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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中 加 关 系 于 2016-10-9 20:44 编辑
加拿大A省鲁镇新移民聚居区附近的酒店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是炉子,预备着热酒。新来的移民,傍午傍晚打完了工,每每花四加元,买一碗中国白酒,--这是二年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元,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元,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的小菜了,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技术移民,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投资移民或难民们---即从中国卷款而逃的前贪官或奸商,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移民加拿大起,便在新移民聚居区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的投资移民或难民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技术移民,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酒碗底里是不是干净,又亲看将酒放在微波炉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加热烧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西装革履的唯一的技术移民,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愁云;一副瓶底一样的眼睛。穿的虽然是西装革履,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朗讯”,”e-commerce“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新移民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皱纹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热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加元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简历里加水被发现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听说前天有人亲眼见你的造假的简历被发现,被当场炒掉,差点被送RCMP。”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简历潺水不能算造假!……技术移民为找工作的事,能算造假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It is none of your business”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在中国也是读CS的,但因为整天跳舞吃喝追MM,课程学的巨差,毕业终于没有分配到到好单位;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文章写的好,便替人家当当文员,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铁了心想另谋高就,有机会就向职业介绍所跑。由于无心工作,写文章常错误百出,结果弄的领导发怒,同事也受牵连。于是群众关系也巨臭,领导怕犯众怒,所以也根本不敢提拔使用他。孔乙已不检讨自家的行为,反而到处报怨领导不知人擅认,如是几次,连领导也讨厌他了。孔乙己没有办法在公司存身,便办了加拿大移民。但因为技术太差,来加拿大后也没有公司雇用他。孔乙己没有办法只好重去上CS,但可惜上的却是唐人街上专骗新移民的社区学院。课堂上除了教学生向简历中加水,别什么也不讲。孔乙己毕业了依然失,没办法就只好一边用课堂上学来的向简历中加N桶水的办法找工作,一边去打零工,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还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学CS的?”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HELLO WORLD’ 也不会写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计算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CS,……我便考你一考。你知道JVM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回答罢?……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找程序员工作的时候要用。”我暗想要我编程的日子还很远呢,而且也编程时从不用想这些问题;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Java virtual machine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SUN公司的这JVM有四种版本,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掏出笔,想在柜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加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移民说“他怎么会来?……他连打零工也没人敢用的。”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简历造假。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假简历递到北方电讯并且骗到一份固定工作。可是北方电讯是那么容易骗的了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公司背景调查,后来是警方介入了。”“后来呢?”“后来被警方调查。” “警方调查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进去了,要不就是被遣送回国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天气阴冷,刮着大风,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热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地下放着着一个塑料旅行包;见了我,又说道,“热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加元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热。”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发假简历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发假简历,怎么会被警察调查?”孔乙己低声说道,“为别的事,……”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来喝酒的移民,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热了酒,端出去,放在柜台上。他从破衣袋里向外掏钱。掏出一大堆东西后才摸出四元硬币,放在我手里,然后,端着碗大口喝起来。一阵阵冷风吹来,他却全然不顾。孔乙己不一会喝完了酒,便又在其他移民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没有再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加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说。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再见到孔乙己,但是这也并不奇怪,因为那天在孔乙己掏钱时带出东西里,有一张回中国的单程飞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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