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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连成哥哥不在了!闻此噩耗,心慌手抖,啊啊连声,痴愣愣不知所措。友人派车将我送往户县,至他灵前,连叩三头未毕,我竟老牛般呜咽,继而嚎啕不止了。
我俩结识于1973年。他在建筑公司开汽车,我在电影公司搞宣传,本不搭界,却因我单位有他的战友与丹凤同乡,加之两单位挨墙,端碗吃饭常可串门,于是结识了长我六岁且长相英俊的李连成。我俩的走近,因了他的爱戏剧也爱文学。那时我们正在普及“八个样板戏”,他却有一肚子未曾解放的古装戏和历史剧,如秦腔《三滴血》、《火焰驹》、迷胡戏《曲江歌女》等,尤其是他能将《火焰驹》全本戏的唱段从头至尾背诵下来,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并敬重有加了。听他哼唱《曲江歌女》中李亚仙那段唱时,那凄婉悲凉的唱词,一下子便将我深深打动:“四野沉沉,细雨纷纷,深秋时节西风紧,北雁归南欲断魂,懒整乌云鬓,血泪洒衣襟,窗外黄花迎风抖精神;独对菱花孤恋影,照得呀,人比黄花瘦三分。郎如柳絮被花损,飘蓬断更信无音,声声连把苍天问,欲见郑郎哪里寻?等得奴饭不思、茶不进,夜夜等你到鸡叫报时辰;等得奴鸳鸯一叫泪湿枕,娇妻夜夜盼郎归·····”李亚仙与郑元和那痛楚凄婉的相思,与样板戏里的铿锵人生形成强烈反差,是我人生经验中的极大欠缺,于是,他一边唱,我就急不可耐地将其词抄录下来,后来,也将《火焰驹》的许多唱段摘录于笔记本上,拿回去揣度琢磨,反复哼唱,至今近四十年过去,仍然未能忘怀。如此交往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幼年丧母,18岁当兵,曾开着炮车在老挝前线抗美援越,参加了24场战斗,战火中差点丧生。他有一兄一姐,尤其是姐姐李瑞莲,自幼酷爱戏曲,他没有过一般孩提共有过的恋母情结,却将姐姐当做母亲般依赖,肚子里的那些戏,也就是童年时跟着姐姐学会的。难怪有些戏里的字或词,他自己也吃不准。两年后,我开始跟陈正庆先生学写戏,加之我从幼儿园时就相好着的发小王康,也在剧团乐队吹圆号,我们便时常去剧团走动。白日里,他开车往工地拉沙运砖,我上班写影片宣传,到晚来,便相约了去剧团看戏。连成年长,又涉世较早,自然为兄;我和王康能时常得到他的指点呵护,就心悦诚服当弟,三人正值青春年华,均未成家,无牵无挂,有这样的“寒岁三友”朝夕相处,趣味相投,相濡以沫,形影不离,日子一久,其情谊便不是骨肉而胜似骨肉了。
有天晚上,我和连成兄脚蹬脚睡在他的单人床上,听罢他的身世和在单位的不顺心事,不由赋诗一首:“童年丧母悲泪流,稚气未退人间走;茫茫世道入眼底,沉沉心事载胸头。征战双足寮江游,归来两辄探新路,但愿一生勤珍重,碧血漫洒春与秋。”我是写在床头箱子上的一张报纸上的,写了就睡了,醒来时,发现了他那抄得规规矩矩的《和丹萌弟》:“江海涛澜吼地流,蹈浪息波任汝走;五洲经纬尽胸底,宏志接天笺云头。堪笑昔年昭帝游,应窥公瑾杀机露,多谋武侯枉持重,烈火烧寨铭锦秋。”当时,我正与陈正庆合写了大型话剧《火烧寨》,他的末句,就有双关之意暗含。他算得上老高中毕业生,古文功底与历史知识比我等文革中毕业者扎实得多,因此不仅知道对仗,而且懂得用典,读了他的和诗,我不仅甘拜下风,甚至已自惭形秽。跟着他,又结识了不少有文采的老高中生,耳濡目染,让我受益匪浅。比如他抄给我的李民选与蔡长瑞的赠诗《矛盾行》,就让我大开眼界而爱不释手。大概是民选因命运摆布远赴青海,长瑞仍居商州,于是曰:“草草一别四余载,与君结识意未尽。塞风吹来展君书,翘首东云思乡语。奈何丹水常呜咽,几片商山走狐狼。一去荒漠入塞云,独留情深豪气长。国事多萦怀,论世常激昂,自言多博览,未免太猖狂。属文不得意,逮诗难成行,岁月似流水,惟恐鬓先霜。欲效李白傲,游赵试黄粱。忽觉时异代,古今漫比量。书生多误身,不解实践强。仰大吐悲愤,慷慨廻中肠;廻中肠,徒悲伤,君不见我生多艰辛,辗转复彷徨。心向沧州泛东海,雪峰数点立斜阳。立斜阳,默无语,江南雾,中原雨,水深波浪阔,无数蛟龙去。”诗句言语平实,意蕴深厚,情感饱满,辄韵入律,跌宕张弛,气息贯通,让我这初学者刮目。知道他爱诗,我俩便常常以诗相交,谁得到一首好诗,就首先拿予对方飱享,在那文化断裂的年代,一首好诗比几张肉票或油票要来得珍贵。票证虽紧缺,多少尚能按月计量发放,古诗的交流,则是私下里的“勾当”了。记得我们得到了唐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连夜伏案,竞相抄录,因其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名句,我们激动不已,彻夜复诵,至东方欲晓。
在建筑公司业余宣传队里,因缺少司鼓,连成就自告奋勇学“打板”,记得他练习“抡锤”,几条裤子的腿面处均被磨破。他对爱好的执着,对于补救和成全局面的顽韧担当,让我既钦佩而又难以理解。王康曾开玩笑说:“成哥,人家爱乐器,要么小提琴,要么二胡,谁像你?爱打板?这叫啥?叫锤猪皮,你再能,你在板上能敲出个《东方红》不?”连成一笑,不置可否,依然唤来名叫丹江的演员顺唱腔,唱的是《海港》里韩小强的唱段:“我沾染了资产阶级坏思想,轻视这装卸工作不应当。”
隆冬的一个下午,我在街口转悠,他开着辆解放车过来,说去西安拉汽油,要我与他作伴。我还值班,拿着单位大门的钥匙,晚上是要锁门的。但经不住诱惑,只说是明早就回来,一夜不锁铁门也不打紧,就坐进了驾驶室。一路唱科白道,兴高采烈,到西安天尚未黑,他提出去户县看望姐姐,我欣然同意,于是又驱车户县。谁知刚出城,天说黑就黑,加上关中人漫处焚烧包谷杆,烟雾弥漫,能见度极低,急切中又走错了路,辗转至户县玉蝉公社,已是静夜时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瑞莲大姐,她时任公社书记,刚从基层开会回来,觉得是那么干练,言语爽快,思路敏捷,巾帼须眉四个字,第一次在我心中有了具象化展现。她让公社炊事员为我俩下面条吃罢,与连成说了几句话就催促我们返回。晚上,车停北关车场,人住华新旅社。次日醒来,茫茫大雪已覆盖了西安古城,去车场开车,怎么也发动不着,好不容易找车拖着了,却因排气管进水结冰而堵塞,没了刹车。连成想到了找熟人而想法儿修理,于是用手刹慢开至西大北门,然投亲不遇,我俩只有在护城河边自己动起手来,拆下铜管子,棉纱蘸汽油点火烧,用嘴吹。折腾好了,已过午时,匆忙赴北郊装汽油,又遇排队长龙,等得将车厢里几十个油桶装满,天又麻擦黑了。随便在路边店吃了碗泡馍,开始往回赶。我操心着没请假就出门已近两天,不知会犯什么错误,连成一边为我宽心,一边紧握方向、加大油门,迎着飞雪疾驰而行。谁知行至秦岭峡口的转弯陡坡,车忽儿忽儿闪了几下,就不动了。他让我坐在驾驶位踩马达,自己拿了改锥下去查看,试了几下,他趴在引擎盖上,垂下头说:完了,不行了,四规牙轮打了!我心想,完了,风雪山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上又装满了汽油,看来我们只有在秦岭峡谷中过夜了。开始,驾驶室还有点温度,我俩并排坐着抽烟,话题恣意漫漶;一会儿,冷起来,且越来越冷,就反靠车门对坐,脱了鞋,双脚互抵对方怀中,将仅有的黄大衣盖在四条腿上,依偎着取暖。事后窃想,这是弟兄俩,若为一男一女,危难中该怎样御寒呢?我嘴上叼着不带把儿的“金丝猴”,鼻子却冰冷。灭了烟,掏出手绢蒙在脸上,谁知哈出的热气很快就使手绢结冰,变成硬盖,从脸上滑落下来。天将亮时,两包“金丝猴”已经抽完,四面玻璃全被冰霜结满,使劲哈气,半天才能哈出针眼大的洞。欲下车看看,而我的棉鞋却冻结在了铁皮地板上,拔不下,用榔头敲,一敲就掉下一豁来。雪是停了,十点钟时,太阳出现在山尖,是软弱的一团红晕,连成放出一桶底汽油点燃,烤化了我那冻硬的灯芯绒面儿的棉鞋。终于,有一辆苏式吉尔卡车缓慢驶来,是商洛运司的00599,好心的司机,搭载我们回到了商州城中。秦岭一夜,让我历历在目,至死不忘。
后来,连成就结婚了。而我的婚姻,也少不了他的参谋与辍合。我从外县下乡回来,说有人为我提婚,是丹凤剧团的庞小霞。他眉梢上扬,大腿一拍,说:“好!好么!她姐与我同桌,一家都是熟人,这事你就不管了!”我以为随口说说,谁知他当即背着我给其大姐写了信,将我的情况很吹了一番,其姐将信转与母,小霞一家皆知,而我还蒙在鼓里。不几天,丹凤剧团来商演出,连成正在拉沙,将翻斗卡车开至剧院门口喊:“庞小霞,来,你家给你捎的东西!”不由分说,就将其拉上车,直接领到我的办公室来了。以后的几天,他腾出了自己的宿舍,床下掉着四个大灯泡轰暖,安排我俩在此谈恋爱,他在外跑车的同时,抽空买吃的、搞后勤。到我结婚时,连成已调往了户县。我和王康同时举办婚礼,他未能前来,但事后不久,他不仅分别行了礼,还拿回两本难得一见的《女儿经》,为小霞、培荣各赠一本,我明白为兄的用意,是要俩弟媳恪守妇道,做贤淑妻母。
1985年春,我已借调省艺术馆。平凹提出要下乡走走,并想到了刚刚赴任周至令的李广瑞兄,我也自然想到了户县的连成。于是相携了作家和谷兄,决定先户县,后周至。此时,瑞莲大姐已任户县副书记,与连成一家挤在一个单元房里,我们的到来,全家人热情备至,做了丰盛酒菜,饱餐畅饮。尤其是连成妻党秀芳的家乡饭,让平凹赞不绝口。连成那会儿开着联合国为户县赠送的计划生育宣传车,就拉上我们,草堂仰圣,美彼泛舟,观农民画,拜望农民画家王景龙。从此,平凹与户县结缘,以后的《浮躁》修改,《废都》写作,均在户县完成。不为别的,皆因秀芳的可口茶饭,更有连成的殷勤侍奉。
连成在户县扎根了,他的住所虽几经迁徙,然不管是窄狭还是宽敞,却一直是西安友人的精神避难所。不管是吾弟丹军,还是刘小平、王建、陈彦等,无论谁心情不畅,遭遇烦心,都曾想到要去户县投奔连成。连成不会责备,只知善劝。去了,一顿家乡饭,一场小麻将,几句宽心话,等得再返回时,心里就豁然了许多。平凹是在户县渡过了婚变的,其精神的缓释,莫不隐含了连成的悉心抚慰。他的宽厚忠诚,以及具有长者之风的容纳,凡圈内己人,无不为之称道。1989年,我去上戏就读,连成也来上西大作家班,我的住房,就留给了他。平凹来信说:“见喜忙于会见(正在续婚阶段),连成有了你的住房也不再飘零,他也学会了交朋结友,只是麻将桌上少了你,我们常常三缺一。”回想,那时我们的友谊,真如兄弟一般亲密。读完作家班,连成依旧回户县上班,但他已结交了不少文化朋友,如文化馆的创作干部刘珂等。去看他时,发现他正帮着费秉勋先生演绎《奇门遁甲》,剪了纸片,写上方位,认真推衍,是那么一丝不苟。不久,他跟着老费,对《易经》也有了一定研究,这让我再次见证了他性格中的聪慧与执着。
不幸,在54岁上,连成突患脑梗,以致形成偏瘫,当再见到他时,他就一瘸一跛的了。出嫁他那患有脑瘫疾症的女儿李倩时,我和平凹都去了,既感念连成的好,又怜惜他的灾难与不幸,但又遇在他嫁女的非常之时,我们只有隐避不快,尽逞欢颜,在家中又唱又跳,以致让平凹低声责备我:“唱了几十年了,咋不嫌怪哩!”但连成看着我们的表演,笑了,嘴边垂涎、眼角含泪,欣慰而苦涩地笑着,那种情状,确实难分是笑还是哭。以后,每逢春节都去给他拜年,心里唱:“过了大年头一天,我给我那连成哥哥去拜年。”他虽行动不便,但依然发动全家及至亲邻,倾其所有,丰盛款待,其情其意,难以言尽。前不久在西安的一次相见,他一见我,颤微微喊了声:萌!然后就张开大嘴,老泪纵横了。我也含泪望着他,头发稀疏而全白,牙也掉了几颗,不由想起我们年少时竞抄的诗:“此翁白头真可怜,依稀红颜美少年,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老了就老了,病了就病了,谁都可能遭遇不幸。我想我的成哥,还是会在这个世上艰苦停留好几年的,因为儿子还小,才上大一,还需他的工资抚养,秀芳也是拖着病身从企业退休,月薪仅千余元,病女一家仍需提携照料,上苍若是有眼,是不会让他过早离去,否则对那个家,将是天塌地陷的打击。没想他真的就走了,我可莫说上苍啊上苍,你哪里有什么眼呢?
先一天我还和瑞莲大姐说他。大姐从市司法局长位上退后,依然酷爱戏剧,与李瑞芳先生一道,要我帮着将元杂剧中的一出翻改标新,接我住西北饭店。因瑞莲姐次日要携家人赴海南度假,前来与我话别,谈及家庭人生,说她病体怏怏,不知剩数,丢心不下的是两个病兄弟,最为揪心,还乃连成。谁知,早上她刚登机,即闻连成昏迷,下了飞机,人已不在,于是费尽周折又连夜返回,八小时的空中泪,抛洒得可谓高远。姐一生都在提携弟,我想,那是如母般的老姐,在替连成去天路打点,铺平极乐通途,以便连成好走,南无阿弥陀佛!
在三兆的殡仪馆送走了连成兄,与老费、见喜一同回来,先陪费先生取他的古琴,他抱着琴,佝偻了腰,我扶他过了马路,站在路边等车,有行人不住打量我们,我想,这是两个老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寒岁图了,一个寒噤,就突然浑身发冷,回家就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不吃不喝,连睡了两个昼夜,今晨醒来,仍凄凄迷迷,且敲下以上文字,留待随后修补。收尾处,忍不住还想将那《代悲白头翁》全摘下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催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故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依稀红颜美少年,婉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见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噫吁兮悲乎切乎!我的连成哥哥,你就好好地走吧!留下我们,苦嚼人世苍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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