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启,1934年出生,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清华大学党委原副书记。1983年任深圳大学党委书记、第一副校长。1985至1989年任深圳大学校长。现为深圳市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董事长。
时间:2009年2月17日下午至19日下午
地点:深圳市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访谈人:杨继绳
杨:在1989年的政治风波中,听说你受到处分,处分之重,在大学领导中是少有的。你能不能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
罗:好。1989年“六四”世人皆知,由北京学生、群众悼念耀邦同志开始,逐步演变为北京各高校学生“反腐败”、“反管倒”的学潮,并迅速席卷全国,最后将其定性为反革命暴乱被镇压。深圳也当然会卷入其中,不能幸免。但是深圳大学在整个事件中出现的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四月份深圳大学还很平静。4月15日耀邦逝世后,深圳大学才有悼念活动。直到9月份新学期开学,整个期间深圳大学本科只停课一个半星期。我一号召回来上课,大家都回来了。专科(半工半读)一天课没停过,图书馆、电脑中心一天也没有停过。
事后第一个整肃深圳大学真是没有道理。广东省委派人到深圳大学收集情况,在学生中也收买一些材料。有关我的情况一条10元钱,重要情况一条15元。如5月20日有学生找我,说鲍彤要我给他打电话,让我跟他联系。我没有注意这个学生是谁,只把这个学生给我的条子往口袋里一塞,没有给鲍彤打电话。因为我不认识他。这个情况也有人报给省委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1987、1988年,有媒体批评深圳大学党的工作。但是有的领导却表扬了,说深圳大学的改革是对的。1988年胡乔木来深圳,我犹豫见不见,深大干部说:“别理他,左得要命!”我说,见一见,听一听意见也好。胡乔木到深大,还说,深大党的工作做得好,把灰尘都扫掉了,干净了,这就好了。
有史以来,对所有的改革必然会有褒有贬,但孰是孰非,历史自有公论。
杨:你说的党的工作,具体是指哪些方面?
罗:主要是想改善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党的形象。
杨:你对党的领导方式进行了哪些改革?
罗:在清华时我就对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等方面有想法。我觉得从反右及文化大革命以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党已慢慢脱离老百姓,高高在上,并逐步蜕化为特权的党,寄生的党。政府靠纳税人的钱养着,这是应当的;党靠纳税人养着,算什么事?清华有《教师工作六十条》。这个文件规定,教师党支部书记减少三分之一工作量,我就觉得不对。我来深圳想改变这种作法。1985年整党学习,深圳市委每个办公室都贴上条子:“下午整党学习,有事请明天再来”,他们半脱产整党一个半月。对这种作法我很不满意。
深圳大学规定:政治学习、组织生活和整党学习都不许占用工作时间。市里要求我们整党学习一二百个小时、全脱产要一个月,半脱产也要一个半月。我们没有这样做,而是不占用工作时间,搞了个周末党校。把午休取消了。每天增加半小时工作,把星期六下午也空出来了。周末党校星期六半天、星期一整天。还搞了个党员阅览室,在那里学习整党文件。文件很多,其实有的原来学过。党员阅览室全天开放,教师党员随时可以去看。规定每个文件学习多少时间,每人一个手册,看完文件就在自己名字上打勾。党员分三批,每批两个月。这样做没有占用教学时间,效果很好。只是党员干部辛苦一点。
同时,经过省委和市委领导同意,我们还把深大党委组织部、宣传部和统战部、武装部都取消了,只设一个党办,而且组织部和人事处,校办和党办沟通协作,这样精简了机构提高了效率。我还主张不要强化党的机关工作的神秘性,不设保卫处,只设环保处。所有党的干部都由有行政职务的干部或教师兼职。没有全脱产的党的专职干部。党委书记可以是教书的,也可以是扫地的,都有自己的工作,自食其力,有自己的工资。解放前地下党员还拿出工资来资助党的工作呢,取得政权以后却要靠国家财政养活,这不应该。清华规定党的干部减少三分之一的工作量,我们倒过来,要增加工作量。党员干部的平均工作量要比党外教师职工的平均工作量要高。如果低了,这个支部就不合格。做党员就得辛苦一些,就得多做些工 作。在深圳大学,我这些做法党内外都认可。
1987年我去美国访问了几所大学,其中有三所教会大学。10月底回来召集党办的干部开会,我说:“这次出国使我非常震撼。在某些方面,我们共产党不如美国教会。我看到三所教会大学,所有的校产、校舍、设备都是教会出钱。我们党出钱了吗?教会还设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令我最感动的还是全体教职员工都是教会的成员,教友,都是义务地工作。我看到一个花房里有位老人在修剪花枝,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78岁。原来他早就退休了到这里来义务工作,是教会派来的。
而我们的党吃人民的,拿人民的,什么也不给人民,还要人民热爱我们、听从领导,这样能行吗?能长久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因此,我在深大开会,提出四条建议,希望大家支持:第一,从1988年1月1日开始,学校取消党组织的活动经费拨款,由党组织自筹资金;第二,1989年一年内创办一、两、三个党办的企业,自己养活自己,为党组织提供活动经费;党办企业必须奉公守法,不能利用党的权利,占用国家资源;第三,从1990年开始,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立共产党的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第四,1991年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共青团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
我讲完后,大家都表示赞同。党办主任唐才儒给我一份资料:1957年苏联共产党的活动经费70%来自党办企业。我说:我们差距太大了,不得了啊,我们得下决心搞。从1988年1月开始直到我下台,我一直努力做这件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党组织的活动经费确是自筹的。
我采取“三上三下”的方式进行整党。我先写了个整党检查,放在阅览室让大家提意见(真有人给我提意见),这叫一下一上。根据大家提的意见,反复改三次。然后在大会上说:这是我第三次检查,这三次都有书面检查放在党员阅览室,请大家看过,提过意见。现在再征求大家的意见,还要不要我再作一次面对面的检查,面对面的听取大家的意见?下面说:不要了,够了。
深大从建校开始,就不断地在推出改革举措。深圳市委开始对我们的改革不放心,总派人到我们周末党校来检查,他们看得认真。梁湘同志就认为我们搞得不错,有一次市里开会,他让我作个发言讲一下。我发言时放了一炮。我说:“这是我们由革命党变为执政党的一个大问题。我们不能变成特权党、寄生党。”我讲到市委有关部门门口贴“下午整党学习,有事请明日上午再来”的条子说: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能说“今天下午政治学习,有仗明天再来打”吗?台下开始哄堂大笑,过后突然一点声音没有了。会后有人说:“你今天捅大漏子了。专职做党的工作的人恨不得把你吃了。你好办,你有专业,别人怎么办?”我问他:“你的看法是什么?”他说:“我支持你的看法,但我不敢说。这股力量太大了,是惹不 得的。”
这件事后来(特别是“六四”以后)成了我“取消党的领导、淡化党的领导”的第一大罪状。他们说:取消党的领导,连党的经费都取消了,还不是取消党的领导?工作组把我送到丛化“反思”,并组织深大师生对我进行背靠背地揭发,但据我所知,没有党员批评我的这些做法。
其实,“淡化党的领导”这句话赵紫阳讲过,我没有讲过这句话。我是讲党的机关、党的机构要简化,党的形象要改变。但是我认为,这句话没错。
杨: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批判你?
罗:1987年1月17日,我去广州开会,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汽车,我感到不对头。没有人打领带,都不穿西装了,互相不说话,很紧张。当天晚上广播耀邦下台,大家都没说话。第二天在省委礼堂开会。广东省委书记林若在报告中说:“胡耀邦淡化党的领导、取消党的领导,我们这里没有这种现象?不会没有的吧?深圳大学罗征启来了没有?”我举手,表示来了。林若接着说:“你在深圳大学搞‘三化’党的活动业余化,党的干部兼职化,为党工作义务化。你这就是淡化党的领导。”
散会后出来,谁也不理谁,相互间不说话。开了两天半小组会之后,第三天,林若派两名干部找我谈话,他们说:“罗征启同志,林若书记在大会上点了你的名,批评了你淡化党的领导的错误,你到现在一言不发,现在该向组织有个交代,表个态吧?”我说:“我怎么交代?你说我淡化党的领导,你得拿出证据来,先不说这句话对不对,请你们先说明,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文章中讲过或写过淡化党的领导?”他们说:“你没有听说过?”我说:“听过。是1月18日林若同志在会上讲的。你们也在场,应该知道是谁说的,你问林若好了。他说罗征启淡化党的领导,罗征启没有说过,那就是他说的。”
杨:2000年5月28日我访问软禁中的赵紫阳,还是林若买的录音机。去年林若还托人要我的《墓碑》一书。这两件事说明,林若是同情赵紫阳的,也不会很左。他为什么对你这样?这中间有没有“陈办”的作用?
罗:“陈办”有没有作用不好说,我没有根据。你说林若不左那是退休以后,在位时就不一样了。在党的领导这个问题上,我是另类,他们总是找机会批判我。宋平在一次讲话中说:在这次事件(指1989年政治风波)中深圳大学出格了。
新中国的改革总是要踩着线走。没有领导吭声,就能走得远一点。领导瞪你一眼,咳嗽一声,你就退回去。改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前进的,一帆风顺、大踏步前进的情况是没有的。但是89年时,党突然撤回来了,我来不及撤,因此就叫“出格”了。别人退回去了,我退不回去,就晾在这里了。
1987年胡耀邦同志被罢黜之后,林若点了我的名,我和深圳大学渡过了艰难惨淡的一段日子。梁湘时代深圳市委、市政府的一些老领导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常委副市长邹尔康同志奋力保护着深大,但是到1988年,邹尔康同志也调到海南去了。
杨:1989年春天深圳大学发生了什么事情?抓你什么问题?
罗:4.26社论广播后,学生闹起来了。我会见学生代表时说:“你们在学校关起门来闹我没意见,你们一出校门,涉及到上层,涉及中央,我肯定要下台,上级不免我的职,我也要辞职。1986年12月你们游行是我的错,我有一个条例定得不合适。你们上了街,堵塞了交通,砸了一辆车,那时我还可以做工作,保护一下你们。这一次你们闹过了头,我肯定要下台,我下来了,就没有人保护你们了。”这一次我基本把学生按住了,没有出去。
4.26社论之后,全国各地主要的大学都卷入了学潮中,其中学生没有上街游行的除了深大以外,几乎没有。
直到5月17日,因学校无法再阻止,深大学生才第一次上街游行,而且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现象。
5月中旬,北京学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绝食。深圳大学的教师学生联合召开记者招待会。我没有参加,按规定香港的记者是不能来参加的。主持人首先问:“这里有没有境外来的?”有一位记者说:“我是亚洲电视台的。”主持人说:“对不起请你们退席。”亚视记者当场退席,但听说后来又进来了,情况混乱,没人管。当晚亚视播了。这也算成我的一个问题。
记者招待会的“温度”越来越高,控制不住了,大家要出去游行。学校挡不住了。打电话请示市里,得到的答复只是尽量“挡住!”市里要求我们“挡住”学生,不要上街,但游行队伍走到市政府门前时,市政府派人送去水、食品,并且派车将游行队伍拉回学校。
这时,深大学生的情绪逐渐变的激烈起来,我要求党员不要参加游行,要求团干部不参加游行,要求党员团干部守住学校。到5月19日北京宣布戒严,深大就守不住了,有学生把烧着的报纸从楼上往下仍,很乱。我请最激烈的同学代表到二楼会议室,请年轻的教师帮助我安抚学生,其中有刘会远(刘会远是谷牧的儿子,组织能力很强,在学生中有威信)。刘会远对学生说:“戒严这事儿,你们想一想,谁有这么大的权利定?肯定是邓小平决定的。邓小平定的事儿肯定是不会改的。劝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当晚,学生仍决定第二天要去游行,我明确表示不让党员干部出去。
第二天学生要出去,我阻挡不住,又怕他们出去太乱,就说:你们最好选好自己的指挥,我还派一些非党员的行政干部和车子跟着。结果这天游行秩序很好。这天晚上,市委副书记秦文俊、副市长李传芳及市里一些领导同志来到学校,表示感谢和慰问说:“感谢你们,深圳大学的游行队伍十分整齐,秩序非常好,连地上的垃圾也扫干净了,影响很好。这样的游行队伍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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