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战争(二):对伊拉克武力输出民主会成功吗 ·奚 凡· 虽然伊拉克战争是布什在反恐战争的旗号下发动的,这场战争却越来越象是美国共和党内的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ve)者们利用九一一事件后美国公众不惜代价进行(先发制人的)自卫的心理,布什作为战时总统的权威,共和党在国会的多数优势,用美国在当今世界远远领先的军事力量,在中东进行的一场规模空前的充满意识形态和理想主义色彩的民主实验。在一个穆斯林国家,用武力推翻专制独裁政权建立民主政府的尝试会成功吗? 显然,布什总统和他的新保守主义朋友们至少在战前对此是充满信心的。副总统切尼在战前甚至预言伊拉克人会用鲜花欢迎来解放他们的美国军队,就象当年法国人在巴黎街头夹道欢迎美军一样。共和党人喜欢把萨达姆与希特勒相提并论,那么他们把伊拉克比作当年的日本和德国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也许正是美国把纳粹德国和皇权日本改造成现代民主国家的历史,让布什们即使在美军占领伊拉克后日益艰难的情况下,也对伊拉克的前景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心和决心,也许正是那段历史激发了新保守主义者们输出民主的巨大热情。布什总统在一次会见日本首相后的记者招待会中说,看今天的(民主自由繁荣的)日本,明天的伊拉克就可能象今天的日本一样,成为自由世界的成员,美国的盟友。没有谁能预知未来,不过我们可以回顾历史。过去的成功经验今天仍然适用吗?二战后的日本和德国与今天的伊拉克有多少相似之处或可比性呢? 漫长的战争让德国和日本也伤亡惨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可没有今天的激光制导,卫星定位的精密武器。那时候的战术是夺取制空权,然后全面轰炸,纯军事目标自然不在话下,发电厂等基础设施也是重点打击目标。造成大量平民伤亡的对大城市的轰炸也被作为制造混乱,动摇对方军心民心的有效手段被双方使用。德国历史文化名城Dresden就被三天的狂轰烂炸几乎夷为平地。由于当时有大量难民从苏联红军攻占的德国东部逃到这里,很难确切统计在这三天的火海中丧生的人数,估计在两万五千到十三万五千之间,很可能接近东京大轰炸中死亡的十万人,或是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炸死的十万人和五万人。德军在东西两线被盟军全面击败,希特勒绝望下自杀。战后的德国满目疮痍,作为战败国被占领,被割分。物资紧缺使日常生活异常坚难。德国人是实实在在无力再战,彻底投降了。战败的现实,再加上纳粹的种种暴行,包括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集中营里令人发指的罪行被公诸于世,让德国人彻底抛弃了纳粹主义,开始了真正的忏悔。日军在太平洋战场的失败是给美军一个岛屿一个岛屿地打出来的,海军遭受毁灭性打击后,美军直逼日本本土,两颗原子弹的震撼让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日本人是基于对天皇的绝对忠诚而放弃一切抵抗的,不然日本军人杀身成仁的武士道精神可能会让美军为攻占日本付出惨重代价。军国主义的狂热和不可一世的自负也终于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原子弹造成的震惊世界的毁灭前低下了头。 反观美伊战争,对军事目标的外科手术式的精确轰炸后,美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伊拉克军队毫无斗志,不堪一击,短短几周内就全面溃散。因为考虑到战后的经济发展,美军甚至对公路,桥梁,发电厂之类的基础设施也尽可能避免破坏,而在第一次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中这些都曾经是轰炸目标。为了防止萨达姆象在海湾战争中那样点燃科威特油田的无赖行径,以利战后重建,美军更是对伊拉克的油田重点保护,而事后发现萨达姆也确实准备在战败时炸毁自己国家的油田。(独裁者的确把一国的财富当作一己之私产,自己不能占有,便要毁之一炬。)这场战争,与历史上的其他战争相较,美军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平民的伤亡,财产损失,和基础设施的破坏,一个佐证便是战前联合国预期的上百万的从伊拉克特别是巴格达出逃的难民潮跟本就没有出现。巴格达的市民和各国记者们似乎对美军轰炸的准确充满信心,站在屋顶好像在观看节日的焰火。除了美军初入巴格达后出现的无政府状态导致的巴格达市民对政府机关和公共设施的偷盗洗劫,食品饮水短缺,无家可归,流行疾病等战后常见的灾难性后果也被很大程度地避免了。相比过去人类战争的惨酷,这样的战争结局,也许可以说是伊拉克百姓不幸中之万幸了。 然而,事情总有它的另一面。迅速结束的这场战争也意味着真正愿意拼死一搏的伊拉克人连送死的机会都没有得到美军就已经占领了巴格达。被打散而不是被消灭的的“共和国卫队”,民兵敢死队(Fedayeen),秘密警察,为战后的美军留下了重大隐患。萨达姆几十年当政,给予本民族(逊尼派穆斯林)人长期优惠,不难想象会有一批死党。萨达姆倒台,他们的利益损失最大。在萨达姆二子被击毙,萨达姆自己被生擒之后,也许萨达姆的死党也早就放弃了让萨达姆东山再起的幻想。可是,为夺回曾经有过的特权而聚集起来的势力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有萨达姆留下的资金,衣食无忧;有萨达姆留下的特工和军人,训练有素;有萨达姆留下的遍布全国而美军又没有来得及收缴,随后失去控制的武器弹药,取之不尽;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被击败的感觉,他们从来就没有承认失败,没有被长期的战争创伤消磨掉他们战斗的欲望。他们本来就没有准备在正面战场上跟美军硬拼,海湾战争让他们没有幻想那样的抵抗会有什么好结果。有证据显示在战前萨达姆就准备策划长期的游击战了。当布什总统在航空母舰的甲板上宣布伊战告捷的时候,对他们来说,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除了一股准备与美军长期周旋的武装抵抗力量,对于美国在伊拉克建立起一个民主制度的努力,也许更大的困难是伊拉克人对这样一套制度的接受程度。二战之前的德国是有一套民主制度的,只不过这套制度的缺陷让德国走上了歧路。德国的政治文化传统追根溯源是与英美一脉相承的,它本身就是欧美传统的一部分。在这个基础上把它改造成类似美国的体制,远不如今天改变伊拉克困难。要说在文化,传统,政治制度上与欧美的巨大差异,当年的日本与今天的伊拉克倒是旗鼓相当。东方的日本与中东的伊拉克一样,漫长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民主的政治制度,古老的文明中也没有自由,平等,人权的理念。可是,日本有一个特点是其他国家和民族没有的,那就是对外来文化的积极努力的学习和吸收。自明治维新开始,日本的统治阶层就下决心要引入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文化体制。在我们中国人一百多年徘徊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同时,日本人一直在坚决地推行全盘西化。不幸的是,他们师从德国走上了军国主义侵略扩张的邪路,这几乎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然而他们也是一个懂得吸取教训的民族。看到师傅都被打败了,另投明师也就顺理成章了。他们骨子里崇拜强者鄙视弱者的特点让他们在二战后学习英美做得更彻底,加上他们战败国的地位和美国占领军的权威,一个宪政民主的日本在几十年中建立起来了。 改造德国,日本的成功,苏联共产帝国的崩溃,让许多人更加坚信自由,平等,人权是人类的普世价值,民主化是历史的潮流,全世界国家走向民主的时代来到了。但愿如此,可是果真如此吗?现实是,当今世界上民主国家比非民主国家少,更不用说那些新兴的民主国家又有多少真正的民主呢?非洲大陆的多数国家在二战之后摆脱殖民统治,纷纷独立,建立民主体制。可是在半个世纪中他们一直俳徊在政变,独裁,内战,饥荒,以至种族灭绝的大屠杀中。许多南美洲的国家也多年一直在军政府的残暴统治之下。就是美国的邻居墨西哥,一党统治三十多年才在大选中下台,这样的民主又有几分货真价实呢?独立发展的努力结果如此,外力界入的情况下又如何呢?加勒比海上人口仅仅六百多万的海地,在联合国授权下,美军直接介入帮助因为武装叛乱而逃亡的民选总统Jean Bertrand Aristide反回执政,十年之后,二度当选(非联任)的Aristide又在武装叛乱的威胁下逃亡。在一个与美国相邻,与西方文化没有根本冲突的小国,十年之功尚以失败告终,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相信在伊拉克的尝试会成功呢?在欧洲,北美和澳洲之外,世界上又有多少个真正的民主国家呢? 如果说德国日本因为有其特殊的条件而成功地建立起了英美式的民主体制,伊拉克却也有相应的种种特殊条件而使这样的努力失败。一人一票的公正选举也许是民主体制中最广泛地为人接受的一部分,可是恐怖组织和地下武装的威胁让这民主道路上的第一步也举步艰难。不断的绑架,爆炸,枪战,使得伊拉克选民和联合国人员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这样的情况下能有多少伊拉克人参加投票?而没有联合国的广泛深入的参与,选举的公正性就必然会被质疑,何况布什政府对联合国本来就很不屑。 就是大选顺利地举行了,选举的结果会被全体伊拉克人,或者至少被大多数伊拉克人接受吗?二○○○年引起争议的美国总统大选给我的最大感受是,要不是在美国,那种局面最可能发展成落选一方首先大喊对方选举舞弊,然后拒绝接受选举结果,最后是兵戎相向,军人上台或是长期内战。为什么这样的故事在世界上那么多国家一次次地上演?因为,没有在民主体制下生活过的人,不习惯接受政党竞争中暂时的失败和妥协。而长期生活在独裁和极权专制下的人,对公平的竞争规则和法制的权威缺乏足够的信心,而倾向于只相信暴力的作用。在萨达姆的暴政下生活了几十年的伊拉克人能够走出暴力的误区吗? 假使能够走到选举结果为各方接受的那一步,选出来的会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公正的选举,就不能保证结果是美国所希望的亲美或亲西方的人和政府,以中东地区(乃至当今世界)广泛的反美情绪,真实反映民意的结果可能恰恰是一个反美的政府。即使不考虑这个未来政府的对外亲向,它会是什么样的政府呢?民主选举出的可不见得就一定是民主的政府,远的有希特勒,他就是被德国人一人一票地选举上台的;近的有Aristide,这位上任伊始极有声望的民选总统,在今年年初出逃时被多数海地人称作一个独裁者。历史证明民选政府是完全有可能迅速地蜕化成极权政府的。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需要的是有效的权力制衡。比一个新生的民选政府更脆弱的,也许就是一个新生的议会了。政府掌握了国家的所有行政机构和军队,警察,要依靠议会的立法和最高法院的仲裁来形成对政府的制约,在一个本来法律就缺乏权威的伊拉克,谈何容易!那样的三权分立的权力平衡,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伊拉克的民主进程中,更危险的隐患是可能发生的种族冲突。出生为逊尼(派穆斯林)阿拉伯人的萨达姆曾经用化学武器屠杀北方的库尔德人,又在海湾战争后无情地镇压了东南部什叶(派穆斯林)阿拉伯人的武装起义,屠杀了几近十万什叶派人。这样血淋淋的宿怨能够和平地化解吗?人口占少数(20%)的库尔德人一直有独立的愿望,至少要求高度的自治;同样占少数(15%)的逊尼人不会愿意轻易放弃萨达姆当政时获得的利益,而占人口65%的什叶人在长期被歧视压制后有着许多政治诉求。要让这样的三方达成互相谅解,利益均分,和平共处,即使在成熟的民主国家,也会是相当高的挑战,何况是伊拉克。 一个民主国家往哪个方向反展,最根本最关键的,还是人,是公民的思想和素质。在一个宗教领袖比政府首脑享有更大的权威和影响力的国家,以民主体制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用什么来保证伊拉克人不会选择建立一个伊朗式的以伊斯兰法典为法律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神权国家(theocracy)?(正是这种担心让美国政府在两伊战争中坚决地做了萨达姆的盟友)用什么来保护少数者的权益?用宪法吗?那就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因为宪法也是要伊拉克人来制定的。打破这个循环的先例,是美国以战胜国占领军的权威,干预日本二战后宪法的制定。一个例子是美方不顾日方的强烈反对和抗议,坚持在日本宪法中加入了女性公民投票选举的权利。显然这种做法在今天的伊拉克是不可行的,受到美国公开或幕后干预的宪法又有多少权威,会被多少伊拉克人接受呢?所以美伊双方都坚持说伊拉克人会制定自己的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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