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访华导致了老兵之死.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收藏着刊登尼克松1972年2月21日访问中国的那张报纸,它导致了老兵之死。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巨大的寒流疯狂地摧残折磨着这个可怜的世界,有天夜里,连我家那条极瘦的小黄狗都被冻死了。就在那种狂风呼啸滴水成冰的鬼天气里,老兵带着我们民兵排几十名战士摸爬滚打,苦练杀敌本领。 老兵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的英雄,他的腿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打断过,走路一拐一拐的,但他思想红,一提到美国就咬牙切齿,阶级斗争警惕性高,又和美国鬼子真枪真刀面对面地拼过,是我们小山沟里的大英雄,于是就当了民兵排长。春节期间我们更不能放松备战,他带领着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刻准备着消灭美帝苏修和各国反动派,早日解放全人类。 休息时学习政治,不识字的老兵照例让我念报纸。那天的《人民日报》上登了美国总统尼克松将要来中国访问的消息,我就念了。老兵听得眼睛发直,大家也都觉得很新奇,我刚想发点议论,老兵突然好像醒悟了什么,黑着脸下命令:“起立!集合!开始操练!”虽然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但青春的活力仍能让我们吼声震天。 尖锐的西北风也夹杂着疑问惶惑和忐忑不安,我预感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果然,老兵很严肃地走过来,把我叫到很僻静的地方,给我卷了一支烟又亲自给我点上火,让受宠若惊的我把那消息又念了一遍,说:“你注意,对谁也不准议论这事。这是命令!” 说完,他把报纸细心地叠好,塞到自己怀里。 我说:“以前每次学习完,你不是都让讨论吗?” “这事也敢讨论?”他叹口气,摇了摇头,“你虽然有文化,可到底太年轻啊!” 他两眼潮湿,感慨万端地卷起裤筒,抚摸着腿上丑陋可怕的大伤疤喃喃自语:“这一天,这一天……终于让我盼到了。”他抬头看我一眼,又看了看四周,才放低声音说:“你千万要注意保密。这可是咱们毛主席伟大英明的计策啊!当年中国在朝鲜死了那么多人,连毛主席的儿子都被他们炸死了,这血能白流?这仇能不报?苍天有眼,这一回美帝国主义头子鬼迷心窍竟然自投罗网……好啊好啊,你现在就给老子买鞭炮去!” 我恍然大悟,激动得直搓手,热血沸腾!但是我还有一连串的疑问:“既然敌人那么狡猾,尼克松这个反革命总头子为什么会自投罗网呢?” “哼!你难道忘了报纸上广播里经常是怎么说的?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咱们这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人民无比幸福,世界上那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被压迫人民能不拍手叫好?你想想,连美国总统都要来中国,这说明什么?资本主义马上就要完蛋了!他不得不来向中国讨好、求饶!” 别看老兵不识字,但思想觉悟高,学习政治非常努力,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地让人服气。但我仍忍不住问: “不过,好像老话说过,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你呀,这是中了‘封资修黄色小说’的毒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真是不假,你可得警惕!” “可是……可是,咱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边,还有‘不虐待俘虏’这一条呢!” “谁说不优待他了?就是明天枪毙他,今天也照样让他吃饱穿暖,不打不骂。” “解放军对待敌人不是‘缴枪不杀’吗?” “你呀,糊涂之极!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苦出身的普通士兵当然不杀,也许能够教育过来;罪大恶极的帝国主义头子,难道也不杀?烈士们的鲜血难道就白流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哪!” 过些天,广播说尼克松真的来了。我和老兵激动得不行,守着我家那台小收音机,时刻准备着组织民兵大游行,欢呼这不费一枪一弹的伟大胜利。同时,老兵加强了对我的政治觉悟教育。我曾问他“帝国主义”是什么意思,词典的解释我不太懂。他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帝国主义那意思就是总统比皇帝还厉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想杀谁的头就杀谁的头,人民不能当家作主,只能当牛作马。 可是过了几天,收音机里却说尼克松又走了。我难受得不行,老兵眼睛血红,脸色非常难看。又到夜晚,天黑得怕人,老兵悄悄把我叫出去,压低了颤抖的声音问:“你敢犯法吗?”我大吃一惊,问:“犯法?为啥要犯法?”他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偷听敌台!” “这法我……我可不敢犯。这是要坐牢的啊!”他说:“咱听听尼克松到底回美国了没有!你说,会不会是咱们报纸、广播欺骗敌人的?尼克松这一帮子说不定已经见阎王了!别怕,战场上不是经常派侦察员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吗?三大纪律第一条是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当然要绝对保密,我和你永远不准告诉任何人。”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伤心之夜,我和他藏在备战防空洞里,抱着收音机偷听那遥远而神秘可怕的声音。我冻得浑身直哆嗦,也吓得直冒冷汗。“***”和台湾都广播说尼克松回去了。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兵病倒了,捂着心口躺在床上,地下吐了许多血。他不搭理我,脸色黄得可怕,他盯着墙上的领袖像,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直喊:“毛主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他就这么喊,一直喊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后,老兵死了。死时,他手里握着用一条残腿换来的那枚军功章,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也很空洞,写满了问号,到死都没有闭上。 埋葬他的时候,人们都哭了,我哭得特别伤心。 又过了几年之后,世界变了,变化大得让人吃惊,我也终于有机会上了大学,知道了小山沟以外的大世界。在大学里,我认识了许多外国朋友。在闲谈中,我对美籍教师露西扯到了尼克松访华和老兵之死,露西惊奇之极,也感慨叹息了很久。第二天早晨她又专门找到我,说:“李,求您为我办件事,寒假您回家之后,代表我向老兵的坟墓献一束鲜花。我想我应该写信把这件事告诉理查德?尼克松,他应该写信安慰安慰这位老兵的女儿和妻子,虽然他现在下台了。” 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尼克松没有回信。 又过了几年,尼克松也死了。 直到现在,每次我回到故乡,都要在老兵的小坟头上献一束山花,代表露西,代表我,也代表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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