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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15: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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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与厌倦作战,他必须不断结交新朋友,不断弄点新鲜的洋玩意儿,不断光顾各种新建的、而且必须是尚未对外开放的宾馆饭店。有人劝他可以娶老婆了,他连声反对,天天守着一个女人看,看一辈子,这不更是折磨人的差事了?
这回,他很高兴能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从头表演一番世家子弟的气派。
晚餐毕,传业带着传辉一一见识了俱乐部里的弹子房、酒吧间,又把他带到饣卖部。正巧刚才传辉碰到的那对青年男女也在那边,传业很随便地往那男青年肩上拍拍,看来他们之间十分熟悉。
“哦,是传业。今天添了一道新的甜点,正宗法国式的‘沙弗兰’吃过吗?”
“上个礼拜在龙柏饭店就吃了,不怎么样。”
传辉弄不清他们这算是友好的交谈还是互相间在‘別苗头’。(上海方言,比排场,比阔气的意思。)
“介绍一下,我的堂弟传辉。”
两位青年男女马上滿脸生辉对传辉微笑,似乎已忘记刚才在餐厅里那挑战般的一瞥。传辉很惊奇祖父的妡氏于他竟具有阿拉亭神灯般的魔力。
越跟着传业转,传辉越自渐形秽。传业带着他来到一间游艺室,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顶端置着十只摆成三角形的瓶形木制品,传业递给他一只西瓜般大的木球:“来一局吧!”
“我……不会。”传辉惶然地退缩着。
传业做了个极漂亮的发球姿势,木球笔直地滾过去,一阵稀里哗啦,十只瓶狀木柱全被打倒。这一精彩表演赢得一群外国人的掌声,传业得意极了,他就喜欢这一套。传辉记起来了,《互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也有这种游艺,可叫什么名字?他不敢开口问,怕堂兄和小朱见笑。他以前所有的自伩和洒脫在这批名门之后面前彻底崩溃了!
在又转回小卖部时,金器部一枚精巧的金戒指吸引了他。三十五元一枚,好象也不怎贵?比外边卖的要便宜多了,样式也要细巧些,可这里要外汇兌換劵,他哪来的兌換劵?不过,这枚戒指多好看,哪天他要能把这样一枚戒指套在白虹手上就好了。总有一天,他要把她打枌得象刚才那位姑娘一样雍容华贵。他恋恋不舍地又瞟了眼那枚戒指。
传业看出他的心思了:
“想买一枚吗?没兌換劵?我给你換一些。”他爽爽气气摸出三十五元兌換劵。传业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优地位。
这下传辉可难住了,长到二十七岁,他还不习惯背着父母买任何东西,更何况是如此贵重的物品。再说,他每月工资向来一领到就交给妈保管。今天刚领到工资,还未交给妈就自说自话花掉了,回去怎么交代?可当着这么些新朋友的面用钱缩手缩脚的,多寒酸。还是买下再说吧,说不准以后的日子,根本可以不在乎这三十块四十块的……他横横心,数出三十五元,买下了这枚黄澄澄的戒指。
回到家里,快十点了,妈早已睡了,早上听说她今天有个大手朮,许是累极了。爸正在那架九吋黑白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足球赛。传辉弄不懂爸何以看得如此有劲:小小的荧屏里,那球滾到哪儿去也得找半天,这种球赛该看彩电,绿色的草地白色的球,一目了然,那才夠劲。不过他没有心思揶揄父亲,口袋里揣着那枚戒指,就象揣着个刺猬,真扎手。这……怎么开头说呢?
“爸,有这样种游戏,”他把锦江看到的新玩意讲了讲:“叫什么呀?”
不出他所料,父亲毕竟出于名门,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叫‘保龄球’,你打哪里又挖到这么个冷门货?现在的小鬼倒会白相,把我们年轻时的老古董都挖出来了。”
“保龄球”,夠新鲜的,传辉精通网球,甚至目前尚不普及的捧球,就没听说过这新名词。
“玩这种球我是老资格了。”谈起年轻的事,父亲兴致勃勃,把那架九吋的老爷电视机甩一边去了。
“怎从没见你玩过。”传辉感到二十七年来自己小看了爸爸。
“这种话只有你们才问得出。玩‘保龄球‘得啥代价?光那间房间、那些设备,讲究着呢。地板要光滑有弹性,还得牢固,一般人玩得起吗?你哪儿看见这玩意?”
“我……有个老同学在锦江俱乐部做服务员,今天,开了后门让我进去开开眼界……”传辉支支吾吾地有意隐去了“认亲”这一场,他意识到,爸爸要知道他如此冒然去认亲,定会生气的。可是那枚戒指,总该有个交代呀!他咬咬牙,索性把那个盛戒指的小缎盒掏了出来。“在小卖部,我买了枚戒指。”
父亲呆了呆,连母亲也披衣下了床。传辉这一举动好比在家里扔了个炸弹,他认命般站在父母跟前,话一旦说出来,心里反而坦然了。
“我认识了个女孩子。她是位诗人,你们读《百花诗刊》吗?最近每期都发表她的诗,今晚她在青年宫还有诗会呢。我……很喜欢她。”他理直气壮地说,同时心里感到一阵遗憾,今晚她正等着他呢。人家这是第一次邀请他,而他却负了她,说不定今天她在舞台上朗诵时,还在用眼睛寻找他呢。
“出手不小嘛。市面上那套大摆阔气你倒学得很快。就凭你一月五十八块的薪水,你还真下得了手买。”果然不出他所料,父亲冒火了。瞧这个“钢铁大王”的儿子,三十五元一枚的金戒指都会让他如此心疼。
父亲冷冷地说:“我看要靠金戒指来论的姑娘,也好不到哪儿。”
这句话把传辉激怒了,他跳了:“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不许侮辱她。”
父亲自感说漏了嘴,可还是竭力维护着当父亲的尊严:“问问你妈,那时商店里钻戒翡翠摆得琳琅滿目,你妈问我要过一枚吗?……”
还是当母亲的好,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好言好语地对儿子说:“既然买了,妈给你留心收好,约个星期天,我们请姑娘吃顿饭……”
“这……还早着呢。”传辉轻轻叹了口气。打去“锦江”开了眼界后,他更自卑了。想想看他传辉周围有多少竞争者,象白虹这样才貎双全的姑娘,肯定也有一大群崇拜者,这……将来谁知如何?还不宜过早确定关系呢。
“我条件不算好,人家愿不愿意跟我谈,还是个问题呢!”他闷闷不乐地说。
“你条件哪儿差?大学生、技朮员、再过几年就可以升助工,家里人口少,清清爽爽的……”父亲如数家珍般说。
“人家现在才不看这些呢。当然,要是我还住在蓝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象总爆发一样,传辉带着哭腔迸出这几天来埋在心里的烦恼、委屈和忿恨!
“你还在想着蓝屋?真没出息!”爸爸大为震惊。
“什么有出息没出息的。呆在这间用布帘子隔开的房里就有出息啦?放弃蓝屋就白放弃了,没有人会象捧杜芸芸那样来捧我们。”
“你给我住口!”鸿飞不能容忍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那些马路上闲逛的没知识的小青年才讲得出的话。“告诉你,亏得我们没住进蓝屋,否则,只怕文革中连命都保不住了。”
“可现在人家过得比你我都要舒服一百倍。”儿子讥讽地回答。
“你保证将来不搞文化大革命?”父亲依然振振有词。
儿子不耐烦地拉过棉被往床上一躺,心里却嘀咕着:“将来有一天地球也会毁灭呢,你不担心?”他没说出口,一来是因为他不屑于和这样一位寡闻陃见、不领世面的老父亲争辩;二来,一天下来,他实在也累了。唉,这些老年人的想法有多古怪,与青年格格不入,这就是眼下时髦的所谓“代沟”吧?父亲没看见,他传辉厂里工调的那番情景呢,为了一级半级工资而寻死觅活,相骂打架的可真不少呢。可父亲,对这大宗家产却视若无事,既非党员又不是领导干部,这悄媚眼做给谁看,真是!
母亲的手探过来替他把被子掖好,他很想亲亲这只手,可却裝出已睡着的样样。人有时真不可理解,尽管此刻他委屈的心灵十分需要爱抚,可不是母亲的手所能给予的了,在他这样的年龄,单是母爱已不夠了。他长大了,他成年了,他需要另一种生活,而不是目前这种动动就要请示汇报的男孩子生活。他真羡慕外国那些一到二十岁就搬离父母的青年人。这间用布帘子隔开的小得可怜的空间已容不下他这个男子汉了。
窗外刮着鸣鸣的北风,往日在这样的夜里,躺在松软的、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被窩里,传辉是最能体会到“家”这个字的全部含义的。可今晚,在他借着帘子那边透过来的微光打量着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用与窗帘同种颜色的布幔很艺朮地隔成两间的房间时,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家是那样寒酸!那架被母亲做的布套精心罩起来的九吋黑白电视机就是扔到寄售商店去卖也不会有人要,还有那拖得发白的多节的地板,漆都脫落的碗柜,说真的,碗柜该放到厨房去,可他们的厨房是八户人家合用,转身都不及,还搁得下碗柜?夠惨的了,钢铁大王顾福祥的儿子……孙子……的家!这怎么好意思请白虹上门做客呢?开玩笑了。
“怎么,不舒服吗,芬?”
幔子那边,鸿飞感到妻子叹了口气,马上不放心地轻声喚她。妻子有心绞痛,为此他晚上入眠总是很警觉。随着夫妇俩年龄的递增,他对妻子越发依恋了,甚至产生一种潛在的恐惧:十分害怕有一天与她分离。他俩各自都已过了退休年龄,可又分別为双方单位所挽留,难怪呀,一个四级教师,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护士长,现在正吃香着呢。有一次,他象个孩子样要求过妻子干脆辞掉工作回家享清福算了,为的是可以有更多厮守在一起的时光。不料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三天他就受不了,把张日报和晚报从头读到尾也打发不掉这一天,连妻子也尽找碴与他发脾气,于是他们又各自回去上班了。“天生的劳碌命。”他自嘲道。
“我在想,或许,是该和老家的人交往交往。”妻子说。
“你怎么也这样想!我们可不稀罕老家的钱!”鸿飞有点恼火了。
“谁提到钱了?我们年龄都大了,传辉又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个亲戚走动,将来我俩一命鸣呼了,传辉可也夠苦了。”妻子很委屈丈夫一点也不理解她。
“怕啥,他又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当父亲的依然不以为然。
“传辉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妻子沉吟着:“他那样的条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娶老婆也真难。”
“你尽管护着他。青年人就该自立,他有工资,怕个啥?我离家那阵,硬是一根线也不拿老家的,还比他现在要小二岁呢?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
“儿子跟你不一样。我们过去有我们过去的痛苦,现在的青年,也有他们的苦恼,喏,传輝要结婚,房子还真是个问题呢。你当时出走,好歹也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我们传辉要出走自立,怕只能睡马路呢。现今的姑娘,哪个愿意上这间用幔子隔开的新房?我家的面积算大不大,算困难也挨不上,要挨上分房子,比登天还难。传辉的抱怨,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也別这样悲观。看人家陆大为,不也美美滿滿地解决了。”
不提陆大为倒好,一提他,妻子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要我们传辉也象他那样搁到头发秃了才解决终身大事,那可夠惨了,我都先要哭死啦。”
鸿飞感到,妻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于是,他又抬出了最有权威性的一着:“那么你呢?我当初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蓝屋,除了一箱替換衣服,可是什么也没有呀!”
妻子心头一热,娇嗔地说:“看来天下也只有我这么个傻女人才会做这种傻事。”
“难道跟上我,你后悔了?”鸿飞开玩笑地问。
“后悔也没法啦,老了。”妻子含情脉脉地扫了丈夫一眼,但她情绪马上又坏了:“当初,我确信,我们不会永远在这间既无煤气又无盥洗设备的房里的,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熬着。果然,经济景况好了,可房子……看来还非老死在这里不可。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也要在蓝屋里强占一间下来,至少传辉结婚的房子有着落了。你还得替儿子想想。”
幔子那边传来儿子均匀的鼾声,年轻人就是这样让人羡慕,任什么事发生,都能留待明天再说。明天对他们,本身就是个美好的希望。可他们老夫妇俩,已过了那种倒头就能入睡的好时光罗。
所谓“六十而耳顺”,他开始设身处地逐句品味着儿子的话语。
不错,儿子要能分到老家一间房子、一 笔钱,婚事就准能顺当了。现代家庭的标准:一套象样的家具、一架四喇叭、一个电冰箱(七十五立升尽夠了)、再加一架彩电,当然最最重要的,得有住房。他还未老到稀里糊涂,学校里他所目睹耳闻的那些办婚事的年轻教师所忙碌的,不就是这些吗?说句良心话,这些青年也夠可怜了,这些要求并不过分呀,他们并不梦想挥霍无度,也不梦想周游列国,就这么些要求,充其量有五千元就能办到了。不过,要靠这些青年自己独立去操办这些,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但不能因为这样,青年人就可以不发奋、不向上,可以处处去向別人乞讨点什么好处来裝备自己的钱罐。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就为了要个老婆,上门向叔叔讨点剩饭余渣,这不把他当父亲的台给坍尽了?难道这几十年来他对儿子没尽到父亲的责任?难道他没能力尽父亲的责任而要求助于兄弟?不!儿子应当明白,生活不可能无限制地滿足人的每一欲望;反之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人生也只是一长串乏味的成功,或许,这点道理唯有经过了六十多年人生的他才能领略?他自个年轻时不也老梦想着跑马票大奨,梦想发财,梦想造一幢比蓝屋更漂亮的房子气气父亲?不过他不象儿子那样,总想依赖或求助于某人,他想的可全是凭自己的能力!
“去找找老三吧。”妻子又在唠叨了。
“让我去求他?”鸿飞火又冒上来了,难道连妻子都不理解他?
“不用求,就把我们儿子那份要回来,他有这个权利。”
女人怎么一上了年纪,心里就除了儿子外什么也容不得了。
“你认为我……对传辉没能尽力吗?”他有些伤心了。
“不……”妻子感到自己重重地挫伤了丈夫的自尊,但为了儿子,她还是硬着心讲:“可这样一来,儿子结婚的房子,总有着落了。”说毕,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又是这句话,唉,芬呀,当初她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毅然抛弃了蓝屋;谁料到今天,她与他之间起了少有的龃龉,却是为了要回到蓝屋。当然他很惭愧,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没有能力为家人弄到个更舒服的窩,但他已尽力了,怎么说呢?这好比是一棵树的年轮,传说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年轮就阔寬,干旱的年头,年轮就很窄。这和人的生命并无不同,人有坎坷,有顺境,而这些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疤痕,就成为我们自身,这是抱怨不得、也抛弃不得的;再说,他觉得自己对人生应付得还滿不错呢。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欣尝,他这一生,既没冲锋陷阵过,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发过大财,他只是在黑板前默默耕耘,教出来的学生有科学家也有副部长,当然还有流氓和小偷,更多的是与他一样的普通人。但他奋斗过,为爱情,为未来,不过他的奋斗史,是不屑于在儿辈面前大谈特谈的。
他清楚记得,九岁那年,蓝屋建成了。母亲牵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跟在父亲后面参观各房各室,口里不住啧啧地叹息着:“太考究了,罪过呀!”母亲出身贫寒,外祖父是爸爸的师傅,看着顾福祥聪明过人,就把自个十七岁的女儿许给他了,鸿飞的妈妈虽说大字不识一个,然而为人却十分通晓事理、贤惠大度。传说当初顾福祥误听人言,把用高利贷借来的五百元钱买下一堆无人要的生铁原材料,事后成天神情惚惚,口口声声说要跳黄浦去。那一天,父亲深夜未归,母亲抱着刚出世的大哥匆匆觅到黄浦江边,果然父亲正在江边躑躅,母亲上去就对父亲两记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还算是男人呢,遇到事就想一死了之,准备叫我和孩子给你收自己拆的烂污吗?”父亲神情恍惚地乖乖跟着妻子回家了。谁料半年后欧战激烈,市场上生铁原料没有进口,顿时显得紧缺吃香了,顾福祥也就此发起来了。事后他逢人就说:“亏得內人那两记耳光,我顾某才有今天呀,这叫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上天有时确实很不公平,也会把人逼死的。
虽说顾氏家属已搬进蓝屋,很有沪上屈指可数的大家族之称了(为了标明他的身价,头大字不识几个的顾福祥在蓝屋里忍痛置滿了古玩字画,乃至西洋的车料玻璃器皿和银器油画,一切应有尽有),但是白铁匠出身的顾福祥明白,人们背地都讥讽他为“暴发户”。在社交场合別人可以很自负地提到“家父”、“伯祖”,这之前还可冠以一大串官衔,而他顾福祥却不行,他的父亲、爷爷、爷爷的父亲,乃至爷爷的爷爷,只是无锡乡下默默无闻的种田人。幸好顾福祥还有两个儿子,他不顾妻子淌着眼泪的苦苦哀求,硬把两个儿子鸿志和鸿飞送进当时以校规严厉而出名的天主教会办的徐汇公学过寄宿生生活。自身文化水平不高的顾福祥当然不知道这个“三代才能造就一个上流人物”的法国沙龙里的规矩,可他明白,唯有这样才能彻底去掉那祖祖辈辈务农的顾家留给他后代的那股子土气。同时,他顾福祥也迫切需要脫胎換骨,做个名副其实的上流人。他算明白了真正阻碍他成为上等人的障碍,就是他那个梳着个土里土气发髻的不会跳舞不会弹琴的土老婆!言传不及身教,以后得让儿子尽量疏远着她点,否则也会弄得如此小家子气了。
打搬进新房子后,鸿飞鸿志弟兄俩不止一次见到父亲对母亲大发雷霆,看来父亲已忘却了妻子“两记耳光”的大恩典了。母亲整天被迫躲在三楼的臥室里,免得让父亲的朋友碰着见笑。可怜的妈妈,在这幢华丽的新房子里象个囚徒,不许亲自下厨做菜,也不许和自己的娘家亲人会面,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和两个儿子亲热一番都得偷偷摸摸,不能让丈夫撞见。,再说两个儿子穿上笔挺的校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俨然一副富家少爷的气派,再也不是从前偎在她身边听她唱儿歌、看她剪花纸样的儿子了!对他们她都有点生疏了!
在那个时候顾福祥当然滿可以另外娶几房年轻貎美的小老婆,不过他……没有,他毕竟是在残酷的人世中跌打过来的,每做一件事,他得考虑到下一步甚至下两步、三步。女人有什么稀奇?他滿可以用钱去买,可他缺乏的门第、高贵的社会关系,可不是钱能买到的。他的生身父母没给他倾注这样的血液,只能怨命,他当初没有发财时就只能娶进这样一个白铁匠的女儿,这也只能怨命,不过这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有一次周未,当鸿飞兄弟俩从学校回到家里时,佣人告诉他们妈妈走了。父亲给妈一笔钱,在远离上海的一个小城镇里买了一幢房子,从此与这个“两记耳光”救了他的结发妻子一刀两断,还请律师立了案。可当时他们只知道妈妈离开了他们,到哪儿去呢?他们问爸爸,爸爸却没好气地说:“你们只当她已经死了。”十一岁的鸿飞好容易才按捺住想往父亲肚子上一头撞过去的欲望,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对父亲泛起强烈的反感。
顾福祥不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给他带来他所缺乏的门第、上流社会关系的新妻子。这是一位北洋军阀时代驻欧洲某国公使的女儿,挑剔到三十岁还未嫁出去的老姑娘,她就是老三鸿基的母亲。
这位全盘欧化的新妈妈确实给蓝屋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耐心教会顾福祥使用各种刀叉,让他习惯穿西裝,教他跳华尔滋和探戈,还给蓝屋的客厅带来一大批社会上的名人淑女,但是她不可能给鸿飞兄弟带来母爱,特別当她有了自己的儿子鸿基以后。蓝屋于他弟兄俩,不象是家,倒象是个暫时歇脚的驿站,那时鸿飞就希望过,等他长大成人以后,他一定要离开这里,然后把妈妈找回来在一起住!那天晚上,父亲突然闯进来,他们正对着母亲留下的一张像片落泪,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拭掉像片镜框上的灰尘,然后若有所失地环顾一下这间房间,象是随便地说:“你们的妈,死了!”
两个儿子并未如他所料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抬眼默默地看着父亲。至今鸿飞还记得,他当时对父亲的憎恨超过对母亲死的哀痛!父亲一定也感到了这些,他悄悄地背转身子,平时挺得笔直的脊梁驼着,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是她自己太想不开,当初我跟她说清,她再嫁与不嫁都可以。房子、钱我都给她。谁料到她会……上吊?我那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可以有个光彩的外婆家!”
“妈之所以寻死,那是因为……没有人给妈两记耳光!”鸿飞冷冷地打断了他。
父亲如触电般转过身子,鸿飞清楚地看见,一阵抽搐在父亲脸上闪过。父亲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就走了,把房门带得重重的。从此以后,父亲老用这样的目光看鸿飞,这样的目光割断了他对父亲仅剩的那么一点天然的父子之爱。
十八岁他中学毕业了,兴致勃勃地和同学商量好一起去考南开大学,父亲却竭力反对:“怎么。将来打算吃人家饭?工程师工程师,离开了老板还不是饿死?”父亲早已安排好了,他这个二儿子该学法律;律师自己开业,用不着看老皮脸色。再说,为了和结发妻子散伙和独自呑并“华昌铁工厂”的产业,他让律师论去很可观的一笔,以后说不准还有多少事得求着律师。求人不如求己,干脆将来让自己的儿子作“华昌”的法律顾问。这时大邥已遵从父意赴美攻读经济了。这样经济和法律方面有两个儿子在扫驾,顾氏家族前景发达着呢。
可鸿飞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法学,他憧憬着自然科学,但这座蓝屋里的暴君专横地指挥着一切,包括儿子的志向。父亲的自私已达到了无法让人忍受的地步,为了他的产业,他断送了自己的原配妻子,还想支配儿子的青春!
“请你尊重我的意愿,爸爸,我札经成人了。”“放屁!”爸爸又露出白铁匠的粗话,当然是在新妈妈不在的时候。“老子把你养大了,你倒来给我谈什么‘意愿’的时髦名词,老子白给你吃这么多年的饭啦?看你这种屈死的家子气,跟你那只配受穷的死鬼妈一模一样!”
鸿飞阴沉的眼睛差不多冒出火了:“你再这样说妈!……”
父亲不敢重复了。儿子毕竟长大了,比他还高半个头,再说由于从小得到严格良好的教育,儿子身上自有一股英爽之气,大约就是人门所谓的“风度”吧,连当父亲的也自叹不如。不过,他毕竟是父亲,这幢蓝屋的国王,他知道怎样打中儿子的要害。
“你一定要坚持进‘南开’,我也不拦你,尊重你的意愿嘛。不过,费用我一概不负担。”
那时他毕竟太年轻了,他让父亲这一招卡住了,只能怀着无比羡慕的心情把朋友们送上火车,而自己,却留下了。朋友们安慰他:“別太难过,学工科学法律对你反正一样。”这句安慰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他反正是一位少爷,这辈子只要保住这幢蓝屋和华昌厂就行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昔日的同学经商的也有,继续深造的也有,从军的也有(此时抗日的烽火已燃起),尽管十分辛苦,简直象拚命,可他们在走自己的路。而他鸿飞却被塞入父亲的“雪佛莱”汽车每天被送到沪江大学法学系,强迫听令他生厌的法学课,为他的父亲而攻读着!
在沪江他算得上一个知名人士了,用当时他们的话说是一名“侠客”,在同学中有一定威信。不过他十分明白这里十之有八九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因为那幢赫赫有名的蓝屋。他家里有弹子房、网球场等设备,同学常爱上他家玩,父亲对这倒并不反对,反而正中下怀──沪江求学的都是沪上名流之后,儿子为他开辟了另一条社交途道,他正求之不得呢。此时此刻的顾福祥,再也没有人称他为“暴发户”了,他已成为一名真正的上等人了。而鸿飞为了努力忘掉生活带给他的种种不如意,自己也放纵在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生活之中。假如这时没有发生另一件意外的事,他和父亲的裂痕或许还会稍稍弥合,至少维持着父子关系而不至于决裂。
那天他和朋友们一起驱车去杭州游玩,回来的路上汽车翻了,他摔断了手骨,当场晕了过去。家里把他送入法国医院头等病房──並不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只是因为顾家的气派。迷糊之中鸿飞看到妈妈来看他了,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就象孩提时代他发烧时那样。不,这不是梦!那抚摸是那样真切,妈妈!他极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位漂亮的护士小姐在为他试脉搏,……她就是芬,就是这样带着无限的柔情和母亲般的爱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了。
住院期间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倒是新妈妈隔天来看他一次,客气得令他难堪,每次的探望反而弄得他如躺针毡,不自在得很。
那天刚送出新妈妈,芬就好奇地问:“顾先生怎么与你母亲这样生疏?”
“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妈过世了。”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向人吐露烦恼的欲望,于是他给她讲了他的孤单生活和那永远难忘的遗憾──没能把妈从冷宫里接出来。
芬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在世上也是举目无亲,十八岁就开始在这里自食其力挣饭吃了。她很同情他,从此更是着意照顾他。他们相爱了。然而父亲在他出院后已由新妈妈做媒,给他找了另一个小姐。于是,象他那种时代常有的事,他和父亲彻底决裂了。
顾福祥向来不做赔本生意,他确实为儿子伤透心了:“我不懂你还准备要什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蓝屋在上海也算数一数二,华昌厂在东南亚也有点小名气,俗话说,创共容易守业难,爸把你养这么大,花了那么多钱,不求你发展华昌,只要守住蓝屋,保住华昌……”蓝屋,又是蓝屋,为了头幢用十万块银洋造起来的房子,得赔上妈妈的生命、鸿飞的青春,还有他那宝贵的初恋!
“好吧,算我白养了你。你敢把什么野女人拖到我的家里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別想得到我一个子儿。”
父亲总是认为钱就能主宰一切。
“那我现在就走。”他坦然地说。
“等着吧,別碰得鼻青眼肿的再来找我。”父亲咆哮着。
“我要再跨进蓝屋,一定会比你富有一百倍!”鸿飞当即起誓,他要不成为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决不跨进这个门。他以他当时对生活的理解来向父亲挑战,象是为妈妈作了控诉,也是他挣脫这窒息人的蓝屋的呼号!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从那天起,他开始对自己真正负起责任。从前当他用羡慕的目光看別人开拓自个的生活时,未曾看到“自立”两字背后延伸开来的,是一条充滿艰辛的道路。当时,芬坚决反对他弃学求职,“你必须把剩下的两年读完,费用你別担心,你的未婚妻虽然没有万贯嫁妆,却有一双手,目前还可以赡养你呢!”
眼看着儿子真正迷上了那位孤儿院出身的护士小姐,顾福祥焦急了,他试着给儿子去了一封伩,隐隐道明只要他娶下那位董事长的女儿,依然允许他再娶那位护士小姐,对外可以说护士小姐是他们顾家的家庭护士。看到这封伩鸿飞脸都气青了,他不允许父亲如此践踏他的爱情,为了阻止父亲再三地干扰,他找了位律师在报上登了启事:从此与顾家脫离一切关系!
他在沪江的身价一落千丈了,他再也不是小开了。朋友们逐渐疏远了他,顾鸿飞也实在没闲工夫玩,他得拚命读书,为了将来的饭碗。同时为了减轻芬的负担,他还在一所私立小学里兼课。而毕业后的求职更是一件气死人的麻烦差事。没有头面人物的推荐,没有辉煌的家庭背景,就凭这张沪江的文凭,他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他试着上同学家想请他们的父亲帮忙,不料人家怕卷入他们的家庭矛盾而婉言推辞,还有人劝他向父亲认个错,回去算了,他听了这话起身就走。连着白跑了几天,他竟连累带气地病倒了。
“这个社会简直是个坟墓,人与人之间,象死人一样冷漠无情……这种日子哪是人过的!”他忿然地血芬诉苦。
芬只是微微笑着:“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小开,任什么东西人们都会乖乖地给你送上来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知道我当初的职业是怎么找来的?这点事就这么哇哇叫开了,还想干番事业呢!”她轻声而严厉地责备他,并且用一块滾热的大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脊背。奇怪,他再也不感到腰酸背疼了,也不知是因为她那入耳如同音乐一般动人的声音还是那块柔软滾燙的大毛巾。
“明天,我再去找,我就不信在这大千世界上,竟没有我顾鸿飞的饭碗!”象扔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举起双拳在床沿上猛打一阵,仿佛决心和命运对抗到底。
大律师到底没当成,倒是在一家私立中学找了个教员的职务,工资不高,但总算可以成家了。他们看中这间居住到现在的石库门前楼,朝南,二十五平方,对一个小家庭已足夠了。房子是差了点,环境也俗气点,但他们的能力只允许租这样的房子。
“暫时先委屈下吧,芬,等着吧,以后有朝一日我要给你盖一幢大洋房。”他深感內疚地对芬说。可他好歹有个自己的家了,要是妈妈还在人世,那多好!
一九四六年他们的孩子出世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家从此对于他更是宝贵、更是溫暖了。
然而就象鸟窩常常会遭到意想不到的伤害一样,他们的家庭也遭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两岁的女儿病了,是什么人听了都害怕的病──急性肺炎!那时的“配尼西林”(青霉素)什么价钱呀?得用黄金和美钞去买。一个小小的教员,哪来这么多的钱呢?孩子的病越来越重,绝望之余,他往父亲的写字间拨了个电话。
“哪位?”话筒里传来父亲傲慢矜持的声音。
他的手颤抖了,终于“卡嗦”一下子挂断了电话,等他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咽气了。
他再也没能料想到人生是如此地残酷!
他完全成熟了。牙齿被打落了,他学会连牙带血往肚里咽。走出蓝屋以后,他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坚实的肩膀不仅承受了失去爱女的痛苦,还成为歹不欲生的妻子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的前额过早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
但是,客观地说,走出蓝屋后的生活,也给了他许多宝贵的东西。
他是一位中学教师,从前人们叫这为“吃开口饭”的。教师的生涯,就和撒落在他身上的粉笔灰一样清白而没有一点油水,在他的志向中,从未想到过要做“教师先生”,可当他在黑板前上了一堂课后,他就立志要把这项“行当”做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对这些学生负责。当时在他,只感到找着这个饭碗不容易,为了芬,他得小心谨慎地捧着这个饭碗。另外,他毕竟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也曾热泪盈眶地熟读过《总理遗训》,如今做个微不足道的小教师,也不敢把“天下为公”之语相忘。而且,长间的教学生涯、与天真无邪的学生们的长期相处,他已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职业。近四十年的教育生涯使他在本区的教师队伍中颇有威望,在不久前的一次普选中,他被光荣地选为区人民代表。尽管这个升官不发财的苦差使,整天所忙碌的是哪家学校的房子需修理而没经费、哪个中学邻近的工厂整天对着学校放“毒”气,连儿子都不屑地嘲弄他:“你这位人民代表怎么连辆小轿车都坐不上,成天轧公共汽车!”为了这几句话,他差点没让儿子吃巴掌。现今的年轻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沾上那种玩世不恭的习气,讲话轻飘飘的,看着实在让人搖头。
鸿飞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没想过要求个啥一官半职的,现在人们看得起他,委托他帮着办一些事,他当然应该尽力把这些办好,什么叫“受人之托”,那么大个国家,有些事当然得靠大家相帮着办一点,光靠上面几个头头,忙得过来吗?蓝屋从前连佣人在內才十来口人,也得有个总管家呢。
“中国的知识分子夠可怜的了,就那么老实巴脚的,还要搞他们,弄得他们这三十年来一道道过关卡似的,……”传辉有时瞧着父亲“卖力”得脚也跑肿了,嗓子也讲啞了,免不了也会半心疼地发几句牢骚,“湊合着干几年算了,爸爸,何苦这么卖力?”
这种年轻人讲话总这样冲头冲脑,鸿飞听了心都直跳。这种话在他是无论如何不敢讲的。这三十年来他确是让政治运动给搞得胆小谨慎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是学不会“湊合”这两个字的。做事嘛,要么不答应下来,答应下来了,就得象象样样干。
就这样,他以他的踏实和耿直,赢得了人们对他的尊重。为此,他內心感到非常安慰。
这一切就构成他顾鸿飞的年轮。还是这句话:好年头,坏年头,或宽或窄的年轮,就形成了他特有的年轮,这就是他的“自我”,谁也抹煞不了,谁也替代不了,无论是他儿子,还是他的父亲。
儿子生活在又一个时代,面对着许多他当父亲的从没遇到的难题,或许他确实无权过于干渉他,就象当年他自个的父亲无权干渉他想做的事那样!
顾鸿飞索性披衣起床,拿过儿子买的那枚戒指细细端详着:这枚戒指无论是成色还是式样,都大大不同于过去的戒指,可总还是出自一双灵巧的手。这犹如人生一样,任凭时代有了多大的改变,人们心目中的道德准则,诸如刻苦、俭朴、自立,总是改变不了的。他不同意现今的一些青年同事,包括他儿子,把他几十年所养成的一丝不苟、勤俭省用的工作和生活习惯,说成是老年人的“僵化”、“落后于时代”,甚至堂而皇之把这也列为“代沟”的一种表现。对这,他是坚决不同意的。
就如眼前,为了让儿子过得舒服点,为了让他能顺利地娶上个老婆,要他违背年轻时立下的誓言,去向蓝屋里的兄弟求一点施舍,他决不不!
他轻轻推推芬,他很想把这些对芬说一说,他习惯了干什么都要在芬赞许下进行。可芬没睁开眼睛,她裝作睡着了。
鸿飞烦闷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又开始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年轮。每数一遍,他就感到內心踏实一点,他终于入睡了。
在儿子和丈夫均匀的呼吸声中,芬反而毫无睡意,象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无时不在操心着儿子的婚事。她不是那种市井之辈,可是有时舆论的力量可也真厉害,连向来通情晓理、受过极其良好教育的芬都顶不住。可不,那天医院午休时,一位行政干部偶然讲起有个女孩子,模样如何好,人又是如何聪明,还是外语学院的毕业生,其家长想为女儿择一佳婿,芬当即开玩笑地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岂料这位当年开口“我是童工出身”、闭口“三岁跟父亲讨饭”的行政干部却不屑地一撇嘴:“人家头一条要找有房子的,还得有海外关系……”芬听了,心里直为儿子叫屈。她不能忍受,她的儿子就该比別人矮一截。当她委屈地向丈夫谈及此事时,丈夫还笑她太孩子气:“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可她,还是忍受不了,一直气了几天。
儿子今天一席话令她心里起了一股悔意,不是后悔嫁给鸿飞,而是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轻易就将这份家产拱手让出。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丈夫当时是一位腰缠万贯的纨裤子弟,她极有可能回绝他的爱情的。在教会医院里,富家子弟她见得多了,其中也不乏向她求爱的。嫁一个公子哥儿,可以说是当时她们护士小姐最好的出路了,不过她不这样想,她信不过这些轻飘飘的少爷们,就是对鸿飞也不例外。她迟迟没答应鸿飞的求婚,她最后嫁给鸿飞的决定,还是在鸿飞与他父亲闹翻了后作出的。想想看,一个男人,为了她,把金钱地位门第通通都抛弃了,这还不值得爱吗?而今天儿子却恰恰因为缺乏这些,而在恋爱上遇到障碍。唉,生活,真难呀,就象一块永远不足尺的料子,做了这样缺了那样,总难以面面顾全。
对了,儿子刚才说起的那个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会写写诗固然难得,然而这样的姑娘眼界必定也不低,自然,要儿子还住在蓝屋,这些都不成问题了。她向来不反对青年人自立,怕儿子奋斗一辈子也斗不出这间前楼。大家都在称颂里根的儿子排队领失业救济金,可各人的背景不一样。儿子传辉只要不扔开这只摔不破的铁饭碗,自立与不自立,全一样,除非有一笔飞来的横财,否则是不会改变他的生活处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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