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时天气:多伦多 28°
    温度感觉: 27°
  • 实时天气:温哥华 21°
    温度感觉: 23°
  • 实时天气:卡加利 28°
    温度感觉: 26°
  • 实时天气:蒙特利尔 24°
    温度感觉: 28°
  • 实时天气:温尼伯 24°
    温度感觉: 24°
查看: 518|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小说]《蓝屋》—— 纪念程乃珊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04:2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程乃珊去世了,作为我们这一代的上海宁,除非是文盲、流氓或者拉三,侬肯定读过《蓝屋》。

崖山之后无中国
蓝屋之后无上海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05:17 | 只看该作者
蓝屋



  “至一九一四年,由于欧战激烈,生铁原料无法进口,顾福祥公即趁机将早先囤积的生铁原料抛出,因而一跃而为沪上屈指可数首富之一……顾有公子三位,大公子顾鸿志现遵从父意,赴美攻读经济学科,以企发展父业。二公子顾鸿飞,因家庭不和,于一九四二年登报启事与顾翁脫离父子关系。三公子顾鸿基尚幼,现在徐汇公学求栄,据云其志愿为冶金工程……胜利以来,顾公所经营的‘华昌铁工厂’事业蒸蒸日上,今在东南亞一带已负有盛名,而顾氏家族也被称为‘钢铁大王’,……顾氏宅第座落于法租界xx路,为德人鲍氏所设计,宅外壁均由蓝色瓷砖砌成,內部裝饰讲究,其廚房设备和盥洗裝置全套均由英美进口,在沪上享有‘蓝屋’之称。”

  不是图书馆快关门,顾传辉还舍不得合上这册书页已泛黄了的一九四六年版本的《上海经济史话》呢。“……二公子顾鸿飞因家庭不和,于一九四二年登报启事与顾翁脫离父子关系……”这几行字老在他眼前浮动,令他心中充滿恼怒和惋惜之情。因为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自己原来属于这个显赫的家族。而“二公子顾鸿飞”,就是他爸爸!可原先他对自己这个有着如此辉煌业绩的家史竟一无所知!爸爸平时可一字也没提及,然而,这本《上海经济史话》所能提供的,也就是上述这么兩百来字。太不过瘾了!

  走出市立图书馆,走在永远是喧闹不已、拥挤不堪的南京路上。“二公子顾鸿飞……脫离父子关系……”这几个字还是固执地占据在他的头脑里,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家庭,感到不滿足了。

  传辉出生于农历正月初九,传说这是个吉日──玉皇大帝的生日呢!事实上他确实也是个公认的“额角头高”的幸运儿。父母亲半辈子做人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总算避过一起又一起的政治运动,使小小的家庭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的夹缝里生存下来,虽说在文革期间父亲也吃过大量大字报(现在他才明白可能与顾家的显赫家史有关),不过与別的家破人亡或流放到边远地区的家庭相比,他的家庭算是平稳安宁的了,所以传辉的童年应该算是幸福的。再说他是家中的独苗,因而家家户户都为“上山下乡”折磨得辗转不能入眠的年月,他倒是笃定泰山──根据计划生育政策,独苗是硬工矿的档子。当然,硬工矿也有不滿意的工:卖大饼、扫马路,可当时人对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只要留在上海,也心滿意足了。方案下来了,他分在一家熟食铺站柜台,然而人心不知足,当中学教师的爸爸和做护士的妈妈心里不舒坦。虽说有好心的邻人相劝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实惠工种:工资奖金不比大工矿的少,邻里们要紧要慢的要买些什么,还可以方便不少呢,可父母就是笑不出来。倒不是看不起这行当,只是看看熟食店站柜台的那几个和猪肚猪肠一般油的小青年,生怕传辉要不了几个月也会变得象他们一样油腔滑调、没有上进心,说真的,就是张铁生交白卷的那阵日子里,每天晚上当父亲的还非得逼着儿子练上一页我笔字和读上几句英文不可呢。儿子还没分配,好象前面总还有点希望……可儿子一分入熟食店,这……不全完了?然而传辉不亏为是玉皇大帝同一个生日的,吉人自有天相,运星就是高嘛!才在熟食店工作了兩个月,全国高考恢复招生了,由于父母的悉心辅导,加上他念书向来不马虎,就稳稳当当地告別了猪肚肠进了大学,而后就分进现在这家仪表厂了。上班坐实验室,白大掛一穿,风度还真不错呢。父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生活对他确实十分开恩,连他的长相也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硕长的个子、宽阔饱滿的前额、轮廓分明的线条都来自父亲,而浓浓的眉毛下那对活泼的眼睛则是母亲给的。平和幸福、知书识礼的家庭赋予他欢快、敏感和聪颖的气质。一句话,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假如一定要找出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他的前额虽然饱滿,然而太光滑细腻了;再说,他的皮肤也过于白晳了点,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男人,他缺少一种气概。不过这只是一种吹毛求疵的挑剔,丝毫不影响人们,特別是女孩子们对他的好感,早在他中学期间,就听见邻里们对母亲开玩笑:“……现在都说男孩子吃香着呢,好的男孩就更少,象你们传辉这样文文气气,循规蹈矩的,将来要找女朋友呀,大家抡都来不及呢!”这话不假,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形势相对平稳了一点,在“团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口号下,在上海这样的地方,知识分子确实还象“臭豆腐干”,闻闻是臭的,吃起来却是香的呢。那时资本家确实神气不起来了,而高干家庭不是一般人所敢问津的,况且命运的起伏太大,红五类家庭嘛,好象又嫌太粗俗了点,于是在一般市民中,家道小康的知识分子家庭不由自主地上升到最高一级,一般人找对象,都愿意这样的家庭。

  这一切无疑使他有意无意滋长一种优越感。他在公众场合不怯生,特別在青年中,自伩之感令他举止洒脫自如,而且在对待爱情问题上,也有条不紊,表现得特別冷静。直到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才选中了西语系的一个留“真优美”式长发的女孩子作追求对象。这位姑娘衣着时行而不落俗套,游泳、网球、钢琴样样都会兩下──女孩子这样最好,不料姑娘起先对他还若即若离,后来干脆不搭理他了。不久他发现每逢周末,校门口总有个矮冬瓜似的男子骑着辆摩托车在等她,这个矮冬瓜哪方面都及不上传辉,他正在诧异之间,消息传来了,矮冬瓜父亲是大老板,政策一落实一出手就给儿子五万。这次初征的失败重重地挫伤了传辉的“自伩”。他明白了,形势变了,他这位“天之骄子”已过时了。

  真是形势变了,人也会变得不认识了。就拿传辉科室里那位小朱来说吧,他在农村插了五年队,后来顶替他那当杂勤工的母亲才进来的。这个小朱家里就母子俩过活,据说父亲早年撐船出洋死活不明,小朱全靠母亲拉扯大。由于家境贫苦和工种的低下,小朱在单位里那种自渐形秽的模样让人瞧着都感到可怜,他都从不敢主动与他们搭讪。可人家现在就是时来运转了:下落不明的父亲找到了。他父亲现在在西德经商,一与父亲联系上,他神情就大不相同了,特別在去年父亲回沪探亲,并在华侨新村为他置好一套三间一组的房子后,他就更有点趾高气昂了,成天驾驶着崭新的“铃木”牌摩托,人还未到,喇叭就揿得震天响,全身的电子裝备:电子手表、电子打火机、电子计算机,还有电子驱蚊器,这些洋玩意连向来见多识广的传辉也感到新鲜。不过话说回来,小朱再神气,对他传辉,凭良心说还是不摆架子的,因为传辉做过一阵他的老师。小朱在还未得意时倒是挺要求上进的,在夜大里报名上学,还请传辉帮他补外语,他想夜大毕业后弄到张文凭,就可以脫离这“泡泡开水扫扫地”的苦海了,“自己家庭条件已夠差了,再弄这么个蹩脚工种,只怕老婆也难找。”他曾经这样对他吐露苦衷,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他当然不再上夜大学了,连上班也是三天病假兩天事假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就是这么个小朱,如今挑女朋友挑得眼睛都花了,看来哪怕他是个文盲,也不影响他挑选女朋友呢。可科里还有几个六七、六八、乃至六五届的“老”大学生还未成家,原因虽是各异:要负担父母、没有房子,或者因为没有煤气卫生设备……归根结底一句话:条件太差!女孩子们就象灶上的懒猫,反正哪儿暖和就往那儿靠,这一切令传辉心寒,也多少挫退了他的一点“自伩”。

  谈到姑娘,目前传辉心目中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偶像,再说他所在的厂子里那些姑娘,从裝朿到举止,好象都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一律全是长长的头发、直统裤、再加上一双半高跟鞋。外面时行羊皮猎裝了,一窩蜂的都是羊皮猎裝;外面时行毛衣外边不穿外套了,目之所及又都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毛线衣,弄得他连科室里那几个坐办公室的姑娘都分不清楚,更別说別的姑娘。“缺乏个性”。他曾私下评论过厂子里的那些姑娘。可最近绘图室里调进的一位姑娘,还未见面,就引起他的注意了,倒不完全是她所描临的那手好图样,而是她的签字:白虹。白虹,多美的名字,就象诗一样。他爱诗。他清清楚楚记得一句这样的诗:“离別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悅……”这句只有中学生们才喜欢的诗句不知怎的竟迷住了他,在诗首他看见作者的名字──白虹。秀美的签字与绘图纸上的签名一样,作者介绍一栏里写道:白虹,女,26岁,某厂绘图员。他的心不禁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确伩这位作者一定和她的诗一样美。他真想与她认识认识,不过,而今他是个有身分的大学毕业生,还是技朮组的小组长,他不可能有那些毛头小伙子才做得出的举止。他先侧面打听了一下,果然绘图组那位白虹就是那位业余诗歌作者,刚从外地调回上海。接下来,他得把人和名字对起号来呀。于是一次在饭庁里,终于瞅到机会了,工会的一位宣传干事把一个正端着饭碗在觅座位的姑娘叫到传辉对面一个空位子上:“这位就是白虹,阿拉厂里的才女呢。”姑娘大方地对传辉笑了笑,就在他寸面坐下。哦,这就是白虹,心里会飞出那么些漂亮的诗句的白虹,与他想象中的一样:娴静、恬美,甚至还带点孩子气。

  “你搞诗歌创作,实在难得,女孩子搞这,就更不简单了。”他真心悅服地说。

  “你也喜欢诗吗?可好多人不喜欢,许多人拿到文艺刊物总是先读小说,把诗歌都跳过了。”她很高兴他喜欢诗。

  “可诗歌所表示的情趣和意境,又是別有一格的。听听这样的句子:‘离別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悅……’它把严峻的哲理象牧歌一样唱出来……”他忽然窘迫地住了口,他怕她以为他在讨她的好。

  然而她却真诚地笑了,她很高兴他记住了她的诗句:我们诗歌作者拥有的读者最少,难怪人们称写小说的为‘作家’,可我们写诗的只能称为‘诗人’,连个‘家’都挨不上。”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俊不住。

  “哪里,”传辉忙不连迭地为诗歌辩护:“小说,是一幅图画,它把色彩、场景一一摊在读者面前;而诗歌,是一缕轻烟,不,一片浮云,它是没有边际的,它可以任凭人自己去想象,……最近读到一首美国诗歌,叫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译成中文该怎么说?‘雨水不断滴在我头上’?不,这样一来,就没有一点诗的味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白虹谈诗,不免有点班门弄斧的味道了,可白虹专注倾听的神情鼓励他把话说下去:“这首诗讲的是一个失恋人的心情,‘雨水落在我头上,別以为我这是在哭泣……’对不起,我实在译不好。”他终于狼狈地住了口。

  她谅解地笑了:“是的,有些诗句一经翻译就没韵味了,最好看原作,所以我一直在进修英文和法文。”

  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子!眼下姑娘只会打扮,可她,除了写诗,还学英文、法文,真正了不起。不知不觉间,他发现饭桌边只剩下他们俩人了。她娇憨地笑了,加速把饭扒完,对他笑了笑就起身离座了。

  从此他老希望再在食堂碰到她,可厂里有几千个工人,哪有这么巧的?不得已间他又找上那位宣传干事,他和白虹都在工会搞政宣,接触的机会要多点。

  “最近她在忙什么?”

  “谁?”

  “绘图室那位女诗人。”

  “谁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真不容易,发表了那么多诗。”

  “各人都有兴趣爱好嘛。”

  “她可真漂亮。”

  “漂亮?”宣传干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见她鼻子边那几个麻皮?说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

  麻皮?哪儿有什么麻皮?但传辉不忍心让话题中粕,又接下去说:“她心眼一定很好。”

  “何以见得?你跟她又不熟。”

  “你没读过她写的那些诗呢。”

  “明白啦。”搞宣传的脑瓜总是比较灵活的。他掏出一张电影票塞在传辉手里,“明天六时半,在‘大上海’,工会包的场次。”

  传辉接过电影票摸不着头脑。

  “笨蛋,我把你边上那张票发给她,还不晓得谢谢我。”

  的确笨。不知怎么搞的,原先传辉一直以为自己挺聪明、挺活络,可自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白虹以后,他发现自己竟越来越傻了。可不,那天第一次挨着她座位看电影,他竟失去了自伩,好一阵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生怕无意中碰上她的。见了她,半天才迸出一句:“最近又有何大作?”问的真不是时候,只见她微微笑着朝银幕上努努嘴,示意他在电影院要保持安静。

  就此连着几次工会组织电影,她都挨着他坐,想来她也应有所觉察了。当然他本来可以主动些,他在恋爱上不是自以为是“胸有成竹”的吗?可不知为什么,这回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她会因此看轻她。白虹完全不同于他大学里第一次钟情的那位女孩子。白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对人生的见解,只需读读她的那些诗句:“离別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悅……”多么精辟的见解!人生,难道不就是由无数的別离和相逢抅成的?呵,她太高了,他怕配不上她。他如今再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凭着有个大学生资历也没啥稀奇呀!五十八元五毛一月的工资,姑娘们才看不上眼呢。偌大上海滩,家有万贯的公子哥儿有的是,他传辉哪斗得过他们?这些话听着庸俗,可眼下姑娘就是这样呀,当然,白虹是不能与他们相提並论的,然而事实却是:她也是个姑娘呀!

  传辉被攘攘的人群涌到中百一店的大櫉窗边。

  这条南京路,从早到晚永远是水泄不通,好象全国的人都涌上这条大街了。这股人流常常令他望而生畏,因而他是难得上这儿来“轧闹猛”的。不过这会,他得奋力冲破这股人墻到对面的“和平”电影院去。今晚六点有场《子夜》,工会包场的,白虹在!

  为了让人潮缓一缓,他索性停在櫉窗前细细端详起三洋公司一个广告櫉窗来了。这里陈列着各种型号样式的收彔机及彩电,都是样品。就是公开发售,问及者一定也不多,价钱必定是吓坏人的。小朱他父亲就给他捎来这么套立体声音响设备,难怪人家现在可以神气了。不知为什么,传辉竟深深地叹了口气,同时“二公子顾鸿飞……启事与顾翁脫离父子关系”几个字又涌上来了。是的,原本他也可以不费什么吹毛之力就拥有这一切,因为他是“钢铁大王顾家”的第三代呀!而且更令他愤怒不已的是,他确实知道这个大家族的鳯三代正过着和他传辉截然不同的快乐生活,这是小朱亲眼目睹的。

  那天传辉在路上碰到一身华侨打扮的小朱,这小子已有三天没上班了。

  “哪去?又去相亲去?”他打趣着小朱。

  “才不去呢。呒啥意思,看得眼睛都花了。这回去青联活动。”

  活动!传辉笑了。小朱这傢伙向来连科室班组活动都没兴趣,倒还有这雅兴参加啥青联活动。

  “这你就洋盘了。”小朱慢悠悠吐出一串烟圈:“这青联,好比是青年中的政協,上海滩上一只高级圈子呢。我在青联二组,组员尽是统战对象的子女,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些神气活现的高干子女到我们这里来,这个都不如。”他说着伸出小拇指轻蔑地比划了一下。

  “你……也屬统战对象子女?”传辉越发感到,自找到了父亲后,小朱确实大变样了。

  “当然。我爸正在和南京有关方面谈生意,不过,阿拉这种人在那边,也只能算小角色,大老板的后代这里多着呢。喏,永安公司郭家的、大隆厂严家的、华昌厂顾家的,对了,正想问问你,你家是华昌厂顾家的本家吗?知道xx路上那幢蓝房子吗?是顾家的老宅,新近落实政策还给他们了。喂,是你们的老家吗?”

  “你这话扯到哪里去了?上海姓顾的起码有几十万呢,看你讲的,象真的一样!”传辉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家,怎么也不会和那幢富丽堂皇的蓝屋沾亲带故的,除非出了奇迹。然而小朱却正色地说:

  “我们青联组有个叫顾传业的,且不说名字和你象,籍贯也是无锡人,最奇怪的是长得和你象极了,那天远远望去,我还以为是你呢。他爷爷就是‘华昌铁工厂’的老板。上礼拜他还请我去他家玩过,屋里那排场,说句不吹牛的话,就和电影《不夜城》里差不多,就缺辆自备车啦。或许你们真是本家呢。世界上巧事多着呢,我之所以打听到爸爸的下落,也完全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

  传辉被他挑唆得也越听越神,嘴上虽一再表示:“没那回事,你这全是嗐编。”心里可也真是痒痒的。小朱则眉飞色舞地往下吹:“呃,看过《叶塞尼婭》吗?这种事多着呢,去打听打听嘛,我帮你忙。”说着跨上摩托车一踩油门,就消失在车水马弄的大街上,身后留下一股陌生的、通常在外国人身上才闻到的香水味,准是他那洋爸爸留下的剩余物资。这个小朱,人倒挺爽气,也热心,可就因为多了几个钱,一下就变得那样……不可一世,要換了他传辉,才不会如此低水平呢。不过,象这样的美事,哪能轮到他?

  当天晚饭桌上,他把这件趣事向爸妈讲开了,原只想博得大家一笑;另外,明知这件事是不存在的,可复叙一遍,似乎也可以有点安慰。言语之间,对这位同姓的不相识者,免不了有点羡慕之情。万万料不到父亲听了放下筷子对母亲说:“他讲的那个,极有可能是老三的儿子。”

  母亲微微一笑,显出一副对此不感兴趣的神情,牛头不搭马嘴地说:“眼下老三日子又称心了,那么大幢房子就住他那一房,我看如今市长也没他过得那样舒服呢。老三的儿子怕也该到成家的年纪了,哪位姑娘嫁给他倒是福气,一世不愁吃穿了。”母亲说着不知为什么还那样艾怨地朝儿子看了眼,至少在传辉是这样感觉。那一瞥在他心里引起一阵强烈的共呜,促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句:“这么说,人家所说的‘钢铁大王顾家’,就是我们家罗?”

  爸爸不慌不慢地咽下一口饭,仿佛有点觉得儿子太大惊小怪了:“那是老掉牙的话了。,现在上海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你爷爷。爷爷年轻时是个挑着担子走巷的白铁匠,后来也不知怎么昧着良心炕人家,发了大财,开了‘华昌铁工厂’,同行都称他为‘顾精怪’。”

  “那么,爸爸,xx路上那幢房子,那幢蓝房子,你也住过?”传辉全身向前倾着,自己都感到在说到蓝屋时,嗓音都在颤抖,还带着一股深深的敬畏之情,蓝屋在他眼里,仿佛一下成了举世无双的美地,里面隐藏着许多无法形容的奇迹和美妙。

  父亲把身子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这下可流露出一股深沉的怀旧之情。事实上,人对他度过童年的地方,怎可能不留恋?虽说他的童年时代一位慈祥又爱唠叨不绝、喜欢老将他缠在自己腰带上的老保姆。他这还是第一次对儿子谈及自己的老家。文革中为了怕让人误解他这是在“翻变天账”,他对此是闭口不谈的,即使走过xx路上那幢蓝屋。而在文革前,他又认为那毕竟是一段不光彩的“寄生虫历史”,他怕不通世故的孩子替他外传而影响他在邻里的声誉。他曾强迫自己忘掉这一段日子,然而遗忘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话题一经儿子提起,他发觉对老宅的思念之情,犹如一坛封存得很好的陈酒,一旦起封,那股浓郁的味,连他自己都要醉了。

  “那是一幢德国式的房子,门前一个大花园,阳台比正房间小不了多少,一开窗,那股花香……”父亲剧烈地呛了起来,原来楼下人家正在天井里生炉子,一股浓烟顺着合不上缝的窗溜了进来。父亲用手帕擦擦鼻子,继续娓娓地往下说:“那位设计师可真有套本事,蓝屋里共有二十几间房间,设计得又巧妙又合理。每三间房成为一个自然的套室,套室与套室之间又是可开可闭,整幢房子可合可分,这是考虑到大家庭合居的需要。听说不久前同济大学建築系的学生还去参观过,这也算是上海著名的住宅之一了。”

  “那么,为啥你不住进蓝屋,而要住在这既无煤气、也无卫生讥备的鬼房子呢?为啥我们现在不搬进去?不是蓝屋根据政策已归还了吗?为啥我们从不与他们走动”传辉热切地问了。

  父亲那张刚才还充滿了欢乐和柔情的脸面突然冷淡了,还夹着一丝嘲笑之情:“怎八一听蓝屋兩字都象着魔似的?这儿有啥不好?二十五平方,朝南,我们学校里那些老师,祖孙三代挤在十一二平方的多着呢……”

  那股浓烟又进来了,只听见邻居在天井里抱怨着:“……这种煤饼质量真是,存心赚人家的钱,这顿夜饭也不知弄到几点才有得吃呢!”父亲猛力把窗推入槽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插上窗销,嘴里还咕嚕了一句:“这鬼房子,窗门真该修了。房管所也真是,只管收房钱,就不管修!”

  “刚才你不还在说这儿挺好……”传辉抓住机会刺了父亲一下。

  父亲冒火了:“你讨厌这个把你养大的‘破’房间,你尽管开路好了,去找你叔叔、找你堂兄吧,人家现在可神气了。”关于蓝屋的谈话到此中止。那阵他还不知道爸爸和爷爷脫离关系之事,但他就是从那刻决定,要去寻求和解答这个谜。

  楼下那对夫妻又干起来了,摔得家什乒乓响。好管闲事,在邻居中又享有一定声誉被尊称為“顾先生”的父亲下去劝架了。那对夫妇不堪入耳的吵闹声透过薄薄的板壁传上来:“上个月你贴家里几个铜钿?”“不是五十元吗?”“五十元顶个x用,你去当当家,现在青菜要卖到几钿一斤?”传辉恼火地捂着双耳,他想象得出,在蓝屋,决不会有这样的情景。“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不假,妈递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习惯于粗茶淡饭的父亲別无贪求,饭后一杯浓咖啡却是不能缺的,因而妈也煮得一手好咖啡。传辉接过咖啡,忽然对母亲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对蓝屋妈妈是怎么想的?

  “妈妈,”他轻问:“有句诗: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看这话对头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07:34 | 只看该作者



  妈妈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有些事不能很绝对说对或不对。不过,假如钱财的贫贱与精神的富有可以平衡的话,我看这个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柔和的灯光下妈妈显得很年轻。由于皮肤白,再加上保养得很好的身段,妈妈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多。在念高中时有一段时间,他都不好意思与妈妈一起出去。妈妈年轻时很美,这是那张本来挂在他们大床上的结婚照告诉他的,在他躺在那里牙牙自语时,妈妈娇媚漂亮的面脸已印入他朦肬的记忆里了,可惜那张照片作为四旧被妈妈送入煤球炉里烧掉了。他记得,在扔入炉子之前,妈妈都哭了,好心的邻家大嬸一把夺过照片扔入炉里,劝解着妈妈:“一张照片有啥大不了,没看见人家把金银财宝都有扔到垃圾箱里的?这种东西留着惹禍害的。”今天他自己到了二十七岁的年龄,才开始体会妈妈当时为啥不舍得把那张结婚照片烧掉了。可是,当一个关于蓝屋的啞谜摊在他面前时,他对朝日相处的母亲,感到还有不理解之处。

  “妈妈,”他说:“我不要听大道理。说句良心话,假如让你挑选蓝屋与这里,你会选哪儿?”

  妈妈显得很平静,仿佛对这个问题已考虑过一百遍了:

  “我没在蓝屋住过,我和你父亲就在这里成的亲。我不滿意这里的居住条件,我也不喜欢蓝屋,因为那是不属于我们自己的。我只想要一套小公寓,三间一组的,不要水泥地。一间我们住,一间给你做新房,还有一间就做起居室,开间小点没关系,只要间数多点,能分能合……”她忽然象个小女孩样羞怯地笑了:“说实话,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这样盼望了!”

  “可你们当初怎么就找上这样的房子?”传辉不禁抱怨地说,上海滩好房子有的是,光他们对面马路那些房子也比这里强,那阵房子又不紧张,又没房管所来卡你。

  母亲又疼又恼地看了看这不懂事的儿子:“那阵,我们只能租赁这样的房子。

  “可是,不是说爷爷是钢铁大王吗?”

  “那是他的钱。”妈妈平淡地说:“与我们不相干。”

  “这是外国人的理论。”传辉脑子里嘀咕了一下。说实话,不是唱高调,他倒是极同意这种观点的,可是,从实际生活看……

  妈妈叹了口气:“不过我们希望过,待我们收入提高了,就可以搬离这儿找好一点的房子,因而就是住进来,心里也十分舒畅,好歹也是我们自已的家,我们要怎样就可以怎样。可谁料这一住,就住了半辈子。”

  爸爸上楼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秃顶。传辉认识他,是爸五十年代的班主席,爸的得意门生,上个礼拜报上还专门报道了他:青年科学家陆大为乗研成就显著……可这位青年科学家在他家的前楼里,永远是一个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学生。与母亲打过招呼后,他羞答答地从包里摸出一盒精美的糖果:“顾老师,请你吃喜糖了!”

  父亲高兴地说:“怎么?解决了?”

  连母亲也喜出往外:“好了好了,这番你母亲可放心了,可以安心度晚年了。”

  青年科学家在没有靠背的骨牌凳上坐得毕恭毕正,让传辉瞧着都为他吃力。

  父亲开玩笑地说:“进展很快呀,半年前还听说你没有朋友,怎么一下子结婚了?”

  母亲也插嘴道:“以后生儿子可不作兴这样一声不吭地突然袭击。”

  可怜的科学家脸涨得通红:“其实她和我是一个课题小组,当初大家也没想到,各自在外头找对象,都觉不合适,人家嫌弃我们,我们还看不上眼呢。后来,大家随便谈起,突然觉得何必再到外面去兜圈子呢?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房子有了?”当母亲的总是最敏感地会把房子和喜事联在一起。

  “上个月分给我们一套,在宛平路……”

  “好地段。”母亲羡慕地说。

  “可……我们让给別人了。”

  母亲吓了一跳,连传辉也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这样,开个月我就要去美国考察兩年,她马上也要去荷兰进修三年,房子空闲着没意思,还会起灰尘,干脆让给更需要的同志。再说等我考察回来,兴许可以分到四间一组的……干脆就晚点搬,否则搬出搬进多麻烦!”

  “那好呀!”母亲松了一口气。“再分给你的房子,可能在哪?”

  “唔,还没造呢,说是可能造在我们科研所附近……这没关系,早晚会造好的。”科学家依然把身子挺得笔直,毫无疲劳的表示。

  “好呀,”父亲长长地噓了口气:“你总算事业、爱情、家庭都有了。”

  “是呀!”科学家乜滿足地笑了。

  然而传辉看着他那过早谢顶的后脑勺和消瘦的身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要这样来求得这三样东西,太苦了。他的思绪又飞到蓝屋,他决定自己去解开这个啞谜。国外不也正在掀起什么“寻根热”吗?查询家史不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吗?他是顾门的后代,他有这个权利。

  科学家告辞了,临走时,大约因为想到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老师,他颇有点激动,恭恭敬敬地对传辉的爸爸行个礼,然后羡慕地对传辉说:“你有这样一位父亲,真幸福。”

  陆大为这句话传辉懂。这位科学家的父亲据说从前是个鸦片鬼,把一家都抽得走投无路了,陆大为儿时的书杂费还都是传辉的父亲代为支付的。和这样一个鸦片鬼的父亲相比,传辉自然是幸福的,可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和別的父亲相比,比如说和他那位堂兄弟的父母相比,他还是幸福的吗?传辉为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住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待传辉趕到和平电影院,开场的时间早已过了。他在黑圧圧 的场子里摸索着位子,还不时踩着別人的脚,令他狼狈极了,都怪那拥挤得不能迈步的人流,都怪那堵着马路的一长串半天都不动的车辆,他心里不知怎么老感到憋着一团火气。“这儿呢!”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招呼声,是白虹。奇怪,就她这么轻轻一声,他竟得到一种安慰。

  “刚才在图书馆翻一篇资料,晚了,对不起。”他轻声打着招呼。话音落就发觉自己讲错了。这明摆着工会包的场子,又不是约会,啥“对不起呀!”他窘得直用指甲击自己手掌,过上好一阵才静下心来集中精神看电影。

  今天放的是《子夜》。银幕上吴蓀甫的汽车正开进宅乮大门,徐徐沿着夹在兩边花坛中的车道缓行,车剎住了,只听“呯”一声关车门声,西裝革履、气度昂扬的吴蓀甫下了车,登登拾级而上,走进豪华的居室。按他的年龄推算,正是爷爷这一辈。唉,爷爷!和吴蓀甫一样显赫一世的爷爷,其实,传辉见过他!



  那是在文革初期一个雨夜,他依稀记得在吃晚饭时,有人小心地在门上叩了几下,是爸爸开的门,只听见他在过道上和什么人絮絮轻语一番,然后搀进一个形容憔悴、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陌生老头。妈把传辉领到老人前要他叫“爷爷”,他怯怯地叫了一声,马上躲到妈身后去了。他记得那是一张惊惶不定的、失神的老人的脸。当时爷爷还问了妈一句:“他姐姐要在,该多大了?”妈回答了一声:“该二十了。”就哭了。他知道他有过一个姐姐,三岁上死于肺炎。那晚后来的情景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和妈挤在一张床上,爸爸搭了地铺,大床让给了爷爷。临睡前妈嘱他今后要乖点,因为爷爷将和他们一起住了。第二天一放学他就匆匆往家赶;从今后回家再也不是孤零零的,家里有爷爷了。可远远就瞅见家门口围着大堆人,一辆救护车停在那里,原来爷爷中风了。兩天后爷爷死了,对他,当然没什么可追悼的,去火葬场领回个骨灰盒就完事了。爷爷就此悄悄从传辉生活中消失了,就象他的出现一样突然迅速,这就是爷爷留在他脑海里的一点记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来找爸爸是为了什么呢?和解?寬恕?他俩起先究竟是谁遗弃谁呢?





“哦,爷爷,在看见我──你的嫡亲孫子时,你是怎么想的?你吻过我吗?”传辉对着银幕上吴蓀甫的一个特写镜头怔怔地想。

  “那么动煞脑子,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白虹冷冷地在一边议论。传辉打了个寒噤:难道聪颖的她已窺視到他內心的秘密了吗?他万分紧张地瞟了她一眼,原来她正在为影片情节大发感叹,银幕上的光影掠过她脸面,映着她的双眼一会儿清亮,一会儿深沉。

  他固然同意这句几乎可以視为真理的话语:钱,不一定代表幸福。但他也认为,有时候,钱确实相当管事、派用场。拿小朱来说,尽管如今房荒是上海一个最普遍的问题,可他父亲拿出一把钱来,这一组三间的套房不就稳稳当当归了小朱名下?而爸爸那位得意门生,无非就是因为拿不出一笔钱,熬到头发都禿了才弄到一套房子,还傻呼呼地让给別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有些话就是经不起检验。

  电影散了,白虹轻轻触触传辉的衣袖:“这是下礼拜二青年宫举办的一竟怔了怔,没马上接过票。当今的姑娘大多诡谲、做作,白虹却是如此率直表示出对他的好感,他有点十分感激了。

  “拿着呀!”她一改过去那种文静的神态,甚至有那么点挑逗地大胆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这个憨大!”

  她那线条分明的眉宇、槢熠的眼神,在他原是十分模糊,好象很遙远,现在一下却离他这么近。这回他可看清了那几点小痘疤,就在她小巧的鼻子周围,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张聪慧漂亮的脸──女诗人白虹。

  “我们去……哪儿走走?还早着呢。”他没有把握地邀请着。

  “亏你想得出,看,这么多厂里人。”她一下钻入人丛中不见了。

  传辉小心翼翼地把票放好,心中充滿了不可抑止的喜悅,走到大街上他不禁偷瞥了下自己在櫥窗玻璃上的映影:不错,身腰挺拔、风度翩翩连他自个看着都滿意。要不是冠在他名字前那个非凡的姓氏,或许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滿足了。

  冬夜的行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待拐入自家弄堂,四周更是寂然无声,只有他的皮鞋橐橐打着地面。这是一条典型上海风味的式样呆板的所谓石库门弄堂,房子本身还十分结实,再支撑一个世纪也没问题,只是房子与房子之间之间隔太近,屋里打个喷嚏,对面房子也听得见。况且目之所及,一片红砖墙,找不到一丛草、一棵樹。“爸爸呀,”传辉心里不禁说:“虽说我已看惯了你趿着拖鞋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家庭之乐的神情,可依然还是无法想象,当你第一次跨进这条市民阶层的弄堂时,当你闻到呛鼻的煤球炉烟味时,还有在天刚蒙蒙作亮之时,当你听到清洁工人们那催促居民倒马桶的吆喝声时,你是怎样想的?”

  一个迟归的小青年吹着口哨轻捷地绕过传辉,在自家后门前停下,只见他仰脖诙谐地喊了一声:“芝麻开门!”窗口就飞下一把钥匙。

  “芝麻开门”,然后在你面前展开一个布滿财宝的山洞,一个多美的神话!传辉相伩自己已站在这个山洞的跟前了,只是目前,他还不知道打开这宝窟的咒语。





  锦江俱乐部!这里在传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他有好几次骑车经过这座矗立在僻静优雅的茂名路拐角上的法国式建筑。听说这里解放前是法国总会,他从来不曾有过想进去玩玩的非份之念,因而当他听小朱说堂兄顾传业约他在这里见面时,他竟露出一句不合他身份的小家子话:“这里……我……走得进?”当时小朱仰脖大笑一阵:“你呀,真是。如今只要有花纸头,哪儿走不进?”小朱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让传辉听了脸上直发烧,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土”不可言。

  传辉跟着小朱走进散布着柔和灯光的大餐厅,空气里弥散着阵阵香水味,整个大厅里人不多,多是高鼻蓝眼的外国人。

  “这阵属旅遊淡季,因此这些地方通过政协对外开放了,每位收费二十元,包括一顿西餐。过几天圣诞节我们还要来,这儿可以玩通宵呢。圣诞树、跳舞、呜钟……外国也不过如此罢了。”小朱摆出一副老资格样说。

  二十块一张门票!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小朱以往每次申请的冬季补助也只不过二十来块钱,还得通过层层讨论平衡呢。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呀!

  “来奌什么饮料吗?”一位风度潇洒打着领结的男服务员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们。传辉不是主人,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求助般望一眼小朱,小朱却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

  “有矿泉水吗?小瓶的。”他对这一切挺在行,“先来两瓶。”

  两个外藉华人打扮的青年男女坐在他们附近一张桌上,小朱低声附着传辉耳边说:“看见这两个人吗?”

  “你说是那两个华侨?”

  “什么华侨?假货!谁不知他们的老底,那男的是大安公司老板的孙子……女的也是丰华纱厂老板的后代,……”

  那边两位似乎觉察到他们的议论,向他们投来蔑视的一瞥。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们,特別是那位穿着细跟长皮靴和红黑格子呢裙的姑娘,举止打扮都十分雅典有气派,与他传辉在马路上见惯的那些“业余华侨”可是完全两样的。当然,这里的一切属于另一种生活,不是他那石库门弄堂里的生活。这位未见过面的堂兄将怎样对待他呢?轻视?热情?还是冷淡?传辉真有点忐忑不安。几天前他特地去看了下爷爷那幢蓝房子,虽说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雨,房子外边的蓝瓷砖都灰黯了,可那別致的格调和巍然的气派还是赫然在目,二楼垂下的百叶窗里传出一阵幽雅的琴声,要是他径自走上台阶去打铃,住在里面的那位叔伯将会怎样提纳他呢?

  “瞧,他来了。”小朱转向大厅的进口处示意说。其实不用小朱提醒,传辉一看到那穿一身合身西裝大衣的高个青年,立即认定这就是堂兄传业。堂兄长得与他如此之象,连他自己都 感到好象直冲着一面穿衣镜走似的。

  “是传辉吧?”传业爽朗的笑声给传辉一个很好的印象:“就凭着这冲额头和高个子,就看出是阿拉顾家门的人。这十年里,许多亲戚都失去联系了。”

  大厅里暖气开得热烘烘的,传业把大衣和外套脫了,露出一身驼色V字领羊毛衫和笔挺的衬衣领子。传辉这才后悔自己刚刚出门时光顾上外面套一件新呢外套,忘了換下那件由母亲用各式旧毛线拼成的绒线衣了,而且衬衣领子也是皱巴巴的,为此,他只能解开衣领而不敢脫外套,感到浑身燥热得很。幸好这时服务员送上一大杯冰淇淋咖啡。咖啡他并不稀奇,家里晚饭后爸爸也总让妈妈烧上一壶咖啡。可在这种气氛下,那咖啡味就完全是两样的了。而且他也从来未曾料到,素不相识的堂哥对他,真有一股真挚的手足之情,这令没有体会过兄长之情的他更是感动万分。



  传业是顾家三少爷顾鸿基的儿子。老三生有二女一子,因为老大顾鸿志早年即出国留学,并在那里成家立业,而二哥顾鸿飞又早与家里脫离关系,顾鸿基无疑就成为蓝屋的唯一继承者。而传业,也因而成为顾家的嫡系正宗第三代。爷爷顾福祥对他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在他身上寄托了最大的希望──在蓝屋继续繁衍顾氏家族。幼时的传业对这点并不体会,现在,他可明白了,自己就象英国的皇太子一样,总有一日成为这幢房子的国王。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的优越地位,并时时要向他人炫耀一番,在上海,家里有近百万的钱财不算希罕,有幢独立的花园洋房,也不怎么让人咋舌,可两者俱备,而且又是大宗财产的唯一继承者,就比较少见了。哪家不是有几个兄弟平分的?弄不巧还会吵上一架呢,而他传业就根本不用担这份心了。

  为了显示自己非同一般的地位,他交友也是十分挑剔的。从前生产组的同事,当然不在他眼里,而他现在的朋友,也非得在姓氏前有点头衔和来历不可。偌大的上海滩,显赫人氏的后代本来就不多,且各人有各人的事,也不是经常就能聚在一起的,为此,他常感到寂莫,用他的话就是:呒没劲。起先他玩彔音机,到后来,差不多全上海私人手头流行的磁带內容他都收彔来了。这时摩托热又传来了。他三个月里调了五辆摩托,有次差点让大卡车给碾死,让母亲哭闹得不得不把车“上交”了。后来又迷上了照相机,一千六一架的“劳莱弗拉克斯”玩了个把月不到也厌了,起先给女孩子们照,后来又给家里的波斯猫照,最后见啥照啥,还美名“静物照”,胶卷积了一大堆,也没心思去冲洒放大看看照成个啥水平,可,这一切能怪他吗?这么一幢蓝屋里就他一个人呀。他太寂莫了。他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大姐夫是高干子弟,在顾家落难时,迷上了颇有大家闺秀风度的大姐,那时社会上没有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了,姐姐只能屈尊下嫁给将门之子。打一开始起,传业就对这位姐夫没好感,他背地里称他为“土包子”,虽说这位姐夫咖啡美酒样样精通,谁知怎么回事,他就和姐夫谈不拢,或许资本家后代和共产党员的后代本来就是一对天敌,根本不应结成亲戚。天晓得姐姐和姐夫这两口子是怎么共同生活的。二姐夫倒是看不起传业,他常半开玩笑地称传业为“土豪劣绅”再说他和传业也难得见面,因此,传业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伴”可真不容易呢。虽说如今小朱整天象侍卫宫那样围着他,算算小朱的门户,有个在西德当大老板的爸爸,他顾传业与之交友,也并不辱没钢铁大王的称号,无奈小朱是个“暴发户”,且有点上海人讲的“寿头寿脑”,与他交朋友不带劲。

  这回,冷不丁冒出个堂弟,他倒也十分感兴趣,他才不怕这位堂弟会威胁他顾氏正宗第三代的宝座呢,他的父亲早象皇帝传位样替他把基础打牢了,工商界几个名流里谁不承认他是顾家的当然接班人,否则,干吗那样巴结地把女儿往他家塞?现在,他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在观察,他在堂兄弟眼里,究竟有多大的权威性?

  因此,在他饶有兴味地听完堂弟叙述《上海经济史话》里那段有关他们家族的史料后,竟老茄茄地没轻没重奚落起自己的长辈──二伯顾鸿飞了。

  “我真弄不明白,你爸为啥要和爷爷闹翻?他算是争气不争财?不合算的。我大姐也是憨大,文革初期也和爸妈划清界线,脫离关系,后来自说自话报名去了黑龙江,亏得解放后已不时行登报启事了,连街道也稀里糊塗不知这回事,否则,哼,还想回上海?──父母都没有了,回上海户口往哪里报?要不爸妈在她插队期间寄钱寄东西,我看她早就饿死了。”

  传辉并没因为堂兄恣意批评自已父亲而生气,他感到父亲这件事确实做傻了,而且做绝了。现成的福不去享,让他当儿子的也跟着父亲倒霉,把个做孙子的福份都给丢了!

  “你能给我讲讲爷爷吗?”传辉央求着堂兄。

  “爷爷吗?一个怪老头。你知道他吝啬到什么地步?米饭里要发现一粒谷,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把它吐出来的包括他自已。”

  “那……把这粒谷囫囵呑下?”

  “那不梗死了?喏,得把谷皮剝掉,然后将里面半生不熟的米粒咽下去方能罢休。不过话说回来,对我,他倒不这么要求,他说我还小,他挺疼我。”

  听到这里,传辉心里颇有点忿忿不平:要父亲不搬出蓝屋,或许他也能轮到一份爷爷的爱。

  “小时候老听爷爷说,如果不解放,就弄爿厂给我经办。”

  “这就是做生意了?”

  “当然。我喜欢经营企业,虽说担风险,可夠刺激的。我爸算什么企业家,一天企业也没办过,不过跷起脚到时候领点定息罢了。爷爷才不简单呢,一副白铁担变成一家大工厂,不容易!”

  “我看见过爷爷!”传辉突然打断了堂兄的话:“六六年他上我家来过。”

  “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时抄家的在地上画了根白线,说愿意跟吸血鬼爷爷划清界线的站到线的左面,否则就站在线的右面,这种划分界线的方法幼雅得象小孩子做游戏,可那时大家都把这当一回事。那时我还小,看见爸妈直奔左面,也稀里糊涂跟在他们后面。大约就是那天起爸在华昌厂贴出对吸血鬼爷爷反戈一击的大字报,并表示与爷爷断绝父子关系。这下老头子受不住了。”传业说着随手拖了把椅子搁上脚,动作轻松得仿佛漫不经心地谈及这样一件事。叔嬸如此对待为他们挣下这幢漂亮蓝屋的爷爷,实在太狠心了。

  传业世故地笑了:“本来我也以为这样的事好象太让人震惊了,可后来多见也不怪了。爷爷本人手段子也狠着呢!听说过吗?华昌厂百来还有个合伙人,可爷爷硬是把人家逼走了,独呑了整个华昌厂。人生嘛,就是这样一回事。”

  传辉缄默着,一道彻骨的寒流打他心里穿过,虽说传业的话无懈可击,可话总不能这样说,文革初期,叔嬸把爷爷赶出来,爸妈不是就把爷爷留下了?象叔嬸这样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呢?他从小听到的、父母教给他的,是与人要真诚相处。“假如说生活是一首动人的诗,那么爱,就是诗韵。没有爱,也就无所谓诗了。”这是白虹说过的。他这才记起晚上在青年宫还有个诗会,是白虹给的票子,他忙起身告辞了,传业却一把拉住他:

  “算了,这种不愉快的过去就別提了。呃,什么时候上我家去,让爸也认认你这个亲侄子……”

  传业的话让传辉心一动,他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去不合时宜。白虹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明白原情后她会原谅他的,于是,他刚站起的身子又坐定了。

  “如今爷爷也死了,再说他临终上你们家也来过,说明他与二伯已和好了,一切不是都解决了?现在不是都在说‘向前看’吗?他们这种陈年馊古的事也早该收场了。有意思,我们小辈倒要做调解长辈的工作。”传业热心地说。

  传业也说不上究竟为啥如此热衷于促成此事,可能他很想以顾氏正宗接班人的身份处理一件族內的大事,或许他实在感到太无聊。因此,当这位堂弟正睁大双眼又羡慕又钦佩地看着他的时候,传业的劲道来了。

  三十二岁的传业,既没立业,又没成家,身体又捧得象头牛,他体內的精力没处消牦呀!原先传业在街道工厂里工作,一元一角一天,病假事假日一概没有工资。他干的是棉毛衫的拷边工作,一天八小时耷拉着脑袋瓜,拷好的棉毛衫堆得可以把他整个人埋起来。这可是吃力的工作,现在传业想起来,都惊异自己怎么忍受过来了,而且整整有八年零三个月呢,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出来夠可怜的,他早上上班时盼吃午饭,下午就眼巴巴地盯着电钟转。好歹一天打发下来了就开始盼厂休日,厂休日的前夜是他的黄金时刻,准确地说,厂休日的前半个下午他已经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了,只要想一想明天就可以睡得舒服点,爱睡多久就可以赖多久,然后笃笃定定吃顿早饭,不用象上班时那样边啃早点边赶路,而这种美好的感情随着厂休日夕阳的西下渐渐消失──这意味着又得埋头拷六天边,于是新的盼望又开始萌发,就这么熬过了八年零三个月。后来家里落实政策了,看光景,这些钱用到他孙子这辈也不定用得完。连爸爸都在说:“现在不比解放前,家业是败不了的。”他就把街道厂的工作回掉了,他才不愿将宝贵的青春卖给这倒霉厂呢。原先准备复习复习考大学的,可那身骨头一旦松下来就收不起了。刚回掉工作那几天他感到简直是在天堂里:再用不着睡眼惺松地从床上蹦起,厚厚的窗帘挡住外边的亮光和早晨的喧哗,他还可以舒舒服服在床上套上耳机欣尝一阵音乐呢。从此他不必受上下班时间的限制,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各种玩耍。但这样,自然是考不进大学的;再说,他也不愿将自己重新送入不自由的牢笼里!念大学,一周六天都得关大書里面,不要把人憋死了?

  然而一年不到,他感到厌倦了,生活似乎天天对他一个样,他受不了,比拷棉毛衫边还让人厌烦,那时好歹还每天可以听到点新鲜事,就是上门的每个顾客,也有高瘦肥矮的区別,连那时热切地盼着厂休日的心情,也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情趣。可现在要他再回到拷边机旁,那打死他他也不干的,那不是人干的活,是国外机械手干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08:40 | 只看该作者
  为了与厌倦作战,他必须不断结交新朋友,不断弄点新鲜的洋玩意儿,不断光顾各种新建的、而且必须是尚未对外开放的宾馆饭店。有人劝他可以娶老婆了,他连声反对,天天守着一个女人看,看一辈子,这不更是折磨人的差事了?

  这回,他很高兴能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从头表演一番世家子弟的气派。

  晚餐毕,传业带着传辉一一见识了俱乐部里的弹子房、酒吧间,又把他带到饣卖部。正巧刚才传辉碰到的那对青年男女也在那边,传业很随便地往那男青年肩上拍拍,看来他们之间十分熟悉。

  “哦,是传业。今天添了一道新的甜点,正宗法国式的‘沙弗兰’吃过吗?”

  “上个礼拜在龙柏饭店就吃了,不怎么样。”

  传辉弄不清他们这算是友好的交谈还是互相间在‘別苗头’。(上海方言,比排场,比阔气的意思。)

  “介绍一下,我的堂弟传辉。”

  两位青年男女马上滿脸生辉对传辉微笑,似乎已忘记刚才在餐厅里那挑战般的一瞥。传辉很惊奇祖父的妡氏于他竟具有阿拉亭神灯般的魔力。

  越跟着传业转,传辉越自渐形秽。传业带着他来到一间游艺室,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顶端置着十只摆成三角形的瓶形木制品,传业递给他一只西瓜般大的木球:“来一局吧!”

  “我……不会。”传辉惶然地退缩着。

  传业做了个极漂亮的发球姿势,木球笔直地滾过去,一阵稀里哗啦,十只瓶狀木柱全被打倒。这一精彩表演赢得一群外国人的掌声,传业得意极了,他就喜欢这一套。传辉记起来了,《互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也有这种游艺,可叫什么名字?他不敢开口问,怕堂兄和小朱见笑。他以前所有的自伩和洒脫在这批名门之后面前彻底崩溃了!

  在又转回小卖部时,金器部一枚精巧的金戒指吸引了他。三十五元一枚,好象也不怎贵?比外边卖的要便宜多了,样式也要细巧些,可这里要外汇兌換劵,他哪来的兌換劵?不过,这枚戒指多好看,哪天他要能把这样一枚戒指套在白虹手上就好了。总有一天,他要把她打枌得象刚才那位姑娘一样雍容华贵。他恋恋不舍地又瞟了眼那枚戒指。

  传业看出他的心思了:

  “想买一枚吗?没兌換劵?我给你換一些。”他爽爽气气摸出三十五元兌換劵。传业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优地位。

  这下传辉可难住了,长到二十七岁,他还不习惯背着父母买任何东西,更何况是如此贵重的物品。再说,他每月工资向来一领到就交给妈保管。今天刚领到工资,还未交给妈就自说自话花掉了,回去怎么交代?可当着这么些新朋友的面用钱缩手缩脚的,多寒酸。还是买下再说吧,说不准以后的日子,根本可以不在乎这三十块四十块的……他横横心,数出三十五元,买下了这枚黄澄澄的戒指。

  回到家里,快十点了,妈早已睡了,早上听说她今天有个大手朮,许是累极了。爸正在那架九吋黑白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足球赛。传辉弄不懂爸何以看得如此有劲:小小的荧屏里,那球滾到哪儿去也得找半天,这种球赛该看彩电,绿色的草地白色的球,一目了然,那才夠劲。不过他没有心思揶揄父亲,口袋里揣着那枚戒指,就象揣着个刺猬,真扎手。这……怎么开头说呢?

  “爸,有这样种游戏,”他把锦江看到的新玩意讲了讲:“叫什么呀?”

  不出他所料,父亲毕竟出于名门,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叫‘保龄球’,你打哪里又挖到这么个冷门货?现在的小鬼倒会白相,把我们年轻时的老古董都挖出来了。”

  “保龄球”,夠新鲜的,传辉精通网球,甚至目前尚不普及的捧球,就没听说过这新名词。

  “玩这种球我是老资格了。”谈起年轻的事,父亲兴致勃勃,把那架九吋的老爷电视机甩一边去了。

  “怎从没见你玩过。”传辉感到二十七年来自己小看了爸爸。

  “这种话只有你们才问得出。玩‘保龄球‘得啥代价?光那间房间、那些设备,讲究着呢。地板要光滑有弹性,还得牢固,一般人玩得起吗?你哪儿看见这玩意?”

  “我……有个老同学在锦江俱乐部做服务员,今天,开了后门让我进去开开眼界……”传辉支支吾吾地有意隐去了“认亲”这一场,他意识到,爸爸要知道他如此冒然去认亲,定会生气的。可是那枚戒指,总该有个交代呀!他咬咬牙,索性把那个盛戒指的小缎盒掏了出来。“在小卖部,我买了枚戒指。”

  父亲呆了呆,连母亲也披衣下了床。传辉这一举动好比在家里扔了个炸弹,他认命般站在父母跟前,话一旦说出来,心里反而坦然了。

  “我认识了个女孩子。她是位诗人,你们读《百花诗刊》吗?最近每期都发表她的诗,今晚她在青年宫还有诗会呢。我……很喜欢她。”他理直气壮地说,同时心里感到一阵遗憾,今晚她正等着他呢。人家这是第一次邀请他,而他却负了她,说不定今天她在舞台上朗诵时,还在用眼睛寻找他呢。

  “出手不小嘛。市面上那套大摆阔气你倒学得很快。就凭你一月五十八块的薪水,你还真下得了手买。”果然不出他所料,父亲冒火了。瞧这个“钢铁大王”的儿子,三十五元一枚的金戒指都会让他如此心疼。

  父亲冷冷地说:“我看要靠金戒指来论的姑娘,也好不到哪儿。”

  这句话把传辉激怒了,他跳了:“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不许侮辱她。”

  父亲自感说漏了嘴,可还是竭力维护着当父亲的尊严:“问问你妈,那时商店里钻戒翡翠摆得琳琅滿目,你妈问我要过一枚吗?……”

  还是当母亲的好,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好言好语地对儿子说:“既然买了,妈给你留心收好,约个星期天,我们请姑娘吃顿饭……”

  “这……还早着呢。”传辉轻轻叹了口气。打去“锦江”开了眼界后,他更自卑了。想想看他传辉周围有多少竞争者,象白虹这样才貎双全的姑娘,肯定也有一大群崇拜者,这……将来谁知如何?还不宜过早确定关系呢。

  “我条件不算好,人家愿不愿意跟我谈,还是个问题呢!”他闷闷不乐地说。

  “你条件哪儿差?大学生、技朮员、再过几年就可以升助工,家里人口少,清清爽爽的……”父亲如数家珍般说。

  “人家现在才不看这些呢。当然,要是我还住在蓝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象总爆发一样,传辉带着哭腔迸出这几天来埋在心里的烦恼、委屈和忿恨!

  “你还在想着蓝屋?真没出息!”爸爸大为震惊。

  “什么有出息没出息的。呆在这间用布帘子隔开的房里就有出息啦?放弃蓝屋就白放弃了,没有人会象捧杜芸芸那样来捧我们。”

  “你给我住口!”鸿飞不能容忍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那些马路上闲逛的没知识的小青年才讲得出的话。“告诉你,亏得我们没住进蓝屋,否则,只怕文革中连命都保不住了。”

  “可现在人家过得比你我都要舒服一百倍。”儿子讥讽地回答。

  “你保证将来不搞文化大革命?”父亲依然振振有词。

  儿子不耐烦地拉过棉被往床上一躺,心里却嘀咕着:“将来有一天地球也会毁灭呢,你不担心?”他没说出口,一来是因为他不屑于和这样一位寡闻陃见、不领世面的老父亲争辩;二来,一天下来,他实在也累了。唉,这些老年人的想法有多古怪,与青年格格不入,这就是眼下时髦的所谓“代沟”吧?父亲没看见,他传辉厂里工调的那番情景呢,为了一级半级工资而寻死觅活,相骂打架的可真不少呢。可父亲,对这大宗家产却视若无事,既非党员又不是领导干部,这悄媚眼做给谁看,真是!

  母亲的手探过来替他把被子掖好,他很想亲亲这只手,可却裝出已睡着的样样。人有时真不可理解,尽管此刻他委屈的心灵十分需要爱抚,可不是母亲的手所能给予的了,在他这样的年龄,单是母爱已不夠了。他长大了,他成年了,他需要另一种生活,而不是目前这种动动就要请示汇报的男孩子生活。他真羡慕外国那些一到二十岁就搬离父母的青年人。这间用布帘子隔开的小得可怜的空间已容不下他这个男子汉了。

  窗外刮着鸣鸣的北风,往日在这样的夜里,躺在松软的、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被窩里,传辉是最能体会到“家”这个字的全部含义的。可今晚,在他借着帘子那边透过来的微光打量着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用与窗帘同种颜色的布幔很艺朮地隔成两间的房间时,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家是那样寒酸!那架被母亲做的布套精心罩起来的九吋黑白电视机就是扔到寄售商店去卖也不会有人要,还有那拖得发白的多节的地板,漆都脫落的碗柜,说真的,碗柜该放到厨房去,可他们的厨房是八户人家合用,转身都不及,还搁得下碗柜?夠惨的了,钢铁大王顾福祥的儿子……孙子……的家!这怎么好意思请白虹上门做客呢?开玩笑了。

  “怎么,不舒服吗,芬?”

  幔子那边,鸿飞感到妻子叹了口气,马上不放心地轻声喚她。妻子有心绞痛,为此他晚上入眠总是很警觉。随着夫妇俩年龄的递增,他对妻子越发依恋了,甚至产生一种潛在的恐惧:十分害怕有一天与她分离。他俩各自都已过了退休年龄,可又分別为双方单位所挽留,难怪呀,一个四级教师,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护士长,现在正吃香着呢。有一次,他象个孩子样要求过妻子干脆辞掉工作回家享清福算了,为的是可以有更多厮守在一起的时光。不料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三天他就受不了,把张日报和晚报从头读到尾也打发不掉这一天,连妻子也尽找碴与他发脾气,于是他们又各自回去上班了。“天生的劳碌命。”他自嘲道。

  “我在想,或许,是该和老家的人交往交往。”妻子说。

  “你怎么也这样想!我们可不稀罕老家的钱!”鸿飞有点恼火了。

  “谁提到钱了?我们年龄都大了,传辉又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个亲戚走动,将来我俩一命鸣呼了,传辉可也夠苦了。”妻子很委屈丈夫一点也不理解她。

  “怕啥,他又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当父亲的依然不以为然。

  “传辉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妻子沉吟着:“他那样的条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娶老婆也真难。”

  “你尽管护着他。青年人就该自立,他有工资,怕个啥?我离家那阵,硬是一根线也不拿老家的,还比他现在要小二岁呢?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

  “儿子跟你不一样。我们过去有我们过去的痛苦,现在的青年,也有他们的苦恼,喏,传輝要结婚,房子还真是个问题呢。你当时出走,好歹也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我们传辉要出走自立,怕只能睡马路呢。现今的姑娘,哪个愿意上这间用幔子隔开的新房?我家的面积算大不大,算困难也挨不上,要挨上分房子,比登天还难。传辉的抱怨,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也別这样悲观。看人家陆大为,不也美美滿滿地解决了。”

  不提陆大为倒好,一提他,妻子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要我们传辉也象他那样搁到头发秃了才解决终身大事,那可夠惨了,我都先要哭死啦。”

  鸿飞感到,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于是,他又抬出了最有权威性的一着:“那么你呢?我当初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蓝屋,除了一箱替換衣服,可是什么也没有呀!”

  妻子心头一热,娇嗔地说:“看来天下也只有我这么个傻女人才会做这种傻事。”

  “难道跟上我,你后悔了?”鸿飞开玩笑地问。

  “后悔也没法啦,老了。”妻子含情脉脉地扫了丈夫一眼,但她情绪马上又坏了:“当初,我确信,我们不会永远在这间既无煤气又无盥洗设备的房里的,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熬着。果然,经济景况好了,可房子……看来还非老死在这里不可。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也要在蓝屋里强占一间下来,至少传辉结婚的房子有着落了。你还得替儿子想想。”

  幔子那边传来儿子均匀的鼾声,年轻人就是这样让人羡慕,任什么事发生,都能留待明天再说。明天对他们,本身就是个美好的希望。可他们老夫妇俩,已过了那种倒头就能入睡的好时光罗。

  所谓“六十而耳顺”,他开始设身处地逐句品味着儿子的话语。

  不错,儿子要能分到老家一间房子、一 笔钱,婚事就准能顺当了。现代家庭的标准:一套象样的家具、一架四喇叭、一个电冰箱(七十五立升尽夠了)、再加一架彩电,当然最最重要的,得有住房。他还未老到稀里糊涂,学校里他所目睹耳闻的那些办婚事的年轻教师所忙碌的,不就是这些吗?说句良心话,这些青年也夠可怜了,这些要求并不过分呀,他们并不梦想挥霍无度,也不梦想周游列国,就这么些要求,充其量有五千元就能办到了。不过,要靠这些青年自己独立去操办这些,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但不能因为这样,青年人就可以不发奋、不向上,可以处处去向別人乞讨点什么好处来裝备自己的钱罐。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就为了要个老婆,上门向叔叔讨点剩饭余渣,这不把他当父亲的台给坍尽了?难道这几十年来他对儿子没尽到父亲的责任?难道他没能力尽父亲的责任而要求助于兄弟?不!儿子应当明白,生活不可能无限制地滿足人的每一欲望;反之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人生也只是一长串乏味的成功,或许,这点道理唯有经过了六十多年人生的他才能领略?他自个年轻时不也老梦想着跑马票大奨,梦想发财,梦想造一幢比蓝屋更漂亮的房子气气父亲?不过他不象儿子那样,总想依赖或求助于某人,他想的可全是凭自己的能力!

  “去找找老三吧。”妻子又在唠叨了。

  “让我去求他?”鸿飞火又冒上来了,难道连妻子都不理解他?

  “不用求,就把我们儿子那份要回来,他有这个权利。”

  女人怎么一上了年纪,心里就除了儿子外什么也容不得了。

  “你认为我……对传辉没能尽力吗?”他有些伤心了。

  “不……”妻子感到自己重重地挫伤了丈夫的自尊,但为了儿子,她还是硬着心讲:“可这样一来,儿子结婚的房子,总有着落了。”说毕,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又是这句话,唉,芬呀,当初她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毅然抛弃了蓝屋;谁料到今天,她与他之间起了少有的龃龉,却是为了要回到蓝屋。当然他很惭愧,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没有能力为家人弄到个更舒服的窩,但他已尽力了,怎么说呢?这好比是一棵树的年轮,传说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年轮就阔寬,干旱的年头,年轮就很窄。这和人的生命并无不同,人有坎坷,有顺境,而这些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疤痕,就成为我们自身,这是抱怨不得、也抛弃不得的;再说,他觉得自己对人生应付得还滿不错呢。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欣尝,他这一生,既没冲锋陷阵过,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发过大财,他只是在黑板前默默耕耘,教出来的学生有科学家也有副部长,当然还有流氓和小偷,更多的是与他一样的普通人。但他奋斗过,为爱情,为未来,不过他的奋斗史,是不屑于在儿辈面前大谈特谈的。

  他清楚记得,九岁那年,蓝屋建成了。母亲牵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跟在父亲后面参观各房各室,口里不住啧啧地叹息着:“太考究了,罪过呀!”母亲出身贫寒,外祖父是爸爸的师傅,看着顾福祥聪明过人,就把自个十七岁的女儿许给他了,鸿飞的妈妈虽说大字不识一个,然而为人却十分通晓事理、贤惠大度。传说当初顾福祥误听人言,把用高利贷借来的五百元钱买下一堆无人要的生铁原材料,事后成天神情惚惚,口口声声说要跳黄浦去。那一天,父亲深夜未归,母亲抱着刚出世的大哥匆匆觅到黄浦江边,果然父亲正在江边躑躅,母亲上去就对父亲两记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还算是男人呢,遇到事就想一死了之,准备叫我和孩子给你收自己拆的烂污吗?”父亲神情恍惚地乖乖跟着妻子回家了。谁料半年后欧战激烈,市场上生铁原料没有进口,顿时显得紧缺吃香了,顾福祥也就此发起来了。事后他逢人就说:“亏得內人那两记耳光,我顾某才有今天呀,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上天有时确实很不公平,也会把人逼死的。

  虽说顾氏家属已搬进蓝屋,很有沪上屈指可数的大家族之称了(为了标明他的身价,头大字不识几个的顾福祥在蓝屋里忍痛置滿了古玩字画,乃至西洋的车料玻璃器皿和银器油画,一切应有尽有),但是白铁匠出身的顾福祥明白,人们背地都讥讽他为“暴发户”。在社交场合別人可以很自负地提到“家父”、“伯祖”,这之前还可冠以一大串官衔,而他顾福祥却不行,他的父亲、爷爷、爷爷的父亲,乃至爷爷的爷爷,只是无锡乡下默默无闻的种田人。幸好顾福祥还有两个儿子,他不顾妻子淌着眼泪的苦苦哀求,硬把两个儿子鸿志和鸿飞送进当时以校规严厉而出名的天主教会办的徐汇公学过寄宿生生活。自身文化水平不高的顾福祥当然不知道这个“三代才能造就一个上流人物”的法国沙龙里的规矩,可他明白,唯有这样才能彻底去掉那祖祖辈辈务农的顾家留给他后代的那股子土气。同时,他顾福祥也迫切需要脫胎換骨,做个名副其实的上流人。他算明白了真正阻碍他成为上等人的障碍,就是他那个梳着个土里土气发髻的不会跳舞不会弹琴的土老婆!言传不及身教,以后得让儿子尽量疏远着她点,否则也会弄得如此小家子气了。

  打搬进新房子后,鸿飞鸿志弟兄俩不止一次见到父亲对母亲大发雷霆,看来父亲已忘却了妻子“两记耳光”的大恩典了。母亲整天被迫躲在三楼的臥室里,免得让父亲的朋友碰着见笑。可怜的妈妈,在这幢华丽的新房子里象个囚徒,不许亲自下厨做菜,也不许和自己的娘家亲人会面,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和两个儿子亲热一番都得偷偷摸摸,不能让丈夫撞见。,再说两个儿子穿上笔挺的校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俨然一副富家少爷的气派,再也不是从前偎在她身边听她唱儿歌、看她剪花纸样的儿子了!对他们她都有点生疏了!

  在那个时候顾福祥当然滿可以另外娶几房年轻貎美的小老婆,不过他……没有,他毕竟是在残酷的人世中跌打过来的,每做一件事,他得考虑到下一步甚至下两步、三步。女人有什么稀奇?他滿可以用钱去买,可他缺乏的门第、高贵的社会关系,可不是钱能买到的。他的生身父母没给他倾注这样的血液,只能怨命,他当初没有发财时就只能娶进这样一个白铁匠的女儿,这也只能怨命,不过这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有一次周未,当鸿飞兄弟俩从学校回到家里时,佣人告诉他们妈妈走了。父亲给妈一笔钱,在远离上海的一个小城镇里买了一幢房子,从此与这个“两记耳光”救了他的结发妻子一刀两断,还请律师立了案。可当时他们只知道妈妈离开了他们,到哪儿去呢?他们问爸爸,爸爸却没好气地说:“你们只当她已经死了。”十一岁的鸿飞好容易才按捺住想往父亲肚子上一头撞过去的欲望,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对父亲泛起强烈的反感。

  顾福祥不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给他带来他所缺乏的门第、上流社会关系的新妻子。这是一位北洋军阀时代驻欧洲某国公使的女儿,挑剔到三十岁还未嫁出去的老姑娘,她就是老三鸿基的母亲。

  这位全盘欧化的新妈妈确实给蓝屋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耐心教会顾福祥使用各种刀叉,让他习惯穿西裝,教他跳华尔滋和探戈,还给蓝屋的客厅带来一大批社会上的名人淑女,但是她不可能给鸿飞兄弟带来母爱,特別当她有了自己的儿子鸿基以后。蓝屋于他弟兄俩,不象是家,倒象是个暫时歇脚的驿站,那时鸿飞就希望过,等他长大成人以后,他一定要离开这里,然后把妈妈找回来在一起住!那天晚上,父亲突然闯进来,他们正对着母亲留下的一张像片落泪,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拭掉像片镜框上的灰尘,然后若有所失地环顾一下这间房间,象是随便地说:“你们的妈,死了!”

  两个儿子并未如他所料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抬眼默默地看着父亲。至今鸿飞还记得,他当时对父亲的憎恨超过对母亲死的哀痛!父亲一定也感到了这些,他悄悄地背转身子,平时挺得笔直的脊梁驼着,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是她自己太想不开,当初我跟她说清,她再嫁与不嫁都可以。房子、钱我都给她。谁料到她会……上吊?我那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可以有个光彩的外婆家!”

  “妈之所以寻死,那是因为……没有人给妈两记耳光!”鸿飞冷冷地打断了他。

  父亲如触电般转过身子,鸿飞清楚地看见,一阵抽搐在父亲脸上闪过。父亲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就走了,把房门带得重重的。从此以后,父亲老用这样的目光看鸿飞,这样的目光割断了他对父亲仅剩的那么一点天然的父子之爱。

  十八岁他中学毕业了,兴致勃勃地和同学商量好一起去考南开大学,父亲却竭力反对:“怎么。将来打算吃人家饭?工程师工程师,离开了老板还不是饿死?”父亲早已安排好了,他这个二儿子该学法律;律师自己开业,用不着看老皮脸色。再说,为了和结发妻子散伙和独自呑并“华昌铁工厂”的产业,他让律师论去很可观的一笔,以后说不准还有多少事得求着律师。求人不如求己,干脆将来让自己的儿子作“华昌”的法律顾问。这时大邥已遵从父意赴美攻读经济了。这样经济和法律方面有两个儿子在扫驾,顾氏家族前景发达着呢。

  可鸿飞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法学,他憧憬着自然科学,但这座蓝屋里的暴君专横地指挥着一切,包括儿子的志向。父亲的自私已达到了无法让人忍受的地步,为了他的产业,他断送了自己的原配妻子,还想支配儿子的青春!

  “请你尊重我的意愿,爸爸,我札经成人了。”“放屁!”爸爸又露出白铁匠的粗话,当然是在新妈妈不在的时候。“老子把你养大了,你倒来给我谈什么‘意愿’的时髦名词,老子白给你吃这么多年的饭啦?看你这种屈死的家子气,跟你那只配受穷的死鬼妈一模一样!”

  鸿飞阴沉的眼睛差不多冒出火了:“你再这样说妈!……”

  父亲不敢重复了。儿子毕竟长大了,比他还高半个头,再说由于从小得到严格良好的教育,儿子身上自有一股英爽之气,大约就是人门所谓的“风度”吧,连当父亲的也自叹不如。不过,他毕竟是父亲,这幢蓝屋的国王,他知道怎样打中儿子的要害。

  “你一定要坚持进‘南开’,我也不拦你,尊重你的意愿嘛。不过,费用我一概不负担。”

  那时他毕竟太年轻了,他让父亲这一招卡住了,只能怀着无比羡慕的心情把朋友们送上火车,而自己,却留下了。朋友们安慰他:“別太难过,学工科学法律对你反正一样。”这句安慰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他反正是一位少爷,这辈子只要保住这幢蓝屋和华昌厂就行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昔日的同学经商的也有,继续深造的也有,从军的也有(此时抗日的烽火已燃起),尽管十分辛苦,简直象拚命,可他们在走自己的路。而他鸿飞却被塞入父亲的“雪佛莱”汽车每天被送到沪江大学法学系,强迫听令他生厌的法学课,为他的父亲而攻读着!

  在沪江他算得上一个知名人士了,用当时他们的话说是一名“侠客”,在同学中有一定威信。不过他十分明白这里十之有八九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因为那幢赫赫有名的蓝屋。他家里有弹子房、网球场等设备,同学常爱上他家玩,父亲对这倒并不反对,反而正中下怀──沪江求学的都是沪上名流之后,儿子为他开辟了另一条社交途道,他正求之不得呢。此时此刻的顾福祥,再也没有人称他为“暴发户”了,他已成为一名真正的上等人了。而鸿飞为了努力忘掉生活带给他的种种不如意,自己也放纵在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生活之中。假如这时没有发生另一件意外的事,他和父亲的裂痕或许还会稍稍弥合,至少维持着父子关系而不至于决裂。

  那天他和朋友们一起驱车去杭州游玩,回来的路上汽车翻了,他摔断了手骨,当场晕了过去。家里把他送入法国医院头等病房──並不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只是因为顾家的气派。迷糊之中鸿飞看到妈妈来看他了,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就象孩提时代他发烧时那样。不,这不是梦!那抚摸是那样真切,妈妈!他极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位漂亮的护士小姐在为他试脉搏,……她就是芬,就是这样带着无限的柔情和母亲般的爱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了。

  住院期间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倒是新妈妈隔天来看他一次,客气得令他难堪,每次的探望反而弄得他如躺针毡,不自在得很。

  那天刚送出新妈妈,芬就好奇地问:“顾先生怎么与你母亲这样生疏?”

  “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妈过世了。”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向人吐露烦恼的欲望,于是他给她讲了他的孤单生活和那永远难忘的遗憾──没能把妈从冷宫里接出来。

  芬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在世上也是举目无亲,十八岁就开始在这里自食其力挣饭吃了。她很同情他,从此更是着意照顾他。他们相爱了。然而父亲在他出院后已由新妈妈做媒,给他找了另一个小姐。于是,象他那种时代常有的事,他和父亲彻底决裂了。

  顾福祥向来不做赔本生意,他确实为儿子伤透心了:“我不懂你还准备要什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蓝屋在上海也算数一数二,华昌厂在东南亚也有点小名气,俗话说,创共容易守业难,爸把你养这么大,花了那么多钱,不求你发展华昌,只要守住蓝屋,保住华昌……”蓝屋,又是蓝屋,为了头幢用十万块银洋造起来的房子,得赔上妈妈的生命、鸿飞的青春,还有他那宝贵的初恋!

  “好吧,算我白养了你。你敢把什么野女人拖到我的家里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別想得到我一个子儿。”

  父亲总是认为钱就能主宰一切。

  “那我现在就走。”他坦然地说。

  “等着吧,別碰得鼻青眼肿的再来找我。”父亲咆哮着。

  “我要再跨进蓝屋,一定会比你富有一百倍!”鸿飞当即起誓,他要不成为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决不跨进这个门。他以他当时对生活的理解来向父亲挑战,象是为妈妈作了控诉,也是他挣脫这窒息人的蓝屋的呼号!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从那天起,他开始对自己真正负起责任。从前当他用羡慕的目光看別人开拓自个的生活时,未曾看到“自立”两字背后延伸开来的,是一条充滿艰辛的道路。当时,芬坚决反对他弃学求职,“你必须把剩下的两年读完,费用你別担心,你的未婚妻虽然没有万贯嫁妆,却有一双手,目前还可以赡养你呢!”

  眼看着儿子真正迷上了那位孤儿院出身的护士小姐,顾福祥焦急了,他试着给儿子去了一封伩,隐隐道明只要他娶下那位董事长的女儿,依然允许他再娶那位护士小姐,对外可以说护士小姐是他们顾家的家庭护士。看到这封伩鸿飞脸都气青了,他不允许父亲如此践踏他的爱情,为了阻止父亲再三地干扰,他找了位律师在报上登了启事:从此与顾家脫离一切关系!

  他在沪江的身价一落千丈了,他再也不是小开了。朋友们逐渐疏远了他,顾鸿飞也实在没闲工夫玩,他得拚命读书,为了将来的饭碗。同时为了减轻芬的负担,他还在一所私立小学里兼课。而毕业后的求职更是一件气死人的麻烦差事。没有头面人物的推荐,没有辉煌的家庭背景,就凭这张沪江的文凭,他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他试着上同学家想请他们的父亲帮忙,不料人家怕卷入他们的家庭矛盾而婉言推辞,还有人劝他向父亲认个错,回去算了,他听了这话起身就走。连着白跑了几天,他竟连累带气地病倒了。

  “这个社会简直是个坟墓,人与人之间,象死人一样冷漠无情……这种日子哪是人过的!”他忿然地血芬诉苦。

  芬只是微微笑着:“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小开,任什么东西人们都会乖乖地给你送上来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知道我当初的职业是怎么找来的?这点事就这么哇哇叫开了,还想干番事业呢!”她轻声而严厉地责备他,并且用一块滾热的大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脊背。奇怪,他再也不感到腰酸背疼了,也不知是因为她那入耳如同音乐一般动人的声音还是那块柔软滾燙的大毛巾。

  “明天,我再去找,我就不信在这大千世界上,竟没有我顾鸿飞的饭碗!”象扔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举起双拳在床沿上猛打一阵,仿佛决心和命运对抗到底。

  大律师到底没当成,倒是在一家私立中学找了个教员的职务,工资不高,但总算可以成家了。他们看中这间居住到现在的石库门前楼,朝南,二十五平方,对一个小家庭已足夠了。房子是差了点,环境也俗气点,但他们的能力只允许租这样的房子。

  “暫时先委屈下吧,芬,等着吧,以后有朝一日我要给你盖一幢大洋房。”他深感內疚地对芬说。可他好歹有个自己的家了,要是妈妈还在人世,那多好!

  一九四六年他们的孩子出世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家从此对于他更是宝贵、更是溫暖了。

  然而就象鸟窩常常会遭到意想不到的伤害一样,他们的家庭也遭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两岁的女儿病了,是什么人听了都害怕的病──急性肺炎!那时的“配尼西林”(青霉素)什么价钱呀?得用黄金和美钞去买。一个小小的教员,哪来这么多的钱呢?孩子的病越来越重,绝望之余,他往父亲的写字间拨了个电话。

  “哪位?”话筒里传来父亲傲慢矜持的声音。

  他的手颤抖了,终于“卡嗦”一下子挂断了电话,等他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咽气了。

  他再也没能料想到人生是如此地残酷!

  他完全成熟了。牙齿被打落了,他学会连牙带血往肚里咽。走出蓝屋以后,他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坚实的肩膀不仅承受了失去爱女的痛苦,还成为歹不欲生的妻子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的前额过早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

  但是,客观地说,走出蓝屋后的生活,也给了他许多宝贵的东西。

  他是一位中学教师,从前人们叫这为“吃开口饭”的。教师的生涯,就和撒落在他身上的粉笔灰一样清白而没有一点油水,在他的志向中,从未想到过要做“教师先生”,可当他在黑板前上了一堂课后,他就立志要把这项“行当”做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对这些学生负责。当时在他,只感到找着这个饭碗不容易,为了芬,他得小心谨慎地捧着这个饭碗。另外,他毕竟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也曾热泪盈眶地熟读过《总理遗训》,如今做个微不足道的小教师,也不敢把“天下为公”之语相忘。而且,长间的教学生涯、与天真无邪的学生们的长期相处,他已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职业。近四十年的教育生涯使他在本区的教师队伍中颇有威望,在不久前的一次普选中,他被光荣地选为区人民代表。尽管这个升官不发财的苦差使,整天所忙碌的是哪家学校的房子需修理而没经费、哪个中学邻近的工厂整天对着学校放“毒”气,连儿子都不屑地嘲弄他:“你这位人民代表怎么连辆小轿车都坐不上,成天轧公共汽车!”为了这几句话,他差点没让儿子吃巴掌。现今的年轻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沾上那种玩世不恭的习气,讲话轻飘飘的,看着实在让人搖头。

  鸿飞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没想过要求个啥一官半职的,现在人们看得起他,委托他帮着办一些事,他当然应该尽力把这些办好,什么叫“受人之托”,那么大个国家,有些事当然得靠大家相帮着办一点,光靠上面几个头头,忙得过来吗?蓝屋从前连佣人在內才十来口人,也得有个总管家呢。

  “中国的知识分子夠可怜的了,就那么老实巴脚的,还要搞他们,弄得他们这三十年来一道道过关卡似的,……”传辉有时瞧着父亲“卖力”得脚也跑肿了,嗓子也讲啞了,免不了也会半心疼地发几句牢骚,“湊合着干几年算了,爸爸,何苦这么卖力?”

  这种年轻人讲话总这样冲头冲脑,鸿飞听了心都直跳。这种话在他是无论如何不敢讲的。这三十年来他确是让政治运动给搞得胆小谨慎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是学不会“湊合”这两个字的。做事嘛,要么不答应下来,答应下来了,就得象象样样干。

  就这样,他以他的踏实和耿直,赢得了人们对他的尊重。为此,他內心感到非常安慰。

  这一切就构成他顾鸿飞的年轮。还是这句话:好年头,坏年头,或宽或窄的年轮,就形成了他特有的年轮,这就是他的“自我”,谁也抹煞不了,谁也替代不了,无论是他儿子,还是他的父亲。

  儿子生活在又一个时代,面对着许多他当父亲的从没遇到的难题,或许他确实无权过于干渉他,就象当年他自个的父亲无权干渉他想做的事那样!

  顾鸿飞索性披衣起床,拿过儿子买的那枚戒指细细端详着:这枚戒指无论是成色还是式样,都大大不同于过去的戒指,可总还是出自一双灵巧的手。这犹如人生一样,任凭时代有了多大的改变,人们心目中的道德准则,诸如刻苦、俭朴、自立,总是改变不了的。他不同意现今的一些青年同事,包括他儿子,把他几十年所养成的一丝不苟、勤俭省用的工作和生活习惯,说成是老年人的“僵化”、“落后于时代”,甚至堂而皇之把这也列为“代沟”的一种表现。对这,他是坚决不同意的。

  就如眼前,为了让儿子过得舒服点,为了让他能顺利地娶上个老婆,要他违背年轻时立下的誓言,去向蓝屋里的兄弟求一点施舍,他决不不!

  他轻轻推推芬,他很想把这些对芬说一说,他习惯了干什么都要在芬赞许下进行。可芬没睁开眼睛,她裝作睡着了。

  鸿飞烦闷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又开始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年轮。每数一遍,他就感到內心踏实一点,他终于入睡了。

  在儿子和丈夫均匀的呼吸声中,芬反而毫无睡意,象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无时不在操心着儿子的婚事。她不是那种市井之辈,可是有时舆论的力量可也真厉害,连向来通情晓理、受过极其良好教育的芬都顶不住。可不,那天医院午休时,一位行政干部偶然讲起有个女孩子,模样如何好,人又是如何聪明,还是外语学院的毕业生,其家长想为女儿择一佳婿,芬当即开玩笑地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岂料这位当年开口“我是童工出身”、闭口“三岁跟父亲讨饭”的行政干部却不屑地一撇嘴:“人家头一条要找有房子的,还得有海外关系……”芬听了,心里直为儿子叫屈。她不能忍受,她的儿子就该比別人矮一截。当她委屈地向丈夫谈及此事时,丈夫还笑她太孩子气:“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可她,还是忍受不了,一直气了几天。

  儿子今天一席话令她心里起了一股悔意,不是后悔嫁给鸿飞,而是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轻易就将这份家产拱手让出。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丈夫当时是一位腰缠万贯的纨裤子弟,她极有可能回绝他的爱情的。在教会医院里,富家子弟她见得多了,其中也不乏向她求爱的。嫁一个公子哥儿,可以说是当时她们护士小姐最好的出路了,不过她不这样想,她信不过这些轻飘飘的少爷们,就是对鸿飞也不例外。她迟迟没答应鸿飞的求婚,她最后嫁给鸿飞的决定,还是在鸿飞与他父亲闹翻了后作出的。想想看,一个男人,为了她,把金钱地位门第通通都抛弃了,这还不值得爱吗?而今天儿子却恰恰因为缺乏这些,而在恋爱上遇到障碍。唉,生活,真难呀,就象一块永远不足尺的料子,做了这样缺了那样,总难以面面顾全。

  对了,儿子刚才说起的那个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会写写诗固然难得,然而这样的姑娘眼界必定也不低,自然,要儿子还住在蓝屋,这些都不成问题了。她向来不反对青年人自立,怕儿子奋斗一辈子也斗不出这间前楼。大家都在称颂里根的儿子排队领失业救济金,可各人的背景不一样。儿子传辉只要不扔开这只摔不破的铁饭碗,自立与不自立,全一样,除非有一笔飞来的横财,否则是不会改变他的生活处境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12:10 | 只看该作者


  真巧,在食堂门口碰见白虹了。几天来传辉一直想找她打个招呼,解释那晚赛诗会失约的原因,可老没捞到机会。当然他滿可以径自去她办公室找她,可眼多人杂,传辉是个自持的人,可不愿为那些无聊之众提供饭后茶余的谈笑肉料。

  “真对不起,”他口吃着:“那天正巧有点事,別人催得紧……”他踌躇着要不要把一切坦率地讲给白虹听,最后他决定暂且放下,至少得等他的回归活动有了一些眉目时再说。另外,在他心中还隐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卑劣的念头:他怕讲出堂兄他们,同时也在白虹面前打开另一个世界,这对目前的他是个严重的威胁。“等一切完了以后我会详详细细把一切告诉你的,只是那得等……以后……”






  “好吧,”她谅解地笑了:“现在有点志气的青年,谁心里都有套计划,別是在准备考研究生吧?哈,脸红什么,好,我不问,不问。”她快乐地笑了。“我也有个秘密,但也要等有个眉目之时再说。对啦,我要出去进修三个月,给我一个你家的地址,便于联系呀!来。”说着,她拿出通讯彔。

  地址!他有点举棋不定了,让她看见用布幔子隔开的家,合适吗?

  “快呀!”她催着他。

  “还是把你的地址留下吧,有啥事,我跑个腿也方便些。”他说。

  “哎,你怎么这道理也不懂,能随便向姑娘要地址吗?”她嘴上说得很泼辣,自个却脸红了。已经有人在叫她了,他怕再僵下去会就此错过她,连忙把地址写下,但愿这不会替他带来什么不幸。她接过通迅本对他微微一笑,优美姣好的身影一晃即不见了。呵,白虹,她的举止总是如此得体、和谐、甜美!凡一个姑娘身上的可爱之处她都俱全。“我一定尽力使你幸福,相信我吧!”传辉呆呆地站着。

  谁在他肩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原来是小朱。

  “哦,你那枚戒指大约是给她买的吧?別发憨了,小顾,做啥捞到篮里就是菜呀?凭你今后的发展趋势,姑娘可以捞一把挑挑了,別看见奶白蛋糕就阿呜一口,后面还有白脫蛋糕巧克力蛋糕,一道道交交关呢!慢慢挑嘛!”

  “你给我住口!”传辉气呼呼地把小朱推了个踉呛,刚才那股甜甜的柔情一下都给这家伙扫得无影无踪了。

  “这讲着白相相,做啥生这样大的火气。”小朱脾气倒好,还是笑嘻嘻的。

  传辉干脆饭也不吃就气呼呼地走了,他狠狠地踢了一下脚下的一颗石子,他也弄不清究竟是生谁的气,只觉得近来心绪坏透了,自己都觉得变得俗不可耐。英文扔在一边有半个月了,一家科技杂志的特约译稿至今一个字也没动过,却把时间花在这个信口雌黄的小朱身上倒不少,都为了寻这断命的根,唉,都怪父亲,当初没有那回事,一切都要简单多了!



  中华医院高干病房。

  由于有一手娴熟的护理技术,芬常被借调往各医院护理首长,真凑巧,她今天正被借往丈夫当年因翻车而就医的法国医院。她清清楚楚记得,靠东第三间即当年鸿飞住的那套头等病房。趁着首长午睡之际,她怀着滿腔柔情向那边的阳台走去。

  “……你家老头平时在吃人参吗?搞点吃吃,这玩意效果显著着呢?”

  “……小刘去年给我们弄来不少,最近人家在劝他吃点冬虫夏草……”

  落地窗里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芬打消了进去看看的念头,她把视线转向花园。现在那里新造了一幢病房大楼,花园紧缩多了,原先她和鸿飞常坐的那把长椅也没了,喷水池也给填了。她感到有点淡淡的惆怅。

  “你儿子分配了吗?”还是那清晰的谈话声。“本来老李安排他留校,可他自己想去社科院,那里清闲点,可以不坐班……”

  中午特有的宁静使谈话声伴随着毛线针交接的切切声,十分清晰地传入芬芬的耳里,听得出,这是一对养尊处优的夫人在闲聊。

  “呃,你儿子有对象了吗?”

  看来女人永远离不了这话题。

  “我家那傻小子,別提了,眼睛只会盯着文工团的那些姑娘。她们呀,除了张娃娃脸,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无论是家庭、社会关系还是修养,都是听了让人搖头的……你家小军呢?嫁了?”

  “嫁了。找了个原工商业者的儿子,亲家早年是留英的,现在还常代表政府和外国人做生意呢。都一样为国家出力,成分差点我们也不计较了。说是他要小夫妇俩下半年去美国自费学,也好嘛,将来回来搞四化有本钱啦……”

  这对夫人的谈话刺痛了芬的心。要知道,芬完全有权利带着一股骄矜之情参与她们的谈话,而且可以不亢不卑地亮出自己的儿子:华昌厂老板的孙子、有蓝屋那么一幢豪华住宅、大学生、马上可以升助理工程师了……怎样?眼热了?说实在的,她并不稀罕这两位夫人的门第和权力,她不至于如此势利,只要姑娘好,哪怕身无分文也无关紧要;她只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希望,姑娘能以一种羡慕爱恋的眼神追随着自己的儿子,就象童话里的少女热切地盼着自己的白马王子一样,而不象现在的许多姑娘一样,一听说“没有房子呵”,就眼皮也不抬地走了。

  微风轻轻吹拂着落地窗里的白纱,这令她忆起自己做新娘时的白头纱,尽管那时他们並不寛余,可鸿飞还是执拗地在锦江的一间小餐厅里定了十几客茶点招待几个好友参加他们的婚礼。她在孤儿院里的一位美国老师老处女萝拉小姐,亲自为新娘化了妆。当萝拉小姐吻着芬的前额为她祝福时,萝拉竟哭了。“我羡慕你,”她说:“这辈子,还从来沒有一个男人这样地爱过我!”

  这几句话在芬的心里激起阵阵幸福的涟漪。就为了这句话,別说一幢蓝屋,就是十幢蓝屋她也不放在眼里。

  鸿飞来接她了,穿着租凭来的夜礼服,真是一副富家少夨的气派。是呀,他那硕长的个子和寛寛的肩膀,生来就是为着这样的衣着和排场的,忽然,芬害怕了。

  “你为我丢弃了这一切,你不后悔?”隔着薄薄的头纱,芬怯怯地发问:“现在还来得及挽回……”

  回答她的是鸿飞充滿柔情蜜意的一握。“假如你后悔嫁给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还来得及挽回……”

  这两句话从此成了他们夫妻生活中常有的对话。既是他们表示爱情的誓言,也是他们闹小矛盾时各自手里的一张王牌。直到最近,就在传辉买回金戒指的那天晚上,丈夫还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难道嫁给我,你后悔了?”虽然丈夫好象是在跟她无意地说笑,但她还是感到十分委屈!

  “什么爱不爱的,这只是那种吃饱了没事干的小说家瞎扯的,我就不信什么爱情。只要日子过得好,就有爱情,过不好,还有心思讲啥爱不爱的。我儿子的事,托你了。”其中一位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大动肝火了。“这小子,这回非得叫他依我不可。就这样你瞧着办吧,工商业者、高知,都行,最好有海外关系,现在都看本人表现了……”

  “手头倒有一个,只怕女孩子年龄大点,三十一啦,父亲是侨联里的,是工商巨头荣家的亲戚……”

  “女大三,抱金砖,没事……”那夫人回答得倒干脆。

  两位夫人旁若无人的交谈把芬搅得很烦恼,她记起首长该量血圧了,就轻手轻脚离开了。她记起这位首长是负责政法方面的。她想趁方便顺便打听一下有关遗产分配方面的法律规章,当然,只是随便谈谈。

  病房甬道上,一对衣着入时的男女截住了她。“医生,你看我父亲的情况……”那男的好象是首长的儿子。

  “我们还是比较乐观的,拖那么一两年大概可以,只要平时调理得好。”芬安慰着他。

  “快走,这回病房里只爸一人呢,等会人多了,就不好讲话了。记住啦,这回千万要让爸把遗嘱定一下,否则我们在外地的,将来可要吃大亏了,只能捞到他们挑剩下的了。”那女的两张薄嘴唇不住地对着丈夫扇,由于讲得过于激动,整个脸部表情迅速地变化着,最后竟发展到令人看着有恐佈之感,至少芬是这样认为的。

  “呵,你们千万別……”芬忙阻止他们。逼迫一个生癌症的病人写遗嘱,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心理迫害,也是她当护士生涯中所少见的。

  男青年冷冷地推开她,好象在说:“要你多管闲事!”

  芬疲乏地在办公桌前坐下。遗产遗产,现在怎么到处都听见这两个字眼,连她自己也卷入这个漩涡中了。

  一阵登登的脚步声,刚才那对男女走了,由于只看见他们的背影,无法看到他们的脸部表情,她吃不准他们的心愿有无实现。

  她轻轻推开房门,那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正无力地倚在枕上。她轻轻替他拉上滑下的被子。尽管社会上对高级干部有种种不滿和非议,可当她护理这位失去右胳膊、身上留下大小七个弹伤的瘦骨伶气的癌症患者时,总会生起一股肃然之情。

  “最近,我常常想起《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看见芬,首长惨然一笑,嗓音细微而稳重。但语气却尖锐、毫不留情,唯有那些富有人生经验、又自知不久人世的人,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芬从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自责,她决定不再向他打听有关遗产分配的法律条文了。



  集市上一个农民的篓子里的冬笋吸引住了芬。鸿飞就是改不掉的少爷脾气,不爱吃大鱼大肉,就爱吃个时鲜菜。今晚给他弄个冬菇炒冬笋吧,老头子自那天和她闹別扭后,看得出心里一直不舒畅呢。

  “二块八角。”卖冬笋的农民盯着秤杆,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芬吓了一跳,连忙从秤盘里忍痛拿掉几根冬笋;少点吧,少吃多滋味呢。

  一路上,芬不禁又为儿子叫起屈来;现在的市面越来越高,连月薪百元以上的芬都感到难以应付,那些可怜见的小青年怎么开销呀?令她不解的又是,偏偏这些小青年的出手就比他们这辈人大,挣九十四元一月的丈夫吸的烟是飞马牌,可小青年们却大多是海棉头的高级牌,真弄不懂。

  刚一跨进厨房,邻居大婶就嚷开了:“喏,传辉妈回来啦。来客了,上门不见土地,都干等了有半个钟头了。”说罢诡秘地对她挤眼弄鼻的,还未有等她弄清个所以然,楼梯口就飞来一阵甜甜的招呼:“顾伯母。”呵,一个姑娘!

  “我是……传辉的同事。”姑娘讲着讲着脸就红了。芬明白了,忙把姑娘让到楼上房里。

  “哟,多好看的石竹花!”姑娘马上被五斗柜上的一束鲜花吸引住了。芬酷爱花,她宁可几年不添一件新衣服,可房里决不能断了花卉,而且必定得是鲜花。“哪儿买的?这么冷的天还有鲜花?”姑娘热切地说。

  “你喜欢,拿去吧。”她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位姑娘:她不认生,也不做作,还爱花,爱花的姑娘都是善良的,至少芬这样认为。

  姑娘从背包里掏出一份表格:“市科会办了个法语进修班,听说传辉也想学法语,我给他弄了个名额,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姑娘得意地笑了,又拿出一张天蓝色的票子:“这是下礼拜六的音乐会票,皮里松指挥的《第九交响乐》,本来我想寄来,不放心,怕丢了,还是自己送来了。”

  姑娘发现了写字台玻璃板下圧着的几张旧照片,那是传辉孩提时的留影,马上颇有兴趣地细细端详起来。芬挨着她一一介绍着“两岁上,父亲带他去浴室洗澡,在澡池里跌了一跤,喏,还贴着橡皮胶呢。五岁进幼儿园了,不爱去,瞧这赖皮样,让他爸把镜头给抢下了,戴上红领巾了,看,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芬发现自己真爱上了这位刚相识的姑娘,不为別的,就为她那么津津乐道地听她讲述有关传辉的一切。好久以来,芬就盼着有那么个机会可以让她尽兴讲述自己的儿子。过去鸿飞曾责怪她:“做啥一天到晚尽对別人讲述自己的儿子?你稀奇勿煞,人家才不当一回事呢。这种话,只有一个人要听,而且百听不厌。”芬就奇怪地问:“谁?”“儿媳妇。”这是丈夫的回答。

  现在,她盼到了。

  本来,姑娘一定愿意多呆一会,至少可以等到传辉回来,可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漏出这样一句话:“我们家就只一间房。不过将来传辉要办事,总有办法的,再不行,让房管所来把这屋子砌道墙隔开来总行的……”姑娘还没听完就绯红着脸急急起身告辞了,把芬悔的直骂自个“老糊涂”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芬这才想起问姑娘的芳名。

  “白虹”姑娘远远地回答。

  白虹,一个漂亮的名字,跟她本人一样惹人喜爱。虽说姑娘长相平平的,可女人看女人往往不注重外表,而侧內涵,诸如为人、气质和个性,特別是当婆的。而白虹在这些地方非常合芬的心思。从牛虹身上,她好象见到自己少女时的影子。

  白虹跑到弄口,才发现自己把那束石竹花给忘了,真可惜,再回去拿倒不好意思了。传辉也是,家里养着这样好看的花,怎么就不想着替她带一束来?她会十分高兴的。这些男孩子,永远是这样呆头呆脑。当然,对女孩子曲意迎逢的人白虹不是没见过,但她明白那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她的家庭。

  白虹的父亲是位军区副司令员。作为女孩子,太高的家庭背景往往容易成为爱情的障碍。追求她的小伙子确实不少,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明白了,这只是因为她有个好的家庭背景。可她还是爱上了一个小伙子,父亲老战友的儿子。她天真地以为,既然大家都属同一个阶层,就不存在谁看中谁的家庭这问题了。她错了,当那个男朋友先于她调回上海后,迷上了个芭蕾舞演员,把白虹甩了。別人却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人家门第权力都有了,当然可以有条件再挑个漂亮姑娘,何苦要挑上她这个相貎平平的女人呢?有人安慰她:“你笃定好了,副司令的女儿还怕啥?”这句话似乎是对她的侮辱。白虹确实长得不美,特別鼻梁两侧那几颗淡淡的疤痕,更被某些小伙子视为致命伤,可是她却偏偏持有一颗感情丰富的心,否则,她怎么能写诗呢?她清楚地记得在中学上立体几何时,老师在讲解六面体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六面体的每一平面必有另一个平面与它相对应。”她的思绪特別敏锐,这注定她日后要从事诗歌创作。她联想到自己:既然造物主造了她,就必有另一个“他”与她相对,无论她是不美的、甚至还有那么几粒讨厌的水痘疤……她决心要觅到“他”。为了能和別的姑娘一样正常地享受爱与被爱的权利,她放弃了坐机关的机会而来到基层工厂:局里的干部子弟太多,容易抖出她的家庭,为此她还改个名字,叫白虹。她依然滿怀信心地等待着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她遇到传辉了。斯斯文文,又有学识,而且他总用那种神不守舍的目光怯怯地追随着她,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看过她呢。人们说真正的爱总会带那么点怯怯的成分!她完全凭借自己本人的力量,赢得一个男子的爱慕和追求,这令她感到幸福。

  传辉是个有出息的男子,他很持重,也自制,这令白虹感动。男子汉就该这样,成天围着姑娘的裙边转,太没出息了!那天赛诗会她确实等她了,最后他没有来。她固然失望,可並不生气。传辉不是对她透露过,有件事要等以后再说?听说厂里技术组接下了个新课题,传辉一定在忙这事了。试验没有眉目他不好意思讲,怕丢脸,有志气。不过昨天她遇到技术组的一位同志,说传辉并没报名参加这个课题小组。那也有可能,或许传辉还有着更大的心愿呢。听说局里有四个去法国考察的名额,对象是三十岁以下的大学本科毕业生,首先得英语过得硬,法语当然也得懂;其次是业务,可能传辉在悄悄往这方面努力了。还死不吭声呢,想放颗卫星逗逗她?她也悄悄许下个心愿,争取在年底前译出几首国外新诗,她总得给他增添点光彩呀!

  他的家庭确实是个很普通的平民家庭,那窄窄的扶梯。紧挨着一溜煤炉的拥挤的厨房,就跟电影《乌鸦与麻雀》里的场面一样。可是他们的房间,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他家里的人,风度又都是如此之好,简直不象是从这样的房子里走出来的,特別他妈妈。这一切,就象他家那只普通玻璃杯里却滋养着一束清秀高雅的石竹花。是呀,只要有阳光、有水,就能生长、就能开花,至于盛器的华丽与否,是次要的,一切不在外部,而在內涵。

  她看见了,布幔的那一边,那只小小的钢丝床上面铺着熨得笔挺的亞麻挑花床罩,那准是他的床。这一米八十的个子睡在这样一张小床上行吗,她脸红了。床头柜玻璃板下圧着一张入场劵,那张已过期的青年宫赛诗会入场劵!这傻传辉,他一直为此不安吗?他很珍重她呢!床头斜掛着一把吉他,还有一副网球拍,这个传辉,他小子的世界还是充滿大学生的情趣呢。她看到了传辉另一面的生活,她十分滿意。

  要不是他母亲那几句令她脸热心跳的话,她愿意再坐一会,听她妈妈娓娓讲述有关传辉的故事呢。在她,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诗。她已爱上这间朴素典雅的房间,特別是布幔那边的那个小小的世界。因为,他在那里生活。

  冬天的夜慕拉起得特別早,才五点多,疏枝后面就已升起几颗寒星,冷颼颼的风吹得白虹两颊刺疼,她急急地走着,还有半小时夜大学要上课了。她的时间永远排得那样滿,不过她喜欢这样,这令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很充实。而且,她认为,而今要在社会上争得一足之地,要赢得別人对自己的尊重,越来越取决于自身的努力。父亲的官做得再大,家里的钱财再多,也与自己无关,就象她嫂子的娘家,过去也是个大资本家,可就只会坐吃山空。唯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真巧,前面这个耷拉着脑袋迈步的不就是传辉吗?他这几天怎么了?好象有什么心思似的,以前他走路可不是这样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嚓嚓”的步子自信得很呢。为了事业作践自己的身体,可不是个聪明的办法。

  “怎么,走路也在想心思?”她上前责怪地说。

  传辉吓了一跳,发现是白虹,他很高兴。他心里烦闷极了,正想找个人聊聊。他央求白虹陪他走走,白虹婉言拒绝了:“我得赶去上夜课呢。”为了给他一点安慰,她又娇嗔地加了一句:“下礼拜听音乐时,给我带些花来,石竹花,就象你家的那样,要粉红色的。”

  怎么,她果然上他家去了?这么说,她全看见了,那黑咕隆咚的楼梯、用布幔子隔开的房间、拖得发白的地板……他感到心徒地一沉。

  聪明的白虹当然觉察出来他此时的心情。看着他的紧张脸色,她都为他难受。这个传辉,难道至今还不懂得她的心吗?她心疼地举手替传辉把围巾理好,意味深长地说:“別忘了,下礼拜六晚上有场音乐会,我等你!”

  他就象孩提时代深感委屈时得到母亲的抚慰一样,差点要流泪了。白虹那几句话比她的任何诗文都叫他感动,他顺势握着白虹冰冷的小手。

  “真的,我等你。”白虹轻轻地重复着,然后轻轻地挣脫了他的手掌走了。她怕上课迟到。

  他木然地伫立了半天。说真的,他为什么还要这样闷闷不乐?他应当感到骄傲、自豪、幸福。一个姑娘爱上了他,在“我等你”三个字后面,他听见了信任、期待和爱情!

  白虹匆匆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她这个人老是来去匆匆,好象在人生的征途上老在赶路,她太苦了。应当为她造一间宫殿,然后用他的双手把她抱上铺得软软的宝座之上,她得好好休息休息。

  后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谁家来了个阔气的客人?这在这条石库门弄堂里倒是难得的。可待传辉一推开自家房门,即听见一声亲热的招呼声:“是传辉回来了吧?外面挺冷的,快喝口热茶。看你一只阿拉顾家门的面孔,和我家传业就象亲兄弟一样。唉,如今我们顾家在大陆,也就剩下传业传辉这两颗苗了!”

  来客是传业的父亲,他的亲叔叔。听他那几句话多热乎,到底是自家人。趁着呷茶工夫传辉打量了下叔叔:保养得红润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变色的大眼镜,可体的滑雪衫穿在他结实魁梧的身上,比穿在那般小青年身上神气多了。叔叔的举止和穿着,一眼就让人猜着他属于那些让人刮目相待的有侨汇劵有资产的阔气人。

  “我走啦。坐这么半天就为的是看看成了人的亲阿侄。”叔叔抓起帽子起身告辞,言语之中充滿了让传辉为之感动的骨肉之情。“刚才已跟二哥二嫂说过了,星期六和爸妈一起来家吃晚饭。那天是你爷爷生日,也该祭一祭他老人家。”

  爷爷!回家!传辉的运星来了,他可找到那条打开宝窟的咒语了。

  妈替叔叔又斟了一杯茶:“爸爸一时想不开,当初要挺下来,也就没事了。如今要看到传辉大学毕业,又定上技术员职称,他心里不定会怎么高兴呢。”芬越说越得劲,直到触到丈夫慍怒的眼神才住了嘴,而且她发现小叔子对这些话也不感兴趣。

  客人执意不再碰那杯刚斟滿的热茶就告辞了。他走了好久,屋里还弥漫着一股高雅的香味,就象传辉在锦江俱乐部闻到的一样。

  “这回倒想着什么祭祭父亲呀、行礼呀什么的,当初就那么狠心把老父亲往外赶。”鸿飞冲着弟弟的背影数落着。

  鸿飞和弟弟相差十一岁,又是同父异母,彼此间本来就十分淡薄,这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与他几乎没见过什么面。对远在美国与他曾共患难的老大他倒是常常惦记着,只是由于后来日益频繁的政治运动他才渐渐与老大疏远了书信来往,及至最后竟中断了联系。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爱着哥哥,常常梦见哥哥!然而对于这位兄弟,却向来缺乏手足之情。文革前他常常在报上了解到老三的足迹,老三在华昌厂任总工程师、兼私方厂长,又是市政协委员,国家很器重他,常常请他出席各项社会活动。直到六六年,老三才为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少爷生活而付出了一笔沉重的代价:据说他背着“吸血鬼”的牌子,作了父亲的替死鬼,挨了几十次斗,一家还被赶出蓝屋迁到一间小亭子间里。回想起这场“大革命”也真厉害,真正“触及每个人的灵魂”了,无论是一向清清白白做人的鸿飞还是以精明能干著称的老三都无法逃脫。在红色恐佈最厉害时老三试图抛出七十八岁的老父亲以求保住自己,然而运动还是没饶过他。而他这反戈一击的一招却伤了向来视他为珍宝的老父亲的心。老父亲过世的当天,鸿飞感到该通知一下这个近三十年不通音讯的弟弟,他当即赶到华昌厂找弟弟,然而弟弟却神色慌张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早已和老父划清界线。“阿拉不搭界了。”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弟弟特地把一个造反派头头拖来作见证。尽管鸿飞对父亲持有无法消除的积怨,可当父亲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时,他却感到那久已泯没的对父亲的爱又在苏醒,且父亲在最痛苦的时候终于回到他这里来,他寛恕了父亲。他和芬料理了父亲的后事,虽说这无疑为当时正在吃大字报的他又增加了一条罪状,并因此引来造反队的抄家,可他从来没为此而后悔,反而感到一丝安慰──在父亲离开人世前总算让他得到了一丝溫暖!说也奇怪,当父亲再也不为钱财和蓝屋所缠绕时,他原来也是一位慈祥的企求着得到儿孙辈的爱的老人。那天在传辉熟睡之际父亲还颤颤巍巍地附身吻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孙子一下。在鸿飞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和大哥。

  “鸿基把我撵出来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打搅你们很久,我只想……把这支派克笔给你,換一张去无锡乡下的火车票……”六六年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淋得湿漉漉的父亲从口袋里拔出一支派克笔这样对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分別近三十年的爸爸会自己找上门。鸿飞是那样吃惊,竟然没有问一问父亲是怎么打听到他的住址的。父亲绝望失神的老脸上还要竭力摆出一副骄矜的对一切无所谓的神情,但却止不住那一阵阵由于寒冷和伤心引起的哆嗦。面对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无助老人,谁会无动于衷。他把父亲让到屋里,芬马上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

  雨刷刷地扫着窗玻璃,柔和的灯光下他们祖孙三代团团围桌而坐,暂时忘却了动荡的局势和过去几十年横亘在父子间的鸿沟。爸爸脫下淋湿的棉大衣,里面是一件破毛衣和肮脏的衬衣,唉,要是父亲一辈子是个安分的白铁匠,他可能不至于再遭到这意料不到的大劫了。变幻莫测的人生呀!

  “爸,你就在这儿住下吧!无锡乡下没亲没故的谁照料你呢?”善良的芬说。特別当她听说鸿基的母亲已故世多年时,更同情自己的公公了。然而心力交瘁的老父终于垮了,临终前他的眼睛內疚地看着二儿子和二媳妇,什么话也讲不出了。火化后老三不愿来拜谒一下骨友盒。鸿飞把它搁在家里──那阵吸血鬼资本家的骨灰盒也象传染病患者样可怕,火葬场的骨灰寄存处是拒绝寄放的。死人也要填写成分,大约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到了七三年形势稍稍缓和一些后,鸿飞托人在苏州买了块地皮将父亲埋了。以后,老三从未来过问过老父临终和安葬的情况。

  “叔叔当初也有他的难处呀,他自个顶着个资本家的帽子,有啥办法。”传辉可是一味帮着叔叔。

  “既然弟弟诚心相邀,我们也不好太过分,那不显得气量太小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而今对台湾都主张对话和谈,更何况你们兄弟俩。”芬柔声地说,还加了句俏皮话,她希望丈夫不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一不得了的大事。这个鸿飞也真是,如今人家都把台阶送上来让他下了,他还不肯下,一点弯也不会转,这十年文化大革命算白过来了。

  “这个老三,门槛贼精的,不会心地一下这么好。”鸿飞还在嘀咕着。

  其实芬何尝不了解这位小叔子?看他刚才坐在房里是怎么说的:“三兄弟中数我最倒霉,就我一人替老父背黑锅。”好象他做了三兄弟的替罪羊似的。可这几十年里蓝屋和父亲的钱财,不就是他一人独揽了?这些他怎又只字不提了?还有,这唯有芬知道,这位小叔子遭难时芬还助他一臂之力呢,这点,他怎么也一字不提了?七十年代初。穿着“安全生产”字样的工作服,俨然一副老师傅打扮的老三找到她门诊间,央她给他那插队的女儿弄张病情证明,芬虽说不用担心儿子插队,可也懂得那种孩子插队去农村的人家的滋味:谁不是父母含辛茹苦养大的?再看看老三当时那股倒霉样,心也软了。但是她一直把这事瞞着丈夫。丈夫是个一根肚场通到底的直心人,万一对人说漏了嘴,那种年月这责任可担当不起。林彪摔死后不久老三鸿基又来诊所找过她一次,这番他把那套“安全生产”的工作服換了一身退色的旧军裝,配上微微花白的头发,腆着胖呼呼的肚子,颇有点某单位军代表的风度,那阵军队吃香着呢。他央求芬给他设法买点天麻之类的中药材。

  “……我女儿找上个文革前副司令的儿子,老头子吃足了苦,身体都垮了。据说中央已准备替他平反了,我门都指望老头子身体硬朗点,……”他对芬说。

  文革那阵老干部所受的罪,芬想象得到,听说朱老总都挨过打呢。眼看就可以出头了,身体可不能垮了。芬设法弄到了天麻给他。这种事当然也不宜宣传的,这两桩事芬都咽下肚了,也从没想过要向別人提起,她帮別人忙向来不指望別人报答的。此后老三再也没找过她。今天的老三已是一身港式打扮,那辆踩起来叶子板都会咯吱作响的自行车也換了一辆摩托。这个人呀,身上的打扮跟着政治气候转,人又不是动物,为啥非得替自已披上一身合时的皮毛呢?可有时,做人真的做得太迂腐、太老实,就尽碰上吃亏事,象自己丈夫不就是这样吗?可话说回来,她爱的也就是丈夫那股子耿直脾气,虽然有时这脾气也会惹人生气。还是这句话:生活真难!

  丈夫情绪好象高兴点了,他从拎包里掏出三本书。“陆大为要的书给他买到了,他在美国正需要呢。整整跑了两个星期才买到……”他发现妻子和儿子对此事毫无反应:妻子正拚命在衣柜里翻着什么,儿子则一个劲在反复端详着一张浅蓝色的音乐会票子。他无趣地干咳了几下,把后半句话咽下,然后仔仔细细地把书包裝起来,写出一行漂亮的英文!他得赶紧给寄去。他不喜欢做事拖拖拉拉的。

  “喏,在这儿!”妻子拿出一件黑灰的人字呢长大衣,这还是鸿飞上大学穿的,如今鸿飞人发胖了,这件大衣一直扔在柜里。这会她招呼儿子过来试穿,正巧,大小长短合适。

  “这种男式大衣式样是不会过时的,把它送到洗染店里洗一洗熨一熨,还要神气点呢。行了,这番我们的儿子可要气气派派地回去了!”芬滿意地打量着儿子说。

  “你们还真准备去呀!”丈夫表示很惊讶。

  “为啥不去?”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反问他。

  鸿飞一下语塞了,他是个不善于为自己辩解的人,只是他感到如此轻率地回到蓝屋,很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和女儿,这些年来,他出走自立,经历坎坷,写出了自己生命中的那圈年轮。要知道,有些罪过是只能补赎而不能洗刷的。

  芬翻开大衣领上的商标兴致勃勃地对儿子说:“现在这样精巧做工的大衣都没有了,做这种大衣的老师傅都告老了。看,这还是在迈尔西路上(现茂名南路,解放前以洋人开设的高级商行集中而著名于上海)的法国时裝店定做的。那时的你爸爸呀,什么都是第一流的。”

  鸿飞感到妻子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的话,和他此时的心情极不和谐。瞬间,他感到非常孤独。自最近蓝屋闯进他们的生活以来,他常有这种感觉。

  晚饭碗刚搁下,又有人在扶梯口叫开了:“老顾,老顾!”今天怎么搞的,好象客人都凑到一起来了。原来是鸿飞单位里的老校长和几位教师。

  “恭喜呀,老顾,”老校长气喘吁吁地上了楼。这道又窄又陡的扶梯,谁爬了都得喘半天,“你被推选为市政协委员了,刚从区教育局得来的消息。”

  “这……”鸿飞楞了。市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这些名目在他,似乎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遙远。市和区虽相差只一级,可这一级要高着呢。“我又没什么名气!”半晌,鸿飞才吐出这半句。是呀,在人们记忆中,市政协委员要么是有过卓越贡献的,要么是出于统战需要,名人或名人之后。鸿飞感到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挨不上。

  “这要有什么名气?喏,凭这。”校长拍拍玻璃板下圧着的鸿飞执教三十年的证书,(在上海,执教三十年以上的老教师,均发给证书)又指指鸿飞刚包扎好的准备寄给陆大为的书:“还凭这,这班主任工作,都做到学生头发白了,这还不夠?我看这份荣给你,名副其实。”

  “这政协委员比区人大代表的待遇有哪些提高?是不是可以有小车坐了?”传辉兴奋地说。

  “別这么说!”向来不对儿子大声斥责的芬,这回可真有点生气了,她为儿子如此不尊重父亲这几十年的辛劳而冒火。“这份荣誉,我们领受了。这是社会对你父亲这几十年的工作的……赞赏。”芬的嗓音浭咽了,她为丈夫欣慰。以前,她总以为,对于丈夫的为人与事业心,唯有她才懂得,丈夫默默地干着老黄牛的工,唯有她才懂得,丈夫太憨直太执拗了,一辈子只能是个无名之士,但她打心里尊重丈夫,她不允许任何人无视丈夫这几十年的辛劳,包括自个儿子。医院里,不少象她这样年纪的老护士,丈夫不是学者就是科研人员,象她丈夫那样,工资比她少,而且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大约也只有她一个,可她並不因此小看丈夫。她明白,丈夫在人们眼中,或许原本可以比现在身价高一百倍,只是为了她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在她內心深处,丈夫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现在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

  鸿飞感激地望了芬一眼,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对他的年轮,她是一清二楚的。儿子么,毕竟是相隔了一代,虽是亲骨肉,总有芥蒂。……

  “现在的年轻人,”鸿飞忧心忡忡地看了儿子一眼:“怎么老是对物质看得如此之重;对精神,又看得如此淡泊?”他对老校长说:“这……该怎么办?”

  “或许只有一条办法,让生活富起来。”老校长沉吟地摸摸自己疏松的白发。

  “是呀,他们实在穷怕了!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芬赞同地说。

  “是这样吗?”传辉扪心自问,颇为自己刚才插话的庸俗而自渐。凭良心说,他自忖在经济和精神上,远比同龄人富裕,可这几天他怎么总象中了邪似的,就象有个魔鬼钻进他心里挑唆着,感到自己突然变了!父亲荣任市政协委员,这是件多难得的喜讯!本来,他会快乐得连夜出去打酒庆贺一番的,但现在,他并不感到怎样兴奋,或许因为近日来他听说的政协委员太多了。他们才真正是上海的头面人物,一样是政协委员,他那当中学教师的父亲,总有点不及他们……多可耻的比较!真的象有个魔鬼在他內心挑唆!

  “祝贺你,爸爸!”他深为刚才冒出来的鬼念头感到歉疚。

  “外面少去宣传,”父亲却叮嘱他。他真心感到自己担当不起这份名声。

  传辉当然不会去乱宣传,一来这消息还未正式宣布;二来,他本身对这消息也不怎么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还是钢铁大王顾家的老宅──蓝屋。



  当天晚上,鸿飞激动地对妻子说:“时代毕竟不同了,从前象你我这样的人在单位里,不求有功,但求无故,政治上不闯禍,也心滿意足了。看来,中国是真有希望了,这种话我也只能跟你讲讲,让儿子听了,又要说我老积极呀,唱高调了!幸亏有你,芬!你总是很了解我。”

  芬充滿歉意地对丈夫说:“原谅我,这几天弄得你很不愉快。可我,是为了儿子,也为了白虹。”

  “白虹?”

  “就是儿子喜欢的那个姑娘,她今天来过了。挺好的一个姑娘。为了她,我也不舍得让她缩在这布幔子隔开的新房里……请原谅我,我是母亲。”芬说到这里嘤嘤地哭了。

  鸿飞安慰着妻子:“一切会好起来的。看这形势,真的在变了。你等着吧,传辉一定会比陆大为那辈人幸运,真的,一定会的!”

  “那么星期六,我们……还去作客吗?”芬轻声问,连自己都感到有点问得极不自然。

  “去,”丈夫却说得分干脆:“其实我们滿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我们是去探望老宅的,又不是去求布施。再说,我曾起过誓,有一天回去时,一定会比父亲富有一百倍,或许我已做到了……”芬感到丈夫自豪地笑了,她却感到自己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幸亏是在黑暗里。

  幔子那边,传輝早睡着了。他正在做梦,那是一个动人的画面:陈设讲究的蓝屋里,故去的爷爷正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他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
 楼主| 发表于 2013-4-27 15:14:16 | 只看该作者


  蓝屋之称果然名不虚传,虽说没《子夜》吴荪甫家那样气派,然而却实实在在属于传辉所企羡的另一世界。屋里燃着日本三洋牌取暖炉,既无煤烟味又暖和清洁,矮茶几上的咖啡杯里盛着香浓的咖啡,日立牌全新音响组合在播放着令人神往的乐曲……反正“讲究”、“舒适”四个字就足以说明这里的一切了。朝思暮想的心愿一旦可能得到实现,那种占有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传辉的“根”已寻到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他可实在不愿意再回顾自家那间坐落在石库门弄堂里的用布幔子隔开来的天地了。连顾鸿飞都似乎被屋里这些温暖融和和景象感染了,搂着妻子随着乐曲迈开了轻盈的华尔兹。

  越过丈夫的肩膀,芬打量着这间精致的会客室,她没有想到,解放三十多年来,那种“公馆”式的排场竟然还能原套保留下来,要不是满屋子都是八十年代的新家具,谁也不相信三十多年来这屋子的主人经历过一连串政治运动的磨难。弟妇穿梭般在厅堂和厨房间忙碌着。顾家的规矩,至尊的客人的点心一律都得由太太亲自操办,这是他们那“洋”母亲开的例。弟妇做的柠檬派可口极了,三弟鸿基骄傲地夸过,他太太能做几十种西式点心。听说弟妇早年毕业于金陵女大经济系,可几十年来一直呆在蓝屋里做点心,这……芬悄悄地抬眼打量她一下,极想窥视这位风韵犹存、举止典雅的弟妇的内心:她不上班,整天关在这幢房子里做点心,她不寂寞吗?其他不做点心的时光,她是怎么的发过来的?这当儿这位正忙着招呼客人的弟妇也打眼角里睃了她一眼,她一定也不理解这位妯娌。几十年来,这蓝屋以外的生活,她又是怎么度过的,她不妒忌她吗?芬还明明白白地感到,那目光中还有防备和警戒,难道弟妇担心她会垂涎这份家当吗?芬感到了侮辱,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前一阵的种种烦恼和矛盾都是多此一举,她原来一直是与丈夫站在一边的,她不可能去要求小叔和弟妇,为儿子乞求一点好处,更不可能兴师动众,到法院去打一场热闹的遗产战。不,她不会的。否则,当初她就不会嫁给鸿飞了。

  “二伯,你的舞步漂亮极了。”传业一边佩服地看着鸿飞的舞步。

  鸿基不慌不忙地跟上说:“你二伯的步子才是正宗的舞步,哪象你们这伙毛头小子,跳起来又扭屁股又摇肩膀,不上台面。二哥,还记得那位舞蹈教师白俄吗?看来他没有白骗钱。那阵不是每礼拜来给大哥和你上舞蹈课吗?一节课说是五块美金。那时的五块美金!”

  五块美金,十块人民币!传辉心一颤,这才象钢铁大王的气概呢,爷爷真有气派!

  传业却不以为然地吹了下口哨:罗宋瘪三(旧时上海人对白俄的贬称)啥稀奇,他认识的一位世家子弟 从前连家庭教师都请的是英国人。再说如今在美国,光洗碗,一个小时也能赚五六美元以上。

  鸿飞当然记得这位白俄基洛夫先生。一个月就得付给他二十块美金,当时的二十块美金价值不小,够买几针盘尼西林了,要当初他早点筹到这么一笔钱,女儿也就保下来了,他和芬如今早就可以抱上外孙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与周围气氛极不相宜。

  “别咯拉咯拉咬糖块,咂巴着嘴就象乡下佬似的。”鸿基的女儿忽然斜过眼不满地责备着自己的丈夫,一个穿着肥大军裤的举止颇有点不拘小节的青年人。这位舶来品打扮起来的妻子与穿军装的丈夫看上去很不协调。

  “怎么这几年洋规矩越来越多啦?真是!”做丈夫的不甘心地回了她一句,这种味已经不象一般夫妻间的斗嘴,倒有点象俗话说的“别苗头”。

  鸿基不满地朝女婿看了一眼,息事宁人地说:“看你们俩,孩子都快上学了,自己还整天象小孩样尽斗嘴。”

  仅仅这么几分钟,屋里刚才那股融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点僵硬了。鸿基毕竟是惯于周旋各种社交场合的,这会他把话题一转,空气又活跃了。

  “二哥,你们传辉也该有二十六七了吧?女朋友有了吗?我当叔叔的来给他介绍一个,我女婿那妹子倒不错,等会她也要来。虽说长得不怎样,人倒挺不错,文文静静的。她母亲一直在托我给找个合适的,她的工作是……”鸿基询问般地转向女儿,女儿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父亲的话语:“得了,爸,我跟你讲过几次,他家的闲事你少去管,当官的光响个名气,还算是副司令员的女儿,一股土气……”

  女婿当然是一味护着自家妹妹:“你也讲得太过分了,没有我们这个‘当官的’家,你家姐姐出境手续还不会办得这么顺当呢。”  

  “别争了,”鸿基跷起二郎腿得意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来个土洋结合,有钱有权,什么事办不好?”猛地他感到自己说得太俗了,忙又把话题转了:“这姑娘还是不错的,可不,这回还冒着大寒去听法国指挥皮里松的音乐会,姑娘家有几个会欣赏交响乐的?”

  传辉猛记起了,白虹本来不是约好今晚和他一起去听皮里松的音乐会的?他怎么把这给忘了。这几天成天价陶醉在回归热之中,被蓝屋搅得失魂落魄的,白虹还盼着他给她带一束石竹花呢。那天她曾充满期待之情地说:“我等你!”连她那只冰冷的小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真该死。怎把这忘了!

  芬本来想等小叔的话告一段落后,骄傲地宣布,传辉已经有了个女朋友了,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在乎那布幔隔开的房间,只是一对深情的眼睛把儿子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五遍,仿佛要把它们印进自己的心里。但她越往下听,越感到恶心,特别是小叔那“有钱有权”四个字。人,怎么可以拿儿女的爱情作交易?这太卑劣了!她决定不在这里谈起白虹,否则,她感到好象会让这位可爱的姑娘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种将门之亲阿拉攀不起呀,他有权,我们还没钱呢。”芬略微刺了小叔一下,让他讲话不要太放肆了。

  鸿基却把嫂子的意思进会错了。他本来压根不想给传辉介绍什么对象,只不过把这作为一种助兴的话题而已。当他发觉谈话有可能引向一个忌讳的话题时,即刻放出一阵笑声把这话题挡住:“哈哈,别哭穷了,二哥二嫂还是双职工,怎会没钱,哈哈!”

  “这种事还是让孩子自己作主的好,我们父母只宜提些参考意见,不能包办。”憨直的鸿飞却认真地说。

  “对对,”鸿基顺水推舟地说:“做父亲的在四十年代都讲自由恋爱,不爱蓝屋爱美人,何况今天八十年代。”






  传辉心里一动,原来父亲的离家与爱情有关。幸好,这一切已过去了。他让身子在沙发上靠得更舒服点,脑子里却在激烈地斗争着:要不要去音乐厅找白虹,还来得及呢。可就象有个魔鬼在他内心兴风作浪,马上要举行祭奠仪式了,这意味着对他身份的一种承认,好比是教会里的洗礼仪式一样隆重,他怎么可以在这当口抽身?他奔波盼望了这么些天,还不是为着今天吗?白虹处以后再去打个招呼,他来得及补偿她这一切的,快了。

  “嫂子真积极,退休了还天天上班,身体还好吧?”忙乎了半天的婶婶这番亲热地与传辉妈交谈着,她有一双白嫩的保养得很好的手。

  “身体还吃得消。昨天就参加了一个大手术,整整站了七小时,滴水未进呢。”芬欣慰地说。

  “天呀!”弟妇做了个夸张的吃惊表情:“站七小时?”

  这位弟妇没上过一天班,恐怕连电车都没挤过,当然会大吃一惊的,可这对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常常是做了个手术后,啃几个冷馒头又接下一个手术……老护士嘛,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退休不干不行吗?”

  “院里不放,现在人手不够。青黄不接的。”芬的谈兴浓起来,而且也自大多了,她感到开始滋长一种不可抑止的自豪感。难道不是吗?虽说弟妇不用上班也不用挤车,只在家做做点心就可以过得比她舒服,甚至不用担心迟到和加夜班,但是她没有事业,社会不需要她承担任何义务!有什么比多余的人更可悲呢?

  “退休了再做,报酬高一点吧?”弟妇依然不解地问。

  “补足工资呗。”

  “不合算。”弟妇如此判断,“是吗?”

  唔?合算不合算,芬可从没想过。

  “还是去做做好,”芬辨解着:“这样,我还可以参加医生职称的考核呢。”

  “人都退休了还考职称?医生的退休工资折扣打得比护士少还是怎的?”弟妇象听到什么海外奇谈似的。


  事实上,芬这位老护士的工资已远远超过现在的中年医师了,她考职称根本不是为了钱……唉,跟这位只会做西点的注奶奶谈话真累人。谈谈大家的儿子吧,从母亲的角度来谈,总可以投机些吧!

  “你家传业在哪单位?”芬试着换个话题。


  “在家呆着。”  

  “哦,准备考大学?”

  “考啥?大学生工资比他原先街道厂的还大不了多少。”

  “那……他整天在家做些啥?”

  “厂里容易出工伤,我不放心,让他在屋里弹弹琴,读读英文。”

  “那将来……?”

  “找个合适的姑娘给他把事办了。也不小了,三十二了。”

  芬倒抽一口冷气。她同情、甚至有点心疼地瞟一眼正在和自个儿子促膝谈心的侄儿。小家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顾家的人永远是眉清目秀、举止不凡,只是可惜他了!

  “妈,你的点心都烤糊了,”那边传业忽然拖长了嗓子老大不高兴地说。“怎么又是苹果馅的?”

  “哦,这阵水果店里只有苹果!”弟妇忙不迭地解释着,儿子却不领她的情,把盘子往小茶几上狠狠一摔:“难吃死了,乡下人才爱吃呢。”

  芬嘴里含着的那口点心差点没吐出来。这位侄子真正出言不逊!

  女佣进来通报,供菜都已安置好了。祭奠仪式开始了,他们进入置放供桌的小客厅,香火缭绕之中,顾氏发家人顾福祥在镜框里严厉地注视着他们。

  鸿飞来到父亲像前行礼。父亲的这张像还是文革前照的,还扎着领结,据说还是在发还的旧照片中捡出来再翻拍放大的。父亲的眼神颇有点不可一世的骄横之味,他在拍这张照时是否想到过,自己差点在人世中连一张相片都没能留下呢!看来外表强硬的父亲意志原来也是很脆弱的,一旦蓝屋和华昌厂化为乌有,他自己也就消亡了。父亲虽然能干、精悍,可极不聪明地把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都系结在极不可靠的名誉和钱财上。事实上,人得学会自己主宰自己,一切都在自身!只要自身不倒下,什么都不会把人摧毁的!  

  作为媳妇,芬与弟妇并肩站在灵台前行礼。弟妇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她比芬要小整整十岁,可给芬的感觉却象刚众箱子里翻出来的老古董,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樟脑味:这种穿着窄袖紧身腰小袄和留着涂满蔻丹的长指甲的女人形象芬并不陌生,不过,那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人生真是空得很。一死百了呀!”行完礼弟妇红着眼圈感叹着,芬感到她这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自己。说真的,整天守着这幢华丽的房子,过着千篇一律的没有明天的生活,真是空虚得很呀!弟妇倒不去说了,也已年过半百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传业这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汉也圈在蓝屋里。这幢讲究的蓝屋,把时代的气息、阳光,都隔绝在外了,这……在坑死人的。芬第五次如此强烈地感到这一点。

  “除去在外国的大哥,我们一家也团圆了。好久我们都没这样促膝谈心过,老是忙呀忙的……各自为了前程和事业操劳。如今大家头发都白报!”鸿基在祭奠仪式结束后,十分动情地说:“大哥也久未与你们通信了吗?他倒一直惦着你们一家,以前那阵大家都忌海外关系,我也不好跟你说。上星期大哥来信了,说是准备下月回来看看。市工商联也准备下月初等大哥回来后,为父亲开个平反追悼大会,听说政协xxx也来参加呢。”鸿基随口报了个政协名人的名字,以表示自己与名流的关系非同一般。

  “xxx不会来吧?”鸿飞直率地说。他总是把人家的话当真:“前几天还听说他月底要去日本访问……”

  鸿基一愣,他记起有这么回事,想不到二哥消息也很灵通。“你怎么会知道?”他满有兴趣地问鸿飞。鸿飞笑了笑:“名人的动向总是容易让人知道。”事实上前几天他去市政协办理有关手续时,已见到过这位名人了。不过,鸿飞不想讲这些,他本来就不喜欢卖弄。

  鸿基继续侃侃而谈:“大哥来信了,说是十分挂念你,问我你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他要写信给你……”鸿基这话没说错,为了大哥这封信,他还感到老大的不痛快。在他心目中,早把顾鸿飞这个哥哥排斥出兄弟之外了,无奈大哥还要死死抓住老二不放。难怪俗语说:隔层肚皮如隔山,他们毕竟是亲兄弟!这对他鸿基的今后太不利了。无奈大哥如今是美籍华人,吃香着呢,他顾鸿基还有不少事得有求于他呢,他是不敢得罪老大的。另外,问题关键在于--鸿基说:“这回来探亲,大哥还想上上父亲的坟,我们兄弟俩是该好好商洽商洽,怎么接待大哥了。上楼去谈,这儿,就让给他们第三代吧。”

  看,一切都比预料的要好这会传辉不禁要神思遐想一番:以后他每天下班,先用自己钥匙打开正门,然后走进这间会客室向叔叔爸爸请个安,随后上楼回自己房去。这里一共有三层楼,不知将来他的房间会安置在哪一层?而白虹,这工夫一定舒适地躺在房里的沙发上等着他呢。要有兴致,再邀几个好友在客厅开个舞会,咖啡点心,随便聊聊,人生到了这种境界,也可以说是无所需、无所求了吧!

  “你不想托托大伯,把你弄到美国去?我可真想去。”堂兄对传辉说。

  去美国这个念头传辉想都没想过,他只想住进蓝屋就与世无争了。

  “你想去自费留学?”传辉问堂兄。

  “读啥书!我想去洗盘子。”

  “别开玩笑了。”

  “真的,”堂兄正经地说:“去餐馆洗洗盘子一个钟头起码也有四美元,八个钟头三十二美元,可以养活自己了。”

  “你这是何苦呢?”传辉不解地看看堂兄:“你在这儿过得多舒服。兴许在美国,这种蓝屋也只有少数人住得起……”

  传业不耐烦地起身踱步:“怎么你们这腔调都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老是蓝屋蓝屋的,我在里面都闷得难受死了。我真想做番大事。这个梦只有在美国才能实现。  ”

  传辉纳闷地看着堂兄,这个连英文都讲不了几句的传业,居然还想去美国干番大事,他这三十二年人生是怎么过来的?太幼稚了。

  “真的,”传业继续津津乐道:“我去买跑马票,要弄到这个头彩,哈,什么都有了。或者去探险,要发现个大金矿……反正我要去碰碰运气,就象爷爷当年挟着个铺盖到上海一样。”

  传业越讲越玄,传辉却越听越感到可笑:“照你这么说,在美国人人都可以做富翁了。”

  “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通往天堂的梯子是狭窄的,可总有人还是进去了。”

  传辉已没心思听他瞎扯了,他又惦起了白虹,无奈已九点半了,就是现在赶去,音乐会也散场了。

  传业发表了一大通议论,发现没有引起堂弟的反应,觉得很不是味,他感到堂弟已不如刚认识他时那样崇拜他了;而且,他对堂弟也有点厌倦了。忽然,他竟恶作剧地想捉弄捉弄这位堂弟。

  于是传业做出一番神秘的样子指指楼上,阴阳怪气地学着阿庆嫂的口吻说:“楼上这会,茶才刚刚喝出味来呢。现在,双方要提条件了。”

  传辉果然一惊:提条件?什么意思?多难听,就象在做生意讲斤两似的。

  “你不知道?爸请你们来,就为的这件事。大伯下月要回来,还要上上爷爷的坟,可我爸连个坟址都弄不清,这让我爸如何向大伯交代?人家华侨第一就讲‘孝’……”

  的确,为了老大回沪探亲之事,鸿基真伤透脑筋了。本来接待海外亲友,对手头一向富裕的他来讲,还不是如同锦上添花?可是,人要是真能神机妙算就好了。早知形势会如此,他当初就是做反革命也得保住老父亲呀。文革后不久,他恢复了与大哥的通信,对于父亲的死,他以当时十分普遍的说法--迫害致死而含糊带过。事实父亲也是这样死的,就是他挺过了运动初期的批斗和抄家,也挺不过清队时的监督劳动和隔离审查,七十八岁的人了,本来就碰都经不起一碰呢。这笔帐要真算在他鸿基身上,实在冤枉。可这回大哥回来一定要详详细细问明白的,当然他可以随便吹一通,反正他不乏这方面的资料;至于老父亲的墓地,大不了为他修个气派点的衣冠墓也可以搪塞得过去,现在花个两三千块钱就可以办的,大哥总不成还要挖坟刨棺。问题是大哥这番来执意要见一面早期离家出走的老二,他和老二是同父同母,关系比他自然要亲得多。这一番会面,不是要把他与老父划清界线那段事抖出来了?老大二十岁就去美国,他当然不会体会他鸿基当时的艰难处境的。六六年的鸿基才四十出头,正是生活上事业上得意之时,谁料一场风暴来得如此迅猛!他自己还有二女一子,事到这地步,不得不委屈下老父亲了。凭良心说他和老大也不上什么手足之情,大哥要比他大十五岁,他能记事起大哥已是一位翩翩少年了,后又一直生活在国外,没有再见过面。那时碍着他和父亲住天一起,大哥的来信时也附止一笔“问候三弟”,两人的关系仅此而已。不过这番他回来探亲,他鸿基当然是以顾家的正宗代表恭候他了,他还寻思着托这位大哥作保让他去美国逛一圈开开眼界呢。要是大哥知道他对父亲当时的态度,会做如何想法呢?正在他苦苦寻思应付的策略时,恰巧儿子告诉他遇到传辉之事,他本来还有点怪儿子多事。如今小青年抢家财的事屡见不鲜,这事不是自己找上的麻烦?不过,他不亏跟着父亲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他是很会钻营的,猛地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可以有个借口和二哥鸿飞逐渐亲热起来,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憨头憨脑的老二包涵他一下。当初他央嫂子给播队的女儿搞病退帮点小忙,嫂子不也一口应诺了?如果说那位美籍华人的大哥令他生畏的话,那么这个寒酸的中学教师二哥简直让他有点看不起了。少年时,二哥留给他的印象是一派冷漠和文雅的“绅士派头”。二哥向来衣着讲究,潇洒大方,曾是少年的他暗暗效仿的偶像。他还清楚记得二哥和父亲闹翻的场景:二哥的嗓门虽然不高,但语气尖锐,沉着不慌,而父亲却溅着满嘴的唾沫星子,最后还骂了粗话。当时他鸿基正处于耽愐种种罗曼蒂克美梦的年岁,他完全是站在二哥一边的,从内心深处,他是看不起白铁匠出身的父亲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在大哥从美国寄来与一位爱尔兰小姐的结婚照片后,他预料到自己极可能是整幢蓝屋和华昌厂的唯一的继承者,从此他开始以另一种态度对待自己的二哥了。解放那年他正好二十四岁,举止温文尔雅,与他的少爷身分十分吻合。以父亲的丰富财产和自身的精明能干一定能成为工商界年轻的头面人物之一。一次他偶然在三轮车上见到二哥,穿着一身退色的人民装,手里还拎着一只菜篮子。哼,男做女工一世穷!二哥怎会弄到这副落泊相,他忙忙把头侧过一边。谁料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文革期间他潦倒到远远不及二哥,拿着一人十元的生活费差点没去讨饭!好几次他考虑过去求二哥接济一下,听说嫂子工资一月就一百多。这在当时资本家眼里就跟富翁差不多了。亏得那时他女儿攀上一门好亲事,就如一场及时雨,厂里也因此对他刮目相待,批了他一月一百五十元的工资,虽说只有原先的二分之一都不到,不过在当时的上海滩,算是很客气的一着了,还得送到市革会批呢。这使他从绝境中解脱出来,与二哥来往的念头也就此打消了。现在当然一切又当别论了。四百块的工资一分不缺,蓝屋整幢归还,存款解冻,自然更把这位庸庸碌碌的二哥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这一次,大哥要来,逼得他不得不和二哥联络联络感情。好在二哥也不知父亲抄去的资额--只要父亲临终前不透露,而他只要从中抽出半成一成给二哥(当然不能用二哥的名义,这得记在侄儿传辉的名上,否则傻呼呼的二哥面子上会拉不下。)这样,向来靠薪水度日的二哥大概会很满足了,然后趁势再央二哥在父亲之死上包涵一下,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如果二哥一家还有什么非份之念,他也防着这一下了……反正他问过当律师的老友了,一切尊重历史,蓝屋是不会损失一平方米的!

  开条件!传辉满脑子响着这三个字,他感到自己一片诚心的“回归热”被玩弄了。

  堂兄看出他的不快。“这种事,见着多了。人嘛,都这样!”他颇有兴趣地欣赏着堂弟越来越明显的沮丧之情。

  算了,传辉安慰着自己,只要能回到这个大家族来,其他都可以不管了!

  传业并不留意传辉刹间的感情变化,继续滔滔地往下讲:“刚才我爹说要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是个嫁不出去的丑姑娘,仗着父亲的副司令员,还自以为是一朵花,口口声声讲什么精神境界,整天舞文弄墨的,让人恶心!”  

  门铃响了,堂姐夫起身开门去,传业依然侧着身子无所谓地半躺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几乎要蹭着前面的咖啡桌。“准是她来了,她常来问我爸借英文小说和新到的外国杂志。这个人怪着呢,讲话象做大报告。”堂兄又加了一句。

  门廊里传来当哥哥听责备妹子的声音:“这么大冷天,非去赶时髦听啥交响乐,不会躺在家里看电视转播?”

  “现场和转播效果完全不同,再说,我本来约好一个朋友……”她不掩饰心里的失望。她的声音甜甜的,象电台里的女播音员。世上确有这样一种嗓音,好象它能给你温暖,给你安慰似的。这……不明明就是白虹的声音吗?

  没料到能在这里遇上她,传辉禁不住喜出望外了。可是,他马上感到事情糟了,没容他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她已走进客厅里来了。猛一见到传辉,她很惊讶,然后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你也常问顾伯伯借书?”

  “这是我堂弟。怎么,你们认识?”传业从沙发上跃起,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她。

  “你呀,真会放生(失约的意思)。”白虹双眼又恢复了那种活跃而调皮的神情。语气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真对不起……我忘了…… ”传辉本来想找个象样的借口,然而白虹的微笑令他不敢撒谎,他只得说了实话。

  “怎么弄得象陈景润一样。”白虹依然快活地说。

    “他是哪路子陈景润呀,他这阵正在闹回归热呢。”传业来了精神,不顾传辉暗暗向他使来的焦虑眼神,开始一五一十地从锦江认亲讲起,直到今天的回来祭祖为止,看看白虹的脸越不越阴沉,看着堂弟的神气越来越颓唐,他感到一阵快意,就好象小时候捉弄小猫小狗样,有劲得很。另外,从刚进门起白虹和传辉两人的神情,他已看出他俩的关系了,他这个人从来没得到过爱情,可又嫉妒正在相爱的人们,因此他感到如此折磨他俩令他很痛快,过于无聊骄奢的生活把他的心理状态都扭歪了!

  传业的那些话语,恰如一支铅笔细细地绘出传辉最近的那段“寻根记”。

  “这么说,你的秘密,所谓以后准备告诉我的秘密,就是这些?”白虹失望地问。

  当“寻根记”全过程客观地被描绘出来后,连传辉都感到自己近来变得庸俗卑劣了!他默默无言地低下头。

  “你放弃了我的赛诗会和音乐会,也是为了这?”白虹的脸苍白了,她感到自己被愚弄了,愤怒使她忘掉了害羞,顾不上有这么多局外人在场,她连珠炮般向传辉提出责问。

  传业发现事情被他搞严重了,不禁有点害怕,马上换了一副口气劝解着:“小妹,我看你何必这样认真呢?传辉要真捞到啥好处,你也不吃亏呀!人又不能活上两百岁,实在没必要这么正经八道的。”

  “正因为活不上两百岁,所以,我什么都很珍惜!”白虹的声音颤抖了,眼睛里已蓄着泪水,然而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傲气。是什么充满着她的眼神?失望?蔑视?

  传业偷偷溜出去了,他没料到事情会弄得这么大。屋里只剩下传辉和白虹俩人。

  发了一串连珠炮后的白虹反而安静下来,她从茶几上捡起一本新到的美国《周末》杂志,开始专心致意地翻阅起来。

  传辉明白,对她,任何忏悔与解释都是无济于事,她不是那种喜欢阿谀的女人。她是很自尊的。

  “我之所以这样,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我……爱你,希望因为我而能使你幸福。”

  “你跟你堂兄想的一样!”她冷静地说,仿佛对些已漠不关心了。“原来,你并不了解我!”

  她讲得太对了。

  传辉把整个身子都隐在背光处,他清晰地感到,在沉默不语之中,白虹已从他的生活中走开了。

  楼上,确已进入讨价还价的“谈判”阶段了。

  “最近,市委几位统战部的领导同志很关心父亲的事……”鸿基吐出一口烟,不慌不忙地说。老实耿直的鸿飞一下还弄不懂,当初对父亲的丧事不闻不问的兄弟怎么一下子成了父亲后事的全权主持人了。不过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于追根刨底,如今谁做主待人都一样,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是怀着一丝安慰之情离开人世的。

  这时,鸿基的话题转到要害点了:“可是,父亲葬在苏州……是灵山下还是天平山?是不是还得给父亲修修坟,免得过于寒酸……”

  寒酸,这回他倒来说寒酸,鸿飞不悦了。父亲的坟是够简陋,一个黄土堆,再浇上一层水泥。可那是什么年月?就弄这么点水泥,还都是芬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鸿基这当儿却误会了哥哥的意思,以为鸿飞要“开条件”了。

  “当然,父亲已故世了,我们弟兄之间,并没有什么芥蒂。传辉这孩子我也认作亲侄子了,我准备在他名下开个一万元的户名……这当然是爸的钱。你不知道,二哥,阿拉顾家在社会上名气是响,可是家底也薄呀!妈又是个会用钱的,到文革时,爸名下的钱也不多了……”他从容不迫地说着,仿佛是留给对方以考虑的余地。

  鸿飞脸颊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他稳稳地起身对着弟弟,就象守门员准备应付敌方的进攻似的。他说:“父亲葬在灵岩山下,没有立碑,是有点寒酸。以当时的形势你是知道的。你想打听父亲的墓址,满可以挂个传呼电话来,我们可以带你去,用不着兴师动众,又祭奠又请客。”他如此匆匆地塞住老三的话头,害怕听到更让人心里寒碜的话。弟弟不亏为蓝屋的当然继承者,老父亲那套处处以钱开路的法宝他已全盘继承了。这一切虽早在他意料之中,可一旦出现,他还是无法容忍。

  芬跟在丈夫身后下楼,内心羞愧至极,她感到丈夫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轻轻把手插入丈夫的肘弯里,表示对丈夫的忏悔。鸿飞懂了。

  局面一下变得很尴尬,连善于周旋交际的鸿基夫妇也觉得很难扭转。哥嫂们不愿领他们的情,鸿基老感到这事没办踏实:二哥当真肯带他们去找父亲的墓穴?别到将来老大来时将他们一军。

  “这……传辉的事,我去办了!”鸿基讪讪地。

  “不……我们传辉不需要,他有工作,有工资。”芬忙忙地拒绝了。不错,社会毕竟还有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但现在芬宁可儿子不在这个行列,免得他将来也象鸿基一样,持着比别人多几张钞票,就老这么俯视别人,出言不逊。

  “这工资能有多少!”鸿基哑然失笑了,“靠薪水,清苦得很呢!”

  “别人能过,他也能过。”芬平静地回答。

  “芬,传辉的事,让他自己决定吧,他是个大人了。”做丈夫的委婉地阻止了妻子。是呀,是得尊重儿子自己的心愿,把一切都告诉儿子,让他自个去决定吧。

  鸿基夫妇不言语了,好歹还有传辉这根线牵着呢!

  “哈,这里全是青年人的世面了。”一推开会客室的门,鸿基就说,他极善于制造活跃的气氛:“二哥,我们还不是为他们累白了头发的?”

  一个姑娘款款起身向他们问好,芬十分高兴地发现,这竟是白虹,儿子这会却独自站在落地窗外的台阶上。这两个青年人怎么了?害羞了还是拌嘴了?

  “你们认识?她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位女孩子……”鸿基感到话题又来了。

  “不错,不象个将门之女!”芬由衷地赞美道,不过她不愿当着鸿基夫妇道明她和传辉的关系,她太爱这个女孩子了!她不愿损害她一丝一毫。

  鸿飞踱到落地窗边,半轮明月把一片冷漠而幽寂的清辉投在通向花园大门的一条小路上,给路边的树木上添上一层奇幻的色彩。当年,他就是带着兴奋和哀伤的复杂心情舍弃了自小长大的家,从这条小路走向社会的。

  “老的哪有不为小的着想呢?只是有时想得太周全了,把小的手脚都捆住了,小辈们也受不了呀!”鸿飞说:“父亲当年为我们安排得多周到!学校、职业选择、包括老婆都要他一斤包办,我可受不了……”

  在重归蓝屋,领略了弟弟那番“共叙手足之情”的真正含义之后,面对着这满屋子涉世不深的青年人,特别那做梦都向往着蓝屋生活的儿子,他感到有必要对他们讲一讲他的过去。他把传辉叫了进来。

  “……一九三六年,英王爱德华八世因为爱上一个平民阶层的女人,自愿宣布放弃皇位继承权,这件事留给我的影响太深了。可待我真的走出了蓝屋,我发现生活给我的,远远超过爱情本身所施于我的幸福。人生就是如此,有逆境、悲伤和痛苦,才显得更有意义,也开掘了人生的深度。不过,这恐怕唯有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体会得到!艰难的生涯,有时候会给你一个机会好让你认识自己……”

  象有一股温情的暖流在屋里荡漾,连起先一直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的传业,也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出神。白虹的眼神则随着芬的视线落到落地窗外那条泛着银光的小路上,她想到那束清香的插在玻璃杯里的石竹花,一首新诗的意境正在她内心酝酿。

  听了哥哥的经历,鸿基真有点羡慕和感动。假如此刻儿辈们要他谈谈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好谈呢?打“沙蟹”的门槛?探戈舞步?这些都是端不上台面的。离了这座赫赫有名的蓝屋和父亲传给他的那些钱财,他真是没什么值得夸口的。他这一生甚至连真正的爱情都没经历过;当初先是媒人送来一张照片,父亲点头后,他就每周晚上去她家吃一次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就象乘着车到站后就下车,没什么值得追忆,也没什么值得安慰。他承认自己算不上生活的强者。

  “看这些小家伙,听老话都听出神了!”他接下兄弟的话茬说,他觉得在这当口不讲几句,在小辈前是很失面子的“过不了几年,这里该轮到你们讲老话了。这幢房子还牢固着呢,看这窗框子,多结实,住到顾家的第四代第五代都不成问题。”

  “青年人……住这样讲究的房子,怕不合适吧!为了这,你们要付出的代价太多了!”鸿飞却意味深长地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楼主| 发表于 2013-4-28 21:08:20 | 只看该作者



  “地界税是大了些,整幢房子一个季度要近四百元的税。”鸿基表示赞同。

  “四百元贵什么?凡钱能买到的,都不算贵,我指的是另一些。”

  祭奠举行过了,条件也开出来了,这“回归”活动似乎该接近尾声了,连鸿基都按捺不住打了个呵欠--本没啥交往却要亲亲热热地凑成一家,够累了。

  好象该告辞了,连一直开在那儿没人看的电视屏幕上,也显示出最后一档节目了:新闻联播。

    “……各位观众请注意,现在有重要广播……”播音员反复广播着,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了。

  “各位观众,现在广播市人大代表和市政协委员名单……”

  鸿基万万没有料到,在一长串的政协委员名单里,竟有二哥顾鸿飞的名字。在他的印象中,二哥没什么功绩呀,会是同名同姓?不,不可能。看嫂子和二哥那神情,这象是真的。“我们顾家门风好,好门风呀,”鸿基真正得意起来:“我们兄弟俩都不赖呀,一个政协委员,一个工商联委员……”

  “你之为你,是因为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是因为我自己……”鸿飞心里忽然涌起了贝多芬的这句话,不过他没有讲出口,他挺顾着别人的面子。

  电视新闻结束了,这下可真该走了。走出那扇威严的黑铁门,芬突然意识到什么:“传辉,你和白虹自管自先走吧。”

  “不,”白虹急急地说:“我自己可以回去。谢谢你们,伯伯伯母,不久前我还以为,一切美好的永远只存在于诗中呢。你们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首诗,我会记住的。”白虹依依不舍地与鸿飞夫妇告别。芬催着传辉去送白虹,但鸿飞暗暗阻止了她,他已经发现他俩之间有点不对劲了。

  白虹走后,芬才问传辉:“怎么了,吵嘴了?”

  传辉苦笑了,没有勇气向父母讲出真  情,只轻轻说了句:“不是吵嘴,是我配不上她!”

  “因为我们没有房子?”芬怀疑地问。

  “不,恰恰相反,只是因为我……自身!”传辉沉重地叹了口气。曾有个姑娘对他如此一往情深,而且还是这么个有才华有性格的姑娘,而他,为了一幢蓝屋,竟把这一切若无其事地置之脑后了。

    “自己心爱的东西不晓得好好爱惜。”这是孩提时父母常教诲他的话,可轮到自己责备自己时,真不是味。

  瞧着儿子心力交瘁的模样,芬真心疼,有什么办法?每个青年都可能有这一段。过去了,他们就成熟了。看来这责任还在儿子身上。白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她还欠她一束石竹花呢!

  她挽着丈夫加快了脚步,让儿子一个人安静地想吧。这种时候,他们最好不要打扰他。

  “这下,你看到蓝屋的全景了?”丈夫问:“你喜欢它吗?”

  “很豪华!”

  “你是说它很美罗?”丈夫弦外有音地说。

  “豪华只是豪华,不是美!”芬狡黠地说。

  “看你还跟我绕口令。你后悔嫁我了?”

  芬亲热地捏捏丈夫的手作为回答。她记得刚才电视宣布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名单那阵,弟妇在一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脸部表情,她一定满以为芬会欣喜蔌狂。但芬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其实,这有什么好欣喜若狂的,芬从来不把这些作为对丈夫的爱的筹码。

  芬回头望了望蓝屋,她记起一句老谚语:要紧的是千万不要回头看。但是有时偶尔回顾一下过去,也不是没有好处的。瞧,淡淡的月光下,蓝屋外壁那层瓷砖正发着幽蓝的光。近日来,她怎么就光记着这层悦目的外壁,而把它的内部忘了?今天到里面去一看,她才发现,那座房子的内部已陈旧了。它老朽了,总有一天会倒坍的,她怎能再把儿子往里面送呢?

  冬夜的风真是寒入骨髓,传辉竖起衣领,还是感到寒气直往身子里钻。

  “离别的泪珠还没抹去,

    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悦!”

  这两行诗又在他心中悄然冒起,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做父亲的总是比较粗心,鸿飞弄错了他叹气的原因:“怎么,失望了?传辉,知道他们请我们回蓝屋的意图了?我早说过了,靠别人施舍是最靠不住的,不属于你的东西,人家随时都可以取走,决没有白白给你的事!”

  “别说了,爸!”传辉哀求地说。

  “不,我要讲点给你听听,你太年轻了!”父亲的声音在宁静的冬夜显得分外清晰:“什么样的环境造就成树木怎样的年轮。当爸爸的要至今还缩在蓝屋,那就不是今天的我了;你,也不是今天的你了!”

  “妈也不是今天的妈妈了!”芬深有同感地补充着。

  “叔叔愿意在你名下存一万元,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把这和爷爷的墓址联在一起。我们当然是不会贱卖自己的。我把爷爷的墓址告诉你叔了,至于这一万元,你决定吧。因为你已经二十七岁了。名户是你的,我们作父母的不好强加于你……”

  一万元!五千元搞个小家庭的基本建设,再有五千元躺在银行里生利息,他传辉从此可以过得很轻松了。他这下可真拿到那打开财宝的咒语了!可是,为什么他并不感到高兴呢?难道他真卑劣到会贱卖父母亲那段可贵的年轮的地步吗?假如他拿到了这笔钱,他将与谁共享这个欢乐呢?父母是决然不会的;而白虹,他可能再也见不着她了;那么还是与小朱、堂兄他们那帮子人了?上哪儿去百般无聊地喝上一顿,丁香花园?龙柏饭店?活见鬼!

  他木然地迈着脚步努力跟上父母。

  “我一直认为,青年应学着在可能的范围内约束自己的欲望。事实上,一切往往是从小小的依赖开始的。人一生中所受的诱惑多着呢,一点克制性都没有,这怎么行呢?”

  父亲讲得太对了,为了找到一点依赖,他竟押上了自己的幸福!




  下班了,传辉随着人群涌出厂门。

  几个姑娘吃吃地笑着与传辉打招呼。他是华昌厂老板的孙子这个消息在厂里不翼而飞,就象当初小朱找到了个洋爸爸一样轰动。常常有人指着他对别人介绍着:“喏,就是他,额角头高到天花板了。”还有人不理解地问:“你还来上啥班?吃吃老本就够了。”连姑娘们没事也要找个借口与他打趣。或许他总该心满意足了?他的宿愿实现了。叔叔说已给他开好了户名,一万元!但他却拒不去领。大伯下个月要从美国来探亲了,说是已给他准备好一份礼物。而今他可能什么都有了,就连房子,也有条件可以跟私人买一间了。可这就象往一只空碗里装东西,把那些市面上时髦的玩意都往里装:彩电、冰箱、双卡录音机,难道这就叫做幸福了?他跟自己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他在车站上候车,目光无意中扫过阅报栏,看到这期《百花》诗刊的目录已登出来了。他习惯地在作者姓名上浏览,果然找到了白虹的名字。这回登载的不是她的新作,而是她的译作:《雨珠》。呵,他想起来了:

  “雨珠不断滴落在我头上,

    别以为我这是在哭泣,

    逝去的爱情不会将我压垮,

    接踵而来的将是满天的彩虹……”

  谁在他后面急促地迈着步子,他回头一看,是白虹。她穿着蓝色羽绒衣,一双结实的平跟扎带皮鞋,朴素又大方,就象周末回家的大学生。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对他点点头,没走几步又停下来,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和他并肩走了。

  “你又有新作问世了,真替你高兴。”传辉真挚地说,“你真是个有心人,当初随便给你介绍起这首诗,你倒真把原文找了译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实在很喜欢这首诗,因为我也失过恋,”好象猜到他会误会似的,她赶紧声明:“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你的手怎么了?”她瞥见传辉包着纱布的手。

  “课题小组搞试验时,我使不惯车床,给划了一下。”

  “你参加试验小组了?”

  “大家一起搞点科研,这是一种很好的进修业务渠道。”

  “我得拐弯了。另外,请替我……保密……”她迟疑了一下,这样说。

  “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会提及有关……你……和我过去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脸红了。“我的意思是别在厂里谈到我的家庭。”

  一位农村妇女在沿街卖鲜花,篮里的塑料纸下,放着几束清秀悦目的石竹花。

  “请等一等,”传辉央求着白虹,快步去农妇那儿买了一束石竹花递到她面前。“为了我妈妈,请接受这束花吧。她一直为没实现这个心愿而遗憾不安。”

  “谢谢!”白虹接过了花,“再见!”

  传辉很想叫住她再问一问,以后,她还愿意在看电影时挨着他坐吗?可又觉得这简直象个闯了祸的孩子在上床前对父母要求着:“你们还喜欢我吗?”太幼稚可笑了!

  他失去了白虹,这是一个无法弥合的遗憾,即使他娶了位公主,即使他获得了整幢蓝屋,这个遗憾也是无法补偿的。他能重新获得她吗?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希望……

  他默默地走着,他已不是小说开头时的那个快乐的小伙子了。他成熟了,原先过于光洁白皙的姑娘般的前额上,起了一抹显著的皱纹。

全文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免费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