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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6日,南非前总统曼德拉逝世,享年95岁。尽管早有心理预期,但曼德拉逝世的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全世界依然震惊和不舍,陷入悲痛之中。
曼德拉一生堪称传奇。少年时是部落家族中唯一上过学的人,青年时代由于在大学参加学生会对抗学校的活动而被开除(这是南非唯一接受黑人的大学,被除名则意味着失去再受高等教育的权利)。成年时则不满包办婚姻而逃离,找到第一份工作不久就因为逃亡的贵族身份暴露而被辞退。当然他最传奇之处是曾对抗整个南非政府以及几乎整个西方社会,并因而在监狱中度过四分之一世纪。冷战结束后,他又成为废除种族制度后的新南非的首任总统,还获得至高无上的诺贝尔和平奖。
南非历史上是英国的殖民地。1931年获得独立主权地位,1961年成为共和国。但1948年被认为是南非的一个分水岭:国民党在这一年赢得大选,随后开始全面推行种族隔离制度。此时的世界,二战已经结束,美、苏、中、英等世界进步力量联合起来击败了法西斯。公平、正义、平等已经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南非这个民主国家,凭借大选登上权力舞台的国民党却敢逆天下之大不讳,公然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堪称历史奇观。
南非国民党的倒行逆施之所以得逞,和两个国家的支持密不可分。一是和南非有着密切经济、文化、历史关系的英国。另一个则是号称两次拯救了世界文明的美国。曼德拉之所以被捕,并开始漫长的监狱生涯,则拜美国中央情报局所赐:1962年8月,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帮助下,南非白人种族隔离政府将之抓获。正是美国这个民主、自由、人权的国家,一手把曼德拉送进了监狱——下一个要送进去的应该是斯诺登了吧。
而且由于曼德拉采取各种方式(和平、武力)对抗反人类、反文明的种族隔离(联合国的定义:“种族隔离是一种对人类的犯罪”,制止犯罪就是在西方也是要动用武力吧),他被美国列入恐怖分子名单。哪怕后来他成为新南非的总统、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也没能使他从这个名单中消失,直到他临近九十岁生日时,即2008年6月,美国才把他从这个名单中删除,算是他的生日礼物。这也是为什么说,曼德拉几乎是在对抗整个西方世界。
美国支持南非种族隔离政府,并不仅仅由于它是英国的盟国。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美国不过是另一个南非:都在实行反人类、反文明的种族歧视。
中国著名的法学家何帆先生在《大法官说了算》一书中提到这样一个案例(第115页):1955年14岁的芝加哥黑人少年艾米特·提尔仅仅由于握了一位白人女孩的手就被杀。他被剁得血肉模糊然后扔进河流中。凶手被抓获后,陪审团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论,宣布无罪释放(好像许多自由派学者都在鼓吹美国的陪审团制度)。而这样的案子在美国比比皆是,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直到1965年,弗吉尼亚州的法律仍然规定白人与其他有色人种通婚属于违法行为。
事实上,南非政府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一个依据是,根据不同种族文化、习俗的不同,“隔离但平等”。这个“隔离但平等”就出自1896年美国最高法院在“普莱西诉弗格森”一案所做出的判决。直到六十年之后,才被最高法院在布朗案中以违宪为由推翻(当时仅限在公共教育领域,而做出判决的法官布莱尔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外出不得不穿防弹衣,他的儿子也不得不背井离乡。甚至他家乡所在的州议会通过法案,如果他去世,将不得埋葬他的遗物于此地)。而此前的判决也是以合宪为由做出的。真是同一部宪法,任意解读。
然而从判决到执行更是漫长,五年之后,也仅有千分之一的黑人学生进入融合学校。
在布朗案发生地,判决十三年后学校依然关闭。在一个法治国家,却如此轻慢乃至抵制联邦法院的判决!是不是有“法不出最高法院”之感?在那个时代,长年动用联邦军队护送黑人学生入校是这个国家最刺眼的景象。(一直不断有认同西方制度的自由派人士称美国这样的制度不会发生大规模的饥荒,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同样可以说中国这样的制度不会出现种族隔离?)
此时的美国,用被暗杀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人类历史上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被杀,恐怕也就只发生在美国这样的人权国家里。自由派或许会辩护说,被杀也好过关在监狱里)马丁·路德·金在其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的一段话有着真实的描述:100年后的今天(注:即林肯签署解放黑奴法案一百年),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100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备受压榨。100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生活在物质充裕的海洋中一个穷困的孤岛上。100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然萎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故土家园中的流亡者。今天我们在这里集会,就是要把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公诸于世。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何以美国会坚定地站在南非种族隔离政府一边,会把曼德拉列入恐怖分子名单,会把他送进监狱。但世人倍感不解的是,何以直到曼德拉九十岁生日时才把他从名单中删除。难道这就是世人所公认的民主制度下的低效率导致的?“九一一”时,美国曾给出过解释:即以反恐的理由。原来在美国政府心目中,曼德拉和本·拉登是相提并论的。
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人类,或许难以理解,何以民主制度竟然和奴隶制融为一体。其实,民主制度本身不过是政治权力产生的一种方式。不料却被西方大加装饰和美化,它的民主已经和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相联,而民主的实质反而不被人所窥知。
如果看看西方民主的源头,我们就会发现,古希腊民主就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之上的。西方崛起后,虽然建立起代议制民主,但却从事黑奴贩卖长达数个世纪(从十六世纪直至十九世纪,也有说从十五世纪直至二十世纪)。奴隶贸易一方面给非洲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整个非洲大陆因奴隶贸易损失的人口至少有1亿多,相当于1800年非洲人口总数。由于奴隶贸易掠夺了非洲大陆的主要劳动力,非洲大部分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景色。奴隶贸易给欧洲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加快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促进了欧洲的经济繁荣,为工业革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由于黑奴贸易,欧洲一些原先默默无闻的小渔村,迅速发展成为繁华的海港。位于英国的利物浦、法国的南特就是典型代表。当然,今天的西方把自己的成功都归于民主了。
后来美国一建国就和奴隶制相生相随,所谓的国父们大都是奴隶主。美国也以四百万黑奴的规模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二大奴隶社会(第一大是俄罗斯的农奴制)——1860年黑奴作为财产的产值超过了美国所有产业:制造业、铁路等的总和(只有土地的价值超过黑奴)。当南方部分蓄奴州意欲脱离联邦时,便引发了美国内战。然而黑奴制仅仅在脱离联邦的州被废除,部分支持联邦的蓄奴州仍然保留。显然,这场内战并不是一场解放黑奴的战争,而是保护联邦和国家统一的战争,并为了联邦统一的需要而解放了黑奴。黑奴制虽然取消了,但种族歧视依然合法存在了一百多年,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民权运动,才最终令黑人得到了完全的公民权。
所以,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可以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也实属正常。1948年南非国民党赢得大选,依据的就是以英国议会制为榜样、1909年制订的南非宪法《南非法》。根据这部宪法,白人才有选举权,开普省虽然保留历史上形成的有色人种投票权,但只有白人才能作为被选举代表。
这种做法几乎就是当年希腊民主的翻版。就是今天,实行民主制度的马里,得到西方强力支持——法国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出兵支持马里民选政府,依然在实行奴隶制,奴隶人口高达二十万!
民主和奴隶制挂上等号,确实超出当代人的想象,但历史和现实就是如此。不管这是历史的局限,还是民主制度本身的原因,或者民主本身无法解决奴隶制问题:美国是通过内战解放黑奴的,而不是选票;黑人是通过激烈对抗的公民运动得到公民权的,也不是通过选票;南非黑人是通过激烈的反抗和国际社会的压力得到解放的,而不是通过选票。
曼德拉仅仅是坐过二十七年牢,还不足以称之为伟人。当他终于获得权力之时,他没有选择报复、以牙还牙,而是宽恕与和解。世人可能还记得这一幕:他在就职仪式上,向三位特别邀请的关押自己的卒狱恭敬地致敬。而之所以这样做,他说,感恩与宽容经常是源自痛苦与磨难的,他正是在狱中学会了控制情绪才活了下来。敌人的毫无人性的折磨反而成为他感恩的来源。
我们都知道,邪恶的种族隔离制度制造的灾难罄竹难书,曼德拉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悲剧之一。他四分之一人生是在非人待遇的监狱中,其中18年是在被称作是“活地狱”的罗本岛监狱。酷暑烈日下采石场的艰苦劳作侵蚀了他的肺脏——而他到了晚年,就是被肺病所击倒和夺去生命。在正义到来之际,对加害者进行清算和报复实是应有之义,更是人之常情。然而,曼德拉却最终如基督般选择了宽恕。他担任新南非第一任总统时,他的副总统就是来自国民党、和他一起终结种族隔离政权的德克勒克。而且他还和德克勒克一起共同分享了诺贝尔和平奖。他的获奖感言有这样一句话打动了所有的人:原谅可以让灵魂解放,让恐惧消失,这就是为什么原谅是如此锋利的武器。
从人性的角度讲,一个二十多年失去自由的人,往往会偏执,充满仇恨。一有机会必然会疯狂报复。曼德拉之伟大就在于,他超越了人性极端的一面,以德报怨,以和解融化复仇,以自己崇高的威望,最终避免了种族杀戮,没有使新南非诞生于血泊之中,顺利实现转型。此时的他,平和、安详、宽容,没有丝毫的耿耿于怀、没有一句恶言恶语、没有丝毫的火气,然而却更为强大。
除了超越人性的极端和阴暗,再就是漫长的监狱磨难并没有使他丧失理性。他之所以选择宽恕,也是因为这是现实中唯一的选择。由于历史的原因,白人群体控制着南非的一切:政治、经济、社会、军事、教育。假如进行清算和报复,则必然导致大量白人出逃,南非将遭到毁灭性打击。更何况这些白人后面还有强大的西方做后盾。西方和倒行逆施的白人政权有着太多理不清的利益纠葛,宽恕他们,实际上就是宽恕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新南非不仅政治上需要西方的支持,经济是也同样如此。我们不妨想想,难道曼德拉能清算美国中央情报局把他送进监狱的罪行吗?他能够报复英国长期对白人种族政权的坚定支持吗?
更何况,西方在面对种族隔离制度上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多欧洲国家都一直站在制裁南非的第一线。最终让步让黑人享有公民权的美国也加入到制裁的行列。这种制裁压力也终于在冷战后结出硕果。然而,西方部分国家反对种族隔离是一回事,但是否容忍针对白人的大规模清算则是另一回事。一直拥有白人优越感的西方,是不可能眼睁睁地接受白人被黑人大规模报复的现实。他们的逻辑就是:只要白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但这个标准仅仅限于白人。卡扎菲想这么干,哪怕承诺全面实行民主,也难逃命丧街头、尸体被辱的命运。我们不妨试想,假如在新南非,一个个罪恶累累的白人也光天化日之下命丧当场、拖尸街头,而不是被邀请参加曼德拉的就职仪式,还被礼以恭敬的致敬,西方将会如何对待一个获得解放的新南非?
这恐怕也是为什么,当他1998年访美并会见总统克林顿时,他既未让美国道歉,也没有提出把他从恐怖主义名单中删除。只是令美国十分尴尬的是,一个美国法律上的恐怖分子不仅堂而皇之地进入美国,而且还是国家邀请的贵宾。更为无厘头的是,国会并没有取消对曼德拉的入境限制,但政府却又公然邀请曼德拉访问,这还是一个法治国家吗?国会最为精神分裂的是,竟然还授与曼德拉“国会金奖”——这可是非洲第一人!要想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制度最荒唐,不妨看看这一幕!
曼德拉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仍然选择了制造种族隔离罪恶的民主制度。其出发点应该有二。
我们知道,南非没有独立时以英国为榜样制订的宪法就是一部种族歧视法。他们之所以以英国为榜样,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政体更符合白人的利益,在这样的制度下面,通过他们控制的议会,可以随心所欲地制订种族压迫的法律。1948年通过选举获胜的国民党更以此宪法为基础推行了种族隔离制度。尽管如此,毕竟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仍然认同这一套制度的。新南非仍然无法避免西方社会的巨大影响,也不可能脱离西方建立的体系独自发展。所以曼德拉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制度。这在人类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后。我们知道,法西斯制度制造了犹太人种族灭绝惨案和世界大战,德国和日本战败后都放弃了这种制度。苏联的制度模式也造成了许多灾难,所以俄罗斯等东欧国家也没有再重建这个制度。只有南非,是个例外。
二是民主制度是建立在一人一票基础之上的。在南非黑人占据绝对多数的现实下,继续采用西方的民主制度,则可确保国大党黑人政党的永久执政。其实南非今天的民主制度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无论选举与否答案都是恒定的。新南非到今天,犯罪率和失业率高企、黑人整体上依然贫穷、腐败更趋恶化。祖马尽管只接受过小学教育(应该是当代各国政治人物中的唯一),实行一夫多妻制(2012年迎娶了第六房,大概只有南非不只一个第一夫人),2005年还由于腐败而被解除副总统的职务(他的前财务顾问谢克向法庭供认曾向祖马行贿130万兰特,约合19万美元。但后来最高法院认为证据不足而取消对他的指控),但仍然可被选为总统。尽管如此,每次选举都是黑人政党获胜。尽管如此,白人政党却还无法否定黑人政权一党执政的合法性,还只能无怨无悔地接受它。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曼德拉都以理性、智慧和超越人性的阴暗面,牺牲了自己,成全了这个国家。这就是伟人。而他主导的南非民族和解的模式也同样超越国界,成为世界各地社会从对立、分裂走向和解的典范。这既是南非之幸,也是世界之幸。
最后让我们重温曼德拉出狱时的一段话,以再次体验他伟大的人格、光辉的人性:“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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