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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婀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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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12-26 20:46: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前两天发过一次。内文略有错处,现改了再发。希望加国的华文刊物能于发表!
    希望能在当地的华文杂志上 发表!

                                                                                                        婀              傩
                                                                                   ·陶宗令·

                                                                                          一

    盱水出人,盱水出鬼,盱水出傩。
    人多鬼就多,鬼多傩就多。一些故事便在这三者之间演绎、繁衍。
盱江虽然不长,但也自成流域。它从赣东与赣南交界处的大山里出发,蜿蜒北下。一路上,既没有卷起狂澜,也掀不起什么骇浪,就那么平平淡淡地流过广昌、盱水、南城三个县份,再在临川南门的老城墙脚下与抚河相汇,便一头把自己给栽没了。
却说盱江流域离二十一世纪不远的某个农历七月十五的那天,也实在算得上是个恰到好处的日子。那天白昼高阳惛惛,不晴不雨,而到了天擦黑时又星月迷迷,夜色朦胧。鬼们便落得趁了傩们的嘈杂和人们的慷慨而拼死拼活地去争夺各种面额的冥币了。那时冥币的形式也已变革,再不是过去那种磕着马蹄戳儿的黄裱纸,而是印着“冥府通用”字样和各种面值数码的彩纸条儿,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那天夜里,在宁静而空旷的盱江两岸,到处听得见有傩班的皮鼓和钹镲在咚锵作响。那些响声开始是东一撮、西一撮,后来不知怎的就连成了一片。要是有谁愣愣神想去听个究竟,恐怕就会产生一种不由分说的错觉,好像那不是傩班的响器在作响,而是鬼们在四野里欢呼雀跃——
    关饷了,难得呀!
    发薪水了,快来抢呀……
    鬼们的狂欢之状不言而喻,活人亦好生快乐。于是,在各家各户漫不经心地烧过纸钱之后,小孩就吵着要吃乌糍,大人则握筷把斟饮酒嚼盐肉,全然不把这个阴间阳间共同欢度的节日的庄严本义放在心上。
    给死鬼送钱,盱水佬多了一条苛刻的规矩。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这天如果天不下雨,纸钱可按期发放,并通宵达旦伴以傩舞,谓之“吉开两泰”。若这天有雨,那怕是零星半点,鬼节就要延至冬至那天举行。要是冬至又下雨,则又延至来年的七月十五。依此类推,决不补救。于是,盱水的坟塚与外地不相上下,但因天气原因不能得到补济而又被饿死一遍的“重死鬼”却平添了几番。于是那天人们见了面才总是说,多亏今天天候婀傩得可以哩,好几年的鬼节都没过成呢。
    “竹歧是不会又被饿死的,她可是撑死的呀!”
    与盱江流域总体性的热闹气氛有所不同,在紧靠盱水县城南的一处凹地里有着另一番景致。静静的夜色染晕了一块桔林,桔林的身影拥簇着一幢白房子。白房子厅堂中央烧了一堆纸钱,两个男子对坐左右。你添一张,他添一张,呢呢喃喃,抖抖索索,硬是把这个不晴不雨的鬼节之夜抻到了久远,抻到了无限。
    坐在左边的叫路遥的男子见刚添进去的“壹佰圆”已烧过了,就又扔了一张下去。路遥这年五十四岁。在一明一灭的纸火映照下,他花白的头发和浑浊的瞳仁也跟着明一阵,暗一阵。
    “是呀,竹歧是不会变成重死鬼的。这张就拿去买个蝴蝶夹吧。她戴上蝴蝶夹可婀傩了。”
    待后一张“壹佰圆”又化成灰烬,坐在右边的叫晋第的男子又赶紧撂了一张“伍拾圆”的。晋第比路遥大三岁。由于吃多了药的关系,他添“伍拾圆”的时候双手都在打抖。可他这双手本来够灵巧的,不知叩动过多少人的心扉。
    白房子厅堂里很是空荡,除四边墙角上各嵌了一盏由六瓦电灯袋饰成的灯笼外,偌大的地方仅摆了一张旧式木案。木案上置一香钵,几柱线香插在当中,青烟吐个不停,越发叫挂在正墙上的竹歧婀傩得不行。那是她十九岁上拍的贴学生证用的照片,笑吟吟的,秀里秀气的,现在放大了拿来派五十四岁阴寿的用场是再合适、再残酷不过了。
竹歧不婀傩,这个故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盱水的方言在表达美妙姣好这层意思时总喜欢冠以婀傩一词。如果不是流传下来的那些县志乡报之类的老古董可资鉴证,现代人断不信婀傩就不会是婀娜的訛读?
     如果不是竹歧的婀傩承袭于她父母的遗传因子,这个故事也可能不会发生。于是,迢迢岁月踽行到公元1951年,这个故事便暗暗动了端倪。

                                                                                          二

    那真是如烟如梦的岁月啊。
    新中国诞生不久,镇压反革命运动还没完全收尾,朝鲜半岛又狼烟烽起了。1951年初春的一天,位于盱江中游的南城县汽车站门前的一块坪地上鼓乐齐鸣、人声鼎沸。全临川地区的志愿军新兵都云集此地。他们将从这儿取道鹰潭,再从鹰潭转火车直奔安东。
    是历史作出了选择。一场已经打响的战争正在等待着他们去补充、去投入。
    黄汤汤的日头已高出盱江北岸的山岭,一股带着水气的北风也从背后徐徐吹来。几百个刚刚穿上军袋的伢崽沐浴在阳光和寒风中生发许多情绪,说的笑的、握的抱的、抹眼角擤鼻子的,嘈嘈切切就造就了一片风景。
    那不是玉书吗?!
    在车站大门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田茂一家已在那儿伫立良久。透过密匝匝的人群,田茂于下意识的搜寻中突然眼睛一亮,拨开人群就往坪地当中钻去。
    玉书和田茂年纪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只是玉书皮色较白些,反倒不如田茂雄壮。他们曾在南城中学一块唸过书,虽然交往不多,但此时此地相逢,毕竟多了一份战友加学友的情谊。然而,就在田茂走到离玉书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又蓦地立定了。他分明看见玉书身旁站着一位十分婀娜的淑女,还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子正默默地坐在玉书的背包上翻“农夫和蛇”。一时间,天地为之倾覆,日月为之失色,田茂闭了一下眼皮又猛地睁开来,再掉头扫了一眼还站在梧桐树下的妻子和儿子,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天杀!
    志愿军新兵都是后生伢崽,田茂和玉书却是大龄新兵。战争需要武夫,也需要谋士,他们俩就是作为专业人员应征入伍的。田茂和玉书从南城中学毕业后都考进了专科学校。田茂学的是地质勘探,玉书则学俄语。他们一个人来自神岗县,一个来自盱水县。于是,两个丈夫、两个妻子、两个子女,两代人的瓜葛纠缠就注定要从这儿开始。
    黄汤汤的日头逐渐转深,粉红了一天浮云,也粉红了玉书妻子身上那件矮领羊毛衫。三十郎当的田茂就终于悄悄地把目光艳艳地扣在那件羊毛衫的领口下方。
    玉书的妻子倩萍当然不认识田茂,但女性的本能却使她发现了他的异样。倩萍正要挪动一下位置,丈夫却突然“你”了一声。
    “你,田茂,你也……”
田茂一惊,赶忙转过头来装出一副神色。
    “玉书,是你呀?你……”
    两个同学和战友就这样亲切地“你……”了起来。一直“你”到哨子响了,田茂才忖起叫妻儿过来一块见见。穿着蓝布衫和纳底鞋的田茂妻自惭形拙,轻轻叫了一声“倩萍妹”就把头埋得老低。倩萍的不自在还没释然,边“嗯”边把女儿推推前“叫大姨”。小竹歧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姨”。田茂妻富英也把儿子路遥往前推了推,她想要儿子也叫姨、叫叔、叫妹什么的,但话还没出口,路遥就一把从竹歧手中抢过“农夫和蛇”:“摆我看”。路遥与竹歧同年,仅大月份,胆子却大了一截。
    公元1951年的那个春天,田茂一家与玉书一家在南城汽车站不期而遇,短暂的片刻却开创了一个悠久的纪元。在匆匆的鼓乐声再度响起之后,两个家庭的主心骨就将用信念、义务和躯体开赴到异国去履行匹夫的天责了。
    眼看满载亲人的卡车一溜儿朝东南方向鱼贯而去,留下的亲眷戚属这才有了一种清晰的恓惶。任何一个家庭突然少了一名成员都是会恓惶的,一些大人和孩子便干脆“嗬嗬嘤嘤”地哭了开来。
    “再见!”
    “再见!”
    与许多送行人一样,竹歧扬出了小手,路遥也扬出了小手。等到最后一辆卡车拐出远处的一个大弯,送行人终于不得不欷歔欷歔地爬上了各自的回程车辆。南城车站前又有了一阵躁动,轰轰隆隆的马达声抑扬顿挫,遮掉了哭泣,也遮掉了鸟鸣,把一片空白交还了原地。
    盱水和神岗都在南城西南面。在盱水饭店吃中饭时,倩萍牵着竹歧找到了田茂妻。
    “富英姐,带路遥在我家歇几天吧。”
    “难为你了。路遥的功课塌不得,下回再来吧。”
    倩萍留福英歇几天不是出于客套,而是出于礼貌。她称福英做姐也是自然形成的格式。直觉告诉她,福英是值得称姐的。她与她的相处没有不自在的感觉。福英婉言谢绝了倩萍的好意。栏里有两头半大的肉猪,地里的辣椒苗还等着松土,禾秧也该下种了。儿子的功课只是托词,路遥那时才读三年级。分别时,路遥拖住竹歧的手。
    “你屋里的连环画都留好,我以后要来看的。”

                                                                                                      三

    秋天里,盱江并不会明显地显示出枯水期的特征:水位的落差不大;江上的舟楫照样如梭;捉鱼的鸬鹚也跟春天里一样,总是扑空的时候多,叼到鱼的机会少。不过,到了秋季,盱江两岸的山腰间或灌木丛中不时会涔出一些少男少女的嬉笑声或者其它的声音,这才使得人们想起有什么东西正在成熟,可以准备采撷了。
    八年后的一个秋天,路遥和竹歧都长成半大不小的伢崽和女崽,而且正在为他们的人生转折准备行囊。这时,许许多多的男人才猛然间不约而同在暗自里惊叹:竹歧这女崽怎么一下子窜出一股残酷的味儿来了呢?!
    八年,人世间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呀。这一点,路遥与竹歧比其他同龄人更有切肤的体会。但他俩却不曾留意某人的变化会与残酷联系在一起。这也使人想起一则佛界箴言:幡静,风亦静,汝等心未静焉!
    竹歧的残酷味儿就隐藏在她的美艳的容貌和淡淡的微笑里。竹歧极少自主地笑,但脸上偏偏挂着与生俱有的笑意。这种笑意裹着妩媚,又裹着圣洁。所以她笑也罢,不笑也罢,反正只要随便活泛一下,一对小酒窝儿和两片薄嘴唇儿就会稍稍一抿,将妩媚的笑矜持地荡漾到没有固定着落的四周。是时,许多的男人就不满足,巴不得她的笑专注一点,巴不得将她的笑全部捋为己有。
    凡夫弟子晋第第一眼接触到竹歧时当然也过不了这道关。1959年秋,他第一眼看见竹歧时也暗暗打了一个激凌:这女崽咯样婀娜!
    那天竹歧和路遥是在火车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长音后才上车的。临川市那时开发得还是不足火候。火车刚刚通,乘客多是引车卖浆之流,且多为男性。所以竹歧一踏进车门就引起一种类似地震前的躁动。竹歧那天其实很朴素,十九岁的女崽尚未熟谙人事,只是畸形家庭铸就了她的自卑和自戒。初中毕业生竹歧那天只穿了一身半新的列宁装,辫子上只夹了一个蝴蝶夹,脚上只穿了一双力士鞋,挎包也只是用粗帆布做的大众货。然而,她白皙的脸蛋,隐隐约约的酒窝、漆黑的眸子、闪闪的睫毛、匀称的身材是戒备不住的,她的天生丽质和青春气息是戒备不住的。她分明感觉到了全车厢的人都在用神色窸窸窣窣地剐她、撕她,就更加小心翼翼地偎在路遥身边不敢乱动了。
    “伍拾圆”也烧成了一片灰后,晋第叹了一口气。
“唉,刚好那天碰到我,不然的话,从临川到北京得几天几夜,竹歧总不能几天几夜呆若木鸡吧。”说完,就于静默中听到从桔林后面山岩上跌下来的岩水声。
    “路遥,墙外的岩水声多像我们那回去学校时火车在晚上发出的响声呀!”
    “莫提”,路遥摇摇头“忖起往事心里就着疙,要是时间能倒移几十年就好了。”
    时间是不能倒移的,历史却像新月,把千古辉光照到每一寸现实的土地。1959年秋天的那趟列车从抚河平原走到了湘鄂边界,也从白昼走到了夜间。大概是晚上九、十点吧,阵阵夜风渐渐把扑在茶几上的晋第吹醒了过来。就在他坐直身子套上校服时,突然听到斜对面的那个婀娜少女兴奋地说了一声“路遥,你看!”
    原来,她是冲着自己来的。在昏黄的车灯下,竹歧用蛋尖样的下巴努了努晋第的校服,他的心就又抖了一下,这可是专门对着我来的呀!
    “请问,你是雅燕文艺专科学校的吗?”
    路遥半躬半立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朝晋第问。
    “嗯”,晋第欢快地点点头“我是去年进大专部的。”
    “我们是到中专部芭蕾舞班去的新生,真巧啊!”
竹歧甜美的嗓音也是戒备不了的。
“听口音是本地人吧?”
    “就是临川的。但原籍在盱水。”
    夜车的隆隆声奏出一首乐章,也拖曳出一串联系。他们就是这样带点传奇色彩相识的。确切地说,一见钟情那时就在晋第身上埋下了势能,以至他用了一生的气力也不能将其拨出。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列车在呼啸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一声喘息缓缓地停在了北京站。
    北京,新中国的首都。在人们的心中,你是神圣的领地,也是光荣的化身。路遥,竹歧紧随晋第一出车站,就感觉到祖国的脉搏是从这儿起跳,沸腾的生活是从这儿起始。他们看到了标语、口号、车流,看到了林立的脚手架和虔诚的人群,还看到了黄头发蓝眼珠的国际友人。那当儿,三颗年轻的心是多么激动鲜活啊。
    第一个迎接他们仨的是声乐系的艾老师。艾老师也是临川人,豫章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该校执教。他曾与竹歧母亲倩萍同过学,所以路遥、竹歧能到这所全国一流的艺术摇篮来深造,与艾老师的帮忙不无干系。
    艾老师陪三人安顿了行李后,用浓重的临川口音说:“你们今朝来得正好。晚上学堂要开迎接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暨欢迎新生入学庆祝大会,你们就代表我伲东方莎士比亚故乡的后裔来个小节目现现锡吧!”(注1)
    临川出过汤显祖、赣东佬总是以此自诩,于是路遥、竹歧踏进雅燕的第一天晚上就给校园舞台刮起了一股旋风,弄得不少观众心猿意马、恍惚得要命。
    他们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二位,其实是艾老师临时楔进去的。路遥与竹歧在前台翩翩起舞,晋第在边幕旁拉大提琴。没有化妆,没有道具,也没有充分排练,但舞姿美妙绝顶、无与伦比。他们时而挺胸昂首,时而踮跟出髋,时而碎步疾止,时而揽腰指臂,单是活泛饱满的体表曲线就让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晋第的水平也发挥得惟妙惟肖。他们的剧目叫“大生产双人舞”,这本是延安时期的作品,不太适应用大提琴伴奏。但晋第用娴熟的长弓、短弓、和弦、颤音、掸拨等技法加以处理,就駸駸拉扯出一首杨柳轻依般的小夜曲,而且主题依然鲜明。观众在欣赏小夜曲的同时,又可以从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和优美的舞姿中感受到跃马策鞭的激情、引吭高歌的奔放。
    谢幕后,竹歧嘘着小气跑到晋第身边:“晋第,你的提琴拉得真好啊!”
    “不,你们的舞蹈才真是美呢。来”,晋第一时说滑了嘴,做了个举杯的动作“让我们的生活像舞蹈一样绚丽多姿!”
    话一出口就觉得走了分寸,顿时脸红到脖子上。所幸的是,竹歧脸上也同样泛起一片红晕。
那次也是竹歧最后一次在台上正式表演现代舞。后来她突然到民间舞蹈班学跳傩去了,是她自己再三要求去的。

                                                                         四

    临川新兵一路风尘,于四天后到达安东。他们匆忙地成为一名军人。从江西匆忙赶到了辽宁,又在丹东郊区一所中学匆匆集训了两个星期,再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集安附近渡过了鸭绿江。战争期间,匆忙经常不约而至,但他们没有想到,才刚刚踏上朝鲜的土地,甚至转过头还可以依稀看见祖国的浅影,战争就匆忙地与他们相遇了。
    过江第二天中午,玉书,田茂所在的部队正穿行在忠满江和楚山之间的一条村道上,突然听到一阵“哒哒哒,哒哒哒”的枪声。队伍还没来得及疏散,半腰里就有人“呦”了一声。走在前头的老兵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汉子,端起机枪就朝东面的一个山岗上点了几个连发,对方的枪声立即就停止了。新兵们不明白为什么老兵会对着那个小山岗还击,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敌人的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以后回想起来,这样的场面委实算不上交火,充其量只是遇到一点骚扰。据一位首批入朝留在慈江道做地下工作的中国军人介绍,这种骚扰为伪兵的逰兵散勇所为,常有发生。但令新兵值得认真对待的是,这么一瞬间的冷枪骚扰竟夺去了一名伙伴的生命。那位伙伴好像是金溪人,从南城到鹰潭时,他与玉书、田茂同一辆卡车。
    正如许多年后一位中国高级将领所说,朝鲜战争其实是最艰苦卓越的战争,而参与者付出的牺牲精神也是足以彪炳史册的。玉书、田茂从进入朝鲜以后,几乎天天要接受战争的洗礼,大仗小仗,进进退退,匆忙的脚步就随着战事的变迁一直迂回到了朝鲜半岛的腹地。
    战争,再不是抽象的概念。但它的内涵与外延又使许多亲临其境的人捉摸不透。他们的视线里整天充满了血与火,却也可以看见炊烟袅袅,小桥流水;他们的耳朵里整天充满了爆炸声和撕杀声,却也可以听到牧童的横笛,情侣的窃笑。公元1951年7月1日午后,朝鲜春川西北部某个村落的一幢大院里,也玄玄飘出了一曲由三名志愿军伤员唱出来的咭咭嗟嗟
的歌声: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这天是中国共产党三十周年生日,歌声本当豪放,却唱得如此委琐。领唱的是某团政治处宣传干事兼俄语翻译于玉书,另外两名是作训股参谋田茂和二营五连战士张木根。三人是老乡,也都不算“新兵”。这样鬼鬼祟祟地唱着歌,起码有两人的心里有一种壮志未酬的失落感。几个月前,他们肩负着祖国和亲人的重托跨过江来杀敌卫国,不料却在这半当中成了伤员。只有田茂还算走运,那次在加平附近与美军摩托团交战中立了二等功并火线入党,其他两位就惭愧了。
    歌声飘得不远,却沥沥传进了大院另一头的一间厢房。
    “你听,他们在唱歌呢。”
    厢房里,头戴玄色道士帽的老地主哲地和他的幺女姬子正盘腿坐在炕上发愣。听女儿    开了腔,老地主接过话茬“早听到了。没看见我在用脚趾头为他们打节拍吗?”
    姬子见状想笑,却没笑。理了理搭在额头上的刘海,也轻轻地哼: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狼心……”
    歌声终了,姬子光着脚丫走下炕来,“爹,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来这儿帮我们打击侵略者呀。要那样做,我真比死还难受呀。再说熙君他……”。姬子通红的眼帘里分明又饱蘸着泪水。
    老地主慢慢套上胶勾鞋,缓缓走到女儿身后“唉,道理我都说尽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呀!再说中国方面的战术本来就是屈伸而进,也许他们已经撤了呢。”
    哲地的地主身份是明的,“抗联”身份却是暗的。他曾跟金日成的抗联队伍在中国东北生活过多年,姬子也是在中国出生的。正是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三名志愿军伤员才送到这儿来养伤。
    偌大的院宅一派静穆。只闻山间啼鸟,只听松涛阵阵。在这边厢房,三名伤员神情木滞,思绪未伏,几天前的激战仿佛又在重复一遍。
    “同志们,前面就是春川。为了钳制所谓的联合国军北上的企图,围歼春川守敌,我师奉命从东北面向春川出击。为了有效地开辟战场,师党委决定以团为单位分三路夹逼。不过敌人是机械化装备……”
那天,从副政委简短的动员令中,大家就知道面临着的将是一场恶战。
凌晨五点左右,玉书、田茂所在的团渡过北汉江不远,就在被军事地图标着774高地的附近与一支刚挪来不久的敌军分队接上了火。好在走在离大部队前面有一里多地远的侦察班先发现了情况,不然全团人马冒然走来,准遭重挫。
绕是没法绕了,侦察班班长猫腰接近敌军,对准哨所“呼”地掷去一枚手雷,既炸死了两个东张西望的哨兵,也把敌情通知了后面的大部队。
手雷一炸,敌营的四盏探照灯顿时贼亮贼亮。巨大的光束胡乱又有序地远远近近扫视了一遍,又很快熄灭了。敌人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一发发被惹怒的炮弹还是呼啸出膛,呈两条交叉线远远近近狠狠地“梳”了一遍。这时,迅速赶上来的我方机炮连的火力也开始了英勇的还击。刹时,双方的榴弹炮、山炮、迫击炮、平射炮响成一团,一串串弹道腾空而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划出一幅火光四溅、眼花缭乱的图画。虽然敌方的炮火要比我方凶猛,但因为他们在明处,又是集中一处,所以经过二十来分钟的相互轰击,刚修建不久的敌人驻地被我军的火力打得一塌糊涂。借着那些鹿砦、梅花桩以及简易营房燃烧起的火光,甚至可以看见敌军在营地里抱头鼠串、嗷嗷乱叫,并有一部分仓皇往驻地后的一个小山角上逃去。很快,我军开始了乘胜追击。全团人马从来路的一个大山坡上蜂拥而下。但是,就在大部分人马集中到了山脚下的那块空阔地时,敌军驻地后的那个小山角上又猛地闪出一片火光,密匝匝的枪弹又疾扫而来。
玉书本来是与团机关和警卫连埋伏在离空阔地最近西侧的一块樟树林里,所以追击时他跑在最前面也是最旁边。当看见敌军火力突然从那小山角出现后,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危险处境,仍然勇猛地冲杀过去。他边跑边用手里的波波斯冲锋枪射出一连串漂亮的弹火直取对方的弹穴,倒也真的把一个靠右边的火力点给打哑了。“冲啊!”他一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正高喊出这么一声,身后就同时冒出一声严厉的呼喊声“卧倒!”
原来,那个被他打哑的火力点在玉书喊“冲啊”的时候突然又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迎面朝他扑来。要说那当儿会有什么清醒的理智来处理这种骤变是不客观的,他在卧倒的过程中只觉得左臂凉了一下就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狙击,跟随在警卫连后的指挥官们却十分冷静。趴在地上的玉书在喧嚣的枪声里分明听到了团长那腔吼叫似的山东音:
“散开、散开!迂迴包抄、迂迴包抄!”
前方的枪声仍在继续,身后的枪声却停止了。有一阵子,玉书干脆用耳朵贴着地面,也不知想听点什么还是这样会凉快舒坦些。就在这时,身后的枪声又响了。凭着有限的经验,他知道这些枪声是呈扇面的。他动了动受伤的胳膊,还行!便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跃起。

                                                                   五

学生时代总是被比喻成人生的黄金季节。在这个季节里,丰收并不是主旋律。它的主旋律是耕耘、拼搏、欢乐和忧思,是豆蔻年华在青春气息的蒸腾中获得大地、阳光、空气额外的滋养与青睐。在这个季节里,一切都那样新鲜,一切都那样单纯,一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就像在呢喃的燕语和芳香的花丛里滑溜溜地蹓去。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九月,从各地度完暑假的学子们又像彩蝶或花骨朵儿似地回到了他们的校园。这时,修正主义这个词儿又猛地蹦了出来并很快成为常用词汇。在如雷贯耳的口号声中,学子们终于明白了一道庄严的命题。中国人一手要打倒帝国主义,一手要建设社会主义,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批判修正主义。在这样的大好形式下,有多少事情在等待着人们去完成、去奋取呀。这时,,路遥似乎一夜间就变成个大忙人。他匆匆穿梭于领导与同学之间,汇报、谈心、了解动向、做思想工作,理所当然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也是这个时候,他的契妹竹歧突然再三向校方提出要到民间舞蹈班去学跳傩舞。(注2)
傩,一个多么生僻的字眼呀!傩源远流长,旨意无限。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正确光荣伟岸的物种的话,傩是当之无愧了。古时候,盱水的傩舞何等昌盛自不消说,就是今天的经典教科书也仍然称盱水傩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傩也是世界上最丑陋、最阴森的物种。孩童不敢正视,成人也要侧目。盱水傩谱为樟木所雕,只有千篇一律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却没有一个脸上挂着哪怕是丁点的慈祥。懵懵懂懂的晋第与懵懵懂懂的芸芸众生一样惊诧不已,竹歧为什么从崇高返校后就会吵着要去学跳傩呢?要知道,“竹歧竹歧、倾国倾城”已成为全体同学,尤其是男生私下里不朽的话题。不少老师也为她叹惜“于竹歧可是芭蕾舞班最有出息的苗子呀。”
然而,芸芸众生读不懂隐藏在百科全书字里行间的玄秘,竹歧却从磨砺中读出了一点眉目。起码,丑陋的傩可以掩盖美丽、威慑暴力。
盱水傩不是史书上说的那种佩玉之傩或朝服而立于阼阶之傩。盱水傩虽然也属乡人傩的分支,却不以神祗为母本,而是以夭折的死鬼作化身。简言之,盱水的傩们可以看成是短命鬼的使者,行使的是一种站在阴间与阳间的中界上来俯瞰人世、监视社稷的职能。盱水傩阵容极为庞大,溺水鬼、吊颈鬼、饿煞鬼,枪弹鬼,病殁鬼,奸淫鬼,产死鬼,野鬼、虎狼吞噬鬼,大凡人世间所有不得善终的魑魅鬼怪都被包揽无遗。这么多的做过人的鬼的使者都瞪着圆眼盯世界,人间能不太平?能不叫每个心怀鬼胎的人不多绷着一根弦儿?无怪乎每一册盱水县志的扉页上都洋溢着那么一溜工整的字儿:

         盱水者,至善至美之城邑也。路不拾遗,寐不塞向。
     盱水者,傩之发源地也。人鬼互勉,生活婀傩。

晋第原本就不喜欢傩,甚至憎恨、厌恶。小时候,老祖母坐在门槛上不止一次地对他唠叨过:
“崽俚呀,日上莫忖坏主意啰,到了天暗,傩公傩婆可会从你的睏相上看出破绽来的!”
好个傩们,竟有此般犀利刻薄!竹歧老家是盱水,直到唸中学才迁出去。路遥则是神岗土著。但神岗与盱水毗邻,同受赣东文化涵养,他们童年的梦也一定被傩搅醒过吧。
从列车邂遇到提琴伴奏再到眼前的相处,晋第和竹歧并没更多更过火的接触。但奥妙的人体本能并不需要什么名师指点,那种心照不宣的隐思更深化了爱的内涵。
竹歧戴起了青面獠牙的傩谱,在狰狞的面具后,她还是她吗?一次,民间舞蹈班在学校礼堂彩排,晋第偷偷坐到了最角落的一个座位。美与丑是可以换位的。过去穿着白色短裙踮着足尖跳天鹅湖的是竹歧,现在穿着黄布皂衫踩着马步跳傩舞的还是竹歧。晋第心里就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抱怨竹歧不该丑,是因为把她美美地镶进了自己的心底。
竹歧那天扮演的是一个撑死鬼。那恐怕是傩相中新增的品种吧。吃饭吃多了,活活被撑死。于是脸上洋溢着乐极生悲的痛苦,在“咚、咚、锵,咚、咚、锵”的三脚班鼓点声中龇牙咧嘴、东歪西倒。(注3)不过,撑死鬼也是个乐天派。已经撑死了,怀里还揣着一捆金光灿灿的稻穗舍不得放手,硬是一步三摇地将其带进了阴间。全体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是冲着那捆稻穗来的。那阵子师生们的定量已由每天一斤减至八两,任谁也会鼓掌的。
那天竹歧卸袋后,晋第在被称作“篁圃”的竹林小径上勇敢地追上了她:
“竹歧,你傩也跳得好极了。”
竹歧顿步,一扫昔日稚气:
“你,你讲的是违心话。”
那夜星斗闪烁、皎月中天。银光混淆了浑噩,也敞开了两颗纯洁的心。
“你怎么晓得我讲的是违心话呢?”
“凭感觉。”
月光下,晋第分明看见竹歧眼眶里闪着两点泪光。一个羞花闭月的少女终于头一回向意中的恋人传递了一种爱的信息,彼此的人生价值也就有了初级的飞跃。
那个银夜,晋第与竹歧坐在“篁圃”的一条麻石上诉说了许久许久,终于在子夜时分的凉意里有了表浅的交融。当竹歧准备扣上领口上的第一只纽扣时,晋第突然捉住她的手“我帮你扣”。竹歧就羞涩地点了点头。晋第扣得很小心、很轻巧。但因竹歧的头稍稍低着,晋第的手一不小心挨到她的下頦。痒了,竹歧想移开晋第的手,晋第却突然斗了胆量捧住她的脸。出乎意料的是,竹歧并没有再作抵挡,而是默不吭声地将身子缓慢地朝晋第侧去。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我已经捧到了整个世纪里最美丽的姑娘的脸啦!”
晋第一阵亢奋,用颤抖的声音贴着竹歧的耳朵说道。
竹歧亦是兴奋得心里狂跳,却故意偏过脸去“羞死了羞死了”。
也是在那个银夜,晋第知道了竹歧有两个爸爸。一个是现任崇高县县委书记田茂,一个是她的生父于玉书。于玉书因躲避叛国罪逃去了台湾,但也可能定居在苏联伯力。而路遥与竹歧乃异父异母的契兄妹,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别扭和戒意的家庭里。
“我真想念自己的爸爸,他不会是叛徒。我为他,为妈,也为你才去跳傩,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晋第一下把竹歧重重地挽进自己的臂弯里:
“想到哪里去了?我越是了解你,越是爱你。请相信我吧!”
晋第当时多想吻一吻这个丽人呀。可当他凑过脸去近距离注视着她时,却模糊地把她看成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崽,并仿佛听到了当年南城车站前那一声声稚嫩的呼唤:
“爸爸再见!”
“爸爸再见!”
在赣东民俗中,即便是强盗,也不会亵渎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崽。于是,他拉开视距用深情的目光代替了吻。
爸爸再见。这在和平年代是一句多么平常的话呀。然而,朝鲜半岛的战火先后延续了四、五个春秋,能从鸭绿江对岸踏回此岸与亲人再见的最可爱的人又有多少?两年后,田茂脸颊上带着一条光荣的刀疤回到了祖国,倩萍却再也没有见到玉书。生活的波涛就是这样专拣薄墙瘦坝冲刷,而后再将其称为弱者。

                                                                   六

玉书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很快汇合到了扇面反击的阵列。这时,因为逼着敌人的火力要由集中的点分散成面,而我方的火力却是分散的面集中成点,故我方火力明显占了上风。双方火力对射时,趁敌人难以招架之机,侦察班两名爆破手又沿东端一条浅旱沟悄悄靠近小山角,炸毁了左侧的一个发射点,这支敌军分队也就很快被彻底消灭了。
黑暗渐渐褪色,东天逐渐放亮,淡淡的空间没法在一时间里稀释战斗的氤氲,弥漫的硝烟中透出缕缕血腥。在协助后勤处清理战友尸体时,玉书碰到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有具尸体并没有死透。拖他时突然先动了一下,继而用游丝般的声音说:“我是安徽巢湖人,叫陈林,请告诉……”话没说完就没力气了。他一只腿的腘窝里还在渗血,等了几分钟仍未断气。后来后勤处的人在催“抓紧时间清理完拉倒”,玉书才在阵亡表上填了一个新的名字。但还是不忍心将他拖到尸体堆里去。
玉书自己的伤口是在继续向春川挺进的途中才由卫生员包扎妥的。子弹只镂了一溜肉,且创面渗出物已凝结,算是轻伤。他一路美滋滋地胡思乱想,这下应该会记功、进党吧。我带伤参战,又清理尸体……如果记了功,进了党,倩萍也会高兴也会跟着光荣呢。可玉书一直没有立功入党。战争期间这种事情其实也有“运气”因素。要是你的战绩刚好发生在某次整休之前或某次比较独立的战事中,很可能就会在空闲或开会时被人想起、提起而被授功什么的。要是你受伤后接着又是打仗交火或繁忙无暇,那就未必能够如愿以偿了。玉书就是碰到后面这种情况。次日中午,当他缠着绷带与全团官兵一块来到一条小河边时,遇到了一支李承晚部与联军混合作战旅的拦截。
当时,玉书、田茂和团机关及警卫连一百四十多人正要从小河上游方向先渡过河去。不防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嗡嗡的飞机声。四架美制“F-80”战斗机好像事先就躲在云端里等着他们就范似的,警卫连一个排下水不一会儿,“F-80”就从头顶上扔下几枚炸弹。炸弹在浅水中炸出不高却十分宽阔的水伞:液体、固体;红的、白的,一个排的人就几乎像炸活靶似地全被炸碎。尚未下水的人赶紧分散隐蔽,但飞机却盲目又准确地盘旋于他们的头顶,仓促中,机炮连不但来不及施展手脚,而且也被三枚凝固汽油弹给炸得烧毁了。与此同时,河对岸和此岸下游的敌军也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使我军全团都受到了攻击。与前一天的战斗相比,这场战斗可算是“大巫见小巫”了。除了动用飞机外,敌人火炮的种类也为昨天所莫比。大口径加农炮、新型坦克炮、130迫击炮、掷弹筒等均为前一天所无,而且敌人的兵力、体力、给养也都胜过我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嘶叫声将整条寂静的河谷掀了个底朝天,不计其数的生灵在被动的挨打中立起、倒下、又立起、又倒下。
这场可泣神鬼的恶战差不多夺去了全团五分之三强的主力军,玉书却没有看到其全过程。“F-80”还在往河里投炸弹时,玉书已经躲到了一块岩石的岩檐下,这本是安全之地。谁知敌机后来在朝岸上轰炸时,一颗扔在岩檐前高处石坪上的炸弹在呈斜角炸响后,将一块炸飞的岩石不偏不倚地击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只觉得脑袋里重重地响了一下,眼闪金星,就昏过去了。
战斗结束时,全团总共剩下不到九十名幸存者,这当中还有五名伤员。五名伤员中玉书、田茂、木根伤势算轻,便留在附近养伤。两名重伤员则转到随军医院去了。

                                                                         七

竹歧和晋第又走进一个芬芳之夜。自从有了上一次“篁圃”的突破,那份柔情就有了一种企盼。如果说竹歧、晋第一生里也曾有过最为消魂荡魄的时刻,则非此夜莫属。星期六下午,晋第正准备排队买饭菜票,竹歧走上前来“我的饭菜票太多,先拿去吃吧”。边说边拿了一叠用皮筋扎着的饭菜票给了晋第。
晋第想推还,竹歧又说“下个月就要换塑料票,真吃不完。”
“那你不叫路遥帮着吃?”
竹歧斜他一眼“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晚上有空再讲给你听”。
“好的”。
“老地方”。
是夜,两位佳人抛弃了一切喧闹,肩并肩走进了一片净土。被爱情浇灌的花朵是醉人的,黑暗中,晋第的一只手水到渠成地搭住了竹歧的腰,竹歧也用一只手挽住了晋第的身子。
“我们的秘密路遥晓得啵?”
“他肯定晓得的。这几天他对我格外客气。”
“他爱你吗?”
“不晓得。不过,我与他生活在一个那样的家庭,彼此关系不可能发生改变。”
晋第静静地听,觉得没有权力再问下去。
见晋第不吭声,竹歧又说:“我和他本是一起用饭菜票的。昨天他突然说,“我们还是各吃各吧,免得不方便”。就把抽屉里的饭菜票捧了一堆给我。”
晋第仍未吭声。竹歧就委屈了“怎么啦,人家不是喜欢你么?你把我杀了吧,挖出心来给你看吧。”
晋第慌了神“不是不是。我怕路遥……”
“你别看歪人。他心眼可好啦。给饭菜票我以后他还说了一句呢。”
“说什么呀?”
“他说晋第是个挺不错的伢崽,希望我与你好上。”
    晋第就原地蹦了一下“那我就更幸运了!”
那是个黑咕隆咚的夜。仰仗黑暗的慈善和大度。两位佳人渐渐有了一些放肆。拥簇中,晋第的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碰到了竹歧酥胸上的肉峰,强大的生物电流就在刹那间形成了一个落差。竹歧周身一抖,立即又轻轻地“哦”了一声。青春的雷区有一处被触及了,微妙的刺激迅速地反射到另一处。于是第二处又无师自通地找到了着落。四片年轻湿润的芳唇准确地粘贴到了一块。话是说不出来了,幸福的震颤却飘飘欲仙,不可收拾。
唇在生物学上是皮肤与粘膜的过渡组织。而此时此刻,它仍然是一种高等意义的过渡。它在爱河里泛舟、嬉水、荡斤斗;它把爱河里的涟漪一圈圈扩大、加深、放远。随着吻的升级,身子也慢慢改变了姿势,“扑通”,两具青春的身躯终于一下翻倒在麻石旁的草坪上。
当晋第从震颤中意识到自己已处在竹歧身上时,他的一只手已被竹歧的一只手摸着并抖抖索索地引渡到了那个人世间最灿烂辉煌的区域。不,那不是谁引渡谁,而是一种和谐的向往。原始的欲望已近顶峰,汹涌的波涛提示晋第,第三处要塞正要敞开门户、竹歧已经在下面疯狂地颤战。这时,两人都从黑咕隆咚的夜晚听到了一支神圣的歌曲,那是两具仙体的同一地段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宽衣声。眼看这支歌已经唱完了过门,蓦然间,理智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又使出了他的坏点子。
“你这个强盗,她还是个女崽呀!”
这小小的一闪之念使晋第犯下了一桩终生后悔的滔天大罪,他猛地抽回了自己。
“竹歧,我太自私了。你还是女崽呢。”他边说边坐到麻石上,再把周身湿漉、颤战不已的竹歧抱了起来。
“羞死了羞死了”,竹歧发出羊羔般的吟呻,扑在晋第膝上久久不愿翻过脸来。
晋第真是杀了竹歧。他辜负了上苍的英明,将一块天赐给他的未曾开垦的芳草地拱手奉还给了上帝。尽管后来竹歧是带着童体去投入另一个世界的,但贞洁的完整夭折了她如花的价值。
那天,竹歧扑在晋第的膝上缓过气后,晋第给她讲了一个美好的传说。而那个传说在这个故事中是多么荒谬啊。
在某个原始森林里有一汪清澈的湖湾,四周铺满了鲜花翠草。阳光从林稍间斜滤下来,把蓝天白云飞鸟都倒映在水面:蓝蓝的、绿绿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一次,一群不能被制伏的盗贼流窜到那儿呆了好几天,后来就主动自首并改邪归正了。许多年后,那儿又来了一支机械化垦荒队。驾驶员开始是不愿意将拖拉机开近湖畔,后来又舍不得揿下启动铧犁的按纽。最后迫于上峰命令,虽照办了,但当犁尖插进芳草地时,驾驶员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晓得了。你把我比作那块湖畔。那你呢?”
“我”,晋第一时语顿,旋即又悄悄对着竹歧说“那当然是驾驶员和犁啰。”
竹歧就用小拳头朝晋第胸口轻轻地捶了一下“你真坏!”
“不,我是好人。等我们都毕业了,我就娶你。那时再……”
晋第所讲的传说不知是理想家杜撰的一篇散文还是道德家臆造的一则童话?于是,到了离二十一世纪不远的这个非晴非雨的鬼节之夜,当已近花甲之年的晋第一踏进灵堂的大门,就仿佛听到竹歧在遗像框里对自己埋怨了一句“你真坏!”

                                                                          八

住在哲地院宅里的三名志愿军伤员不知道他们参与并负伤的这次行动就是后来兵书上说的“礼拜进攻”或“拉锯战”的一部分,更不知道眼下这幢“伊甸园”其实是个阴影密布的“魔窟”。老地主的院宅为这个故事增添了经纬,也添了滋味和报应。就在三名伤员来到这儿的第二天一早,两名扮成乡民的仁川政府军僚悄悄踅进了哲地的厢房。进门时军僚文雅有致,拱手行礼。一名脸色白净的说:“哲地阁下,您老人家已犯了窝藏共匪罪。但念您德高望重,亦无前科,故我部长官并无按法论处之意,而是特命在下前来与阁下协商,以便彼此都好下台阶。”另一名脸色黑些的也不等哲地回话,便一口气说完了协商的具体内容。
原来,经伪军眼线探明,三名伤员中必有一名是志愿军某团作训股参谋。老地主哲地的台阶是可用小女的姿色去从三人中打开一个缺口,套出战略真相,再由哲地把情报写在纸上封好蜡塞进后山一棵歪脖子樟树的树洞里。此乃公事公办,成了,什么都有商量的余地。不成,黑脸顺手从箱柜顶上拿过一把鸡毛帚“您和您的女儿以及那三个伤员就……”说着,“咔嚓”一声把鸡毛帚拗断了。
就这样,一个狠毒的、缜密的,同时也是温柔的计策就在这个硝烟弥漫的时空里悄悄地铺展开来。
   吃晚餐时,老地主在自己用膳的房间里得体地宴请了三名志愿军伤员。餐桌只有两尺高,五个人盘腿而席。哲地居上位,丰满可人的姬子挨父而坐,田茂、玉书、木根则各占一方。菜肴只有五种,大鸡块、鱼段、乌贼肉条、蛋卷以及一盘由青椒、泡菜、蕻菜、蕃茄酱拼成的素盘。主食是每人一碗糯米甜蒸饺。席间气氛融洽友好又不失分寸,田茂的眼睛却总是偷偷往姬子身上“舔”,姬子心里便有底了。散席时,一位年迈的女佣人在姬子耳边嘀咕了一阵,姬子便面带难色用汉语对父亲说地窖盖上的泡菜缸得挪动位置,叫人去帮帮忙呢。三名伤员一听异口同声“我们去吧。”
   老地主的心计是细腻的。
   “真是不懂事的孩子,客人在堂也没规矩。”
   姬子的心计也是细腻的。
   “田哥手脚好使些,就冒昧劳驾一下吧。”
   田茂不仅是唯一“舔”她的一个,也是伤情最轻的一个。他是肩胛部被一块小弹片咬了一口加上扁桃腺发炎成为伤病员的。退一步说,如果席间没人“舔”姬子,办法也是有的。那就是直接抓走三名伤员。不过那样对伪军、哲地家以及伤员本身都是“弊大于利”的。
   田茂和姬子穿过天井来到后宅,情节很快就有了戏剧性的进展。
   “你咋了,总瞧着我。”姬子边说边脱去短外衣,一件没有多少布条儿的浅黄背心就与暴露充分的脂玉一道赫然亮到了田茂的眼皮底下。
   战争可以改变社会,甚至自然,却改变不了人的本性。面对姬子这片秀色可餐的景观,田茂只觉得有一腔热血哗啦一蹿,周身便滚烫得喳喳作响。这片景观俘虏了田茂三十多岁的阳刚之体,更拢住了他雄壮勃勃的哆嗦。
   “缸,缸呢?不、不是来搬、搬缸吗?”
   “是呀,那缸好沉,我才脱衣呢。”说完,挽了田茂的胳膊“缸在那儿呢。”
    这是一间昏暗的仓房,靠顶头的角落里确有一口缸搁在窖盖上。姬子仙嫩的手臂稍稍一带,两人便踉踉跄跄偏开了从窗棂上探进来的一束亮光。蓄了好久精力的田茂怎禁得住此等瓜田李下,不成体统就直奔主题。
   “你、你真好看,再、再脱吧。”
   姬子往田茂鼻尖上一刮,“我早就看出你坏,嘻嘻……”
   “那就好那就好。缸等下搬,快来……”一双强有力的手就差点没把姬子捏碎。
   姬子在坭地上佯装挣扎。“急什么,就不怕我嚷嚷?”
   “千万莫叫,求求你再莫撩下去。我快不行了!”
   姬子就作就范状,叉开两条肉嘟嘟的腿“行,但有个条件。”
   “要命都行,我的王母娘娘。”
   天地万物一瞬间全没了。姬子淫笑一阵,指着那个神秘的部位“来”。
   三十郎当岁的田茂就雄器大勃弃大千事理于不顾了。
   战争造就了分离,也造就了组合。年轻力壮的田茂在疯狂与无奈的双重唆使中终于获得了一种舒展。他蓬勃了,却急噪了。焦渴中他忘却了姬子的胴体尚被布物所遮,竟白花花将生命之源溅喷到姬子的裙裤上。急促的心态和时空破坏了一桩美好的差事,却把一对可任人咒骂又骂不透彻的男女维系得有些巧妙。
   “不怪我吧?”
   “不怪你。”
   真正的媾和没有成功,疲软的田茂却用另一种方式进行补偿。他把头伸进了姬子的布物之下,手足兼用地将姬子周身“舔”了个够。当他“舔”到那座生命的宫殿时,他流下了泪。
   造物主就是这样高人一筹。老地主风华正茂的女儿这时本应坐在平琅大学哲学系课堂上听课或做作业,眼下却在老家的仓房里跟一名中国军人合演一幕“双簧”。也许是物质决定意识吧,姬子被田茂这么一“舔”,竟当真被“舔”出千种风情,便明明白白地把“美人计”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说明此举实属无奈,阐明这种“出卖”并无实际意义:
   “战势已成定局,胜负无力逆转。反之,这院宅里的人将统统送命!”
   两人终于从地上起身。姬子又款款丢下话来。
   “罪恶与高尚有时可以同床共枕。你是聪明人,若想通了,可在半夜到我的住房来。”
   那个本来就不辉煌的“礼拜进攻”后来又被楔进一个黑色的插曲。到了那天,当志愿军某团余部正在离春川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山谷里启程继续后撤时,冷不防遭到敌军的“环型”围歼。八十余名死里逃生的官兵统统阵亡。

                                                                九

   玉书半夜里下床小解发现炕的另一头是空的,当即就联想到傍晚的搬缸有了某种蹊跷。所幸的是木根睡在一块竹塌上鼾声匀和,蹊跷就一直啃到次日早晨。
  木根不在房里时玉书说:“田茂,两人同一炕怕你休息不好。你就跟木根换一下睡吧。”
  田茂听了当即愣住了,过了片刻拉住玉书的手:“玉书,我们都是过来人,请你理解,我以后注意就是了。也请别告诉木根。”
  “田茂,我们是身在异邦的军人,而且是机要部门的军人。再说嫂子一人在家侍家带崽也不容易呀。至于木根,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田茂的眼圈就有点红,那不是装出来的。后来,他并没有跟木根换床,但到了半夜却又悄悄离开了两位伙伴。田茂把在这幢院宅里的日子揉搓得甜蜜而又险恶,一个封锁得颇好的谜底就耗费了整整两代人的心机。直到将近四十年后,当崇高县一名学识渊博的法官在翻
了一大摞宗卷资料后发出一声“一百个警官也顶不上一个傩”的感叹时,这个谜底才被推到了社会的前台。可惜的是,那时玉书死啦,富英死啦,竹歧死啦,田茂和倩萍也即将死啦。
  第四天深夜,玉书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坏了!肯定是田茂出了纰漏!他披上外衣匆忙往院子走,刚迈出门槛,就被几条汉子反手一扣,“咔嚓”戴上了手铐。
  在凌厉迷朦的夜色中,玉书看见五花大绑的田茂也被人从姬子房里扔了出来。一切都晚了,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但从自己被铐来看,似乎又不像是奸情引起来的。玉书匆匆望了一眼地上的田茂,田茂也刚好侧过头望他。四目相对,那是永诀的一瞥。
  混乱中,木根却表现出了他自以为是的机智。他从酣睡中突然察觉到骤变的来临,就趁玉书被押往院子的时候含糊不清地“坦泊衣索,坦泊衣索”(注4)地边嚷边大摇大摆地挤身到胡乱的人群,再伺机从边门踅出了这座大院。
  木根本想立即往山林中逃遁,却无意中看到了一幕非同小可的“孩戏”。就在他猫着腰准备直接上山时,突然发现靠院宅后门外的暗处也布了哨兵。仓促中,他只好潜伏到靠厨房旁的一垛坍塌废弃的坭墙下。借着老地主端到院子中来的一盏油灯,他发现披头散发的姬子和一位年迈的女佣人就在不远处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们间的距离仅隔一垛坭墙,木根听不懂她们的对话,却看见姬子交了一把小刀给那位佣人。那时,玉书已被押离大院了。女佣人走到站在院子中央的田茂跟前,像剐一挂钩在市面上的牛肉那样在他的脸上划了一刀。
   木根窥见了这一幕,但他并不能断定这到底是光荣的刀疤还是罪恶的刀疤。事实上,这条刀疤的属性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姬子。
   “玉书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被捕是我爸,不,是那个该死的混蛋造成的啊!”
   路遥见冥火熄下去,又往灰堆里扔进一张“壹佰圆”。灵堂外吹来一阵夜风,冥火夸张地晃了一下,火苗摇曳不定,将四壁的人影扩大得走了轮廓。
   摇曳中,晋第也添了一张“壹佰圆”,就又听到墙外的岩水淅淅沥沥,好像是竹歧轻轻地从相框里走了出来,走进几十年前的那片月光;走进那个黑咕隆咚的夜。
   “是啊,这世道也太颠倒黑白了。”
   光荣回归祖国的田茂很快被任命为神岗县监委书记。
   当上监委书记后,田茂整天被军功、鲜花、掌声、权力以及穿花裳的女人所拥簇。他感到骄傲、自豪、得意非凡。可是,只要想起一个人,这些引以为荣的感觉就会受挫、被压。玉书已经没了,当年南城车站前的那位婀傩淑女却还在呀。那可是普天下最婀娜的淑女呀!在那段日子里,田茂时常被骄傲和委琐、高大和渺小、自豪和可悲等矛盾所困扰,所折磨,终于在八月间的一天,他用一记中等力度的耳光将富英彻底地赶出了家门。
  
                                                      十

    正当田茂在神岗常常被倩萍的身影弄得食寝不安时,倩萍却在盱水经受着巨大的悲痛和打击。
   天、天呀!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打死我也不相信呀!
   在盱水县解放路小学那套一间一厨的宿舍里,倩萍已经哭昏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同事们听得十分难受,却又没人出来劝劝。只有一位后来被一度打成右派分子的美术老师偶然会站在走廊下宽宽她的心。
   “哎,什么自己、异己?成王败寇。你还是想开点,保重身体要紧呀!”
   那时竹歧还在念小学,十几岁的女崽尚不谙世事的残酷,只知道妈妈这样伤心的啼哭与爸爸有什么关系,心里就天天害怕。娘一哭,她也抽答答地跟着哭。放学归来也不敢出门,生怕见人。吃饭也没以前有味了。
   1953年,当盱水的志愿兵陆续有人复员,倩萍就到处打听玉书的消息。但人家都吱吱唔唔说不明白,不是说与他没分在一个部队就是说可能还滞留在三八线以南吧。直到木根复员时,她才从他嘴里知道玉书与他和田茂两年前曾一起在三八线以南的一个村子里养过伤,分手后就再没音讯了。开始,倩萍像个快沉水的人抓到救生圈一样,三头两头往木根家跑,总希望再问出点什么,但木根的回答千篇一律,天衣无缝,也就更使她感到了失望。木根当然不敢也不能真实地道出实情,于是心里总觉得欠了倩萍一笔不小的债。木根被分配在邮政局工作,从参加工作起,只要见到解放路小学的人,他都尽量避开。
   不久,县委武保办打电话告诉倩萍,说玉书在朝鲜出了政治问题。要她划清界线,冷静对待,别影响工作云云。倩萍听了如五雷轰顶,不但没有冷静,反而更加肠断肝裂,悲痛欲绝,便又三天两头往县委大院跑。
“天呀!请求组织上再调查一下,肯定是弄错啦呀!”
如果不是哭丧着脸来闯堂,也许县委大院的人就喜欢倩萍天天光临了。可是,这毕竟是一件严肃的政治问题,立场不得有丁点闪失。武保办的人就通知门卫,只要倩萍再来,不准入内!倩萍是个从不惹是生非,一惯安份守己的教师,在被县委门卫值班室的人连接两次拒之门外以后,再也不好意思去造次了。可是,当时的县委大院囊括了全县的各种权力职能机构,不去那里求人家,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在困兽般的煎熬中,倩萍突然想起还有一位远房表婶就住在县委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就抽空到她家去了一趟。孤儿寡母、天地无门,倩萍这时是多么需要援助、安慰、同情,多么需要有人出点主意或是不歧视自己呀!那位不太来往的远房表婶自然对倩萍深表同情,但也爱莫能助。不过,她告诉了她一个能进县委大院的办法。
    这天中午,倩萍事先跑到表婶家,等县委大院门卫值班员吃完饭去水池洗饭盒的机会偷偷溜进了武保办所在的那幢平房里。是时,大院内的人都下班了,倩萍就饿着肚子站在走廊上守侯了两个小时,终于等到了武保办主任来上下午的班。
倩萍作好了“挨训”的打算,殊知武保办主任见了她一惊“呦,谁给你通风报信了?”倩萍如坠五里迷雾“我去医院路过这里,见门卫上厕所去了,就进来,再想厚着脸皮求你一次,帮玉书再调查一下吧。”
武保办主任板着脸“哼”了一声“早上接到临川人武部的通知,正准备下午派人去把你家门口那块“光荣军属”的铁牌子收回来。现在你既然来了,就先回去作个准备吧。”
  倩萍当头挨了这么一棍,泪水禁不住哗哗直下。她还能说什么呢?今天提心吊胆饿着肚子好不容易来到了武保办,可连门都没进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天呀,我的命真苦呀!”
  面对这个泪水涟涟的丽人,武保办主任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吧,你自己去取下来,以后我们再派人去拿。”
  回来路上,倩萍觉得天昏地黑。快到学校时突然想起下午竹歧没有课,她一人在家肯定害怕了,饿了。便赶紧在一间杂货亭买了两根棒棒糖。竹歧从小喜欢吃棒棒糖,虽然现在长成小女崽了,但在娘的眼里还是小孩。
  回到家一推门,竹歧果然坐在矮凳上啼。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女,娘回来了,别哭。”
  “我怕”
  “乖女,不要怕,有娘在这里。”
  “你不是也经常哭吗?”
  “不,娘不再哭了。”
  倩萍强着脸笑了一点点“饿了吧?来,先吃棒棒糖,我赶紧去烧泡饭。”
  “不饿。你回了我就一点都不饿,真的。”
   倩萍听了止不住又哭了。干哭,她把眼泪啃住了,同时也用门牙在下唇上啃出了两颗牙印。那天中午母女俩真的没吃饭。倩萍站在凳子上两脚发抖,撬了许久才把那块铁牌子撬了下来再藏在橱顶上。竹歧不知道这块牌子,武保办后来也没有来拿这块牌子。弄妥了牌子后,母女俩一人吃了一根棒棒糖。是竹歧要妈妈也吃一根。她俩含呀吮呀,母亲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含出了甜的糖味?
得到盱水传来的消息,田茂脸上的刀疤抽了一下。一种力克劲敌、来之不易又易如反掌的快意从他的心里跃然而起。
在盱水,竹歧上学的免费资格被取消了,同事的眼色完全变了,客串的绝了,正在调资的机会给扛掉了。遍体鳞伤的弱者终于没有勇气和力气再去奔走呼叫。
“竹歧,爸爸出远门去了,你也少出门,好生念书。乖。”
柔弱的母女用柔弱的声音寄托着一种柔弱的憧憬。日子还得过下去。

                                                                         十一

  田茂被五花大绑押出老地主的院宅不远,伪军替他松了绳子。其中一人用汉语说:
“姬子被你睡了,她是有夫之妇。你把情报告诉了我们,你是中国军人。张木根也逃掉了。这场交易算平了。你还是回志愿军里去受奖吧!只是希望你继续为我们提供情报。”
  田茂听了面红耳赤,两腿直打哆嗦。那人就用手电筒往他脸上照了一下。
  “这伤口不浅,你就好好地享用一辈子脸上有疤的滋味吧!”
  提到刀疤,田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而且伤口还在渗血。但保命要紧呀。他忐忐忑忑地走着慢步,拐个弯,就没命地跑了。
  那个夜晚对玉书来说却是漫长的。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玉书不能算战俘。他没去过釜山、巨济和济川等俘虏营,当然也就没受到过贺龙副总理的接见。他比田茂先离开大院,方向也不一样。走了约五、六里地,路边有座小庙,一个伪军替他松开手铐后冷不妨用一根树桠在他背上敲了一棍,当场就把他给打晕了。
  这一棍没有把玉书给打死,却打死了他的后半辈子。他稀里糊涂地接受了现实,却不知道这场悲剧的前因后果。他的下半生将怎样度过?他一无所知,当然更不知道老地主一家为他的生路费尽了心机。若是不负伤,或者没有参军没有念书一直呆在乡间作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既对不起祖国也对不起自己和家人了。
  玉书苏醒过来时,东天已泛出一抹惨白。朦胧中,他突然发现有一双隔着玻璃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但随即又挪开了。
  押送玉书的共有七名伪军。四个在供桌上打扑克,两个还在门板上睡懒觉。望他的是一个戴了眼镜的青年军官。他挪开目光后走向前来一把拉起玉书,汉语发音不准却刚好听得懂:
“对不起,我们是执行公务的。”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压缩饼干“吃吧”。
  从外貌年龄举止来看,昨晚那一棍不会是他所为。加上他会说汉语,似乎就少了一点隔阂。玉书用右手接了饼干,左臂吃力地动了动:
“我也是来执行公务的,但你们怎么不讲人道?”
  昨夜的树桠不仅打在背上,也打到了已趋好转的臂伤。绽开的创口下,白骨依稀。
   “不讲人道?”青年军官摘下眼镜眯了玉书一眼,走到扑克摊子旁跟一个伪军嘀咕了一阵,大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要来一个急救包。
伤口包扎好了,饼干也硬吞下去了。一行八人又匆匆行路。应当说,作为一员败将,玉书是幸运的。从那以后再没挨过打了。
第二天黄昏,伪军拦了一辆往西面方向开的卡车,算是又捡了一个便宜。约一个多小时后,卡车突然停住了。
快点开枪吧,最好贴着太阳穴。玉书赶紧面朝车尾外闭上双眼,默默地站立不动。依他的估计,在此之前伪军不杀他大概是做给老地主看的或是其它什么原因。现在离那儿很远,就可以下手了。人在临死前也许都会祈祷或是思念些什么吧?玉书就在闭着的眼睛里含混地看见了一些过去的情景。
小时侯跟在妈妈身后一起到猪栏里去倒泔水。妈妈指着一头肉猪说“卖了猪,就好跟你交学费。
倩萍、自己、竹歧在厨房间那张小桌上吃饭。倩萍把荷包蛋夹在自己和竹歧碗里。
坐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翻画报……
他把车尾外的方向当作就是祖国、盱水、自己家的方向,但站了许久并没有什么动静。慢慢睁开眼来,却见远处一片灯火辉煌。
后来伪兵把玉书拖下车,还是没有把他拖到一个僻静处大喝一声跪下再一枪毙了他。而是两名伪兵一人掖着他的一只手往车的另一侧走去。
夜风习习,星斗满天。拐过车身玉书才看见前面有一圈黑乎乎的铁丝网。玉书被带进了一间矮屋。矮屋里只有一位面目还算和善的年长者。他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本小册子,再与眼镜和两名掖他的伪兵攀谈。他们谈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最后捧怀哈哈大笑。笑完了,眼镜把玉书招到桌子边,指指点点要他填写一张表格,在填职务一栏时,玉书有些手僵,不防眼镜大声说:“写呀,宣传干事兼俄语翻译。”玉书就把字写歪了。表格填写完毕,年长者又给玉书拍了一张照片,最后才把他领到一个铁皮棚里。
分手时眼镜低声告诉玉书:“你参军还不到半年,且不是共匪,问题不大。”玉书为之懵懂、为之兴奋、为之感激。他想跟眼镜握手,“敌人”的概念使他的手迟疑了一下。等到再伸出手去时,眼镜已走了。
那一夜玉书彻夜未眠。星光从天幕上斟下来,把铁皮棚斟得空空如也。铁皮棚地面由两排钢轨隔成两宽一窄共三溜,宽处便是地铺。这是汉城远郊的一个废弃了的临时收容所,被收容的只有玉书一人。
眼镜的话就像熨斗烫在玉书的肉上。从大院到铁皮棚,伪军根本没问过任何有关身世、职务之类的问题。那么,叛徒究竟是谁呢?他左思右想,反复琢磨,似乎都像又都不像。但两者必有其一,最后还是木根的可能性大一些。田茂被绑是他亲眼所见,而木根怎么没见绑出来呢?如果我是伪军,面对一个奸我民女的敌人和一个为我提供情报的敌人,也会只绑前者而不绑后者的。何况,田茂还是立过战功共产党员呢!
玉书偏偏没想到自己也可以成为叛徒。他也是芸芸众生。
田茂是回国后才碰到过木根的。离开哲地的院宅后,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团甚至师。所以两人都是加入到其它兄弟部队过完了在朝鲜的战斗生活。田茂老谋、木根深算,就达成一种默契:你是从竹塌上逃出来的,我是从厕所里逃出来的,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反正玉书失踪了,有疑问就问他吧!但这种默契又是不稳定的,因为盱水有傩,人有天良。
玉书在铁皮棚里从从容容地过了几天好日子,伤口也换过几次药。第五天早晨,玉书又被带进那间矮屋,一位陌生人给了他一迭书信。他抖抖索索地展开信纸,读着读着,就巴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完吞下去。信是老地主哲地写来的,正文第一句是从现在起你在朝鲜境内必须是个哑巴,最末一句是此信阅后必须烧毁。
屋里只有他与陌生者两人,虽然不能对话,哲地的信却交待并安排得巨细无遗,连几天前在这儿拍的照片也有几张贴在了护照、签证、身份证等卡片上。玉书还看见几天前自己填写的那张表格被撕下来丢在桌子上,等陌生人点燃那封长信时,他把表格也丢进了火堆。

                                                                        十二

   冥火明明灭灭,亮一阵,熄一阵。肃穆的灵堂便坚韧顽固地延续着这个故事的过程
   “木根叔现在身子还好么?”
      “只是有些气喘,我有时会去看看他的。”
      “应当,应当。”
   已是下半夜了,一只夜莺从灵堂上空掠过,尖叫几声,将一串啾啾的余音留在天地之间。
   路遥又从后面的侧屋里搬来一摞纸钱。竹歧活得艰难,死了就应该奢侈。
   路遥去侧屋时晋第走到木案后把竹歧连框带玻璃一块搂到自己的怀里,双手就更加抖得不行。
真是人生如梦啊!当年,他把一个活生生的美人从自己的怀里抽了出去,现在,他搂在怀里的却是她一帧木然的平面。也许竹歧的死是老天爷的一种恩赐。他用发抖的手抚摸着她藏在玻璃下的脸颊。她还是那么婀娜、年轻、纯洁,她把这些美好都完整地保存到那片芳草地里去了。
  路遥不忍心扰乱晋第的痴迷,又到侧屋里提出一只水瓶来。1960年的那个夜晚,他亲眼看见竹歧卸装后就被晋第追上了又双双走进“篁圃”里去了,就知道契妹将永远属于他人。知道了,就释然了。但契妹的形象却一直珍藏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认为像契妹这样婀娜、纯洁、善良的少女,既是个人的,也是大众的;既是时代的珍品,也是时代的祭品。
  提了水瓶来的路遥见晋第的手越抖越烈,就担心会把竹歧摔坏了。“咳”,他咳了一声“喝口茶吧。”
  路遥是这次祭奠的发起者,而白房子则是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远古时期,盱水就有了傩,有了祭坛,白房子便是祭坛的变态。它几经折毁几经重建,到竹歧来享用它时已成商品,每晚租价人民币伍拾元。
  路遥1962年从雅燕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崇高县文化局。由于家庭、舆论以及在学校受到的挫折,他变得性格孤僻、寡言厌世,不久便要求调到盱水文化馆工作。他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小家庭,但“文革”风暴很快就把他的妻子卷进了他人的怀抱。他的阅历促使他对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现在也是盱水傩协会的副主席。
  晋第喝了大半碗茶水,情绪才安静下来。他把竹歧遗像挂回原处,拿了一叠“壹佰圆”边掰边问:
  “竹歧娘现在还好吗?”
  “好?只是还没死罢了!”路遥唉了一口气“她本来要来的。但“814”专案这两天就要结案。大概过几天来,你们就好好谈一谈吧。“
  晋第后来并没有和竹歧的母亲见过面,路遥也再没见过活的父亲。几乎就在他们两人提到竹歧娘的同时,离盱水一百五十公里开外的崇高县县委宿舍一套三室一厅里正发生着一出连傩也大惑不解的活话剧,而这出活话剧其实是在四十年前就拉开了帷幕的。
  四十年前,也就是公元1954年的一天,竹歧在盱水县对妈妈说:“娘,那个有疤的人是谁呀?”
  “不许讲疤。他就是那回在南城车站抢你画册的崽俚的爸爸呀。”
  “那他怎么老往我们屋里跑呢?”
  “以、以后我们就跟他一起过日子,你叫他伯吧。”
  “不,他好吓人,他会杀人的。”
  “莫乱讲。乖,我的女崽。”
  竹歧以天真的提问往娘受伤的心上撒了一把盐。倩萍就偏过头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那两楞车辙。
  世人都把女人比作水。1953年的凄风惨雨则把倩萍的水份吞噬殆尽。在凄切孤郁中,当了不到半年监委书记又被提拔为县委书记的田茂恰到好处地来到了盱水县解放路小学。倩萍已经忘了当年南城车站那两道曾使自己不安的眼光。她要急切地向所有知道夫君在朝鲜情况的人问个线索。
  军属牌取下不久,倩萍被传唤到武保办一次。武保办主任叫她听着,就拿起一份红头文件拣中间念了一段。
  ……叛徒于玉书在朝鲜期间还与李承晚部女特务姬子沆瀣一气,现已双双逃往台湾……
  武保办主任还说“共产党不作兴株连,但也希望你不要再来哭啦闹啦。”
  那天倩萍是昏过去经医院急救后用担架抬回学校来的。刚好县委大院与县医院毗邻。
  倩萍见到田茂第一句话就是“田茂大哥,玉书在朝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告诉我呀!”
  田茂见到倩萍的第一句话是在心里又狠狠地骂了声“天杀!”。他难以相信,这个丈夫被自己加害成为叛徒的女人在经历了这么大的精神摧残后还是这样楚楚动人、丰韵不减。真******怪啦!
  田茂什么新消息也没告诉她。他给她带来的只是和木根一样的陈述,只是安慰,只是大包小包的糖果点心,只是更加令人不自在的眼光,并且也是带点大无畏的精神来的。他指了指停在窗外的罗马吉普,“倩萍,玉书的结论也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旧情,不是关心你,我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到这儿来还真有点不适当哩。”
在此之后,田茂来得勤了。开会、出差、检查工作、看看你们娘俩,吉普车就把她门口的泥巴地压出两楞深深的车轮印。后面两回来,田茂又告诉她他已离婚,甚至开玩笑说“你现在的“病态美”比以前更婀娜了哩。”
倩萍是越发蔫了,田茂却日益强壮。就有那么一个风雨交加之夜,田茂只身徒步来到了倩萍窗前。倩萍吓得发抖,不开门窗,田茂就站在雨里不走。倩萍只好哭出声来“快走吧!快走吧!”田茂无可奈何,只好改变战略战术地走了。
过了半个月,那辆吉普车又停到了倩萍家门口。田茂不在车上,司机只是说,“倩萍老师,田书记叫你去看样东西,挺重要的。”
正在拣菜的倩萍听司机这么说,只当是有关玉书的什么东西,赶忙洗了手就上了车。几分钟后,吉普车把倩萍带到了盱水最好的一所招待所的一间三楼套房里。房里只有田茂一人。他笑容可掬地把倩萍领到里面一间房里又把第二道门给扣上了。倩萍觉得不妙,急切地问“田书记,是不是有什么关于玉书的东西?”田茂说:“当然是有关玉书的东西”说完就把倩萍拉到床沿上坐下来“我想过了,玉书不可能再回来了。他有姬子,就把你这个东西给闲在这里。而我也是闲着的,我们就面对现实吧。”
“啪”,从不打人的倩萍恨辱交加,一个耳光就重重地打在田茂的脸上“流氓!”
这个耳光把田茂脸上的疤打得虬曲暴突,通红透亮。他咬咬牙“来,再打这边吧!我心里爱你,这不是什么过错;我冒着丢官的风险爱你,这也没什么错;我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爱你,这更没什么错。你打呀!”倩萍没有再掴他的另一边脸,扭头往门边走。这时田茂像一头饿急了的狼,扑上前把她腾空一抱再按倒在床上。倩萍拼命地反抗却不敢喊叫。田茂接受了在朝鲜“搬缸”的教训,循序渐进地把倩萍剥了个精光。
  就在那个光天化日的中午,无助的倩萍徒劳了许久,终于把玉书的“东西”给丢了。
  1954年,田茂与倩萍结婚,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但他也失去了一些。再婚前,临川地委组织部部长曾以亲切的口吻对他交过底:东头是锦绣前程,西头是倩萍,你掂掂吧。
田茂当然也给过倩萍许多:提干、增薪、新居、还有他旺盛的阳刚之力。
“那个老混蛋瞒得了天,瞒得了地”路遥呷口茶“但瞒不过傩呀!”
“那是。任何隐秘也瞒不过傩。难怪竹歧后来会去跳傩,我当时还错怪了她呢。”
“是啊,好在有傩,不然这世道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盱水傩在训诂学上的假借、转注意义纵然非常奥涩,但庶民百姓却把它最实用的部分拿来运用自如。盱水县仅存的一本残缺了的《乡傩考》上有如下笔墨:

         殁者貌丑而莫畏,生者睡相皆显鬼胎。欲窥睨生者之暗机,惟傩也。
故傩之治邦,长治久安;傩之治人,恶端亦善。故傩之所性,人意也。

  这便是古老迷信与现代文明水乳交融的典范。1956年某天傍晚,从外地出差回到家的田茂精神焕发,喜气横溢。他刚在县委食堂被半斤李渡高粱和几瓶啤酒灌得痴眼迷迷,若醉若仙。癫癫中就涨出一种久别胜新婚的乐趣和急迫。回到家也不顾倩萍还在灯下批改作业,不由分说就鹰叼小鸡似地把倩萍抱到床上。急切中,把蚊帐也挂烂了一道裂口。倩萍轻轻地叫,他阴阴地笑。做爱做到关键,哇哇噜噜就吐出了真言“美人啊美人啊,能得到你的仙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哇噜,美人啊美……”一头就栽在倩萍身上睡着了。
  倩萍一骨碌翻起身。砰砰的心跳蹦到了嗓门口。她感觉到了什么?这种感觉长久以来就隐隐约约地蛰伏在她的意识深处,只是没有适当的媒介加以诱发。可今天田茂的举止给了她一种暗示,可见“傩之所性,人意也”的论断是何等的正确。
  倩萍迅速理好衣服,朝学校的杂物间跑去。解放路小学原叫解放学堂,是由天主教堂改建而成。早年有个外国神甫喜欢收集傩谱,在他被当时的政府下令驱逐出境后,一些傩谱就留在这儿,后来也正好作美术课的标本。倩萍来到杂物间,拿了一具傩谱,再回到家,从挂开的蚊帐裂口中死死地盯住睡中的田茂。
  按盱水的老话,世上没几个活人在睡着时能经得起任何一种傩的久久凝视,更何况是田茂。果然,田茂被盯醒了。他侧过身想吐掉一口发酸的酒气,猛然间看到蚊帐外有个饕餮恶怪,便“嚯”地坐直身子下意识地做了个打开抽屉去拿手枪的动作。倩萍就掀开蚊帐朝前一逼。
  “田茂,老实告诉我。玉书在朝鲜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茂终于缓过神来,虚汗照样淋漓不止。
  “倩萍,你、你怎么用傩盯着我?”
  “别来这一套。你说,玉书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
  “玉书回来了!”倩萍突然喊出一声。
  “啊!”田茂脸色煞白,急忙缩到床角,骨碌碌往四下里张望。等到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时,就跳下床来大动龙颜。
  “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玉书的叛国变节是组织上的定论。你若怀疑共产党,怀疑我的仗义,可以分手。我在神岗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傩并没有帮助倩萍从弱者变为强者。相反,从那以后,她只能加倍地饮恨茹苦。已经是个“二嫁妈俚”啦,又跟他离,脸往哪儿放呀!他,言之可撼山岳,咳之可动天地。而你呢?她躲在傩谱后闭着气哭泣。哭响了,怕惊动邻居,怕吵醒竹歧。
不久,她乖乖听从了田茂的安排,与竹歧一块迁居神岗。

                                                                  十三

  釜山,历史注定要给它留下盛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军从这里登陆。李承晚政权机构也曾一度在这里安营扎寨。公元1950年7月,出兵朝鲜的美国陆军又是从这里踏上朝鲜半岛。几乎与此同时,朝鲜最大的战俘收容所也在市郊的一块山地上悄悄破土动工。
  公元1951年7月的一个早晨,两位西装革履的朝鲜贵族乘坐一辆人力车,匆匆穿过闹市,最后来到了城南顶端的釜山港。
  晨曦中,太平洋犹如一匹巨大的绸缎,从身后铺开去,一直悬挂上辽远的云端。天水一色,无垠无际,壮阔的空间就把生灵的遐想载向深远。如果不是来打仗,不是来逃命,而是来旅游度假,那该多好啊!
  这是玉书第一次看见大海。博大的海使他有了一种超脱也有了一种迷茫。老地主哲地为什么拯救我又不暴露叛徒是谁呢?莫非,他又想起田茂和姬子。莫非叛徒是田茂,哲地为了女儿的名声才牺牲我。但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更不会救我了。还有木根,这个不吭不气,成天想着抽烟的年轻人难道也在玩什么把戏?前思后想,玉书无论如何也闹不明白个中原委。不过,哲地在信中说了,只要时机成熟,他就会把真相告诉自己。唉,玉书深深吸了一口海风,不管怎么说,眼下只要能逃,总比枪毙或进俘虏营好。
  哲地的信是这样为他勾勒未来的:
  ……你部残余人马可能已经全部罹难,而你也可能会背上叛徒的罪名。所以你必须离开朝鲜并不能归队或回国。……你到达日本后再伺机去庙街。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时机成熟,我定会将真相相告,但现在不行,恳请原谅。我相信,人类总是朝更高级的文明迈进的……
  现在,玉书正在哑哑地接受海的洗礼。在朝鲜,除了一些不成章法的汉字随处可见,他本来就是一个哑巴。
  九时整,这两个贵族在通过哨兵的盘查时发生了一点麻烦。哑巴胆战心惊,表面却浑然不知。最后口齿伶俐者从哑巴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卡片并对他呜里哇啦地比划了一阵,才顺利地登上了开往对马的客轮。
  博大的海洋和天空给玉书闪开了一条生路,本来,他应该被关押进釜山战俘收容所;本来,他应该在近在咫尺的铁丝网里接受电棒、老虎凳、火钳、皮鞭的审讯。但他却轻而易举地从它身边溜了。
  从釜山至对马的航行中,玉书一直凭栏远眺。要感叹的东西太多,溟濛广袤中就连倩萍、竹歧的身影也变得含混。感叹中,只有南城车站前的“再见”在轰鸣的马达声中若隐若现、似存非存。

                                                                十四

  一声“再见”把一个家庭折成两瓣,一声“再见”又把两个家庭组合到了一块。倩萍、竹歧迁到神岗不久,路遥也从乡下住进了他们的三室一厅。刚好应了他五年前在盱水饭店与竹歧分别时所说的“箴言”。
  令人难堪的是,路遥那天是由他的生母福英送来的。形体憔悴的福英不顾田茂的再三威胁,于这个星期天径直闯进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家。当时田茂和竹歧都不在屋里,福英进门就用傩眼般的目光深邃地盯着倩萍。倩萍也就给盯“虚了”。不论自己的委屈有多大,但毕竟取代了她的位置。倩萍低下头,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轻地叫了一声“福英姐”。
“姐个鬼啊!”福英鼻子一酸,“唏嘘唏嘘”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大包袱。包袱里全是路遥的衣物,还有一小包茶叶蛋。她把一个茶叶蛋塞到路遥手里,抹一把鼻涕“我伲都是女的,冇多哇。只请你咯个做后娘的莫对伢崽偏心。”说完就夺门而出。这时,路遥也“娘——”地哭了起来。
许是从维护领导的形象着想,很快,田茂调任崇高县县委书记。这个四口之家从此又驶进了一个新的格局。
  在崇高,路遥与竹歧一起戴着红领巾上学,一起唱着“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放学回家。间或也有调皮的同学会问“你们俩怎么一个姓田一个姓于呀?”路遥便伸出一拳,竹歧则赶紧低头。
  从家里到学校的路对这对契兄妹来说并不漫长,中学一晃而过,他俩又在“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毕业典礼中被雅燕文艺专科学校中专部录取。
  “那几年你家的日子过得还好吗?”
  “好,那只是表面的。后来我才听木根叔说,就在我家搬到崇高不久,我的那个老混蛋就差点给败露了。”
  “是不是玉书伯从伯力来过信啦?”
  “是呀。你怎么知道呀?”
  “玉书伯提起过这桩事。那是1957年吧。可惜他没收到回音。”
  在现实生活中,面子是挺重要的。一旦时空给了面子一个重塑的机会。希望失望、痛苦欢乐、阴谋大度就统统会做出一种珍惜现状的样子。搬到崇高后,县委书记和第一夫人留在老百姓脑子里的形象几乎与这个县的县名是一致的。田茂每天按时上班下班。虽政绩平平,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贪污公款玩女秘书之类的闲言碎语。这可是群众评价干部最要紧的标准。倩萍到崇高小学后,再不担任任何行政职务,而是以一个普通教师的身份天天执鞭任教。更难得的是她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人一律颔首微笑,连在食品站买计划供应肉也跟群众一样排队购买。崇高县的子民便觉得全县第一把手和他的老婆实在是“英雄美女天般配、不是结发胜结发”。于是,每年的模范家庭称号也是少不了的。
  倩萍天天都觉得玉书会突然回来,田茂也疑得玉书随时有可能出现。面子就是被这种不同的心态给撑住的。但面子又毕竟只是面子,就像平静的海港,面子上风平浪静,水底却暗流急涌。公元1957年底,一封从香港新界寄到盱水县县委的信摆在了盱水县邮政局分拣员木根的眼前,这种脆弱的面子就差点给撕得粉碎。
  呀!发信人的名字白纸黑字于玉书。一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大无畏精神就在木根心里陡然升起。他把那封信揣到了内衣口袋。不是挂号信,截留一下绝无关系。那封信像铅球样挤得木根喘不匀气,里面装的是一个了不得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必然与自己有干系。叛徒肯定有,他俩必有其一。自从逃离了异国的那座院宅后,尤其是田茂回国来又娶了倩萍,他就暗暗在叛徒与田茂之间划了等号。否则,姬子怎么会使人去划他一刀呢?但紧张的政治气氛和特权意识又使他不敢暴露自己的思想。那条刀疤是一条光荣的伤痕,你一个小小的邮政局分拣员敢去碰他?!但这时他想去碰他了。
木根提前溜回家,闩好门,他把信按在胸口捂了好一会才取出来搁在桌子上,又愣愣地望着它。里面不是几页纸,而是一段历史的底片,突然曝光,还真有点怕加重了气喘的老毛病呢。他缓缓从胡须刀合里取出一片刀片,小心翼翼地启开了缄口,气喘果然就加剧了几分。这封信是玉书从苏联的伯力写来的,内容与木根猜想的基本一致。信中说,如果我们团的剩余人马几天之后全军覆灭了,那么田茂与木根之间必有一名叛徒。而他自己在朝鲜就知道可能驮了冤屈,由于种种原因没法回国申辩,要求政府辩明是非并指出田茂在养伤期间与东家的女儿姬子肯定有两性关系。信尾请求当地政府不要歧视他的妻子和女儿,恳请告诉她们母女俩的近况。从整篇信文来看,玉书对发出此信的效果或后果持谨慎态度,他没有把信直接寄给倩萍,也没写出伯力的地址。只说若能回信,请寄香港转交。
“咚、咚、咚”,木根还在发愣,他老婆敲门了“日上闩门做什哩呀?搞什么鬼吗?”木根就惶惶藏好信,打开门闩“裤裆里有跳蚤,不闩门女崽放学归来总不好吧。”
看过信,“为了主义真”的勇气反而没有了。因为看信前勇气是建立在“不能断定”的心理上的。现在叛徒已被断定,长久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一种兔子咬老虎的感觉也就叫他害怕了。田茂是碰不动的,碰来碰去只会把自己碰成叛徒。恐惧中,好象自己戴了手铐,老婆离婚,女儿讨饭,房门上贴了封条。
田茂一家的生活一如既往。说说笑笑本来就少,寡言默口也添了几分平静。那封信一共只有三个人看过:木根,盱水县县委办公室主任慕吾,还有就是田茂。这三个人看过其实等于没人看过。木根不敢说,慕吾不会说,田茂会不说,活生生把倩萍蒙在鼓里。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月后,木根竟在枕头上跟老婆东拉西扯地扯到了这封信“人啊,真是命。像玉书那样知书达理的人竟落个叛徒的名声,躲到伯力去过日子。这边的老婆却被别人占了。”
  “什么伯力?”
  “苏联的一个县份。我查了地图,就挨中国的黑龙江。”
  木根老婆就不再追问,她也怕惹麻烦。但女人有女人的天性。越神秘的越沤不住,越碰不得的越喜欢擦点边。一天她遇到了倩萍的那位远房亲戚,忍不住就在“无意”中告诉她,苏联的伯力来过一封信,不知是不是玉书来的。于是,这封信终于又七曲八拐地传到了倩萍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对倩萍来说简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当即就把田茂拽进厨房,几乎是跪在地上央求他“听说玉书从伯力来了信。你再不要瞒我了。”
  田茂心里砰砰跳,嘴上却说,“玉书不是到台湾去了吗?信在哪里?我还要看看呢。”
  “你别装蒜,信是寄在盱水的。”
  田茂一听就平静了一些,“倩萍,你看你看,我又不在盱水,怎么会知道什么信不信呢?我倒是想提醒你,别人巴不得我们这个家天天唱戏。你不信,还不如去问问慕书记,他是盱水调来的。
  第二天,慕吾给了倩萍一阵哈哈大笑“田家嫂,你也太多心了。盱水县组织部在发展一个新党员时,通过香港新华社了解他在苏联的海外关系,这实在是家常便饭。这种事本来是保密的,不是你,连解释也是不允许的。”
  慕吾是崇高人,在盱水县委工作六、七年不见提拔,一直抱怨没有讨好上级的机会。收到玉书的信就计上心来,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向田茂表忠心,过不多久就调到崇高县当上了主管公、检、法的县委副书记。
“千刀万剐的慕吾,如果不是他,所有的结局就会改变了。”
路遥大为悲痛,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敲了一下。
晋第不语,摘了好几张纸钱同时扔进火堆,冥火便亮得前所不曾。
路遥抬起头,望着被冥火照得彤红的竹歧:
“真是好人命苦,红颜薄命啊。”
田茂把玉书的来信烧掉后,心里的不安并不能解除。于是就尽量把生活处理得平展。高兴时围起围裙帮倩萍点点煤球烧烧菜,偶尔也跟路遥、竹歧说说笑笑。
日子有了模样,却更加担心玉书还会去信盱水,甚至地、省、中央。傩的威慑也就日渐清晰。只要一想到那封信的模样,倩萍戴傩的镜头就会神出鬼没地叠在那个信封上,于是他时常还会带着手枪回家来。
尽管盱水傩本质上也是原始巫觋的一种载体,但毕竟不是现代文明的敌手。你会窥出人的破绽,但我有手枪有权势。这么一想,心里又踏实了大半。于是日子一长,又不见风吹草动,田茂的本我又萌动起来。到了1960年路遥与竹歧从雅燕回崇高来度暑期,介于四十如狼五十如虎之间的田茂终于有一天又把爪子伸向了竹歧。

                                                                    十五

  玉书与陌生人踏上日本的土地,又水陆兼程一直来到了北海道的首府扎幌。
  华灯初上,行人稀疏,偌大的扎幌似乎还没完全从“二战”的疲惫中苏醒过来。他们沿着昏晕的街灯穿过几条大道,最后敲开了一间门楣上挂着“哲田豆肆”的店铺。
  老地主哲地的安排是用心良苦的。他的能耐只能尽可能将玉书送到扎幌,而日本并不是玉书的长久之地。“二战”后,日本为美国势力范围,玉书只能以扎幌为跳板,越过鞑靼海峡才能安身。
  哲田乃哲地胞弟,亲切中透出精明。他虽然不会讲中国话,书写汉语却颇有功力,可以用笔与玉书勉强交谈。
  哲田招呼两人吃饭洗涤完毕,再把玉书一人安顿在作坊内休息。次日一早,陌生人要回朝鲜,玉书才从哲田的笔述中知道陌生人就是哲田的亲儿子,供职于仁川政府。而自己是以哲地儿子身份来日本的。哲地曾有过一个儿子,与玉书同庚,不幸病死在满洲里。难怪他在信中说过,我是把你当儿子对待的,请相信我的真诚。
  哲田儿子启程前,玉书要求把自己的家庭地址带给哲地,请他在适当的时候代写一信给中国。为了怕招惹麻烦,地址写成一首诗。

            江流西傍盱,暖水轻解粼,放开学子堂,筝倩童萍影。

  全诗连起来隔一字便是地址和收信人的名字。
  玉书开始了新的生活。经过哲田一系列的穿梭,他终于成为扎幌市的暂住市民。受汉族文化的影响,豆肆的生意极为红火,早晨豆浆煎饼,中午豆脑酒糟,晚餐素鸡小酌。至于豆块酱干油腐盘兔百叶等品种就更不在话下。玉书伤势痊愈后,就到作坊里开电磨,滤豆渣。虽是半机械化操作,一天下来,也筋疲力尽,倒头酣睡。哲田一再吩咐玉书不须干力气活儿,但他觉得这是打发日子,报答恩情的最好方式。
  光临豆肆的顾客中也偶有华人。只要一听到有人讲汉语,玉书心里就要难受一阵。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活生生还是哑巴一个。
    光阴似箭,在单调的生活方式打发下,玉书在扎幌呆了整整两年才得到一个去苏联的机会。一天哲田告诉玉书,他花了十万日元买通了一艘苏联渔轮,可搭玉书去庙街。不过略有一些风险。那是一艘半明半暗的私船,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叫永洙的苏联籍朝鲜男子。玉书考虑再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中苏是友好邻邦,也只有到了那边才有回国的希望,便决定走了。
两天后,哲田亲自陪玉书前往稚内,并送他一块金表、五佰美元和一封写信给庙街豆制品厂的短信。嘱其万一情况紧急就把这页短信吞了。一切安排停当,哲田才依依不舍把他送上了轮船。
又该喊“再见”了。阴阳五行,天地纲纪,人就是超脱不了人的规律。两年,就是养条狗,也会养得摇头摆尾亲昵多情。玉书紧紧握着哲田的手,心里有千言万语,可他表达不出来。“保重、保重”,他只有重复地用生涩的日语吐露着自己的感情。
“孩子,你也保重”。哲田老泪婆娑,用日语哽哽咽咽“祝你早日与家人团聚。”
在这个港口是不能大咧咧喊“再见”的,留客终有送客时。玉书一进舱,分别就来临了。两人相对作揖,其实也是永别。
渔轮离港前船老大丢给玉书两件油腻的大衣,示意他躲进冷仓逃避检查。直到这时,玉书才猛然忖起自己可以讲俄语。
一声汽笛,犁波剪浪,渔轮慢慢横开码头,把孑然一身的玉书又拖往人生的另一驿站。

                                                                       十六

这是一个赤日炎炎的盛夏。树叶卷曲,墙瓦生烟。火样的高阳把整个赣东烤得一身慵困、没精打采。中午时分,崇高县县城一片沉寂,各机关单位都缩短了上班时间,好让人们多享受一下午休的清净。
县委宿舍当然也不例外。田茂家窗外的梧桐树挂了几只知了,这只“知”一下,那只“知”一下,悠哉悠哉就是一支顶好的催眠曲。合家四口都睡了,惟有三台华生电扇在三间房里的桌子上忘我克己地摇转。该当老天爷为田茂安排了这样一个躁热的中午。一点钟刚敲过,倩萍去了学校。教导主任喜添男丁,几位女教师约好了今天一点半在学校汇合再去看那位刚出生的宝贝。倩萍走后不久,路遥又出去了。他要到城郊去拉一板车西瓜,这也是前一天与几个同学约好了的。拉西瓜的事县委办公室答应派车,但田茂谢绝了。他到崇高以来,从不因私事动用公车。
听到儿子轻轻走了,田茂也就完全醒了。屋里只有他与竹歧两人,全身就浮躁得不行。躁热中,他心里腾起一股勇摘皇冠的欲望,就把竹歧的靓影与曾经经历过的一个个消魂勾魄的形象作了一种对比。一比,就觉得自己亏了。就觉得自己一辈子并未登过辉煌的顶端。为什么长久都没有享受过那种忘情的鼎盛呢?完全是傩引起的。傩的威摄是无形的,却是有力的。它随时随处瞪着犀利的眼,使得你小小心心,左顾右盼,这也实在有悖于“天下美女皆归朕”的原则。倩萍是从没给过他好脸,药呀套呀环呀层出不穷,福英则简直就是一具器械。姬子呢,他似乎记不清,也似乎不愿意去回忆。可竹歧就不同了。她从学校回到家来度暑假,田茂第一感觉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已经隐约可见花蕊了。这也是天杀!他玉书家的祖坟葬到了龙脉吗?当年,倩萍是个值得诅咒的“天杀”,现在,竹歧又出落得无与伦比,鲜活镂心。不公平呀!就感叹,就惭愧,就不舒坦。他的心里当然也碰到一个个劲敌。万一、万一……可浮泛的躁热又抵消了一个个万一,你玉书奈我如何?倩萍已归我名下;竹歧还不是一回事?宁死也做风流鬼。他又想到了路易十六的及时行乐主义。这是他跟新党员上路线教育课批判资本主义而准备的反面例子,此时却歪打正着地对准了他和契女。
田茂一时想这一时想那地走进了竹歧的房间,悃眠中的睡美人便撩得他情欲炽炽。悃眠中,竹歧鸭蛋型的脸儿白里透红,绒绒汗毛的颈项上沁着一些微小的汗珠。她的腰身因为蜷曲而显得那么纤细而又不乏丰满,两条随意摆放的玉腿更把那匀和修长的风韵展示得妙不可言。她只搭了一条枕巾遮在小腹上,而枕巾的边沿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让人掀翻而故意引人想入非非的标志。于是田茂又想,这么婀傩的女崽是留不住完整的。就有股隐得极深的酸味儿往喉咙里顶。说不准已经早被哪个男崽开了呢,于是又对儿子也顺带有了一丝隐恨。
不要再想了,实打实来吧。他知道这是伤天害理,却又跟自己下了一道命令,便动手去掀起那条枕巾。
“知——”,窗外的知了吓他一跳,惊慌中便吓出一份冷静。不行,还是智取!
他折回自己的住房,从床头柜里取出两片“冬眠灵”。这是倩萍常服的。两片行了吧,多了怕麻得过深,一片又怕麻得过浅,还是两片合适。他用药瓶将药片滚成碎末,再投进搁在厅里的绿豆汤里,又加进一匙白糖,便隔着房门咳一声。
“竹歧”
“做什哩?”
“娘给你煮的绿豆汤凉了,喝了吧!”
“嗯”
竹歧起身随手关了桌上的电扇,走到厅里端起那碗绿豆汤一口一口地喝了个大半。
竹歧喝绿豆汤时田茂躲在房里从门缝里张望,他的双眼露出绿光,心里打着拨浪鼓:喝多一点吧,药性早一点发作吧,等……
竹歧喝完绿豆汤又懒洋洋躺回床上,顺手拿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翻了起来。翻呀翻呀,不知怎么就不翻了。
日头更加刮毒了,知了叫得越发勤奋。昏睡中,竹歧昏昏沉沉想起来电扇忘了开,但人却爬不起来,又迷糊过去了。
好在竹歧只喝了半碗,好在“冬眠灵”是25毫克一片的。否则,傩的延续就实在没有价值。迷糊中,竹歧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腰身下面似乎有一种滚烫板硬的动作。她虽然还是要睡去,却猛然中吓出一身冷汗,不对!自己被人搂住了,鼻孔边分明有一股异样的气息。药力终于被少女的亢奋冲淡了威势,竹歧死劲一睁眼,一条狰狞的刀疤立即就眩晕了她的魂魄。
“救……”
她只喊出一个字,嘴就被一只厚实的巴掌蒙住了。这时,竹歧完全醒悟,身子一缩,猛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块硬纸壳,人面兽心的田茂当即就跳下床去。
“蚊、蚊子,我帮你拍蚊子。”
一切都昭然若揭。竹歧迅速跑到屋外,就站在走廊下“嗬嗬”地哭开来。田茂追出门,死拖活拉将她拉进屋,语无伦次地声明这只是一场误会。
可怜天下父母心。饱经蹂躏又无力反抗的倩萍似乎早就留好了这步棋。路遥,竹歧从学校回来时,看见日趋发育的女儿越来越婀傩,她就多了一份心眼,叫美术老师画了一张逼真的双面傩谱悄悄交给女儿。
“女,睏前放在枕头下。可以避邪,可以吓坏人。坏人见了傩就害怕。”
出于同一种心理,她也给女儿提到过伯力。她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前夫绝不是叛徒,伯力跟自己有某种联系。
“你爷不是那种人,他会回来的。”她不止一次的这样跟女儿说过。
傩不是现代文明的对手。但它从久远的文化背景中走来,携着观念道德的余温,裹着传统意志的残力,仍然顽强坚韧、不屈不挠地行使着它初始的责任和义务。
面对这块用硬纸壳做成的傩谱,田茂被彻底击垮了。他深深感到,这个家庭里陷阱遍布、险象丛生,迟早要成为自己的坟墓。他也知道,这个坟墓早就开始挖掘,并且已传到了第二代人身上。田茂在这一瞬间就颓废了。他把傩谱放回竹歧的枕头下,惶惶走到竹歧身边,用慈父般的声调说:“女崽,契爷以后再不会替你拍蚊子了。相信我吧。这件事也求你莫告诉娘,免得误会,也免得你跟路遥之间产生隔阂。”
田茂踉跄地走出门,说是要到临川党校去学习。
成天担惊受怕的竹歧一直没有跟娘说过此事。二十岁的女儿知道娘比自己还要命苦。她擦干了眼泪,强装笑容度完了这个暑假。一个决心是下定了:再不回这个家,改跳傩舞。
她也没有将此事告知晋第。在“篁圃”,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夜,她的身子清白如故。她本来准备将自己的童身奉献给晋第,但道貌岸然的传统观念却委屈了她的心愿。这对晋第来说是个罪过,对竹歧来说则巩固了她日后去投井自杀的决心。
傩也惊醒过成人的梦。公元1960年,反右斗争重开杀戒。就在首都眼皮底下的雅燕文艺专科学校,一夜之间来了一场“小阳春”。就在那场莫须有较量中,艾老师打成右派,晋第内定为右派,竹歧被校方劝退,路遥也跟着一落千丈。

                                                                     十七

渔轮驶离稚内码头不久,玉书就爬出冷仓。满载货物的轮船就同一条身躯硕大的蠕虫,呼哧呼哧,逶迤蛇行于烟波浩淼的海面。它先从拉彼鲁兹海峡擦肩而过,再稍稍往左一偏,就进入了狭长的鞑靼水域。
这次航行多了一种轻松,前面就是“老大哥”的地盘,玉书觉得回国有了盼头,倩萍与竹歧的形象也就逐渐分明了。在几天的航行中,他与永洙结为知己。永洙热情善谈,豪爽坦直,对玉书的遭遇深表同情。正好玉书的俄语说得不如永洙,结结巴巴就把海上的日子打发得不急不慢。永洙的年龄与玉书相仿,早年就跟随父亲在北海道与海参崴一带从事海上贩运的买卖,偶尔也偷偷到过中国境内贩运大豆和面粉。父亲去世后,他与伯力一位茶叶店老板的女儿洛尼娅结为良缘并加入了苏联籍,至今仍时常穿行于鞑靼海峡一带。两人越谈越有兴致,便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感。交谈中,玉书还知道永洙家就住在伯力大学附近,那儿曾囚禁过中国最后一个皇帝。而且伯力的“汉味”颇浓,如华裔、麻将牌、清朝御刻,中国人住的棚街和碑塔。
从稚内逃避了海关的检查,这趟航行的风险应该是锐减为零。可天有不测风云,渔轮行驶到了离苏维埃港不远的一个小港口时,却遇到了预料之外的灾难。一艘当地稽查小艇飞快地来到渔轮身边。经稽查人员检查,船上的食物与稚内海关的运单不符,须靠岸接受进一步的核查。当时已是傍晚,粗心的稽查员只注意核对货物却忽略了核对人数,玉书的身份暂未暴露。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心虚的船长仰天长叹“完了,完了,半年的心血全完了!”
船主完了。更为糟糕的是这场节外生枝的变故竟葬送了一条性命,也改变了一个人的下半生。船主再不肯让玉书留在船上了“你还是趁天黑上岸再乘车去庙街吧。否则谁也没好果子吃!”船主的语气是不容置否的。他交给玉书五万日元和一千卢布“男子汉,原谅老哥吧,带人私自入境要坐牢啊!”
玉书曾打算干脆暴露身份。既然中苏友好,暴露也无妨。但船主和永洙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合实际。这船不但超载货物、偷带越境者,而且是从“敌国”开来的。远离莫斯科的远东小城不会跟你讲那么多道理。你要么被当作间谍送去坐牢,要么最轻也要被当作非法入境而引渡回日本。不论何种结局,于人于己都大为不利。玉书想想也是,命中八寸,莫求一尺。只有登岸再说了。
腥鱣的海风吹黑了这个浓稠的远东之夜。半夜时分,渔轮右侧尾部滑下两团黑影,借了潮汐的动力,悄悄朝昏暗的西岸游去。
古道热肠的永洙怎么也不放心让玉书独自去上岸:“苏维埃港有我的熟人,我陪你上岸去。再说我是苏联公民,遇上麻烦也容易应付。”
渔轮离海岸不足一百米远,但挨近码头的地方显然不是安全地带。借着稀疏的灯光,两人选定在靠西南端约两百米的地方登陆,那儿有一片黑乎乎的矮房子。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该港口的水上内务分局正设在那片矮房子中间。二十来分钟后,玉书与永洙爬上了岸畔。两人换上油布包里的干衣,再把救生背心扔回水中。航海人知道,凡丢在海里的浮物,退潮时会被卷到相反的海面。一切处置好了,两人便沿着一条漆黑的小巷往没有目标的夜色里钻去。
苍天是多么无情啊!就在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一块菜地时,静谧的黑夜里突然爆发出一个粗大的声音。
“谁,站住!站住!”
只要越过这块菜地,前面又是一片更大的居民区。两人在恐慌中没有理会背后的警告,反倒加速朝菜地左边的一条岔路上跑去。
“砰、砰、砰!”
三声尖厉的枪声再一次划破了夜的静谧,跑在前面的玉书只觉得左臂上又“凉”了一下,就更加没命地窜进了一条横巷。
可是,永洙却再也没有追赶上来。他的“仁义”被一颗子弹击得粉碎,当即被打死在菜地的边沿。
后来,警方是怎样处理永洙的,他究竟是死了还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为什么自己没受到进一步的追捕,那艘渔轮又下场如何?玉书当时是不得而知了。
玉书穿过那片更大的居住区后,又窜到田野里的一丛茅草旁。他心惊胆战的胡乱揪了一把草嚼烂了敷在伤口上,再沿弹眼撕下一条布片包扎好,就继续胡乱地朝不知生死的野地里奔跑。
苍天也又对玉书网开一面。这一枪虽然又打在离老伤口不远,却也只是剐走了一条皮肉。而且扎在油布包里的简单物什中刚好还有一件西装,否则,血衣又将把他送往未卜。他在换西装时将哲田写的短信吞了。也许是受了惊,他根本记不住短信上所写的人名地址,只知道庙街和豆腐工厂。更为侥幸的是,正当他六神无主疲于奔命时,一列夜行客车从远处徐徐开来。透过浓稠的夜色,他看到了自己的生机。立即离开此地,不论到何处都行!更巧的是,这列夜车竟是从伯力开来,又要返回伯力去的短途专列。
半个小时后,玉书冠冕堂皇地来到了火车站,在极度紧张中居然顺利地登上了开往伯力的夜车。
  
                                                                   十八

在一片大好形势下,雅燕文艺专科学校终于向全校师生敞开了坦荡的胸襟。欢迎提意见,欢迎畅所欲言,欢迎参与,欢迎出谋献策……
像一种新的商品上市一样,有卖的就有买的。师生中,蠢蠢欲动者还是不乏其人。他们有的轻车熟路,有的徘徊不决;有的长驱直入,有的流连门边;有的见风转舵,有的熟视无睹。顺顺畅畅就掀起了一个运动。
竹歧应当算是流连门边。她虽然已经改学跳傩,开始了以傩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却经不起如此迷人的诱惑。她在肝胆相照,知无不言的号召下心旌摇动、渐渐入彀。一个星期六,正好是她二十岁的生日。艾老师,晋第,路遥为了表示祝贺,便在教工食堂买了几份荤菜,又买了几瓶啤酒,就在艾老师宿舍里吃喝了一餐。赣东人很看重二十岁生日。这一关走顺了,到八十岁都顺。竹歧不会喝酒,最多抿了几口,但回到自己宿舍却十分兴奋。号召人民向政府向领导提意见是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呀!她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契父田茂,你只是一个小县城份上的书记,难道拗得过党中央毛主席?闹钟过了十一点,琢磨了好些天的激情终于一泻而出。她提起笔,给盱水县委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说,党啊,亲爱的妈妈。请您为我的生父甄别一下真相吧!我娘常常哭,一点都不快乐。她一点都不喜欢田茂。田茂是县委书记又怎样?他人面兽心,罄竹难书。他既然跟我生父和木根同在一块养伤,而我的生父又是叛徒,他们两人怎么逃得出来呢?还有,田茂为什么怕傩呢?他做了亏心事,就怕傩。党啊,请您再调查一下吧!写信写到次日凌晨,一大套一大套的真心话儿,一大堆一大堆从墙报上学来的华丽词儿,使她感到十分的满意。
这件事她瞒着路遥、晋第和艾老师。信发出后就天天扳指头盼回音。她想到时候突然给他们来一个好消息,我爷昭雪了!到时,我还是叫路遥做契兄,契父是不认了。她还虚构、设想了许多许多的情节,反正都是美妙的场面。荣辱曲直,她全指望这封信了。
扳指头扳到第二十天头上,系支部书记把她叫到了支部办公室。
“于竹歧同学。你对共产党有意见可以提嘛!为什么要背地里攻击诽谤呢?”
竹歧听了百思不解。
“我没那个意思,不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支书咧嘴笑一下“但也没叫你搞阴谋诡计呀!”
“我不懂什么阴谋诡计。用嘴提意见与用信提意见不是一样吗?何况,我只是为父亲喊冤。”
“放肆!”支书换了一副模样“你还是老实一点!”
竹歧这下才给镇住了,啃着领尖再不敢吭声。
支书见状,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跟竹歧一般大小,还在唸高中。今早离家出门时,女儿还向他要钱买江米球吃呢。支书这么一想,口气就又放软了。
“年轻人嘛,知错就改就行了。写份检讨,好好写。要从你用脚尖跳革命圣地的大生产舞开始,还有那捆稻穗。深挖才能深触。总之要着重交代艾老师如何唆使你们结帮拉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哦,从今天起你用不着上课了,安心写检讨吧!”
二十岁生日将竹歧的一生划了一道分界线。线的那头嫌快,快得使你猝不提防;线的这头嫌慢,慢得使你度日如年。
竹歧写检讨时离放寒假不远。那年的寒潮似乎也来得较早。没过多久,便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初雪。
初雪下得真美丽,鸟儿在雪地里觅食,狗儿在雪地上打滚,美丽洁白的世界便使得竹歧没脸见人。虽然支书说过此事会严格保密,也禁止私下攻守同盟,但一旦碰到熟人,就会恨入地无门。更使她伤心的是,偶尔碰到晋第,双方的热情也有了一份阴影。有一次晋第约她晚上出去走走,她刚要点头,又马上想到风头上不要连累他,就改口说身体不舒服。彼此便心领神会——都卷到“运动”中去了。
二十岁的少女城府到底不深。其时,雅燕的大网已在渐渐收小。原来,该校的“小阳春”纯系偶然。一次,有位主管教育的领导来校检查工作,随口问了一句“你校的右派分子可没有翻案苗头吧?”校长听了一脸悦色“本校在上级领导的正确领导下,政治素质蛮高,没有右派分子。”那位领导吐了一串烟圈“哦,你们这儿没有右派?真难得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党委书记连夜召开扩大会,匆匆忙忙就开展了这场“反右补课”,名曰“小阳春”。
第一个被打成右派的是艾老师。他身为党员,却经常散布反党言论。因为家属没调到身边,竟污蔑共产党不讲人性。用芭蕾舞跳大生产是他刻意安排的。撑死鬼抱稻穗更是他跨系策划,居心叵测的见证……
左补右补,还真的使校党委书记脸红耳赤起来。
竹歧算是撞到枪口上。尽管她不承认受到任何人的唆使,但艾老师的“临川小集团”正缺少人数。另外从全校的宏观出发,女性右倾分子也是需要个把名额的。何况,她还是叛徒的女儿、美女蛇。
东方莎士比亚故乡的才子们在雅燕算是一派涂鸦。与竹歧写检讨的同时,晋第也在自己宿舍里苦思冥想。到底哪些言行是右倾言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与竹歧相恋?不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他始终没有写一个字,只是口头上表示自己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却没有右倾言行,更没有加入什么帮派。
“没啥写,随便。”
他这样随便地对支书说。支书气得脸发白,果真将他“随便”了。材料还是有的,只不过不是他的手迹。他在下一个学期毕业时被分配到青海一个县剧团,档案里塞了一份“内定”。
路遥也一只脚踩到了“小集团”的边沿。这位学生会领袖因实在交代不出什么契妹、晋第、艾老师的罪证,旗帜和立场便有了问题。结果入党的大门一“砰”,留校的安排也取消了。
这场小阳春式的补课全校一共补出定性两人,内定三人,提前处理分配两人。艾老师打起背包解甲归田时跟路遥、晋第、竹歧说“这没什么。回老家作田也好,好照应老婆伢崽。只是……”他搓搓双手“只是拖累了你们这些后生。唉--。”风雪中,他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
是年寒假前夕,从由北往南的列车上,竹歧倚窗呆坐。她想起了童年,想起了依稀中的父亲,想起了田茂的卑鄙,也想起了篁圃中的那个黑咕隆冬的夜。
三天前,系支书又找到竹歧,说是经校党委决定,傩班解散。考虑到她的身体和独子女等情况,决定照顾她提前离校由当地政府分配工作。她终于明白自己在社会舞台上充当了一个角色,但已经晚了。
离校前一天晚上,她冒着雪花来到了晋第的窗下。那时,漫天飞雪混淆了大千世界,晋第宿舍里的灯光却十分强烈。晋第住在四楼,竹歧要仰起头才看得见他的窗口。由于角度太小,她根本看不见窗户后的任何一个人影。她多么想上楼去与他告别啊,但还是怕连累了他。他是自己一辈子唯一的一个爱恋的异性呀。轻柔的雪花,你能不能把我的思恋转告于他呢?她的颈子都仰痛了,两脚冻得发抖,那扇窗光却无动于衷,依然如故。就这样,漫天飞雪陪伴着这个二十岁的绝代佳人孤零零地在雪地里站了近半个小时,她终于沿着墙根轻轻地走了。

                                                                                            十 九

那时,从苏维埃港至伯力的铁路只是一般性的简易线路。列车摇摇晃晃,逢站便停,直到次日傍晚,列车才缓缓停靠于伯力车站。伯力,这个直到咸丰年间才被划到俄国版图上的原中国城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血色黄昏中走来了一个来自故乡的异客。在这个远东边陲城镇里,漫漫岁月已经淡化了它原来的风韵。在这里,建筑物几乎都是俄式风格,高大的红松和白桦也是江西境内所没见到过的。市民绝大多数属于白种民族,而为数不多的黄种人则明显来自日本、朝鲜以及中国。在玉书的感觉中,伯力虽然本来就归中国管辖,而且自己会讲俄语,但这里却比朝鲜、日本更为陌生,更像是外国。
玉书忍着伤痛来到一间小卖部买了一些糕点,问清了伯力大学的方向,便匆匆去寻永洙的家。他在列车上已作了反复的考虑,不论从伤情、险情还是人情等方面来说,只有找到洛尼娅才是唯一的选择。他的俄语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永洙描述的茶叶店。凭直觉,正在柜台里破鱼的就是永洙的妻子。
玉书放下手中的网袋,语气激动得有些哽咽:
“请问,您是永洙夫人吗?”
洛尼娅一听,掉过头来睁大眼睛“是的。请问您……”
“我是永洙的朋友,有急事相告。”
洛尼娅赶忙起身,“请进、请进。”,又赶忙在一只塑料桶里洗干净了手。
洛尼娅是鞑靼人,肤色介于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她一头黑发,鼻梁挺直,眼睛是地道的棕色。与原先在画册上看过的鞑靼妇女完全不一样。玉书跟在她身后经过一段通道时,闪念间觉得她的背影像倩萍。也是那样高个子,不胖不瘦。
茶叶店的店面只是一般,深处却处处洋溢着殷实人家的格调。除店面外,里面还有四间房子和一间厨房以及一间洗刷间。最后边是一个院子,院子里堆了许多劈柴,还有一口机井和一间用铁皮搭成的矮棚。在通道上,玉书还无意瞥见洛尼娅的卧室里挂了一副列维坦的油画。
洛尼娅把玉书领到通道顶端的一间房内,才急切地问“什么急事,请告诉我。”
那时候,玉书真是百感交集,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应该受到母亲的谴责。他坐在沙发上刚想从头道来,才又觉得伤口突然袭来一阵剧痛。他用右手捋起左袖,洇满血迹的布条就把“急事”的内容概括化地亮到了洛尼娅的眼前。
只有上帝才知道洛尼娅是怎样被造物主支使到人间来充当天使的。玉书却在短暂间轻漫了她的人格。看见玉书的臂伤,洛尼娅立即起身离开了房间。这时,玉书就暗暗叫苦,她是不是去报警了?如果真是这样,插翅也逃不了啦!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想象感到羞愧。片刻后,洛尼娅抱了一大堆物什进来,脸盆、水瓶、毛巾、还有一小包灰茸茸的药末。
在那个血色黄昏,玉书与洛尼娅一直谈到夜里十多点钟。玉书是主角,洛尼娅是听众,直说到苏维埃港的三声枪声,洛尼娅终于揪住自己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事情是明摆的,永洙非死即伤,这个打击对洛尼娅太大了。那天,玉书和洛尼娅到晚上十二点才吃晚饭,在油炒葡萄干饭和煎鱼时,洛尼娅的泪水有两次掉进锅里。那天,玉书还有一道问题不便出口,这个家庭里怎么没有一个孩子?永洙好象也没有提到过。
那一夜照样彻夜难眠,玉书的不安与在朝鲜、日本有所不同。那便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道主义责任感。夫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永洙死也好,伤也好,完全是为了自己作出的“牺牲”。那天洛尼娅和玉书达成的共识是,玉书不能暴露,待伤势痊愈后再视情况去庙街或返回中国。
洛尼娅本来准备第二天下午乘玉书来的那趟列车去苏维埃港,早上邮差突然送来一纸电文,要永洙夫人火速赴苏维埃港水上内务分局处理紧急事宜。洛尼娅便锁上店门,立即改乘汽车去了。
鞑靼海峡就要来临一场风暴,风暴的中心就在这片小店。玉书在惊恐中万念俱寂。什么名誉、地位、金钱、信念皆成幻影;远方的亲人,只要你们好就行了。而苏维埃港的洛尼娅,等待你,不,也包括我在内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茶叶店关了三天门,第四天洛尼娅终于神不附体地回来了。
这场风暴又撕裂了一个家庭。
“怎么啦?”
“死啦,走啦;走啦,死啦……”
玉书木然地站在那儿。他简直不敢听洛尼娅再说下去,却又在认真地听着她那语无伦次的哭泣。
永洙就死在菜地边,直到次日清晨才被几个早起的菜农发现。现场是破坏了,也似乎没人去勘察现场。最后,不知是出于搪塞上峰还是卫兵真的不知道永洙前面还有一人。苏维埃港方面的调查呈文是:
      朴永洙,男,公元旦1919年生于朝鲜忠州,1948年入苏联籍,有癔病史。
  四天前由日本稚内港搭乘赤刻号渔轮于昨日下午入我港,因酗酒与船长库什
  托季耶夫发生口角,午夜独自泅水登陆,在我分局卫兵再三劝阻下仍违命疾
  逃,最后因夜色朦胧被警告弹误伤致死。现已妥善处理好后事。。。。。。
永洙于昨日火化。洛尼娅只用一块油布包回一点骨灰,其余的都撒进了大海。
“他是个忠实坦直的健康人,滴酒不沾,我一看就知道是船长故意这样敷衍。也只能这样敷衍了。”
见洛尼娅哭成了泪人,玉书一把夺过永洙的骨灰,像疯子一样捶胸顿足“永洙是被我害死的!我是罪人!天呀,为什么子弹不再打过来一点呢?
        一个壮实的汉子变了一个小包灰。这个残酷的变更再也不可逆转。疯狂和痛苦持续了几天,两个泪人便呆板得像缸里捞出来的醃菜。冷静下来时玉书的左臂已发生严重感染,创口旁及到原来的老伤。半条手臂都肿了,袖子无法套上,创面还渗出许多脓液。更为严重的是,因未获及时治疗,加上精神刺激,玉书已经出现了发烧、厌食、嗜睡等败血症的征候。
可怜的洛尼娅与可怜的倩萍其实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挣扎。这期间,倩萍在中国的内地呼天抢地。她不信夫君会与南朝鲜女特务双双逃往台湾,也难以接受由光荣军属转变成叛徒老婆这个现实。而洛尼娅则在苏联的边陲悲痛欲绝。她刚刚把丈夫的尸体送进了火葬场,又陷入如何挽救眼前这个生命垂危的异国男子的泥潭。
玉书目前是万万不能暴露,但又急需控制住他的病情。冥冥中,洛尼娅终于想起了一个人。在南市区的棚屋区里,有一个靠给人做杂活为生的华人叫陈嫂。她与洛尼娅的父亲曾一度联手做过茶叶生意,父亲去世侯才没有来往。陈嫂早年丧夫,一直寡居。洛尼娅以前还到过她的住处,并知道她有一个侄子在南市区开了一个私人诊所。
第二天,洛尼娅找到南市区陈嫂家,把玉书、永洙的真相和来意和盘托出,恳请陈嫂深明大义、鼎力相助。女人又往往有女人的共同感应,陈嫂得知玉书、永洙的遭遇,又见洛尼娅如此善良仗义,也就跟着洛尼娅轻轻地抽泣开来。等哭过一会后,陈嫂就陪着洛尼娅一同前往侄子处,共同商讨个办法。此后,陈嫂侄子每天来帮玉书上一次药,并注射了当时颇为珍贵的油剂盘尼西林,败血症 很快被控制,但创口仍不能完全愈合。
       伯力的人口密度远不如中国,茶叶店除一面靠近一所教堂外,基本呈独门独户状态。伯力人也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从没有人会议论洛尼娅的丈夫如何如何。玉书是安全地藏在这儿了。陈嫂和她的侄子挽救了他的生命,也为他拂去了好些忧郁。他们可以讲俄语,也可以讲汉语,日子便慢慢有了一些鲜活。为了帮助玉书更好地掌握俄语,陈嫂侄子还把一册《俄汉词典》送给了他。
        在这段时期里,月缺月圆,斗换星移。当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月亮静静地驮着这座偌大的院落在三维空间遨游时,一对异国男女是怎样在同一幢屋子里用纯洁的品质去直面严峻的现实呀!
        大约两个月后,玉书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要么去庙街寻找那个豆制品厂,要么到当局坦白身份并与祖国取得联系。再不能拖累洛尼娅了,再拖下去真是天理难容了。
        洛尼娅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尽管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有失公平。但这种失衡是战争造成,只有用不同方式的牺牲去平衡。
        然而,人不留客天留客。玉书的决定最终还是落空。在以后的三天里,连接两件事迫使他放弃了这种念头。
        自从玉书到洛尼娅家以来,她家的电灯就没亮过。那天一早,市电力局来人通知洛尼娅中午十二点恢复这条线路的供电。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化,却给玉书狠狠地击了一棒。洛尼娅房里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中午通电后,玉书出于过去对无线电的爱好,破天荒一个人来到她的房里拧开了收音机的开关。“啪”,指示灯一亮,收音机里竟传出了来自祖国的声音。在激动不已的兴奋中,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条消息。东北某志愿军被俘人员管理处的领导由于阶级斗争观念淡薄,旗帜不鲜明,把管理处办成了相当一部分叛徒、特务、自首变节分子的避风港……
        玉书的心跳仿佛给捏住了。惶惶中记起了朝鲜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苏维埃港的三声枪声,也记起了哲地在信中提到过的那些箴言。他听得不舒服,转动旋纽,又转到了一个从南朝鲜播出的也是用汉语广播的电台上。这个电台的声音更清晰柔软,内容也十分翔实,好象是特意为他安排的关于志愿军战俘自找苦吃,被大陆当作专政对象的专题节目。
        人类可以因某种需要扼杀一部分由人类自身创建的文明形式,对无线电这类“恶魔”却难以为所欲为。在以后的两天里,玉书整天守在收音机旁。他的右臂可以迎合他的思维,左臂却在这两天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创口的不适再不是局部的,而是一种深层次的放射性钝痛。人的精神也十分衰弱了。第三天晚上陈嫂侄子来看望他时,大惊失色地告诉玉书,创伤原先就涉及了骨膜,现在看来有骨髓炎的危险。要他赶紧到市立医院去住院治疗。
        “在极度的沮丧和痛苦中,玉书大伯曾一度想自杀。是洛尼娅用天使般的心灵拉住了他。”
        晋第说完,撮好了几张“壹佰圆”仍进灰堆,一丛慌张的蓝烟便顽强地从冥币四周款款而出又很快“哗”地腾起一丛明火。
        天边已露出一片淡淡光翳,傩班的响器在远处有一阵没一阵,黎明快来临了。路遥望着四处飘飞的灰烬“后来呢?”
        后来,阴风专捡漏船吹。玉书的心被收音机里的消息刮了一刀,左臂看来又要挨刀了。莫非生辰八字该我如此遭孽!陈嫂侄子走后,玉书真想大哭一场。心里瘀积了太多的悲伤,眼泪或许可以帮助渲泄。但个体是有差异的,有人的眼泪伴悲痛而行,有人的眼泪却是幸福的结晶。玉书对俩者都麻木不仁,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天的晚饭较为丰盛,红肠,烧羊肉,煎饼,奶酪,青芫荽等放了一桌。玉书在伯力一直用筷子进餐。今天他盯着筷子发呆。两人对面而坐,彼此沉默无声,尴尬的局面维持了好一会儿。洛尼哑见食品快要凉了终于打破僵局:   
“吃吧!原谅我做不出适合你口味的食品。”
玉书听了,把呆滞的眼光移在洛尼娅脸上看了一眼,喃喃说道:
“我欠你的太多了,真想死啦一了百了。”
洛尼娅用冷峻的眼光打量着他:
“真的吗?”
“真的”。玉书迎着她的眼光“我们中国人讲究君子知恩必报。你的丈夫已经为我献出了生命,我却仍然成为你的负担。”
“你错了”。洛尼娅突然撼哭起来“伺候你是我的义务,是甘愿的。如果你消沉地对待生活,你就不但对不起永洙,也对不起你的夫人和女儿。她们失去你比我失去永洙还要痛苦,因为你还在磨砺她们的思念和等待,而永洙对我却是个永久的零。而且……”洛尼娅停了停“如果你真要轻生,我的生命也没意义了。”
    听了洛尼娅这番话,玉书的右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不理解为什么会碰到这么多的厄运又为什么会碰到这么多的好人。洛尼娅,一个多么善良、美丽的圣母呀,你难道要执意逃避自己的责任又拒绝别人的思索么?他横横心,终于勇敢地将右手慢慢地从桌面上方伸了过去。洛尼娅赶紧迎接住他的手掌,紧紧相握。彼此的情愫便从手掌晶莹地渗透进各自的心底。
    “谢谢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虽然我有一种预感,倩萍可能发生了变故,但她还是我的太阳和月亮。也许我会失去亲人,失去左臂甚至失去生命,但我不能失去你天使般的心灵。”
    “别说了”。洛尼娅绕到玉书身边,像照料孩子一样帮他拿起筷子“我只央求你每顿都多吃一些。”
    尽管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众说纷纭地给美下着各种不同的定义。但对芸芸众生来说,最简捷的美仍然是生活。既然造物主要我们到人世间来遛一圈,就让我们尽量圆满地走回到那个被你寄托过理想的起点吧。
    次日,洛尼娅邀来了陈嫂和她的侄子。他们需要精心为玉书编造一个亮明身份、公开求医的计策。这个计策是谎言和磊落的混合体,而它的基质却是人类高尚情操的概括。
    玉书化名陈林,乃陈嫂安徽老家的表侄。入朝后负伤被李承晚部俘虏,送往日本接受检测细菌武器效力训练。后又被返谴清津地区实地检测。因厌战,冒死沿图门江回到中国,却在吉林受到“母亲”不公平的对待。于是又历尽艰险伺机进入我市,投靠表姑。恳求暂避风潮,一俟祖国政通理顺,再作返归。其臂伤为猎人装在林间吊捕野羊的弹钩所致,而洛尼娅则要充当寡妇思续,一见钟情的角色。
    那个陈林当时没死透,是玉书抱着他告辞人世的。现在这个陈林还没死,那个陈林要回报他了。
陈林是安徽巢湖人,那儿正好离陈嫂老家含山不远。这个天助我也的计策又是圆滑的。圆滑就圆滑在陈林已化作了傩。傩会给世人演奏一个婀娜多姿的世界。

                                            二十

    盱水县县城反帝巷中段有一口叫“忠祠古井”的古井。井箍坚固壮观,是一块足有两米长直径的麻石镂空而成的。井水水质也好,不然就不叫忠祠古井。
公元1961年的第一天,也就是元旦那天的一大早,住在反帝巷的建筑工人王疤俚来井边吊水,吊桶在井下甩来甩去甩不沉,就擦擦眼屎用劲往井里一看,立马塌了天似地大惊小怪起来:
“不得了啊,有人跳井了!”
他喊得嘹亮又慌张,一不留神,把握在手里的吊绳也掉到井里去了。
这时,不知谁家的房门“呀”地一开,“辟力巴拉”炸响了欢快的爆竹声。王疤俚很有几分不悦。娘的,有钱的人家过阳历年也要放爆竹图吉利,不看看井里头已死了人呢。便越发扯大嗓门想跟放爆竹的人家来个对抗:
“不得了啊,有人跳井了!“放什俚爆竹呀,死了人啦!”
王疤俚的吼叫得罪了一整条反帝巷。爆竹声应当伴花鼓铜锣、欢呼呐喊,这王疤俚却把爆竹声和死人纠缠到了一块。
“叫、叫、叫魂呀!”,许多脑袋从窗户或门缝里一探又缩转去。
    王疤俚得罪整条反帝巷是因为他是外地人,不晓得盱水县的历史。这其实也不能怪他。
盱水县是历史悠久的城邑。一悠久就有文章了。古井壁上那凹凸夺目的“忠祠古井”四个大字,早在夏朝就已见雏形,盱水县志上分明有它吞噬一个又一个生灵的记载。这也是王疤俚不晓得的。

           舜使禹治水,禹使太治盱。太入盱泛滥汤汤,堤决廓顶没。太无颜面席,泡市巷浅滀成仁。后人掘滀为井,傍筑忠祠为志。
           景佑三年,吉州彭叔夏公改订《文苑英华》受累,路投忠祠古井,愤矣!
           建昌邓茂七氏,号称明末铲平王。组众抗兵收复城池二十有余。正德四年战败,星夜奔盱水投忠祠古井升天。
          本邑名优徐氏及弟子姚氏,屈可畏人言,雍正三年双双就近净名。
          ……

    近代、现代的就不在县志之列了。竹歧为这口古井又增写了一页风景。王疤俚见邻里们都在元旦节里失去了平日的兴致,索性叫到居委会组长家,这才三三两两出来许多人士将井箍围个严实。男士听说是女的,争着看个究竟。女士便恢复了往常的习性,啧啧啧、啧啧啧、啧乱了半边天。
    竹歧被学校处理后没有回崇高去,这是她上次离家时下的决心。她用二十岁的资本作了最后一次的抵押。小时侯,她听到过忠祠古井的故事,觉得那是一个好去处。她径直回到盱水,将简单的行囊寄放在表婶妈家,又给路遥发了一封信。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你爸也是个大流氓。为了保持我的贞洁和尊严,只有如此选择。请你看在契兄妹的份上照应一下我妈妈。并请转告晋第,我是清白的,生为他人,死为他鬼……
    她来到井边见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太清晰,就一头扑下去把影子搅碎了。
    路遥收到竹歧的来信,躲在被子里哭了一个上午。他无法相信契妹会走上投井的道路。他是爱她的,起码有着兄妹之爱。路遥这个寒假留在学校。他曾告知竹歧,说他的生母已在乡下病逝,不想回家了。当时,晋第刚好回临川去了。学校通知他,下个学期去校农场劳动半年再分配,这叫与工农兵相结合。那时,全国有许多学生右倾分子都要与工农兵相结合。
    神魂颠倒的倩萍第二天由专车送到盱水,随同她来的有慕吾和男女各半的六名其他人员。田茂得知竹歧投井的消息大为震惊。他甚至自省是自己逼死了竹歧。不管怎么说,自己曾对她有过不礼,现在反右又反到她的头上,这些都与自己有关。作为一个契父,一个县委书记,他又不好直接去盱水安排她的后事。出于这种自责,他除了派专车专人陪倩萍前往盱水以外,还私下交给慕吾五百块钱,要他为竹歧选口好的棺木。
    福英、竹歧在短短的时间里先后死去,这对田茂也是个不小的刺激。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各方面都真的老了。
    竹歧被安葬在盱水老家的坟山。按盱水的风俗,棺木上山时女性应当回避。送葬送到盱水渡口,倩萍已由癫狂转入呆板。声音是早就发不出了,“猴猴猴”啼出一串猴音。而在此之前,她抓脸、投河、撞棺、顿足,样样不无其极。六名倒霉的工作人员算是忠于职守,不敢须臾离她半步。好就好在出葬这天解放路小学不少原先的同事也来了,不然倩萍必死无疑。丈夫没了,女儿又死了,就是六十个,六百个工作人员也不能阻拦住她的绝望。还是那位教美术的老师在众目睽睽下大声地用一句话就叫倩萍由癫狂变成呆板的。
    “倩萍,我要是你的话,就要顽强地活下去。看看这种乌云最后会不会被阳光驱散!”
    在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一个远离人群的看客,那就是木根。棺柩和倩萍经过他身边时,他躲闪了一下,随后又默默地站出来,目送着棺柩给抬上了浮桥。
一个水灵水嫩的绝代佳人就这样夭折了,输尽了,傩,你能接受这个新的伙伴么?

                                                                     二十一

    “能”
    伯力内务局一位刚脱下中校军服的长官在耐心听完了洛尼娅等四人精心策划过的陈述和请求后,终于喃喃吐出这个字来。但在书写一张给伯力骨伤医院院长的便笺时,他又慈父般地对洛尼娅问了一声:“你真的爱上了这位会讲俄语的中国小伙子?”
    “是的。”
    不知那位长官当时是怎样考虑这件颇为棘手的事的。不过,他既然把三十多岁的玉书叫做小伙子,也就足以证明他那满头的白发不知吸收过多少世态炎凉的梳理。写完便笺,他与洛尼娅、陈嫂、玉书、陈嫂侄子一一握手,又以一种重申的口气说:“我们只能暂时先从人道主义出发给病人以治疗。至于其它问题,有待进一步调查核实后方可答应。”
    玉书终于住进了医院,留在了伯力。一直留到永远。
    如果收音机里的那些消息是属实的话,上帝可真是对玉书格外照顾了。他像一叶吊在伯力这艘大船舷梯边的小舟,虽然摇摇晃晃,却也避开了太平洋西海岸上的一阵接一阵的飓风暴雨。他起码没有直接挨过特务、右派、坏分子、裴多菲俱乐部成员、牛鬼神蛇之类所遭受过的种种折磨,起码没有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死致残。
    玉书在伯力骨伤医院住院的时间正好与在日本呆的时间相等。自从洛尼娅当着众人的面明确表示爱上他以后,他便有了一种假戏成真的“犯罪”感。他住进医院后天天想见她,却又天天怕见她。尽管那层纸的设计是假的,洞却真的给戳破了。在宁静的病房中,玉书用思想在洁白的空间画过无数杂乱无章的图画,却又一遍遍把这些图画打上叉叉。伯力的冬天是寒冷的,洛尼娅每天穿着羊皮大衣来看望他一次。从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上看,似乎又看不出什么反常。但有一天,玉书还是对她说:“天气太冷,您就不用每天来了。店面也要人照应。”自那以后,洛尼娅果然减少了探视的次数,玉书便又自责:人家对亡夫和当众承认爱上自己都表现得那么坦然,而且为你支付医疗费用,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呢?这场戏是越来越没法演下去了。
    因为内务局长官写有亲笔便笺,玉书的病一直由院长和他的一名助理亲自诊治,费用也享受某些优惠。院长与内务局那位长官是战友,也是前不久退役的。他开始一直采用保守治疗法,局部清创,总舍不得动用电钻、骨凿、钢珠一类的家什,实在是个不适应做这种医生的料。骨科医生应当心狠手辣、真枪真刀。
住院的日子不好受,玉书就用新的嗜好来消磨时光。有一天他骝到院长办公室,看见桌上放了一本中文版的《中医骨科手册》,当即借来翻阅。他原本是想从这本书上了解一些自己的病情,院长却从中顿发灵感,“贵国的骨伤科医疗技术有不少值得借鉴的经验,您能不能帮忙翻译一些章节?”“行,反正我也没啥事可干”。从此,《汉俄词典》和《中医骨科手册》终日陪伴着玉书。他从书中知道了骨痈、经络、小夹板、营卫表里,阴阳五行等陌生的概念。虽说这些概念与骨髓炎的治疗相去甚远,院长却受益匪浅,接连在莫斯科、海参崴、赤塔等地发表了好几篇论文,声明大噪。有时收到稿费,还要买些面包、香槟拿到办公室来“克娃里几陈林,赫列巴的有,俄斯克的有!”半洋半土,弄得玉书也挤出几丝笑容。
    这种较为轻松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等到冰雪消融,青山渐绿的季节刚刚来临,玉书的顽疾终于到了及至。经放射摄片证实,骨髓炎引起大段骨质坏死,再不采取果断措施,永洙的生命也就要白白付之东流了。
    手术那天,是洛尼娅和陈嫂两个人在患者亲属签字栏里共同签的字。眼见玉书被推进手术室去,洛尼娅终于禁不住感情的冲击,伏在陈嫂的肩上放声哭了开来。陈嫂劝她放心,帮她擦泪,还一个劲地夸奖玉书能遇到你这样贤惠的女人真是命里有福。院长毕竟是块“老姜”,三下五除二就解下了玉书的一只胳臂。这是破坏,也是创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手术后一周,躺在病床上不得动弹的玉书意外地接受了院长的庆贺。院长庆贺他早日康复,以便用健壮的身体与洛尼娅举行婚礼。原来,经伯力当局与中国方面取得联系,证实陈林的身世与玉书他们编造的谎言大体相符,只是陈林已经牺牲在朝鲜。
    “好一个牺牲了的陈林,就等着吃你的喜糖吧!”院长摘下老花眼镜,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上帝保佑你,孩子。”
    玉书到1957年7月才完全康复出院,装上的假肢也渐渐适应了。经院长周旋,伯力当局还答应给他颁发残废证书,可以享受一些社会福利待遇。不过要等加入苏联籍后才能执行。
公元1957年是玉书人生中的又一个非常之年,在经历了种种磨难和创伤后,他终于用一种悲怆又无奈的勇气向情感的选向掷出了最后一枚骰子。何去何从,就要看这枚骰子如何来安排了。他失去了一臂,不可能再到庙街去做豆腐。国内反右斗争紧锣密鼓,他也不可能冒然回过去自投罗网。倩萍、竹歧,我的亲人呀,就靠这封信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吧。   
这年九月,他通过陈嫂侄子的一个朋友从香港发了一封信给盱水县委。
    陈嫂在玉书出院后对他说:“洛尼娅这样年轻就为你守寡。你还要她守下去吗?”玉书不敢抬头“我不想让她守,但是……”陈嫂没等他说下去“这样吧,香港来了一个熟人。你可托他带封信从香港发回家,如果不回信,也就算仁至义尽了。”陈嫂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情理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然而,那封信只被木根、慕吾、田茂三个人看过后就给烧掉了。

                                                                 二十二

    晋第得不到竹歧的消息,总认为她会来信。而路遥一直瞒着晋第竹歧已经死了,总想等他回校时再婉言面告。不料,过了一个学期,晋第竟直接从校办农场分配到青海一个县级剧团去了。
    天地悠悠,聚散无常。三个年轻人从相逢到相知,从相处到相离,前后不到一年半就天各一方,甚至永别。只是,这对活着的人还说,却要经受一辈子的打击。
    “竹歧死了,我也等于死了。”
    “是呀,她说过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1961年8月,轰隆隆的列车将晋第载过西宁,再转换汽车又乘坐了一天,终于来到了一个叫“花儿剧团”的单位。剧团团长和全团的“花儿”对晋第的到来表示了热忱的欢迎。团长是十分豁达的四川人。他对晋第档案里的“内定”不以为然。
    “年轻人嘛,又有才华,免不了会出点格。”
    “我什么才华都没有,只学了拉提琴和谱曲。”
    “那就足够了嘛。”
    “嗯”
    只身一人,远离家乡故土,晋第已经逐渐地生活到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他整天不言不语,从不介入任何除演出之外的社会活动,使得许多“花儿”对他更加肃然起敬。
    晋第生活在恍惚中。恍惚里,只有竹歧和提琴是清晰的。他用琴声填充于生命的全部间隙,惟有琴,才能使他与竹歧接近、交谈、相会。
    半个月后,晋第终于耐不住相思的痛楚给路遥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坦率告白了对竹歧的思恋,请路遥迅速告知她的近况。这封信还没发出,收发室的马师傅先给他送来了一封江西的来信,是路遥寄来的。路遥不得不告诉他竹歧去世的噩耗,只是对死因设了一个弥天大谎,说竹歧精神失常,不慎落水身亡。晋第盯着信纸半天不动,就觉得竹歧正在身旁,触手可及。她怎么会跟死联系在一起呢?她是活泛的,生动的,就在我的双臂之间、双膝之上。她是那么娇嫩、腼腆、丰腴、充满青春气息;她的薄唇潮湿滋润,斟满诗情画意;她的肌肤光滑细腻,嫩得如刚出水的芙蓉,就连呼吸时鼻翼微微的颤动也是那么迷人。她才二十虚岁。二十虚岁就被戴上了右派言行的桂冠,这与她的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是多么格格不入呀!因为萧杀的“补课”使他没能与竹歧见上分别前的一面,但他坚信,自己和竹歧其实已经融为一体,就是赴汤蹈火,也心心相印。
    “死了,死了,哈哈,她已经死了!”
晋第丢开了一切苦恼、忧愁、欲望和信仰,恍惚中,他终于获得了一种最大限度的解脱。
不用发了,还是寄到阴间去吧,他划了半合火柴把两封信一块燃着,为几十年后的鬼节之夜点燃了序幕。
    优美的琴声使得花儿剧团名声雀起,票房效益激增,可是引人注目的提琴手却大智若愚与世无争。这多少使得全团的人心里都有些内疚。团长就发话了,“我们团这么多姑娘,就没有谁去接近接近他?人家单身来到青海,又是这样的年龄,难道就不需要温暖温暖?”
    团长的提示正中“花儿”们的下怀,就有一名“花王”捷足先登。“花王”乃哈萨克与汉族杂交出来的优良品种。她年方妙龄,能歌善舞,美貌过人。虽说追随者足以踏破门槛,她却独独痴情于来自北京的科班少年。
    一个温馨的夜晚,“花王”仗着自己的“王位”径直走进晋第的房间。
    “我真不理解,像你这样英俊又高超的男子怎么会如此不近女色?”
“那儿的话,我非常好色,早就有了。”
“有了又怎样?不在身边,远水不解近渴。”
    “竹歧,竹歧,你是竹歧么?”
    晋第既坦然对答又静若止水。稍后,他也不跟“花王”再答腔,就旁若无人地拉起提琴来。
    从此,“半神经”这个雅号终于解开了“花儿”心中的疑问。用“花王”的话说,晋第这个“半神经”居然爱上了竹子。
    真正的文学艺术是在痛苦和癫狂状态下诞生的。西方有哲学家如是说,东方也有哲学家表示默许。晋第就在青海为这道命题充当了佐证。在“半神经”半清醒的日子里,他多次出席州、市、省各级演奏会,获得不计其数的奖状奖旗。迷迷糊糊的日子就这样駸駸而过。终于有那么一天,他闯进团长办公室,要求剧团里得办个傩班。团长不知傩为何物,听了半天不得要领,那么你就写在纸上吧。晋第便在雪白的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傩”。
    “这是啥子字嘛?”团长还是不懂,悄悄叫人喊大夫来辨认。大夫一看,咬着团长的耳朵说:“不用认了,此人患有抑郁型精神分裂症。”说完,开了冬眠灵苯巴比妥,再一天三次,一次两粒地匆匆走了。
    “半神经”的半是非常有意义的。后来晋第时而服药,时而不服药,对音乐的执着却不减半分。他一面用琴声与竹歧喁喁交谈,一面又作谱填词为生活灌注新的声响。他的一半献身于艺术,另一半托付给傩。他既能增加“花儿”剧团的经济收益,又从不惹事生非。总之从外貌举止上看,他与常人几无差异,花儿剧团是活脱脱把他当一尊菩萨了。
    在阳春四月和煦而苍白的阳光下,晋第再度辉煌。那时草甸子里的花儿正要形成花的海洋,州府突然来了一支南亚次大陆偕同苏联哈萨克共和国组成的艺术家观光团。他们是来采风的。采什么风呢?当然是“西北风”。在西北的草甸子底下,在祁连山和柴达木盆地的沟沟壑壑里,在罗布泊的古遗址中,埋藏着许多动人的传说和民谣。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啦,塞北的风啦,黄河九曲十八弯啦,反弹琵琶啦,嘉峪关下驼铃声啦,兰楼姑娘藏大漠啦,代表们挨个挨个都一一采遍啦!再来到这个县,花儿剧团团长就笑掉了牙。这是省府拨专款开支的,不出风头白不出风头,于是在不甚华丽的舞台上晋第以鹤立鸡群的反差效应独领风骚。一支“花儿与少年”如醉如痴,他就觉得自己与竹歧在花的海洋里翩翩起舞;一支“马儿啊,你慢些走”若即若离,他就觉得自己与竹歧在风景秀丽的图画中漫步徜徉。如果不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哇啦哇啦的赞叹声,他差点就要走进“全神经”的境界。激动中晋第突然静了下来。为了感谢首长、外宾的鼓励,他又演奏了一支自己谱曲的“春潮”。
    生活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偶然的因素往往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春潮”是根据屠格涅夫一篇同名小说的一个情节而谱的曲子,经省文化厅的报幕员用英语和俄语一报出曲子的大意,听众当即就大为惊叹。俄国贵族青年萨宁在法兰克富与意大利少女杰玛爱得如胶似漆,后来却经不起另一位俄国贵夫人的引诱而抛弃了杰玛。三十年后,远嫁美国过着幸福生活的杰玛与仍然孤苦一身的萨宁通了一信。就在他阅读这封信的当儿,作者写到:萨宁的百感交集非笔墨所能形容,只有音乐才能表达。将近一个世纪后,晋第圆满了作者的夙愿,在全世界第一个把这个情节用音乐表现出来了。他成功的演奏使得舞台下肃穆静寂。琴声把听众带进了一片想象。凭着人类的体验和再创作的天赋,男士女士们不少走进了角色。两名哈萨克代表简直就坐立不安。他们不敢相信在中国这个西北角落里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奇才!等到一声谢谢又一声谢谢后,两名哈萨克代表冲上舞台就把晋第拉到已经垂落的大幕外,一边哇啦哇啦乱叫,一边一个劲地拥抱热吻,弄得晋第一脸口水。事情到此还没了结,次日观光团要离开本地时,哈萨克代表又邀请晋第和剧团团长一同去访问伊宁。伊宁是采风的最后一站,那儿当时驻有部分苏军人员。哈萨克代表的本意是让那儿的同胞也共同享受一下晋第的“友好琴声”。剧团团长更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也许是兴奋过度吧,我的病可能又发作了。到伊宁后气氛不太对头,我也没有登过台,只是依稀记得一天中午,我住的招待所外面乱成一锅粥,叫喊声、马嘶声、汽车声、枪声、还有牛羊的叫声嘈杂刺耳,此伏彼起。
“自由属于俄罗斯!”
“东土耳其斯坦的子民们快走啊!”
混乱中,我惊慌失措,迷迷糊糊被人拽着上了一辆小型客车,穿过一片片冰雪未融的山野和一丛丛稀疏的塔松,高一阵,低一阵,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二十三

    五彩缤纷的夕阳先把太平洋的云蒸霞蔚揽进怀抱,再斜斜地投放到教堂高处的花玻璃上,一个初夏的傍晚便更被美化,浓缩在一座哥特式建筑的空间。
    “噹、噹……”
    随着几声响亮的钟鸣,穿着西服的玉书和穿着婚纱的洛尼娅踩着悦耳的音乐从一条红色的地毯上款款走来。那些纷纷扬扬的彩屑如一束束鲜花在为他俩开道,欢乐的人群则在用歌用舞为他俩一声声祝福。三十三岁的新娘挽着四十岁新郎的一只假臂不断地向来宾飞出一个个吻,而新郎也是面带笑容频频向人们颔首致意。
    玉书和洛尼娅的婚礼于1958年初夏在伯力东区的一座教堂里举行。来宾中有地方官员、华人代表、教堂神甫、合作商会领导以及众多热心观众。乐队也是从伯力歌剧院请来的正规乐团。
    唱吧!跳吧!
    伯力内务局长官捷尼索夫和骨伤医院院长柯罗季奇显得格外激动,作为这场婚礼的证婚人,他们似乎要在有生之年再给人间完善一桩心事。当两位佳人走向前来亲吻他们的手背时,他俩喜笑颜开地将两朵鲜艳的玫瑰分别别在了两个佳人的胸前。
    乐队的曲调欢快流畅,宾客的舞蹈典雅大方。两位佳人的坎坷就在这种祥和喜庆的气氛里得到了一种弥合。
“你爱我吗?”
当乐队奏起华尔兹曲调时,美丽动人的洛尼娅对玉书轻轻地问了一声。
    玉书用右手握紧了洛尼娅的手掌“我的小傻瓜,这还用问吗?”
    洛尼娅羞赧地一笑,将头依偎在他的怀里。
    “接吻吧!”捷尼索夫见状,不失时机地用两个拇指碰了碰。
    “吻得热烈些吧!”柯罗季奇又作补充。
    于是玉书和洛尼娅就红着脸儿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久久地吻合了。这是他俩的初吻,在这个众目睽睽的初吻里,两位佳人重新尝到了生命的意义和滋味,同时,也把婚礼推向了高潮。
陈嫂和她的侄子以及所有知道这桩姻缘的华人对玉书和洛尼娅的婚事予以了极大的关切和帮助。能够在伯力看见自己的同胞与苏联女子结为秦晋之好,而且又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患难夫妻”,伯力华人同乡会不但以礼金的形式承担了一切有关中国婚事风俗事宜的全部费用,还给“新房”赠送了一整套中国式的家具。由于在教堂举行婚礼仪式主要是遵循苏联的习惯。所以华界只派了陈嫂和同乡会的一位老者参加。当玉书和洛尼娅走上前来向他俩行中国式的鞠躬礼时,陈嫂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竟老泪涟涟地哽咽起来“孩子,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呀!”边说边把他俩再次引到捷尼索夫和柯罗季奇身边,“来,你们也给两位恩师鞠个躬吧!”
    婚礼在教堂里持续了一小时,一对新人便登上一辆扎满鲜花的马车回到了他们的家。这边,还要举行中国式的庆贺。  
公元1958年的那个初夏之夜成全了一对中西合璧的联姻。在烛光飘逸的新房内,两个被悲切和自责折磨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生灵终于有力地交织到了一床毛毯上。好事做完一个回合,洛尼娅端来一杯咖啡“喝吧”。她吻去了玉书眼角上的一粒泪花“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将来倩萍一旦与你重聚,我跟你到中国去做你们的佣人。或者友好地分手。
    世界上有什么比这种高尚的情操更能打动人心的呢?玉书用一只发抖的手把咖啡递到洛尼娅嘴边非要她先喝一口“这么说真叫我无地自容,不论以后我与倩萍能否重聚,我都深深地爱着你……”
朦胧的月亮安顿好了一对夫妇酣然入睡,便又开始了它对茫茫大千的祈祷。公元1958年照例发生着许多值得祈祷的事情:
中国的亩产已达824500余斤,
法塔赫于科威特境内成立,
美国从纳维拉尔角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日本明仁天皇正式向美智子求婚
最后一批志愿军撤离朝鲜
费萨尔王朝被推翻
埃及与叙利亚合并
戴高乐执政……
多事的地球,好生休息一会儿吧!
绥芬河河水涨涨落落,转眼过了三年,人人都大了三岁。陈嫂和捷尼索夫相继去世,陈嫂的侄子已去乌克兰谋生。三年间,玉书与洛尼娅恩爱如初,茶叶店的生意照样红火,玉书照样不时帮老院长翻译一些阴阳五行,收音机也是天天要收听的。不足的是,三年耕耘下来,真的没看见洛尼娅的肚子隆起来。虽然洛尼娅曾几次对自己不能受孕深表歉意,但玉书有时仍然多了一份奇思怪想,是不是自己和倩萍还有重逢之日,老天爷就少给了我一个包袱。念头刚一出,又愧恨自私太甚,夜里便加倍地作些偿还。爱,一个多么费解的谜!它可以是精神生活的必需品,也可以是精神生活的抵押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彼此便有点放肆。有时玉书在夜里把洛尼娅调理得停停当当,洛尼娅也就要窃窃笑笑地把玉书揉搓得舒心畅气。好几回玉书被窗外的阳光刺醒,竟发现自己赤裸地躺在洛尼娅的怀里。洛尼娅也赤裸着身子,像哄孩子样的摇呀,哼呀,他便真的又能再睡着个三、五分钟。这种不时的放肆一直维持了多年,直到后来这个两口之家又增添进一个成年人,他俩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二十四

晋第于混乱中来到陌生地方的第三天就住进了一家精神病疗养所。忘情的表演使他的另“一半”走进了“一半”,其主要标志就是他的脑子里没有了竹歧的影子。那两位带他出走的文化部代表受到了上级长官的批评,批评他们不该带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中国艺术家来自惹麻烦。但两位代表坚持晋第的艺术天才非同凡响,其精神病症状只是突发性和文明式的,一定可以治愈。文化部也只好默认了。
精神病疗养所位于阿拉木图郊区,环境幽雅,医资和设施均较为先进。晋第作为一名外籍音乐家患者在这儿接受治疗,各种待遇都比一般病人要好得多,只是他自己浑然不知。为了促进他的康复,医生还特地在他的病房的墙上挂了一把真实的小提琴,以收到思维诱发的作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晋第从睡醒时睁开眼来,终于意识到墙上挂着的是一把提琴,“另一半”也就吃力地从“一半”中挤了出来。他惊诧地四下里张望,陌生的房子陌生的风景,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外国!他突然明白过来,却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来到外国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看见晋第的思维功能有了恢复,医护人员感到由衷的高兴,立刻挂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文化部。第二天一早,那两位代表和一位翻译来到疗养所看望晋第,还带来鲜花和礼品。他们告诉晋第是在伊宁的哗变中自己扒上他们的汽车来到哈萨克斯坦的。
“当时秩序太乱,许多想上车的人都被我们推了下去,但对先生却例外。我们佩服您的音乐天才。”
他们还通过翻译告诉晋第,“如果先生执意要回国,我们可以提供方便,不过目前在风头上是不行的。先生曾经是内定右派,现在回国去肯定要坐牢!”
晋第在这里吃的药片是一种叫“泰尔登”的高效新产品,加上他的病情本来就较轻,于是经过三个月的治疗,他的思维几乎完全正常。他不但理会了翻译的意思,也又想到了竹歧已经死去。
“我是一个孤儿,已经失去了一切,心灰意冷,但我在这儿怎样谋生呢?”
“先生目前应当安心静养,巩固疗效,其它事情用不着多想。”翻译临走时又说:“我们准备派一名东干人来陪先生,免得您因语言不通过于寂寞。”
东干人是十九世纪从中国黄河中游地区迁居到苏联中亚地区的回民,至今仍保留讲汉语的习惯。
数天后,疗养所果然来了一位阿拉木图医科大学的教授。他姓马名步礼,祖籍中国宁夏。马步礼的出现为这个故事的横向拓展提供了条件,这或许也是天意。
公元1962年4月间,苏军驻新疆塔城、伊宁地区发生暴乱,一部分人伺机从霍尔果斯山口逃离中国。从而积压已久的中苏矛盾终于走向了极端。晋第就是这次暴乱中的一员参与者。尽管他是在“半神经”状态下误入歧途,但当时的“母亲”不见得会原谅他这个早有前科的逆子。而“老大哥”虽然把他当作一个人才,但如果不是马步礼的来到,晋第就可能引发一场风波。那时,受牵连的就不仅仅是晋第一个人。当然,假如马步礼没有出现,让晋第这个年轻人伊于胡底,则田茂可能身败名裂,倩萍可能获得新生。人类的故事就是这样千丝万缕、盘根错节。
异乡遇知音,马步礼的到来给晋第带来了阳光。三分药治,七分心治,晋第的毛病很快完全痊愈了。在疗养所的塔松林里,在静静的二等病室中,在阿拉木图北郊的伊犁河畔,五十岁出头的马步礼与二十六岁的晋第结为忘年之交。他教晋第学俄语和一些当地风俗,也向晋第讨教故国的现状。在交流中,马步礼不能理解故国怎么会如此作践自己的子民,亲切中便多了怜悯和叹息。面对儿子般大小的晋第,他曾表示要为他的未来承担一些义务。工作是没问题,文化部已有安排。即便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分散在周围的几万东干人也是养得起这个“亲戚”的。婚姻呢?好象是更不必操心。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少男少女设计的,等他的健康状况再巩固一段时间也不迟。可是,在疗养所举办一次周末晚会时,马步礼还是急切地为晋第做了一次不成功的红娘。
那是一个月挂中天的夜晚,清淡的月光洒满大地,四周一派静谧。疗养所的医护人员和几名已经痊愈的休养员共同在操场上举行周末联欢。晋第既然被说成是天才,无形中成了一名主角,而马步礼也自然充当翻译。合奏时,晋第与几位男医生一起演奏“普希金的花环”和“红梅花儿开”,琴声整齐有致,优雅浑厚,护士们便和着优美的琴声欣然起舞歌唱。人们通常会用音乐、舞蹈这种形式来装扮生活,憧憬未来,现实与理想的间隙往往就在这种时候容易被升华或是被挤窄。细心的马步礼不难发现,好几位护士都在一边歌舞一边深情地朝晋第张望。这不是少男少女的专利又是什么呢?到了晋第一人独奏时,他先拉了一曲柴可夫斯基的“罗米殴与朱丽叶幻想序曲”中的一段提琴演奏部分。作为苏联人,所有的听众对这支曲子当然十分熟悉。但越是如此,他们越是感到晋第的天才果然名不虚传。在他们看来,一个中国人居然能把苏联人作的曲子演奏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实在是难以置信。在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后,晋第的主管护士玛莎小姐终于忍不住悄悄问马步礼,“晋先生真是琴艺高超。他是中国人,怎么会拉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呢?”马步礼一听心里便又点谱“人类对人文主义理想的向往并没有国界。‘罗米殴与朱丽叶’本身也不是苏联的作品,柴可夫斯基不是为它作曲了么?”说完又大声对晋第说“你再拉一支‘在那遥远的地方’吧,我挺喜欢这中国歌曲的。”接着就把歌词大意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解说了一遍。于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琴声将联欢推向了高潮,直听得大家屏息止气,心潮起伏。玛莎更是觉得自己周身的热血都在随着音符的起伏而剧烈地翻滚,奔流。
晚会结束后,玛莎对马步礼说“请您转告晋先生,我为能够担任他的主管护士感到荣幸。”
“你是不是爱上这个英俊的中国小伙子啦?”马步礼以长者的语气问。
玛莎低下头“瞧你说的。您去转告一下他就行了嘛。我又不会说中国话。”
当天夜里,马步礼就转告了玛莎的托咐,也直言了自己的意见“玛莎这位姑娘不错,你应当接受她对您的爱。”
可是晋第说“马教授,我非常感谢您和玛莎对我的错爱。自从知道竹歧死去之后,我对爱情的欲望就泯灭了。除非碰到我认为是她的化身的女性,这种泯灭才有可能复苏。”
马步礼从那以后再没有替晋第热心过婚事。他怕影响晋第的情绪和健康。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马步礼正要离开疗养所,晋第也正要到一家交响乐团去上班时,晋第突然写了一份申请给文化部,说他想到伯力去谋生。因为竹歧的父亲玉书可能在伯力,请当局给予方便。晋第将这份申请先交给马步礼过目,并征求他的意见。
“千万不能!”马步礼斩钉截铁道:“其一、你是哈萨克斯坦文化部看中的。如果病一好就要‘飞’了,会给人不忠诚的印象。这边人最恼恨这种行为。其二、中苏矛盾逐步升级,伯力不一定会收留你。其三、于玉书作为一名朝鲜战场上的俘虏,即便是受了冤屈,真的躲到了伯力并且还在人世的话,也很可能伪造了身世。你一去,岂不连累了他?”
于是,晋第留在了阿拉木图。这与他留在青海花儿剧团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照原离群索居,照原沉默寡语,照原与音乐为伴。除了这些,还得刻苦地学习俄语。由于他的高超艺技和良好的品质使得他在中亚地区极其走红,从都市舞台到乡间小院,从厂矿生活区到学校大礼堂,从帕米尔高原到拜科努尔宇宙发射站,到处都留下他悠扬美妙的琴声。他受到包括东干人在内的各族人民的欢迎,到哪儿演出,哪儿就一片欢腾。只是,人们对他的爱戴并没有改变他的初衷。在阿拉木图他前后呆了七年,七年的迢迢日夜只能深化他对竹歧的挚爱和对玉书大伯的幻想。他是完全把自己封闭到“泯灭”中去了。
为晋第启开封闭的还是马步礼。1967年赤塔地区召开了一个远东医学研讨会,哈萨克的代表就是马步礼。更要感谢上苍的是,马步礼与伯力代表柯罗季奇刚好被安排在一个豪华双人间内。于是,这个豪华双人间就有了超越医学范围的意义。他们在这个房间里谈救死扶伤、谈人道主义、谈冷战、谈商品与产品的定义、谈世界的变迁、谈人生的沧桑,也谈古老的中医与蒙古医学。当马步礼谈到朝鲜战争期间有位会讲俄语的名叫于玉书的中国人可能在伯力定居时,柯罗季奇的眼睛睁大了一下又随即缩小了回去。
“不会是陈林吧?那小伙子当年是从中国越境来的。而且怪诚实的。”
马步礼不是傩,却有傩一般的灵性。虽然不能肯定陈林就是于玉书,茫茫人海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线希望。
“诚实是相对的,是受到外部环境制约的。就如我们对社会主义是诚实的,对布尔什维克是诚实的,但有些话也只能躲在这个房间里谈呀。”
“是呀是呀”柯罗季奇点点头“我不妨找个机会跟陈林谈谈。起码他认识的华人多,也许有些希望。”
历史又是这样善于自我校正。将近一年之后,柯罗季奇在病中托家人把玉书叫到了自己的跟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阿拉木图那个“寻人启事”的全过程。结果他看到呜咽不止的玉书渐渐在自己的床边跪了下去。
“大伯,我就是于玉书。请您原谅我的不诚实吧,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呀。”
柯罗季奇挣扎着坐直身子“可怜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六十年代末了。虽然你的祖国还处在一种不正常的时期,但文明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你就先尽快与马教授取得联系吧。”
不久,柯罗季奇去世。玉书偕同洛尼娅以晚辈的身份参加了葬礼。在墓穴前,玉书喃喃地说“我将永远铭记您和一切关心、同情过我的人的恩德。安息吧!”

                                                                    二十五

天色已经大亮。朝灵堂门外望去,横卧于盱江北岸的盱水县县城被朝霞浓缩在一个大于一个的晕晕的光环里。古城门下的石阶上开始有人洗衣,各种机动车辆的发动声也在此伏彼起。靠吊索桥南端的堡子边,许多郊农正在码好挑篼里的蔬菜,一群最早放出笼的鸭子也站在岸畔上扑哧扑哧地搧着双翅。
“吉开两泰”终于走到了另一个极地。一支小型傩队来到灵堂门外,见白屋内坐了两个神色疲惫的男子,领头的小声说了一句“别打扰”就带领傩们走了。流光涟漪的盱江永恒地保持着一条平面,从从容容打灵堂下流过,再从从容容地投入远方。在朝霞的映衬下,青山依绿,江水依清,几十年的光阴就在一个夜里被淡化、被概括了。
竹歧还是十九岁,还是那么婀娜、平静、生动。听了整整一个晚上,听累了么?
冥币还剩一叠,抓紧烧吧。买蝴蝶夹、买哔几毛料、买棒棒糖,任你买什么。
“马教授也是大好人呀。要是你回到国内来,蚂蚁都敢踩你。”
“是呀,在那边总会碰到那么多的好人。”
“那也是人类文明的必然趋势吧。”
晋第后来终于到了伯力,到了玉书和洛尼娅大婶的身边。从此,漂浮的心才终于有了着落。
玉书和马步礼通过书信取得联系时,晋第的一曲惊世之作又在苏联的乐坛打响。伯力歌剧团之所以一口答应了他的调入,这支交响曲也是起了事半功倍的作用的。那年,晋第三十二岁,三十二年的风风雨雨沤熟了他的创作走向,使他更为现实、更为深沉。

                     
那时,著名作家艾特马托夫的一篇题为“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小说荣获苏联文学奖。晋第便以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才华对这篇小说进行了会意性的再创作。于是在他的五线谱上,有一匹健壮的小公马走上了茫茫的草原。它为苏维埃农庄耕地,翻犁,拉车,驮人,一直马不停蹄地从小马拉成大马,从大马拉成老马。结果,农庄的集体经济越来越穷,少数几个当权者则越来越富。它挨过骟,挨过鞭,也吃过麦秸豆饼。最后牙齿掉了,身骨子衰了,被主人抛弃了。终于在一个寒气袭人的黎明倒毙于一座荒凉的山岗上。而这时,它的主人,苏维埃农庄主席正在一张热炕上与情妇调情取乐。如此复杂的情节要用交响曲来表现其主题思想是多么不容易呀。但晋第硬是把它从五线谱上勾勒了出来。他把竹歧,不,他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受苦难的人们都比作那匹古利萨雷。他们从戴着红领巾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到“不慎落井身亡”;从关心、参与国家大事到被打成右派、内定右派;从保家卫国到成为叛徒特务,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拉过程中,他不是用手在拉,而是用心在拉。如诉如泣的右臂扯出一条条凄楚的感触,灵活而又颤战的左指则从琴弦上按出一声声痛苦的回音。哦,我的古利萨雷!
    然而,晋第却再也没有在正式场合圆满地演奏过这支自己创作的乐曲。因为曾经吃多了抗精神分裂症的药品,他过早地出现了手指震颤等末梢神经症状,碰到一些难度太大的地方就显得力不从心。但晋第仍被伯力歌剧团接受,因这支交响曲毕竟在苏联当代音乐史上增加了“深刻优美”的一页。
    晋第从哈萨克来到伯力,并没有对玉书引起什么麻烦。他自己当然也对当局编造了一点谎言,说是与陈林的一位表外甥女在雅燕同过学,现在愿与他生活在一起。但主要原因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国际局势的变化,苏联人似乎对阶级斗争,叛徒特务之类的兴趣已经越来越淡。
    晋第一直叫玉书作大伯,他本应叫他为岳父。这对双方来说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得知女儿身亡、妻子改嫁田茂的确切消息后,玉书突然间就苍老了,洛尼娅也陷入了悲哀。这就是生活吗?它把人生拦腰截断,又用你的残肢去重新组装,叫你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地完整。他们离不开晋第,晋第也离不开他俩。似乎只有三个人生活在一起,才有一种寄托,才有一种慰籍。在初到伯力的半年多时间里,晋第就住在他们家。每天下班回来,洗脸水准备好了,饭菜也准备好了,完全是一种一家两代的生活氛围。
   “晋第,你就找个对象吧,我们心里也好受些。”
   “不,除非找到竹歧!”
    人们拗不过历史,拗不过感情,却可以驾御现实,驾御情感。女儿失去的,长辈来偿还,这实在也是一种天伦。在那半年多的每个夜晚,他们不是坐在一起促膝而谈,就是围在收音机或电视机旁收集来自祖国的消息。复仇乃人的天性。田茂啊田茂,普天下善良的人都与你不共戴天!
    可惜的是,收音机、电视机里那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声音一直响了十个春秋。它染白了玉书的满头青丝,磨皱了洛尼娅光滑的眉额,也带走了晋第风华正茂的年华。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们三人才联名直接向临川地委寄去了洋洋万言的申诉书。
    从昏庸中清醒过来的“母亲”啊,你能理解身在异国他乡的赤子之心吗?你会向你的“子女”承认并矫正你的过失吗?我们在盼、在等,傩们也在瞪着滴溜溜的眼睛。
    公元1979年8月,此案先报经上级部门审批,再由省、地有关部门组成专案小组直赴盱水、神岗、崇高三县着手调查。于是一场近四十年的沉冤昭雪的序幕从此拉开。
    也是这年,玉书、洛尼娅、晋第还有特地从乌克兰赶来的陈嫂的侄子一同前往伯力当局自首。他们的自首太冗长,太动人,累得记录员满头大汗。最后一位长官对他们四人说:“你们回去吧,等待我们的处理。”
    出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后,伯力当局一行六人亲自来到玉书家,将十万卢布和一封已经启封的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信交到了洛尼娅和玉书的手中。
    那天是星期天,朗朗乾坤雨过天晴。放眼望去,整个伯力城沉浸在一片繁忙安定的气氛之中。远处的群山浮云散尽,蔚蓝的大海旖旎似洗。买茶叶的顾客不走了,行人止步了,附近的熟人也围过来了。人们要同玉书全家一道来分享这个激动的时刻,倾听这个美丽的传说。
   “女士们先生们”,一位官员用双手打了个“安静”的手势“经莫斯科最高当局核准批复,追授朴永洙先生为‘为道德而献身的公民’的称号,并一次性补发其家属十万卢布抚恤金。同时,请允许我代表苏联政府向陈林,不,向于玉书先生和晋第先生以及一切爱好和平并为我国经济、文化建设尽心尽力的外籍朋友和公民表示崇高的敬意!”
   “乌啦!”
   “乌啦!”
    群情激奋,众口一声。六十岁的玉书老泪纵横,仰天长啸“天,天意也!”如果不是晋第和陈嫂侄子抚着他,怕是要哭晕了。
    洛尼娅泣不成声。她略带羞涩地把十万卢布交还到那位官员手上“请拿回去吧,我们不缺钱。谢谢政府对永洙的评价!”说完,越发抽泣得厉害。
    那位官员将钱又交到洛尼娅手上,“大嫂,您这是想让我们搞贪污吧,现在可在抓廉政呀!”为首的一位官员也说“洛尼娅大嫂,过去的就由它过去算了,还是让我们面向未来吧!”
是啊,人世间的恩怨曲直着实不少,短暂的人生能在入土前等到沉冤昭雪该当足矣。然而,真正的偿还是人力所不及的。还是让我们来看看玉书手中的那封信吧。

    玉书先生及洛尼娅、晋第同鉴:
    三位来信已收到并予以受理。经我们反复调查,你们所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过去强加在玉书先生身上的一切不正之辞均已彻底推翻,并恢复其“光荣军属”称号。但由于田茂不承认犯有出卖军情罪,且木根及你们的信文都不能对此予以证实,故此案有待进一步调查落实后方能将最后结果通知你们。如果知道姬子现在的下落,亦请尽快告之。请相信,祖国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冤枉一个好人。
                                                 致礼!
                                                                                                                                                                        “814”专案组
公元1980年1月25日

                                                                   二 十 六

    公元1993年盱江流域的那个农历七月十五实在算得上是个恰到好处的日子。盱水鬼多傩多人也多。人怕鬼,鬼怕傩,人也怕傩,那个“七月半”就婀傩得轰轰烈烈。路遥,晋第往纸灰堆里添呀加呀,明明灭灭的冥火就把阴阳以太转化成另一种形式沟通着死人和活人的交往。半夜时分,竹歧灵堂的冥火烧得正旺时,三百里外的崇高县也在闹闹猛猛地为这个故事增添风采。
    倩萍轻轻地扭开了门锁。
    倩萍已经多年没到这个“家”来过啦。自从田茂的劣迹败露,折磨了几十年的心口就淌出大片大片的血。人已经老了,老得发不起“神经”,淌血的心却还年轻。时时梦见解放路学堂的那两间房间,玉书还坐在她对面看书,竹歧还在被窝里说梦话……也好,那位洛尼娅绝对比自己贤惠、能干,但愿她和玉书晚年幸福!人面兽心的田茂败露后,倩萍显得出奇的平静。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把那张纸壳傩放进皮箱,就搬进了学校分给她的一套小房子。她没有去离婚。脸丢尽了,血流尽了,希望也走到了尽头。但还要等。等什么她说不清,总之这场戏还没演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留着这个“家”的形式和钥匙总还有用场。
    当年姬子在田茂脸上刻了一条刀疤是做纪念的。纪念他的罪恶,也纪念自己的耻辱。但这条刀疤却为田茂开脱罪责提供了一个借口,也把“814”专案的定性又延长了整整十年。这件案子所牵涉到的人对他们的“过错”都供认不讳。无奈也罢,良知也罢,免得连累后人也罢,他们都已经日落西山,来日不长。木根无罪,慕吾开除党籍,路遥却没有把竹歧的死因抖落出来。竹歧是干干净净死的,抖落出来只会给她的死魂抹黑。倩萍呢?她难道还会稀罕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子吗?可是,六十二岁的田茂在接受审查时却俨然不失一县之主的气度。他也被开除出党,职务反正是已经离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推翻了准备将他提交司法机关处理的企图。他的理由不能不说是充分的。他甘愿接受组织上的处分,也对过去的生活作风和不诚实感到悔恨,但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出卖了军情呢?也许谁也没有出卖过军情,朝鲜战场上双方都经常会发生整连整团甚至整师受挫的情况。既然我出卖了军情,姬子为何还会指使他人在我脸上划一刀呢?他嘴上说得梆硬,心里却大惊失色。原来这一刀居然是姬子划的!
    空间无边无际,时间无始无终。但对每一个具体事物而言,时空又是有序有限的。这个十年与任何一个十年不同,玉书每天都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虽然他不想再打乱倩萍的生活,自己的沉冤也基本上昭雪,但田茂何时才能受到正义的惩罚呢?他是多么想回到久违的祖国去看一看呀,但由于当时中苏两国的民间探访事宜尚未理顺而不能成行。他甚至思衬好了,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见到了倩萍,就要对她说,你跟他再离吧,嫁给谁都可以,惟独不能嫁给田茂!但他等不及了。十年,要加在一个年过花甲并且遍体鳞伤的老人身上是何等的漫长啊!他又写过信去临川,却未见回音。他也写了信去朝鲜和日本,但时过境迁,哲地、哲田均已作古,哲田儿子和姬子均不知下落。他知道还要等,也准备等,却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公元1986年,被历史积垢层层包裹了四十来个春秋的于玉书终于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于伯力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又七。
    玉书去世后,晋第搬回到洛尼娅家居住。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有义务为洛尼娅分忧解愁,有义务照料好她的晚年。
    如果说这个冗长的故事悲剧色彩太浓的话,那末最具悲剧意义的则是玉书不知道自己死后的第三个年头,这个故事又发生了“喜剧”性的转折。1989年春节刚过,一封来自平壤某大学的平信飞到了崇高县县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桌子上。这封信是从盱水县解放路学堂转来的,收信人是倩萍女士。信中提到了三个人,玉书、木根、田茂。前两名是了不起的好汉,也是贵国的骄傲。而田茂脸上的刀疤是我当年出于瞧不起他,屈辱他,谴责他,报复他而让他留下一条可耻的痕迹,同时也是为我自己那段屈辱的经历留下一条可资铭记的标志的。
    关于这封信的个中原委,人是不便去打听的,还是让傩来揭示它吧。
    当年美丽动人的姬子现已六十挂一,一子一女两孙辈。三十八年前,她逼于无奈委身于田茂,犯罪的感觉便伴其一生。为了赎罪,她和她父亲当时就付出了全部的心机。他们知道,虽然那种卑鄙是战争造就的,是人类求生的一种本能,但作为军人的田茂毕竟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格,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把玉书推向“叛徒”的深渊。
    原来,大院里有许多计谋都是由美、伪军操纵的。他们要利用田茂放长线钓大鱼,指使他回志愿军部队后继续为他们提供情报。报酬是可送他出国享受金钱美女。他们对玉书的安排是关进俘虏营或处死,而对木根这个普通士兵则采取放走的办法以混淆叛徒是谁的真相。美、伪军还传下话来,如果田茂在朝鲜境内露了马脚,亦唯哲地全家是问。
    就在田茂、玉书押离大院的第二天,哲地又冒着生命危险通过家族中的要人买通了仁川政府的官员,为玉书开辟了一条逃亡札愰的生路。因当时谁也不敢保证这个计划一定能够成功,也迫使哲地不敢告诉玉书有关叛徒的真相。
    尽管后来田茂并没有再为敌军效劳,但过不多久,整日不安的哲地还是对姬子说“我们也赶紧逃命吧。现在我们对谁都犯了罪,但愿玉书能平安无事,也好抵消一点我们的罪孽!”于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哲地和姬子偷偷离开了故乡,投奔到平壤姬子的丈夫熙君处营生。
    1955年哲地曾去信札愰问过玉书的下落,可哲田回信说玉书根本没有到达庙街,八成是途中出事了。本来,凭着玉书从日本捎回来的那首“诗”,还是有打听到消息的希望,并且也有可能将这个故事彻底改写。可惜的是,与玉书不敢贸然写信回国的原因相同,不贞不洁又不忠的哲地和姬子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岁月悠悠,人世沧桑。一代代人死去,一代代人诞生。到了1988年年底,姬子的丈夫因公殉职,积压在她心底的愧疚才终于有了一种超脱。
    玉书当年亲笔书写的那首“诗”在姬子隐藏了三十多年后终于重见天日,字字凿凿地与姬子的来信一道放进了“814”卷案。
    中国政府对此案的态度是认真的,也是无可挑剔的。又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与朝鲜、日本以及原苏联当局取得联系。不知走访了多少当年的幸存者,翻阅了多少档案资料,终于于公元1993年8月彻底剥开了这个故事的真相。这年鬼节的前一天,重病缠身、老态龙钟的田茂被公安车请到了崇高县人民法院,法官只对他说了一句“请星期四到本院来出庭”就又送他回家了。
    六十八岁的倩萍扭开门锁后又顺手一拉,昏暗的吊灯便把田茂和自己的末日之门给打开了。奄奄一息的田茂靠在床头用游丝般的声音说:
   “我已经看到了你手上的傩谱和匕首。但恳求你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吧。”
   “说吧。”
   “请戴上手套吧。我的生命不应当由你一个人来结束,那样会对你不公平;我的生命也不应当由我自己一个人来结束,那样仍然对你不公平!”
    他用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条和一双手套以及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我知道你今晚会来的”。
倩萍望一眼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自杀了。
田茂1993年9月1日绝笔

     在昏暗的灯光里,倩萍缓缓地戴上了傩谱,缓缓地举起了匕首。
    “不用戴手套了!”她说。
    就在匕首正要刺进田茂颈部的当儿,田茂突然用双手紧紧握住倩萍的手,以生命的残力协助她完成了这个故事最为精彩的一个句号。尔后,倩萍回到学校的住处,倒了一杯茶,再颤巍巍地将整整一瓶安眠片倒进了自己的口中。
   
                                                              二 十七

    最后一叠冥币化为灰烬时,七月的斜阳拂去了灵堂的最后一抹沸沸鬼气,天地万物都有了一种全新的印象。
    死鬼够好好花销了,活人也该了却了一桩心事。高贵的、低贱的;富有的、贫困的,人人都走不出这个圈,人人都有这一遭。还是傩们过得逍遥,从夜里跳到天光,有酒有肉有票子。“两极”的坦途实在是笔直得没法说。一支大型傩队来了,响器完备,傩种齐全,欣欣然就在灵堂外的坪地上舞了起来。路遥、晋第欠起身子走到屋外,点了一出《看煞三郎》,叮叮咚咚就响得极是张狂极是像样。
    以青面獠牙,舌伸发散的吊死鬼为首的一大群各式各样的鬼用眼睛围着三郎。“咚、咚、锵,咚、咚、锵,”每响一个回合,鬼们便前跨一步。周而复始,章法不乱,直把三郎吓得作屁滚尿流的求饶状。但傩们全是宜将乘勇追穷寇的好佬,对三郎的悔改全无理会,照原随着鼓锣的单调重复和围子的缩小作向心性的紧逼。“咚、咚、锵,咚、咚、锵,”节奏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节节败北的三郎见穷途末路,最后只好抱着脑袋,慌不择路地从晋第的跨下钻了出来。
   “好!好!”
    路遥和晋第连声喝彩。随后路遥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拾圆”的真币交到了领班的手上。
    傩们欢天喜地地离去,盱水县邮电局退休工人木根又匆匆跑来。
   “好啊!也不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拿出一张电报“田茂和倩萍嫂昨天夜里都死了!”
    两个都死了!这是多么尴尬又多么遗憾呀!晋第左右为难,一个是路遥的生父,一个是竹歧的生母,这就叫玉石俱损么?
    晋第后来还是与路遥一同去了崇高。田茂火化,倩萍土葬;一边的丧事冷冷清清,一边的丧事热热闹闹。唉,这种反差其实并无实际意义。不管怎么说,晋第还是更同情路遥。
   “再见——”
    晋第离开祖国时,带了一小包竹歧坟上的泥土和几十张拍摄的照片也这么长长地叫了一声。他谢绝了路遥、木根的挽留,苏联已经发生了举世瞩目的解体,他还得用五线谱和琴声去赞美这种伟大而艰巨的改革;洛尼娅还要他去陪伴,他认定只有洛尼娅才是竹歧的化身,他愿意当她的契崽甚至乐意娶她为妻;马步礼大伯和陈嫂侄子也还在等他的消息。他觉得自己应当回去。
晋第走后不久,路遥也“神经”了。他好端端的就不分场合不分时宜地跳起傩来。他跳傩不戴傩谱,只是把一块锈迹斑斑的小铁牌遮在眼前。那块铁牌上的两个钉子眼太小,所以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他的步子也踩得不合章法,经常跌交。于是就常惹得一些顽童说他的点子踩得冇有名堂,不像是“三脚班”,倒像是“快三步”。   
                              (全文完)

注(1)锡擦即亮,露一手之意。
注(2)契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契父,契崽均同理。
注(3)傩舞伴奏的主要调式。
注(4)朝鲜语: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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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宗令 男 农历1956年12月21日生 江西省南丰人。文化程度:医学,大专;文学,本科(江西大学作家班毕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四届谷雨文学奖。在国内及美国、法国、澳大利亚、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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