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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夏夜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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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1-11-24 16:07:29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那一年我 7 岁。  

  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枯淡,就像包围乡村的空气。枯淡的乡村生活中我又是那么的孤独。夏天是一年中惟一的明亮的季节,我可以成天泡在河里,玩狗爬式,摸河蚌,再就是仰躺在水面上,看白云朵朵飞来又飞去。太阳烧得背上火燎火燎的,然后就蜕了皮,像出了麻疹一样难看。阳光丝丝地渗进了我小小的身体里面,在一个什么角落贮藏了起来,让人憋得发慌。我真是太闲了。我有那么多的时间要去打发———就像玩斗地主时满手的牌,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让它们一张一张走掉。时间是那么多,钱是那么少(三分钱可以买一根赤豆棒冰五分钱换一根白糖的,一毛钱可以兑七根橡皮筋至少可以换五颗以上的玻璃弹子),快乐都不是现成的,要自己去找。那时(从更早的时候?)我着疯了一般迷上了玩弹子。我的打弹子技术在村庄里首屈一指。别的孩子随着季节和月份的变化老是更换游戏,但我一年四季总玩这个。每天傍晚放了学,我就趴在村里的晒场上打弹子,我手脚并用,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一只猴子,把那些彩色的玻璃弹子一个个准确无误地射进了泥洞。很快我就有了最佳射手的称号。我全身衣袋里都是赢来的玻璃弹子,一走动弹子袋就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使我走到哪儿都是趾高气扬。别的孩子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的身后,因为他们的弹子赌光了,听着那可爱的玻璃弹子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他们兴奋得眼睛发光。有时我也会借给他们一些,让他们过过弹子瘾,如果我高兴了,也会无条件地送给他们一颗或者两颗。这些玻璃弹子就像童话中的一个金币,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有钱人的快乐,有钱人的慷慨。但不久我就发现,他们都在提防我,他们想尽办法哄我高兴,从我这儿骗去弹子,但我要玩时他们都远远跑开了。就算我把他们的玻璃弹子全都赢到手,但没有一个人跟我玩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有一次玩弹子我运用了各种计谋,连着一直输到第十盘,好让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尽管如此,我还是引诱不来对手。我只好一个人玩了,让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无休止地决斗,但很快我就兴味索然了,因为我发现,我的左手老是打不过右手。  

  大概就在我一个人玩弹子的那些天里,地震的消息悄悄流传了开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惶的神色,相互碰了面都不再问吃了没有或吃了些什么。他们说地震。许多人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时刻关注着身边的那些小动物,鸡,狗,还有老鼠,关注着墙角的树和草,看它们有没有异常的动静,那些可都是地震的预兆啊。有人家里的猫找不着了,有人家里的狗窜上了墙,还有人家院子里的水井半夜里发出咕咚咕咚让人莫名其妙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下面吐水泡。记忆中那些日子的天空也有点不一样了。黄昏,太阳下山了,西天的晚霞火红火红的,都镶上了金色的边线,它们诡秘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一匹马,一会儿是几头奔跑的狮子,一会儿又成了一团硕大无朋的蘑菇,中间的黑点浓得化也化不开。  

  我敢说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这是多么没有心肝的快乐啊)。大人们也是脆弱的,即将到来的生活的变故(他们相信它正像一只笨糟糟的大象迈着圆柱形的巨腿一步一步走近村庄)把他们打懵了。他们忙着准备棉被,干粮,逃难路上要用的锅铲和碗盏,他们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再也顾不上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过来大声喝斥,或者揪耳朵,敲栗爆。再也没有人对我们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们快乐得几乎要昏了头。玩累了,我们钻进桌子底下,桌子上铺着厚厚的棉被。这样的铺着棉被的桌子是简易的防震棚,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有。屋子底下黑咕隆咚的,放着大人们早就预备下的年糕干、烤番薯和烧酒(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忘不了酒)。我们吃着这些东西,故意发出咯蹦咯蹦很大的声响。我们,饥饿而又快乐的小兽,咀嚼的牙齿发着锐利的光。番薯、倭豆,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消化,很多人得了严重的便秘,蹲在露天粪缸上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也拉不出一点屎。到了夜晚,村里人全都来到了晒场上。他们带着椅子和竹席,坐的坐,躺的躺,晒谷场上密匝匝的全是人影。夏夜的空气十分燠热,风息不动,打嗝声、放屁声、咒骂声和小孩的哭叫声响成一片,间或还有成群的蚊子飞来时闷雷般的声音。大人们嘴边的香烟屁股像特务接头时的暗号忽亮忽暗。他们说,外面风凉,再说地震来了逃起命来也快些。  

  现在,空了的村庄几乎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在夏夜沉闷的黑暗中奔跑,追逐,毫无心肝地尖叫,大笑,全然不管压向每个人心头的地震的阴影。我们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的几页,折成各种式样复杂的飞镖,我们把坚硬的油菜杆和麦杆当标枪相互投掷。我们无休止地决战,从每户人家门前的自留菜地到村口的河边,到处都是我们的战场。夜晚的黑暗,使一种叫“藏猫”的游戏玩起来更刺激了。玩这种游戏,通常是一个孩子面朝墙壁,闭着眼(不能偷看),把从一到十的数字数上十遍,在他数数的时候,别的孩子要在大致划定的游戏区域里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再由这个孩子把他们全部找出来。黑暗使这种游戏变得惊心动魄。有一次当我憋着劲数完数,睁开眼睛,身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亮晃晃的月光照着树梢、屋顶,月光下每一件东西都有了自己的影子。我差一点哭出声来,当然我是不会哭的,因为我们是在玩游戏。后来,我还是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们有的爬到了树上,有的就躲在不远处屋角的阴影里,还有的把自己藏在了竹箩里,上面还加了盖子,因为他们在哧哧地傻笑,也都被我捉了出来。从黑暗中走到光亮的地方,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痕迹,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只有一次,惟一的一次,这个游戏让我感到了真正的害怕。我藏身在一个放草料的浅坑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我仰面躺着,呼吸着过夏的稻草甘香的气息,可以毫不费劲地看到头顶密集的星星。身下,一丝从地底下渗上来的阴凉让我感到很适意。我听到寻找者的脚步声,从我身边走过去,或者徒劳地在我藏身的周围徘徊。我大气也不敢出,心里怀着秘密不被揭穿的喜悦。我几乎已经看见了那个寻找者一脸沮丧的表情。被找出来走到中间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找到。透过掩饰得很好的稻草,我看见他们集体加入了寻找我的行列。他们是在找我,这场游戏中最后的胜利者,他是那么聪明,出人意料地找了一个谁也不会发现的地方。我听到他们在喊我的名字。开始还咋咋呼呼的,后来就带着点哭腔了,他们找遍了一个个可能藏人的地方,草堆、沟坎、墙角、水缸、猪舍,甚至露天粪缸也要走过去搅几下(他们竟然笨到以为我会躲到这种臭烘烘的地方)。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阵紧缩,我这是在哪里呀?我看看头顶的星空,摸一摸身边作响的干草,摸一摸底下因我长时间躺着变得潮乎乎的泥土,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感到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大梦里———我把自己弄丢了,或者说我找不到自己了。寻找者们的脚步渐渐远去(他们或许厌烦了这个游戏或许以为我不负责任地逃离了这个游戏),看着他们的身影一跳一跳地融进了黑暗,我忘记了叫喊。铺满稻草的浅坑,现在变得有点潮湿、阴冷了,夏虫的叫声宏大起来,愈发显出了寂静的无限。那一刻我的心里空空洞洞。  

  现在忆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夜,那是多么可怖的一幕……一个游戏者,一个虚拟的场境中的被寻找者,竟然像一个死者,一个没有了生命的人一样被人忘记,被放逐到了经验的生活世界之外。这是人生初年潜意识中对死亡的颤栗。我为自己那一刻的处境感到惊骇,感到空茫和虚无,感到了针刺般的疼痛和恐惧……还有像阴凉的地气一样渗进身体内部的忧伤,是的,遍布全身的忧伤。  

  我多么想触摸这个感知的世界。我多么想马上现身在一盏土豆一样金黄的灯下,就是受大人们的喝斥也在所不惜。如果这游戏能从头开始,我会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让寻找的人一眼就能逮着,以免去这针刺般的痛。一个游戏,如果让孩子再也回不到母亲身边,再也不能返回他身边的世界,这个游戏无疑是可怕的。我已经落进了这个可怕的漩涡。当我在恐惧的驱动下爬出浅坑,我看到群星黯淡了,它们像暗哑的音符正在时间中飞逝。一轮金黄的月亮,正从村庄东面的小山岗后探出脸来。它的光像太阳一样温暖,它给屋舍、树木、断墙都打上了金边的轮廓,并让它们在大地上留下了影子。事物和它们的影子,这个熟知的世界给了我安慰。我看到我的影子也躺在我的脚下,像许久没有谋面的一个伙伴。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敲响了自家的门。  

(摘自《“六十年代”气质》,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1 年 1 月出版,本文作者赵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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