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地方

戴瑞克

老地方

赵先生是我少年时期的玩伴和邻居。去年，我回大陆探亲，抽空儿去看望了他。他仍然住在那个机关大院里。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少年已是两鬓斑白了。那个大院正面是机关办公楼，后面有一个广场。广场的两则各有几座宿舍楼。机关办公楼被一圈铁栅栏包围着，开口处有一个传达室。晚饭后，我们漫步在广场上。故地重游，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代。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情形吗？”凝视着空寂的广场，赵缓缓地问道。“怎么会忘记呢？”我回答说。看着夕阳笼罩下的广场，过去的情景又历历在目。那时，每到星期六，机关里的放映队就在广场上为干部职工的家属们放映电影。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抓耳挠腮地匆匆完成了作业，我就赶紧催家里的老保姆早早做好饭。我和三个弟弟一吃完饭就各搬一把椅子去广场找赵和他的弟弟们。在我们出门前，外婆总不忘叮咛我们：“不要打架哦！”赵家离广场很近，他总在老地方稀稀疏疏地摆几把椅子，还会再回家一趟，再搬三把椅子为小弟，外婆和老保姆准备好位置。在我们摆好椅子的地方，没人敢来侵犯，如有人敢来尝试，我们会动武的。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的一群有十个男孩子，谁又会轻举妄动呢。多数时间外婆不会来，她不喜欢看电影。老保姆非常爱看电影，记得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时候，她泪如雨下。年少不懂事的我，总是安排小弟坐在老保姆身旁，就好像她边看边哭会丢我们的脸似的。
父辈们是不和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有时他们会在我们看电影时去机关的大礼堂。后来我们打探清楚了。原来，在给我们放电影的同时，大礼堂也在为干部职工放电影。我们向大人提出要去礼堂看电影，“那儿的电影你们看不懂。”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哼，大人的电影肯定更好看，我们气不过这种待遇。有一次，我和赵悄悄地翻过了办公楼外的铁栅栏，企图侦查一下大人们看什么电影，结果被传达室的大老王和大老刘发现了。他们分别揪住我和赵的衣服领子，把我们轰了出去。后来我们年龄大了些，知道礼堂里面放的电影有时和我们看的一样，有时不一样。不一样的，多半是翻译片。赵在我们一群人里是摇羽毛扇的狗头军师，有一次在他的策划下，几个孩子到传达室的门口挑衅，吸引大老王和大老刘的注意，我和赵翻过栅栏，悄悄地向机关大楼的大门溜去。大老王还是发现了我们，追了过来。但毕竟他上了点年纪，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冲进了大楼门。一进大楼他就没辙了，大楼六层高，有地下室，每层都有几个可藏身的男厕所，他休想找出我们来。我们进到礼堂时，电影已开演了。先是一个记录片，后来正片开始了，片名是《阴谋与爱情》。终于看到给大人放的片子了，我们特别激动，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看，但到头来还是不怎么明白。屏幕上刚现出“完”子，趁着灯还没有亮，我们赶紧往外溜。就在我们要爬上栅栏的时候，被等待多时的大老王给抓了个正着。我们被罚站在传达室里，直到张的父亲从大楼里出来，大老王把我们作乱的事汇报了一遍。赵的父亲是个老红军，脾气特暴躁，上去就给了张一个耳拐子，吓得我赶紧躲远点，生怕他把我也捎上。赵的父亲操着浓浓重的山西口音狠狠地训斥我们，逼着我们向大老王和大老刘道了歉才算了事。
其实，说真的，赵的父亲训斥人的话我当时一点也没听懂。他的口音太重了。重到什么程度呢？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十年动乱的时候，造反派斗争张的父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操着山西口音回答的，“我叫赵玉——堂”。那个“玉”字的音拉的很长。听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全是“臭鱼——汤”。但谁也不敢笑。
主持人兴许也没听清，又大声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我叫赵玉——堂”。这回不但那个“玉”字拉的更长，“堂”字还加了重音。但是听到大家的耳朵里更是“臭鱼——汤”。这回大家实在憋不住了，全乐了。
主持人忙说，“请大家严肃点，严肃点！”但他自己也扑哧一声乐了，从那以后造反派再也不斗争赵的父亲了。
大老王和大老刘那次虽然得意了，但从此以后我没少和他们作对。不过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好结果。无非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长大。
我还记得看电影的第二天，小哥儿们让我们讲述电影的内容，我说没看懂。赵说，“那有什么？我爸都没看懂。”大家当时都很纳闷，那电影小孩看不懂，大人也看不懂，那叫啥电影？等到十年浩劫时，大家才明白了他爸没有读过书上过学。造反派逼着他写批判自己的大家报，结果错字连篇，听大人们讲了不少笑话。他爸看不懂《阴谋与爱情》也就不奇怪了。
别瞧赵伯伯看不懂电影“阴谋与爱情”，但他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对现实自有一番见解，对爱情有自己的追求。
在十年浩劫的头两年，我们整天游游荡荡无所事事。有一天我们一帮人去他家疯，喧哗的声音太大了，赵伯伯生气了。他知道赵和我是这帮人的头头，就把我们俩叫到他的屋里。出人意外的这次他没有大声训斥我们，而是和言悦色地讲了几句话。经赵的翻译我听明白了。那几句话令我至今难忘。
他说，“你们不要把时间都晃过去。我当红军以后才识了几个字。我写错字闹笑话。别人笑，我也笑。可笑过之后心里不好受。读书认字重要。学生不上学读书，搞什么名堂吗？这长久不了。老子革命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娃们像有钱人的娃们一样上学读书。你们给老子记住了，要好好读书认字，不然就滚出门去。”                                                                                        他的话我们当时虽然没听进去多少，但是这几句话留在了我们的心里，影响了我们的今后。恢复高考后，赵和我都考上了大学。
赵的母亲的脚很小，不过不是特小的那种。据赵说他的母亲被迫裹过脚，后来又放开了。说她是小脚女人不为过。大军进了城，有的干部忙于换妻。赵伯伯对这事深恶痛绝。他那时是机关党委的组织部长，要是哪位部下弄出这种事来，在他的眼中就掉了价。赵说赵伯伯讲过：他和妻子的感情好比大树的年轮。父母定亲两人成婚，感情从无到有，一年又一年地扩大，未有止境，除非是树死了。他还说，不管你有没有口饭吃，不管你有没有金山玉海，也不管你是伙夫还是大官儿，一条狗都知道你对它好，它会舍生忘死的陪你。我们是人，就要当得起“人”这个字号。
看看现在经济危机袭来，有的朋友只因丈夫或妻子失去了工作，生活稍有点拮据，就吵吵闹闹，甚至闹离婚，弄得一个家庭鸡飞狗跳，日夜不宁。在多伦多也不乏这祥的人，钱包鼓了，大房子买了，名车开上了，就包二奶，背叛生儿育女辛苦劳作的发妻。如果他们听到赵伯伯的这些话应该会脸红吧。
赵伯伯已作古，我的外婆、老保姆也已作古，但他们在这个老地方留了痕迹。这痕迹在我辈的心中。
记得那一天临离开这个老地方的时候，我和赵先生又围着广场遛了一圈。这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黄昏中的广场和周围的大楼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而它给予我们的那种亲切感却变得越来越浓了。

jan_ai Zhang

好亲切 的 怀旧 文章：

（1）“十年动乱的时候，造反派斗争张的父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操着山西口音回答的，“我叫赵玉——堂”。那个“玉”字的音拉的很长。听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全是“臭鱼——汤”。但谁也不敢笑。
主持人兴许也没听清，又大声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我叫赵玉——堂”。这回不但那个“玉”字拉的更长，“堂”字还加了重音。但是听到大家的耳朵里更是“臭鱼——汤”。”

（2） “大老王和大老刘那次虽然得意了，但从此以后我没少和他们作对。不过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好结果。无非是  ***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长大。**** ”
******** 很经典啊。。。

（3）““你们不要把时间都晃过去。我当红军以后才识了几个字。我写错字闹笑话。别人笑，我也笑。可笑过之后心里不好受。读书认字重要。学生不上学读书，搞什么名堂吗？这长久不了。老子革命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娃们像有钱人的娃们一样上学读书。你们给老子记住了，要好好读书认字，不然就滚出门去。””
********* 非常真实！ 我知道的类似故事，也很生动，太忙，没时间写。。。

（4）“赵的母亲的脚很小，。。。说她是小脚女人不为过。大军进了城，有的干部忙于换妻。赵伯伯对这事深恶痛绝。他那时是机关党委的组织部长，要是哪位部下弄出这种事来，在他的眼中就掉了价。赵说赵伯伯讲过：他和妻子的感情好比大树的年轮。父母定亲两人成婚，感情从无到有，一年又一年地扩大，未有止境，除非是树死了。他还说，不管你有没有口饭吃，不管你有没有金山玉海，也不管你是伙夫还是大官儿，一条狗都知道你对它好，它会舍生忘死的陪你。我们是人，就要当得起“人”这个字号。

看看现在经济危机袭来，有的朋友只因丈夫或妻子失去了工作，生活稍有点拮据，就吵吵闹闹，甚至闹离婚，弄得一个家庭鸡飞狗跳，日夜不宁。在多伦多也不乏这祥的人，钱包鼓了，大房子买了，名车开上了，就包二奶，背叛生儿育女辛苦劳作的发妻。如果他们听到赵伯伯的这些话应该会脸红吧。”

****** 理解 并赞赏 作者 和 “赵伯伯” 的 生活态度和 爱情观！
但不宜 作为 “放之四海而皆准” 的 准则：两性关系，夫妻关系，家庭关系，社会好复杂啊，不能一刀切的。。。

（5） 标题叫 “老地方”： 我还以为是 怀旧 年轻时，初恋 约会的 “老地方”。 上了一当啊 。。。

五瓣丁香

文笔好,喜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