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思牛肉麵，我在普林斯頓生存的理由。

独立意志

不論是志願或時勢所迫，在異鄉居住，從來都不是外界想像中那麼富於浪漫冒險色彩的，大部份的時候，是飄流的意味大過生活，除非，有足夠的幸運，能補獲那彷如青鳥般難以覓尋，足以讓你可以融入在地並安身立命的生存理由。

很可能是一棟攢樽幾年終於得以購進的四房兩廳都鐸式獨棟別墅；或許是一家書目不豐，價格不靡，但走訪一趟卻足以癒療思鄉愁緒的中文書局；當然也可能是中國超市架上偶爾尋獲的美味珍品，譬如故鄉小食大溪豆乾。

而對我而言，移居普林斯頓飽嘗精神心靈失根之苦整整兩年，終於首次找到，讓我感覺可以在此安頓下來的理由，就是在那寒氣逼人的夜晚，普林斯頓Nassau街上，高檔居家服飾櫛比鱗次一路綿延下來繁華盡頭處，一家相形之下顯得侷促狹窄卻人氣食氣繚繞蒸騰的小食店──Tiger Noodles所吃到的那碗牛肉麵。

早降秋寒的夜晚，利刃般鋒銳的風頭，兜頭兜臉襲來的天時、離家不過二十分車程的地利，加上一家子嗷嗷待哺渴念家鄉美味撫慰的人和，三者加乘的效果，讓那一碗，歷經一時半刻光景卻彷彿一世紀久的等待，才姍姍上桌的牛肉麵，更憑添幾分迷人魅力。

「請用！」老闆兼跑堂把麵往桌上一擱，以對自個兒食物充滿自信的聲調說。
先是一股熟悉的，混融著蒜薑蔥醬油辣椒及更多不知名的神秘調料所組成的經典牛肉麵香味氣流迎面撲來，深呼吸一口，讓香氣從鼻子鼻腔沿著氣管一路流竄，直到滿滿充塞整個胸襟，說也奇怪，長久以來所武裝的鋼鐵般堅強的防禦心，一吋一吋的柔軟了。

然後是視覺的洗禮，豪氣十足的大碗，盛載著牛肉麵獨有的泛著暗紅油光的湯汁，上頭點綴著幾片上海小白菜的綠意、起伏蜿蜒渾圓雪白的修長麵條，還有酸菜，這缺了就要相形失色的重要配角。

迫不及待的，以一種彷彿競技場上鳴槍起跑般整齊劃一的默契。「唏嚦──囌嚕──」那在日本美食節目裡慣見的大啖拉麵所發出的淋漓暢快滿足聲響，在四周此起彼落的起落彈跳著。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從唇齒傳輸到大腦裡所激起的巨大感動，那種讓人幾乎要泫然欲泣的幸福，恐怕只有橫跨沙漠乍見綠洲，或是在馬達加斯加島上遇上一個可以用台灣話交談的旅者，方能領略體會。

套句米其林美食評鑑的專業術語：「位於普林斯頓的Tiger Noodles，值得專程前往一嚐。」正確一點的說法是，若你是居住於美東Tri-State地區思鄉心切的遊子，或者在旅途中有行經紐澤西普林斯頓的可能的話，值得或專程或繞道前往。
而如果硬要以在台北居住經驗中所遍嘗累積的正港台灣式牛肉麵為較勁對象的話，湯頭馥郁不膩口，勁道十足，入喉之後辛香餘韻不絕，直逼原味水準；就肉質來說，毫不腥臊，且接近入口旋即癱軟化開的完美軟嫩，一點兒也不遜於幾乎要被我因思念而神化的美麗口感；最叫人感動的是，不可或缺的酸菜不但沒缺席，竟是奇蹟般鹹淡合宜。唯一小小的遺憾，是圓滑潤口的烏龍麵條不夠彈牙來勁，咀嚼品味間，硬是少了點樂趣和快感.

可常言道：「人離鄉賤！」能夠在這個中國菜口味樣版化，醬料公式化，食材制式化的異鄉彈丸小鎮，以短短車程，七塊錢不到的代價，就能換得像不像八分樣的台式牛肉麵，同時取悅了味蕾和心房，實在沒有理由再苛求了。

況且我一直深深覺得，在人生之行旅之中，無論長期或短程的流浪，長存記憶裡的美好滋味，始終扮演著指示我正確航向的燈塔角色，唯有在味蕾裡能夠依稀尋得靠岸的港灣時，我的身心也才能獲致真實的歇息安頓。

而移居普林斯頓兩年，我的魂魄，終於可以不再迷航，終於可以穩當的，停泊在那一碗香濃到味的牛肉麵汪洋。

圖說: 時不時要來上一碗的牛肉麵竟然獨缺存檔照, 可見有多美味讓我吃到渾然忘全我,完全忘了拍照這回事, 只好以min煮的鮮蝦菠菜麵拿來充數, 包涵了.

(本文曾刊登於二00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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