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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请客
这个周末,张莉特地去买了很多菜,星期天中午不到十二点,就在厨房里忙开了,我在旁边兴高采烈地给她打下手。“你去把香菇泡上。”“打两个鸡蛋……还是三个吧,别忘了搁盐。”“倒点生粉把肉拌上……再倒点……够了!你倒太多了!”“唉,你怎么笨手笨脚的……算了算了还是我来,你去削几个土豆得了,别割了手。”
我全神贯注地跟着她的指挥,还是手忙脚乱,心里比在驾校第一次学开车还紧张。夏天围在热腾腾的灶台边上,更是满身的汗。最后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你还是去洗个澡吧,把T恤换了,一股子汗味儿。”
我垂头丧气地往浴室走,听见她在后面接着说:“洗完后你去买个西瓜,别在厨房添乱了……哎,把门带上啊!真是的,油烟全进去了!”我忙不迭关上卧室的门,将她高亢的呵斥声关在外面。
痛痛快快冲了个冷水澡,顿时精神焕发,擦干后想起张莉的吩咐,开始在五斗橱里找干净的T恤。我一时想不起她东西是怎么归置的,正要去问忽然想到她刚刚警告我别添乱,于是在几个抽屉里乱翻。
忽然我在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好奇地拿出来看。地址是来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院,日期还是最近的,就是上个月。我觉得有些纳闷,德大奥斯汀分校给她寄这个干嘛。捏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不少材料,正要打开看,听见张莉在门外的声音慢慢接近:
“李卫东,你在不在洗澡啊,怎么没动静了?”
我赶紧将信放回原处,拉开另一个抽屉。这个时候她已经把门打开了,“你干嘛呢?”她的声音有些狐疑。
我不敢回头,装做忙着找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搁哪儿了?”
“最下面一个抽屉。左边。靠里。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张莉一副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口气。
“噢。”我马上蹲下身,从最下面的抽屉里胡乱拿了件T恤套上,回头看去,她已经离开了。我不敢再去翻看她收藏的信件,心慌意乱地赶紧出门。
晚上,许丽娜准时到达。看得出,她很高兴能被邀请作客,来之前精心打扮过,新换的大花裙子,脸上搽着淡淡的妆。一进门,她把两个塑料袋递给我。张莉一看便说:“哎,你怎么这么客气,来吃饭还自带酒水生果啊?”
“哪儿啊,不过是顺便到沃尔玛买的,这不是庆祝卫东拿到绿卡了么。特意买了葡萄酒,没买白酒啤酒,既不破坏体形也不容易喝醉,还能美容呢。水果也就是些葡柚,很好吃的。”许丽娜笑嘻嘻地回答,我知道她是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心中暗暗感动。
一进来,看见满桌的菜,她就连声赞叹,“张莉你好厉害啊,这一桌子菜都是你做的?天哪……好香好香……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都弄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张莉也显得很亲热,仿佛她们一直都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坐下吃吧。”
我打开葡萄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张莉倒上。“你怎么回事,应该给客人先倒啊。”她立刻皱着眉。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还用讲那么多规矩吗,再说你今天那么辛苦。”许丽娜忙打圆场。
“是啊,你今天劳苦功高,当然应该给你倒。”我一边倒一边跟着讨好地说,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张莉白了我一眼,没搭理我。
三个酒杯都满上以后,大家一起举杯,许丽娜首先说:“先为你们俩幸福美满的未来干杯。”
张莉立刻表示反对:“那不行,应该和我们三个都有关的祝愿才行。”
“那就祝愿我能顺利被社区大学录取吧。”许丽娜想了想说。
“你要去读书?”张莉惊喜地问她。见她点了点头,我接口说:“那就为我们三个在异乡的光明前途干杯。”
她们一起叫好,于是高脚杯清脆地碰到一起。我和许丽娜都是喝了一口,张莉却是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
我和许丽娜交换了个眼神,对张莉说,“你还是喝慢一点吧,多吃点东西。空腹喝容易醉。”
她拿起杯子一边喝,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早呢。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好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许丽娜看到这个情形,端起杯子对张莉说:“我来敬勤劳贤惠的女主人一杯。”张莉也不推辞,碰完就一口喝了。放下杯子,她见我们两个都担心地看着她,有些惊异的样子,说:“哎,你们愣着干嘛,吃菜吃菜……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吧?”
我赶紧接过来,“许丽娜你吃,”然后对张莉说,“你也吃点吧。”许丽娜拘谨地点点头,大家于是都不说话,埋头吃东西。
张莉酒喝得非常快,常常是自己一个人,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许丽娜发现有点不大对头,忧心忡忡地不停看我。我也早发觉了,等张莉又要给自己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瓶子,严厉地说,“张莉。别喝了。”
张莉似乎一点不在乎我的命令,慢慢抬起头,媚眼如丝地冲我微笑,“好李卫东,我就再喝这一杯。”她的声音很轻,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却不容反驳。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腻软的口气和我说话,心中突然迷茫起来,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她低头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很满,酒似乎都要从杯口溢出来了。在灯光下,这只杯子仿佛一块透明的紫水晶一般。她抬起双颊潮红的脸看看许丽娜,又看看我,轻轻呼吸了一下,刚才还是恍惚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透亮。
见我们都看着她,张莉举起杯:“干了这最后一杯吧。”说完,她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喝完。一颗泪水,从她眼角隐秘地落进高脚杯宽大的杯口中。
然后,她抬起头吐了口气,仿佛结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好了,许丽娜,李卫东这个人我现在可以交给你了。”
我们都被她的话惊呆了,许丽娜甚至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张开的嘴。我首先反应过来:“胡说什么呢,张莉,你喝多了?”许丽娜也赶忙说,“是啊,张莉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张莉的声音很清醒,“李卫东是因为来看我才出车祸瘫痪的,现在,他算是基本康复,我的任务也终于完成了。李卫东,现在我再不欠你什么。娜娜那么爱你,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张莉你听着,”她的话让我怒不可遏,但还是尽量控制住脾气,“第一,我不是你手里的玩具,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第二,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而且欠你很多。”
“你没有,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我提高嗓门吼了起来。在我内心,突然意识到张莉今天这么做决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时之间我还不能了解到底是什么驱使她做出这样的安排,但无论如何,那样东西不可能是她的小心眼这样无足轻重的性格缺点,而是某个能将我和她的未来完全摧毁的东西。我感到一阵无边的黑暗正在向我逼近——其实它早就在朝我们扑来,只是张莉在我无忧无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吞噬一切的阴影让我内心不寒而栗,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张莉离开我,否则她必定消逝在这个深渊里面。
这个念头如寒光一样闪过我的脑际,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告诉自己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于是强压怒火,直视着她说,“张莉,你这是成心的,对吧。”我转头看了一眼惊慌失措,下意识要离开座位的许丽娜,“许丽娜你先别走,”然后又盯着张莉的眼睛,“张莉,告诉我们你打算做什么,要说什么?说吧,我们听着。我和许丽娜都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今天就把事情说个明白。”
许丽娜也看着张莉,目光因为忧虑甚至有些恐惧,“张莉,你怎么了?”
张莉忽然笑了起来。在灯光映射下,她的笑容阴影浓重,显得特别诡异,眼睛透出异乎寻常的光芒,仿佛被妖魔所凭,“我没说你和娜娜做对不起我啊。你们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有什么本事能你们对不起?”
我丝毫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而是尽力保持平静地和她说话,“张莉,那你这样的做法就让人不可理解了。你不仅在伤害你自己,也在伤害我,伤害许丽娜。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爱人,她是你的朋友。张莉,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东西瞒着不肯告诉我们?”
“我没有隐瞒什么!”她嗓子陡然高亢起来,尖利的声音过后,是一片死寂。接着,她冷笑一声,“伤害……爱人……朋友……哼,到底是谁隐瞒了?”她目光逼人地看着我,“到底是谁一开始瞒着我要把她办到美国来的?到底是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偷偷给别人打电话的?到底又是谁偷偷坐着轮椅还去失乐园的?”她越说越激动,泪水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滚滚而下,“我费那么多苦心帮助她,你怎么就不能想着我一点,不要和她来往?!”说着她把一张纸条扔到我脸上,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和许丽娜通电话时匆匆记下她地址的字条。“还有脸说对不起我,可笑!到底是谁在伤害?你算是我哪门子的爱人?!”
她连珠炮地说完,然后又转向许丽娜,“你又是什么样的朋友?!”张莉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盯着许丽娜,声嘶力竭地说,“你到了美国,住处是我找的,工作也是我给的,可我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居然把我也拉下火坑!看到我舞跳的比你好,挣的比你多,你竟然给他通风报信,要把我赶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挣钱是为了救他?!这些还不算,到最后,你还带着他去看我演出,当面羞辱我,还当我不知道?你也算是我的朋友?!许丽娜你说,到底谁在隐瞒谁在欺骗?!”
这阵急风暴雨似的讨伐让许丽娜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莉劈头盖脸地痛斥她。终于许丽娜再也受不了这份难堪,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痛哭。我赶紧追出去想劝慰她几句,但她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街角。
我在深夜的街道上呆呆站立了一会儿,满身疲惫地走回房间。推开门,看见张莉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用细长的手指在空杯的杯口优雅地划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瘦削的脸庞上,因为激动而来的红潮已经褪去,只剩一片苍白。她就这么坐在满桌的菜肴边上,说不出的空荡寂寥。
刚才的喧嚣过后,房间里安静得让人难受。我在她对面坐下,点了颗烟,平静地说:“恭喜你,张莉,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有什么目的呀?难道一时失态,说说心里话也不成么?”她好像也恢复了常态,笑吟吟地看我。
“不对,”我摇头,“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成心的。”
“哦?我要成心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张莉,但你是故意让许丽娜伤心,也是故意激怒我的。那些话不是你的心里话。我了解的张莉不是这样的。”
“那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傻瓜。那当然是我的真心话。”
我固执地摇头,“你虽然小心眼,但并不恶毒。实际上,自从我康复以后,你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我早发现了。”我停了一会儿,用非常耐心柔和的口吻问她,“告诉我,张莉,你怎么了?到底把什么藏着不想告诉我?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把问题解决好的,不是吗?当初那么难我们不都走过来了么?张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帮帮你呢?”
张莉眼圈立刻红了,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咬着嘴唇,似乎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她艰难地说,“我没藏着什么,你想错了,我就是这个恶毒的脾气。”
我叹口气,“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能逼你。”我尽量柔和地不停跟她说话,打消她内心的戒备,“你责怪许丽娜、责怪我的那些事情,都对。我也知道那样让你很委屈。我会解释给你听……好吧,让我们从头来说。你既然不肯告诉我你瞒着什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总可以吧?”
“我不会翻电脑的历史纪录么?看门的人也会告诉我谁来了呀,何况来一个坐轮椅的,推他的人大家又都认识。”她慢慢恢复平静,轻松地说。
“唔,”我抽了一口,点点头,“张莉,可是你想过没有,许丽娜从来没有恶意啊。她并不知道我瘫痪了,所以才写信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后来要去失乐园也是我自己坚持的,她一直要我瞒着,真的很体谅你的苦心。我装作不知道,也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是啊,不让我尴尬,”她惨笑着,“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干着肮脏的活换钱来治你的病,还生怕病人觉得这些钱侮辱了他。”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内心被张莉尖锐恶毒的话狠狠扎着,疼得缩成了一团。这样的话让我几乎失去了控制,想狠狠地打她耳光,让她清醒过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卑微下贱,张莉。我去看你跳舞,不是去羞辱你。”
“不是羞辱?那是什么?”她立刻反问,“疼惜?怜悯?算了吧你,”她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李卫东,你这个伪君子。”
说完,她扬长而去。我坐在桌边,内心象被火焚烧一样,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拳打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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