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能够讲一讲你母亲饿死的情况吗?
李: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守寡,把我一手拉扯大。
我在雅安有个表嬢(姨娘——编者),我经常星期天去她家。59年11月,她来校喊我去她家,说她妈、也就是我二家婆(外婆,下同——编者)从荥经来了。二家婆和我家住一个村,她告诉我,我妈死了,要我赶紧回去。
我五内欲摧,赶回离开约半年的家。公社化后,我家属城关公社同心管理区第二生产队。
大清早我回到家,眼前的一切使我大吃一惊,四壁全空,门、窗、家具,被洗劫一空,房子拆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个露天坝。
我感到天旋地转,扑到母亲睡过的地方,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我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叔父家挨着我家住,他家的房子还在。叔母走出来,要进屋坐。”
我问叔父:“幺爸(叔叔,下同——编者),我妈怎么死的,得的什么病?”
“龙生,你叫我如何说?你看我的样子,脸是浮肿的,脚是浮肿的,一按一个窝。你要问我什么病,他们说叫水肿,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有粮食吃,就会好起来。要我说,这叫饿病。你妈是饿死的!”他说我妈死了一个星期。
我责问他:“人死了一个星期,你们怎么不给我带个信,或发个电报让我回来,最后见母亲一面。我父亲死得早,我妈苦死苦活将我养大,多么不容易啊。她连唯一的独生子都没见一面就死了,难道她一点也不想我?”
“谁说她不想你?其实你妈死时清清楚楚,不要你回来,是她的主意。她昏迷时候,还多次叫着你的乳名‘龙生’。醒来我们问她,是不是给你发个电报,她却摇着头说:‘不,不要他回来,要他好好读书,不要耽误功课。不要误了他的考试。’她只要我告诉你,好好读书,她说总算将你养大成人了,总算没辜负你父亲。要你为你父亲争气,为李家争光。”
我大哭起来:“幺爸,无论如何说,你们应当让我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没见我,死前有多么痛苦吗?”
面对我的抱怨,叔叔很心痛地说:“孩子,让你回来见她一面,你能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她的性命么?你妈说过‘不要让我的龙生儿回来,跟着受罪’。她很明白,荥经饿死人这么凶,她怕你回来也跟着死在这里啊。她苦死苦活为的啥,就是为了保你这根李家独苗苗。”
叔叔告诉了我家乡大灾难的惨烈:
秋收,粮食都交国家征购任务了,社员一天二两打面茶汤。过不到十几天,食堂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就连面茶汤也断了顿。
人们饿得到处找吃的,吃鹅香草、水芹菜、牛楂口、绿耳菲、苣麻叶,蕨基根、蕨基苔、枇杷叶、茨瓜、糯米菜根、树皮、泥巴。
这么严重的灾情下,政策还规定:不准社员家私自开伙。凡有家里冒烟者,就是“破坏公共食堂”、“反对三面红旗”,干部带民兵冲进家去,连砸带打,罚跪、吊打、捆绑,花样百出。
很快,乡亲们一个个浮肿、倒床、死亡。村上好多家全家人死绝。
隔壁郑烈文家,九口人饿死七口,儿子逃荒,女儿嫁人。管理区民兵连长杨友青,全家五口人,饿死四口,只剩下一个女儿,半死不活的。陈明义抗美援朝转业回来,一身力气打得老虎,断粮几十天,还是饿死了。
那时候村上的人饿死了四分之一,还在继续大量饿死人。
我母亲死于1959年11月,活了五十五岁。
叔叔说: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你母亲总还比我们好,她死了,总还有我们给她收尸埋了。可是,我这个样子,哪天死也不知道。到我死时,谁来为我收尸呢?这是在劫难逃啊。你别伤心,明天去母亲坟上垒垒坟,吊唁一番,也算尽你的孝道。”
母亲的一生,是为我牺牲的。想起她那些戴月披星忙里忙外的日子,想起有人劝她改嫁,有人劝她搬下乡去住时,她表现出来的坚决。无论什么艰难困苦,她都忍受了,只为我成有用的人才。
我家的房子拆了,母亲饿死了,我已经真正是家破人亡了。
当时我想:杀我生身之母,屠我父老乡亲,害我亿万生民,毛泽东的治国政策,仇比海深。
杜:你们公社反“瞒产私分”搞得狠,你了解情况吗?
李:我亲眼见到反“瞒产私分”的一个场面。
我给母亲上坟后回雅安。经过公社,看到正在开大会,搞反“瞒产私分”。我仔细听了一阵。
台上在批斗一个讲北方话、带眼镜、干部模样的人,他因说过荥经有地方没粮食吃,人们吃蕨基根、枇杷树皮,被打成右倾分子。台上主持人喝令他跪下,一些干部和积极分子冲上去就拳打脚踢,要他承认说的那些话是造谣,是攻击污蔑党的“三面红旗”。
他被打倒在地,眼镜摔在一边。但我亲眼看见他正气凛然地坚持说:“我说的是实话,荥经好多地方食堂断粮,社员挨饿,饿死了人。”他不畏强暴、坚守良知的形象,令我肃然起敬。当时我心里说:这才是人民至上的好官!
还有一个令我敬佩的好官。
荥经是所谓“和平解放”的,继卜毅民之后,刘恩为第二任县长,后来调到地委任宣传部长。
我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1953年六一儿童节,他接见全县少先队员代表,我是代表之一。第二次是1959年我在雅安师范读书时,听他做过时事报告。第三次是1987年,我到雅安地区科委办事,路上见到他。
1959年上半年,刘恩带通讯员到荥经。路过高梁湾时,见一个推鸡公车的人,倒在地上。这人是肖世福,他给我讲的。刘恩和通讯员上前抢救,将他救活过来后,问他怎么会倒在地上呢?肖世福说:粮食不够吃,是饿的。一路上还见到倒地的人,刘恩感到荥经问题严重,决定在荥经作一次调查。
在五宪公社调查几天,发现食堂缺粮情况严重,农民吃野菜、浮肿、倒床。他感到很沉痛,决定将调查情况向地委汇报。
当时陪他调查的人,是因在大矿山炼不出钢来被打成右倾下放到管堰的原副县长庹开云。庹开云对我讲,他曾婉转地劝刘恩说:“刘部长,你不要拿去说,这恐怕对你影响不好。就是要反映,也不能由你去说,应该由我们下面的人反映才是。”
刘恩毫不含糊回答:“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为老百姓的。现在,老百姓这种情况,我能不说吗?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就是要我们说实话,说真话。”
回到雅安,他将荥经县缺粮问题,向地委作了反映。
庐山会议,说真话成为滔天大罪,毛泽东把讲真话的彭德怀等人打成“右倾反党集团”。在雅安地区反“右倾”三级干部大会上,他被打成“右倾反党”份子,在大会上遭到批斗和毒打。此后,又在全地区“巡回”批斗,尤其是荥经县,从县、公社,一直斗到管理区。
据参加过地区三级干部大会的人告诉我:大会点过刘恩的名,就把他弄到台上批斗。事先安排好的五个打手,都是荥经县的公社书记。他们对刘恩拳打脚踢,逼他承认:说荥经缺粮,是攻击党和“三面红旗”,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攻击。他几次被打倒,眼镜也被打落在地。但刘恩仍不屈地说:“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一个共产党员要说的话。”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敢于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人!
杜:你了解城关公社人口死亡情况吗?
李:刚公社化的时候,城关区叫红色卫星人民公社,下分青仁、同心、新南、蔬菜四个耕作区,所属16个耕作队,19个公共食堂,六千多人。59年冬到60年春,人口急剧大量死亡,一直延续到62春荒。后解散食堂,实行生产自救,允许社员开荒渡灾,情况好转。
但是,当年冬天又反“资本主义道路”,反“私开乱占”,把农民的粮食搜刮一番。年底的冬荒,持续到63年春,又发生死人现象。
王文才写过一篇文章:《城关区人民公社化回忆》。他说:从1959年9月,到1960年11月,城关公社共减少213户,减少人口1643人。他说,城关公社到60年12月,共死了1800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