那里去了。”
　　“哈！你不信！这不是催眠产生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美好空间。我下面要告诉你的事情，可能你更加不信，你刚才经历的繁忙紧张，才是个幻觉！”
　　“我不是一条盲目的狗！所以别想骗我！”狗尽力掩饰自己的迷惑，不知怎的，他总认为迷惑等于意志薄弱，像主人老是讲的那样。
　　“哈！你不信！”那人禁不住乐出了声，仿佛对自己做的事十分满意，“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奇观！”
　　“得了吧！我不会跟着一个疯子！”狗本来想不动，可是见那人走远了，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这是他唯一比较熟悉的人，其他全是叫人发慌的环境。
　　跟着穿长袍的人走进了一幢白色的平房，门口一块布满灰尘的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虚拟世界连锁店”。狗停在门口，朝里面汪汪地吠叫，不敢进去，他怕又进入另一个幻境，虽然他现在还不习惯相信目前发生的一切。
　　“来啊！进来！什么答案都在里面。”屋里发出了叫声。
　　狗开始害怕自己再不跟紧那个人，就完全迷失了。没错，他现在尤其需要一个主人，一个主心骨。退而求次，即使那个是疯子，总好过没有主人。
　　屋里的景象，首先是叫人不敢相信——壮观而恐怖的景象。
　　里面全是人，这并不让狗产生安全感。
　　因为屋里躺着几千个人，全在沉睡着，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个穿着许多电线的头盔，丝毫不见任何人在动弹，所有的脸都是紧张地绷紧着。
　　狗吓得连开口问为什么的胆量也没有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说起来可够复杂的，假如你懂一点科学知识，恐怕我可以向你解释明白。这可花了我二十几年的时间呢！让我尽量讲简单些，以便让狗可以明白，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很哲学的人呢。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伙子，跟你一样，爱好自由的生活，不喜欢城市紧张嘈杂的气氛。我注意到，人的奋斗欲望，终有一天会毁了整个世界！
　　我得到了一份科研的工作。老实说，我对那些建设性的科学研究十分反感，它们事实上对世界产生的作用是毁灭性的。只会让世界发展的效率越来越高，使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并且无止境的开发，也毁灭了更多的大自然。
　　于是我开始研究用电脑产生虚拟世界的项目。真是有趣，只要你设计出一个非常逼真的世界幻像，再把试验者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都连接进虚拟世界。实验者感受到的，简直与真的世界毫无异样。
　　这时候，一个伟大的设想，在我脑中开始产生了，我开设了第一间“虚拟世界吧”。这很受欢迎。所有失意的，疲倦的人都可以在此得到满足，甚至人人都流连忘返。
　　于是，这种“虚拟吧”的连锁店，越开越多，在那时的街头，“虚拟吧”比所有的快餐店加在一起还多。
　　我能说什么呢！这证明人们需要它，它能让人得到满足，我做得对，街上人越来越少，能够满足在与真实无异的理想中，谁还愿意去奋斗呢？
　　当所有人都沉迷于“虚拟吧”中，我的理想达到了，他们的欲望再也不会破坏这个真实世界了！“
　　狗有点明白了，不过他反驳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刚才感受到的世界是虚拟的！可是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快乐啊！在你的程序中不还是一样充满着压迫感！”
　　穿长袍的人挠着头皮，叹口气：“的确，那并不是出于我的设计，而是那些人自己造就的，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想把所有人集中到一起。然后可以尽情地重建这个世界。当然不是继续造楼房，机器，而是让世界变成一个大花园。
　　可是当我把所有人集中在这山洞里时，我为了让他们的世界更丰富，犯下了一个大错误，就是把大家的线路全集中到一起，使他们的虚拟世界相连接。
　　真可怕！这样一来，立刻在虚拟世界中引起了一场大革命。人类又开始欲望复苏，大肆地发展起来，虚拟世界不再是单纯美好了，而是变得现实残酷起来，竞争、掠夺、发展，一片混乱。——当然，这就更接近真实世界了！
　　不过也好，反正无论他们如何发展，都不会破坏地球了。我推倒了所有大厦，让草木自由生长，就像现在一样，多美妙！“
　　“这是大犯罪！”狗叫起来，“别告诉给我听，我不想做同谋，你会被判刑的！”
　　狗从人群中找到了主人，他正紧闭两眼，一副潦倒忧愁的表情。他的一切烦恼，狗都能从熟悉的脸上体会到。可怜的人。
　　“喔！这里空气可真浑浊！我得出去呼吸清鲜空气！来，我们出去吧！”穿长袍的人说。
　　“怎么？你不走吗！是啊！你要跟主人告个别！真是条好狗！不过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在你刚出生时，是我把你送到虚拟世界去的。你是虚拟世界中唯一真正有生命的狗，其他狗都是虚拟的。”
　　“你要留在这里也没关系，这里没有竞争，所以有的时间。你想晒太阳的话，就到草地上去，没有人会和你抢阳光的。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花丛中，听听鸟鸣，闻闻花香，睡睡懒觉，这是所有动物都该过的美好生活。”那人说着自顾自先走了出去。
　　的确，这里空气令人窒息，所有沉睡的蒙着灰暗阴郁的神色，互相笼罩，互相感染，并且以一种不变的状态凝结在那里。
　　狗呼吸着空气，却感到习惯。他惯于徘徊在不能忍受的生活气息里。
　　主人睡着了，但却像活在他的恶梦中，狗不能不叫醒他，或者他不想。每当他陷入矛盾之中，他从未试过去解决。狗常做的事就是蜷缩在主人脚边幻想，幻想放弃这一切困扰，自由地跑在原野上，狂吠着飞奔。
　　事实上，他在从前的生活中不止一次地这样幻想，这幻想累积次数多了，渐渐成为他的一个模糊的理想。
　　现在，这个时常激荡内心的理想就在门外。狗脖子上没有拴上链条，那么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奔出去尽情开始新的生活。他在犹豫，恐惧的是另一根链条。他可以挣断，只是没有作好准备，这来得突然。突然到像不是他想的。所有的理想，只是不能忍受生活时产生的一次一次偶尔的心动。理想只是生活的副作用，真正抛弃这里沉闷的生活，你发现心中毫无理想。或者是这样，或者又不是。
　　　　　　　　　　　　　　　　　
　　狗在反复地想，这个念头和那个念头轮流地占据他。
　　最后他下定决心，在理想再一次鼓舞起他的热情时，他停止徘徊，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狗一个劲地往前奔，奔跑，使他的想法也跟着一个劲不改变方向地飞驰。
　　他不能停，惟恐一停下来，就失去感动。他要保持感动，他拼命跑，拼命地保持，要让理想由弱变强，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穿长袍的人在哪里？”狗突然在想。
　　“为什么要找他，我又不需要个主人！”狗又告诉自己。
　　“我已经自由了！我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又告诉自己一遍。
　　接着，他又告诉自己一遍。
　　他不停地向自己说，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理想。
　　然后他嗅嗅花朵的香气，告诉自己这很美好。
　　他望望蓝色广阔的天空，告诉自己这很辽阔，像自己的内心一样。
　　他欣赏这纯自然的自由空间，告诉自己他热爱这种生活。
　　他躺在黑夜的草地上，枕着柔软的绿草。仰望繁星，跟自己说，这有多美妙。是的，我热爱这种生活，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以前不是一直在幻想这种生活吗！是的，是的！我应该喜欢。
　　一遍一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说服自己入睡……
　　梦来了。它们把狗送回了从前的生活。失败的主人不停地絮絮叨叨讲述他的失败。噪声和污染包围着他。狗的心装满了沉甸甸的烦恼。忧虑带动着他的脚步在人群中穿梭。
　　然后，他在孤零零地在草地上苏醒过来。喧哗和浑浊的气息一扫而尽，这是只有清鲜纯净的空气。心里的重负也没有了，这使狗感到自己像被掏走了一样的空洞不安。
　　狗只感到心脏仓促不安地鼓击空荡荡的胸膛。
　　这是谁，谁躺在不为人知的草地上。那是我吗？我在做什么。当然！我什么也不用做。哈！哈！狗干笑两声，声音消散在广袤的夜色大地中，没有丝毫回声，反而引来一种极其陌生的寂静。
　　“明天！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想？我自由了，自由还需要个目标吗？但是，总得知道明天的计划嘛，不然我明天干什么？”狗想。
　　“还有！我害怕没有屋顶四墙的黑夜！也讨厌，听天由命的生活！”狗对自己说，他又觉得这句话，像主人对他说的。
　　接下来狗又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那个理想。当然有了！在我从前的生活中不止一次这样梦想过。问题是自己究竟相不相信自己的理想。或者根本说不上相不相信。只是活在我那种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一味被生活拽着，拖着往前走。唯一的属于自己内心的世界只是厌倦和苦闷。或者连这也不属于自己，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或者躺在这里的并不是我，而是主人，或者也不是他！是另一个，或者随便哪一个。他们已被生活同化了。人人都没什么不同，我只是被派来，代替大家来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人是没有内心世界的。这已是个不能实现，也不想实现的梦。”
　　“那最可怜还是我，被整个世界遗弃在这个地方。”狗忧郁地想。
　　“不如，我把大家都解放出来，那我又向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了！”狗突然这样想。
　　“不不不！我还没作好决定。”狗想着原先生活中的林林总总，又犹豫不决了。
　　两边他都害怕，狗骑在两个世界的夹墙上，左看看，右看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犹豫不决，他一向如此地放弃决定，等待什么来带动他迈步。
　　这里没什么可带动他，所以他一直躺着，躺到白天来临。躺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完全清晰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狗看见不远处一只山羊在低着头漠然地吃着，毫不动声色地嚼着嚼着，那张一鼓一缩机械般不停咀嚼的嘴，和山羊静止不动的身躯很不协调，仿佛那张嘴不是他的。
　　“这证明他很现实！”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心起来。
　　“哈！这里也许并不是那么孤独，我怎么没想到有那么多邻居，可以组成一个新的社会！”他语气加重在社会两个字上，好像那两个字是个有份量的实物，可以放在嘴里叭嗒叭嗒嚼出味道来。
　　“哈罗！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高就？”狗问。
　　毫无反应。
　　“哈罗！你好，干什么的？”狗不由大声起来。
　　山羊仿佛从深深的寂静中被震动了一下，突然惊醒般地抬起头，用两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眼睛，向狗望一眼，转身逃走了。
　　“啊！牲口，我怎么没看出来！”狗说。
　　他继续寻找可以组成社会的同伴，得到的反应都是一样。麻木——但不同于原来生活中见到的麻木，这更彻底。“像树一样麻木！”狗只能这么说。
　　“我注意观察到那些那些动物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似的生活着。狗这样想时，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担心很快他自己也一样忘了自己是什么！变成一只野兽一样生活着。
　　“也许！我该写日记，还有，我要保持自言自语的习惯，这是唯一不让忘了自己是谁的办法。
　　　　　　　　　　　　　　　　　
　　日记是需要一本漂亮的本子，狗找遍了整个树林，寻找一些宽大的叶子，然后仔细地剪去那些支支杈杈的外围，使叶子成了一个方形。
　　“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方形！”狗自言自语。
　　“我喜欢表面光滑，整整齐齐的东西。”狗尽量跟自己多说话。
　　唠叨了一下午，他汇起了好几本厚厚的日记，他非常细心地用一些小树枝，削成光光的头，以便于刻字。
　　　　　　　　　　　　　　　　　
　　“2036年春天气晴朗日期不祥……”
　　他停下笔，思忖，没有抬头可见的大钟很不习惯，接下来，却不知道写什么好！
　　这里没什么可写，写一写山羊？土狗？兔子？不！不！不！他们本身都不值一写，也没有写的必要。
　　思想的空白很可怕，那会一天一天扩大，使自己的脑子也随之空白，然而即使这样着急，狗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落笔。写写昨天得到自由的感动吧！不，那别提了，只是可笑的不成熟冲动。
　　他内心充满了失败和浮躁，这种感觉很熟悉。
　　这不安的心，多令他怀念从前，那时候所有的烦恼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簇拥地压在他身上，怨气使他内心充满了气，变得实在。
　　他在写——主人的工作一次一次失败，他也同时承受了一次一次责打。现在想起来没那么痛苦，这是他的命运，作为一只城市狗必然的命运，离开自己赖以生存的命运，那还有什么？
　　虽然生活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他已被同化。理想是个空白，他已明白了。那为何他还在这里。不知该干什么，该去哪里，只是留在这里——那毫无意思的逗留。
　　狗感到过去的生活张开双臂，他要飞奔过去，一下子深深陷入生活中，那是他的身体，离开了身体，我是谁？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被割下来可怜的，废弃的肉。
　　来吧！丢掉日记，生活留在那里，我为什么要怀念。回去，只要马上回去。
　　趁这想法正在牢固时，什么也别想，脑体一条线似的，直奔回去。
　　他冲进“虚拟世界俱乐部”，冲到主人身边，一把扯下了连接着主人的线路。
　　主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茫然不知所措，惊讶限制了他对这个奇怪的世界作出任何反应。慢慢地他转过头，看着狗。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你这个混帐！”主人骂道，不过狗知道他并非在骂自己，只是他习惯了什么事都向狗来发泄，这好亲切。
　　当狗仔仔细细地向主人报告这件事的来由时，主人在不停地骂：“你话讲不清楚吗！颠三倒四的！笨蛋！”
　　狗一边享受着责骂，一边继续汇报着。
　　“你说的那个疯子在哪？！”主人警惕地望望四周。
　　“他出去散步了。”狗说。
　　主人把头探出门外，“大破坏！真的，像你讲的那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他骂狗。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把所有人从虚拟世界中拉出来。这可真热闹，你都来不及向那些激动的人解释清楚。
　　只有少数人幸灾乐祸地奸笑起来，“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再不是穷光蛋了，因为大家平等了。”
　　更多的是发出这样的惨叫。
　　“我的工作呢？”
　　“公司！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公司，哪去了！”
　　还有人失声痛哭，原因是他在虚拟世界中所生的亲爱的孩子，原来只是幻觉。  
　　周围是一片咆哮的河流，颓废的呻吟，痛苦的哭泣，最后汇成一股狂怒的浪潮。
　　找这个疯子报仇去！
　　穿长袍的人呢，正悠闲自在的像个仙人一样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漫步。不过当他看到一支来势汹汹的大军，知道自己的神仙日子完了。
　　“干掉他！”
　　“不不不！你们要杀人吗？按正常程序，应该先审判。”一些人说。
　　“审判？这家伙把什么都毁了，让我们变成了荒野上的野兽。既然我们是野兽，为什么不可以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我反对！既然我们是人，应当继续维持一个社会秩序！还有，做出这种事的人，明显不过是个疯子！按法律也不该处决他！”
　　“我们没有疯人院了！”一些人叫起来。不过，最终没有动手。不错，理智是好的。
　　　　　　　　　　　　　　　　　
　　原来，虚拟世界中的领袖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大家依然对他们表示了敬意。领袖激昂阵词，安抚了大家的情绪，鼓舞起了重建社会的信心。
　　“建设！加倍努力的建设，拉回倒退的时代！”这成了一句新的口号。
　　当然，建设之前，先要摧毁每个“虚拟世界俱乐部”，只留下一个床位给疯子，尽管有人反对。
　　“建设！加倍！努力！”这是一个新的精神。使世界聚集，使颓废被忘却。只有拼命地实干。甚至新的法律要新列入一条法令，“禁止一切形式的幻想！”
　　　　　　　　　　　　　　　　　
　　地球疯狂地旋转，大踏步地发展。生活的压力超出以前，你追我赶，人人生怕失去这一新的机会。
　　失业的依然失业，尽管他们如何痛苦而急切，连狗也感到沉沉的压力。“禁止幻想”让他们连退路也失去了。
　　　　　　　　　　　　　　　　
　　狗疲倦地穿过马路，避让着呼啸而过的行人和车辆，默默而孤独地沿着墙根走着。他这次真的迷路了，事实上主人是不能负担生活了，也不再负担这只狗了。
　　他怯生生地在城市中流浪。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避开前面冲过来活动的障碍。或者他自己才是一个绊脚的障碍。他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着。
　　转过街角，狗进入一扇小门。
　　穿长袍的人摊开手脚躺在他的幻想之床，脸上依然挂着和平的微笑。
　　狗躺下来，睡在穿长袍的人的床边，舔着他从床沿垂下来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