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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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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10:15: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直在天涯看小说,看完这部后,发现自己其实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被感动从实质上来说其实就是肤浅,不够深邃。这部小说从文学角度来看也许比不上寒仃上次转贴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功力深厚,但我可能更喜欢一些单纯的,意想明快的东西。

有点长,请读者耐心点。
36#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24:38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五)尾声
  
  几年后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地从书桌前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我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电脑文本里这个小说的最后几行抄在一沓厚厚稿纸的最后一页。明天,我就可以把这个故事念给张莉听了。有淡淡的风偶尔越过半开的百叶窗,温柔而佻皮地来问候,那些纸张便发出轻微的哗哗响,于是我用一个镇纸放在文稿上面。这个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小心地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去开门。
  屋外站着常卫、黑子、储万军夫妇,杨雨影手上还抱着个胖胖的丫头。他们得意而轻松地冲我招呼,我惊讶得愣住了,半天才高兴地笑起来,把他们让进屋:
  “真没想到,你们怎么来了?是许丽娜告诉你们我住址的吧?”
  “除了她还有谁?”杨雨影喘着气说,一边把女儿放到地板上,“乖囡囡,自己走,妈妈累死了。”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好奇地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然后一点不认生地到处奔跑起来。杨雨影担心地跟在后面,生怕她摔跤。
  “你们怎么一起出来了?”我好奇地问。
  “万贼是来这儿出差,顺便带着老婆孩子假公济私,我们是沾他的光,被邀请出来玩一圈,其实大家就是来看看你……操,这地方的太阳真大,还是屋子里凉快。”常卫拿过面巾纸,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黑子和储万军则在房间里转悠,打量我这间简单朴素的屋子。
  我从冰箱里拿了些啤酒橙汁,又给囡囡倒了杯雪碧。“许丽娜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杨雨影抱着孩子,撇了撇嘴:“这家伙又出门去旅游了。听说去了华盛顿州爬什么山去了,名字我也没记住。”
  储万军走过来说,“冬瓜里介个地方也太蓝搅了,如果不系许丽剌告诉我们详细地几,根本搅不到介里。”
  黑子也问:“就是啊,冬瓜你怎么搬到这么个偏僻地方了?”
  我笑笑,“这儿多好,安静。前面就是一大片草地,还有树。我反正不用坐班,和公司都是网络联系,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和张莉守在一起,很自在。”我说得很平静。
  
  中午,我们在树下烧烤,杨雨影和小女儿看见整面山坡的碧绿,高兴得不得了,在上面跑来跑去。
  剩下的中年男子们懒懒地坐在树荫底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从信箱里取了信出来,走回树下,听他们说着黑子和许丽娜的事情,于是喝了一口啤酒,笑着插嘴:“你真给娜娜打电话了?她没撂你电话、换号码什么的?”
  大家都笑。常卫伸了个懒腰,“许丽娜开始还态度挺冷的,黑子,是吧?不过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冬瓜你是不知道,黑子每天给许丽娜的电话,”他顿了顿,抬眼估算了一下,“平均两点五个。”
  “去你妈的,有这么夸张么。”黑子赶紧否认。
  常卫和储万军立刻反唇相讥,我没搀和,而是笑吟吟递给他们一张明信片,“刚收到的,你们看看吧,特别是黑子你。”黑子接过来,一看笔迹就知道是许丽娜的。正面是MOUNTAIN RAINIER的雪山和湖水,背面是她潦草的笔迹:
  “卫东,MOUNTAIN RAINIER真的美极了,比我刚去过的优胜美地还要漂亮。我把船划到EUNICE湖的中央,远远看白色的雪山峰顶,感觉真好。湖水象镜子一样平滑,那些枞树的倒影就很清晰地显现出来。我想,卫东,我的灵魂大概永远不会属于某一个人,而是这些永恒而美丽的山水。
  前两天接到了荷兰商学院的信,我的入学申请被接受了,明年秋季。正好美国差不多玩遍了,马上又可以在欧洲四处游览,正合我意。
  对了,常卫他们可能最近会过来,替我向他们问好,告诉黑子少喝酒。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还有,千万别忘了,卫东,代我问候张莉。”
  
  我拍拍黑子的肩膀,“你任重而道远哪。”说完,抬起眼,望着山坡上那个鲜花拥簇的地方,张莉就静静地安睡在那里。杨雨影的小女儿不知忧愁地在那里不停奔跑,开怀大笑,将那些野花摘下攥在手里挥舞。忽然,她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冲我跑来,我赶紧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红扑扑的脸蛋停在我的面前,眼睛象泉水一样清澈透明。她将那些花放在我手中,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花,给你,帮我种,好多好多。”
  我心里一动,不禁微笑着点了点头。远处,太阳透过缓缓移动的白云,正照耀在这片绿草如茵开满鲜花的山坡上,风吹过的时候,那些青草和野花就随着摆动,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波纹便随风散开。
  
  
  (全文完)
35#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22:44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三)重返
  
  走出罗湖海关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来接我了。他们在栏杆外面兴奋地冲我摆手,瘦小的储万军和胖胖的常卫挤在最前面,杨雨影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幸福地站在一边,在他们后面是高高大大的黑子。他们都在冲我微笑。我也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忽然觉得眼眶里一阵潮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的心态稳住。
  一走出闸口,黑子就伸手把我肩上的背囊抢了过去,也不说话。杨雨影最先按捺不住,唧唧喳喳地说:“李卫东,你的事情,许丽娜已经都告诉我们啦。你能恢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储万军赶紧接口,皱着眉对她说,“里介人怎么一点细情都藏不住?冬瓜刚下灰机,里说点什么别的不好?!”
  “我怎么就不能说?李卫东那么可怜我安慰两句也不行啊?真是的,许丽娜当初要我们瞒着那不是他还没好吗,现在好了还不能说么……李卫东,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当然不。这些都过去了,我回来就是要彻底松快松快的。”我尽量象以前那样懒散的样子,笑嘻嘻地回答。
  “唉,是啊,你吃的苦太多了,现在要好好休息休息,吃点好的……我和万贼天天拉你去吃海鲜。”
  “哈哈,你不怕我过敏啊。”我哈哈大笑。
  “嘁,我儿子都不怕,”杨雨影满不在乎地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你怕什么……哎,张莉不也是从深圳出去的么,说不定和你一样跑回来散心呢,那样……你也许会……碰上她了……”
  我大吃一惊,心想我和张莉最近的风波怎么她也知道了,下意识扭头去看她。杨雨影看见我的眼神有异,情知说漏了嘴,话说到一半又咽不回去,只好期期艾艾说完,声音越来越低。储万军又气又恼,看着自己的老婆挺着大肚子又不舍得说太重的话,只好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我赶紧打岔,把尴尬的气氛化解过去:
  “哈哈,你怎么知道你要生儿子,不会是哄万贼吧,我知道他满脑子重男轻女的封建残余。”
  “我感觉嘛,他在肚子里总是动来动去的不安分,一定是个小子。”说到自己的孩子,杨雨影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因为营养过剩而红润发胖的脸上绽开着幸福的笑容,“万贼心里想儿子想疯了,嘴上还特冠冕堂皇,老是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上次打算给那个做B超的医生塞个红包,问问男女,他还不让呢,嘁,假清高!”说着,她白了储万军一眼。
   “我说你们都结婚这么久了,怎么你还叫他万贼啊?”听杨雨影一口一个“万贼”,我觉得好笑。
  “她改不过来,我都习惯啦……唉……”储万军无限哀怨地长叹一声。
  “我又没当爸妈的面这么叫你,真是的。”杨雨影白了他一眼。
  大家一路七嘴八舌走到储万军的新车边上,我一边将杨雨影先让上了车,一边笑着说:“哟,万贼你现在牛逼了啊,什么时候换的宝马?”
  “公西配的,我剌里会买介个,要攒钱养孩子啊。”储万军若无其事地回答,一边发动了汽车。
  
  一上路,他就问我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就是好好休息两个月,希望我能够冷却下来,然后再回去找张莉。储万军点点头,说这样最好,不管是谁的问题,首先要做的是彼此都静下心来,不要感情冲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冬瓜你要是觉得无聊,先到我这儿上班吧,也不用每天坐着,想去就去,事情也不多,就是些文案,你原来不是还写过诗么,搞这个一定拿手。
  听他说到文学我不禁哈哈一笑,心想这么些年,自己被生活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哪儿有时间有心情去舞文弄墨?不过我知道储万军是好心,怕我整天无所事事反而对不愉快的事情想得太多,于是很快答应他。
  
  晚上吃完饭,我婉言谢绝了储万军要送我回去的提议,坚持坐上了黑子的旧切诺基。
  他把车驶离餐馆,在两边都是花里胡哨霓虹灯招牌的振华路上默默开了一段,才问我:“回家么?”
  “你今晚上还有事吗?”
  “没。”
  “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怎么样?”
  “红茶坊?名典?”
  “操,别跟我玩那套高雅。去大灰狼吧。”
  他嘿嘿笑了笑,没再说话。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上,这辆破吉普慢慢向前驶去,我们在黑暗的车厢中沉默,外面的喧哗仿佛离我们异常遥远。那些璀璨的霓虹灯打在我们脸上,变幻不定。
  
  我们在整块树桩磨出的桌旁坐下,不约而同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鱼缸,里面两条很小的金鱼安静地游来游去。
  服务员走来,拿来菜谱,轻声问我们要点什么,我们要了四十串羊肉串,两小瓶老掌柜。
  “许丽娜还是没给你电话?”
  “没有。”
  “我和她说了,但她不愿和你通话。”
  “我知道。”
  我把那天和许丽娜见面的经过详细说给黑子听,他很认真地听着,一边不停喝酒。等我说完,我听见他隐秘地叹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
  “还那样。”
  “娜娜可是很固执的人,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回头。”
  “没关系。”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和他碰了碰瓶子,一饮而尽。在结帐的时候,我问服务员要了纸笔,写下许丽娜的号码给他。
  “你自己掂量着办,她可说了接你电话就换号码的。”
  黑子没回答,将那张纸条拿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阵子,然后小心折好,放进钱包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钱包里面许丽娜的照片一闪即没。
  
  我在储万军的公司里安顿下来,一边给他的客户写些煽情肉麻的广告词,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九月份来自许丽娜的消息。
  九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二,晚上九点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忽然手机响个不停,赶紧拿起来察看,是常卫打来的。他的声音很是急迫:
  “我操,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啊?!”
  “我在上网,怎么了?”既然不是来自许丽娜或者张莉的消息,我便有些漫不经心。
  “快看电视,美国出大事了!快看啊!”
  我满脑子疑惑地打开电视,就看见屏幕上正在播放被劫持的客机正自杀性地撞上世贸双塔,顿时浓密的黑烟滚滚而出,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在里面时隐时现。这个镜头被重复地用慢镜头播放出来,轰隆的巨响中,那些惊呼一次又一次地涌入我的耳际。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我心想。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非常不吉利的谶语,向来不迷信的我也很奇怪地惊慌起来,仿佛无心之中决定了我和张莉的命运。我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词语,不要去想我和张莉任何不祥的结局。可是那些黑色的预言顽固地在我耳边回荡,越来越响,如同狞笑着接近的魔鬼。忽然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地颤抖着,不可抑止。
  我心慌意乱地关掉电视,躲进浴室,让冰冷的水喷泻而下。渐渐平静下来以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失去张莉。
  冲出浴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许丽娜拨电话。等待音过了很久,终于变成了录音留言,我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娜娜,请尽快告诉我你找到张莉没有?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你一接到这个留言就给我电话!”
  
  许丽娜的电话在第二天中午才到。奇怪的是,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张莉的确在奥斯汀,已经入学了,但知道张莉住哪儿的人正好周末不在,她准备下周再去一次。最后,许丽娜宽慰我说,一切都很好,不要着急,给张莉一点时间去忘掉那些不愉快。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安心了一些,心想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和张莉已经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上天无论如何也应该眷顾我们一次。
3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20:3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二)离去
  
  这场冲突以后,我和张莉的关系急剧恶化。如果我在床上躺着,她就抱着枕头去客厅,最后我不得不在客厅安营扎寨好让她可以安稳地休息。每天晚上看她走进卧室,然后锁门,都会让我心痛如绞。平时她也不跟我说话,和她搭讪也不理睬,眼光掠过我的时候视若无物。这一切都让我烦躁不已,同时百思不得其解。也曾经或旁敲侧击或直接问她,但张莉从来没给我任何答案。有好几次自己差点失去了耐心,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告诉自己,如果一走了之,恐怕就要真的失去张莉了。
  这天下午,她又要开车去失乐园上班。我再也忍不住,把最后一个疗程剩下的药全部搬了出来,摆在茶几上,一字一句对她说:“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你再去,那么这些药我全部扔掉。张莉,我宁可永远瘫痪,也不愿失去你,我要原来那个张莉回来。”
  她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做,犹豫了一下,把车钥匙放在茶几上,转身去温习功课了。
  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这一步。我和张莉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我去上班,她读书做饭。但也仅此而已。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无法和她交谈。有时下班回来,看见张莉在电脑前的台灯下学习,我会尝试着悄悄走过去,温柔地拥抱她,就象她刚来美国的时候第一次拥抱她一样。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双手围拢时会轻轻一抖,但随即不动,过了一会儿,如果我还不放手,她就会坚决地把我的手拿开,偶尔,会用极其冷漠的声音说:“对不起,李卫东,别妨碍我做功课。”让我的心里一直凉到底。
  在漫长炎热的夏季,这个曾经非常温馨的小小屋子,显得寒冷而窒息。
  
  在暑期课程快要结束的一个傍晚,张莉忽然提出去小公园那儿散步。我有些意外,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再一次走进树林小径的时候,彼此的手很自然地互相找寻,然后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就这么安静地在余晖璀璨的树荫之间慢慢行走,我忽然又感觉到那种久违了的亲密和相依为命,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在这次短暂的幸福时光里,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自己才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张莉如此互相贴近。
  
  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我睡得很香甜,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临睡前张莉递给我的那杯温牛奶的缘故,喝完之后我就很快就困倦,迷迷糊糊入睡,似乎还是被她搀扶着倒下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坐起身体,虽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立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自己躺在床上,空气中有她身体的气息,隐隐约约的。这种气息弥漫于我的呼吸,恍惚之中觉得她就在旁边,不禁轻轻喊了一句:“张莉。”
  没有人应答。我的旁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尚有余温的微微凹陷显示出她曾经靠着我的痕迹。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进入大脑,我马上清醒过来,跳下床去翻五斗橱的抽屉。
  果然属于她的两格已经搬空了。我发了疯一般在房间里乱窜,到处寻找能证明张莉依然存在的证据,但收获的只是更加让人恐惧的失望。她的皮箱、衣服、照片、钥匙……甚至洗漱用品都不见了。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在各种不可能的地方拼命寻找——我掀掉被子、钻到床底、打开浴帘、检查门后,甚至拉开每个抽屉。我不能理解的是,张莉的气息明明就在我的每次呼吸之中,怎么可能我的眼睛看不见呢?
  将所有的地方都搜寻过以后,我满身是汗,疲惫而难以置信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下意识闭上眼睛,她的气味就极淡地飘来,仿佛从我面前悄然走过。我忍不住惊喜地睁开眼,但视野之中,只是明亮的光线,和在空气中飘浮的细小灰尘。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坐到地上。
  
  两三天过去了,我才慢慢说服自己张莉已经离去。她没有留下任何的语言或者字条,说明她离去的缘由,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一场暂时的离开还是永恒的分别,这是我最无法释怀的地方。在此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不能原谅我对她的隐瞒,以及无法面对她自己为生活所被迫受到的种种屈辱,所以才会离去。今天想来,我是如此不了解这个瘦弱的女子,在喜怒无常后面的她,竟然独自面对着一个我并不知晓的巨大深渊。
  
  张莉不辞而别以后,每天独自呆在这个房间变成了一种无法解脱的折磨,里面的每一样物品,每一个角落都无时无刻不唤醒着我的记忆。最后,我不得不在神经崩溃以前,仓皇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随时要将我撕裂的地方。
  临走前,我给许丽娜打了个电话,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对我说,“卫东,你千万不要责怪张莉。我觉得她是迫不得已。毕竟,她吃的苦太多太多,甚至无法承担了。也许离开这里,能够让她心里轻松好受一些呢。”
  我苦笑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怨恨她。她那天对你实在有些过分。”
  “没关系,卫东,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我应该逃得更快一些,被那么指着鼻子骂,真有些受不了。”
  “唔,我明白。你说的对,娜娜,还是让她一个人静心待一阵子吧,我也要如此了。也许事情会慢慢好起来。”
  “那你怎么打算?是不是要永远离开这里?”
  “不。当然不。我想她还会回来的,我会在这儿等她,或者去找她。不过,现在我也要暂时逃离一下,准备回国待几个月。”
  “那你怎么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
  我一边想着那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信封,一边沉思着说,“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点预感。”
  “什么预感?”
  “我一定会找到她。”
  许丽娜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总是这样自信。”
  “嘿嘿,也许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对了,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当然,你说。”
  “你有空的话,在下个月秋季开学以后,打个电话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电子工程系研究生院,问问学生处的人,张莉也许会转学到那儿。那个学校有个华人学生学者联谊会,它在学校的网站上有自己的新闻组,我在里面一个欢迎即将入学新生的帖子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对了,那个网站会在九月九日以后公布入学新生名单,我已经把网址通过EMAIL发给你了,学校的联系电话和联系人也在那封信里。如果确实这样,帮帮我,娜娜,去确认一下。不过你不要惊动她,抽个时间悄悄开车去一趟,问问别的同学,应该能得到她的确切住址。”
  “我说你怎么这么笃定呢。没问题,这儿开车过去也就两个小时。我九月找个周末,一定去。”
  “谢谢你,娜娜。我回国后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许丽娜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卫东,你总是走得这样匆忙。”
  我知道她想起了两年前自己刚来美国时没能送我的事情,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笑嘻嘻地说,“嘿嘿,当年我来美国,你没能送成,现在我回中国,一定给你个补偿的机会。今晚我们一起吃顿饭,算你给我饯行吧。”
33#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19:04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请客
  
  这个周末,张莉特地去买了很多菜,星期天中午不到十二点,就在厨房里忙开了,我在旁边兴高采烈地给她打下手。“你去把香菇泡上。”“打两个鸡蛋……还是三个吧,别忘了搁盐。”“倒点生粉把肉拌上……再倒点……够了!你倒太多了!”“唉,你怎么笨手笨脚的……算了算了还是我来,你去削几个土豆得了,别割了手。”
  我全神贯注地跟着她的指挥,还是手忙脚乱,心里比在驾校第一次学开车还紧张。夏天围在热腾腾的灶台边上,更是满身的汗。最后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你还是去洗个澡吧,把T恤换了,一股子汗味儿。”
  我垂头丧气地往浴室走,听见她在后面接着说:“洗完后你去买个西瓜,别在厨房添乱了……哎,把门带上啊!真是的,油烟全进去了!”我忙不迭关上卧室的门,将她高亢的呵斥声关在外面。
  痛痛快快冲了个冷水澡,顿时精神焕发,擦干后想起张莉的吩咐,开始在五斗橱里找干净的T恤。我一时想不起她东西是怎么归置的,正要去问忽然想到她刚刚警告我别添乱,于是在几个抽屉里乱翻。
  忽然我在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好奇地拿出来看。地址是来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院,日期还是最近的,就是上个月。我觉得有些纳闷,德大奥斯汀分校给她寄这个干嘛。捏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不少材料,正要打开看,听见张莉在门外的声音慢慢接近:
  “李卫东,你在不在洗澡啊,怎么没动静了?”
  我赶紧将信放回原处,拉开另一个抽屉。这个时候她已经把门打开了,“你干嘛呢?”她的声音有些狐疑。
  我不敢回头,装做忙着找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搁哪儿了?”
  “最下面一个抽屉。左边。靠里。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张莉一副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口气。
  “噢。”我马上蹲下身,从最下面的抽屉里胡乱拿了件T恤套上,回头看去,她已经离开了。我不敢再去翻看她收藏的信件,心慌意乱地赶紧出门。
  
  晚上,许丽娜准时到达。看得出,她很高兴能被邀请作客,来之前精心打扮过,新换的大花裙子,脸上搽着淡淡的妆。一进门,她把两个塑料袋递给我。张莉一看便说:“哎,你怎么这么客气,来吃饭还自带酒水生果啊?”
  “哪儿啊,不过是顺便到沃尔玛买的,这不是庆祝卫东拿到绿卡了么。特意买了葡萄酒,没买白酒啤酒,既不破坏体形也不容易喝醉,还能美容呢。水果也就是些葡柚,很好吃的。”许丽娜笑嘻嘻地回答,我知道她是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心中暗暗感动。
  一进来,看见满桌的菜,她就连声赞叹,“张莉你好厉害啊,这一桌子菜都是你做的?天哪……好香好香……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都弄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张莉也显得很亲热,仿佛她们一直都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坐下吃吧。”
  我打开葡萄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张莉倒上。“你怎么回事,应该给客人先倒啊。”她立刻皱着眉。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还用讲那么多规矩吗,再说你今天那么辛苦。”许丽娜忙打圆场。
  “是啊,你今天劳苦功高,当然应该给你倒。”我一边倒一边跟着讨好地说,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张莉白了我一眼,没搭理我。
  三个酒杯都满上以后,大家一起举杯,许丽娜首先说:“先为你们俩幸福美满的未来干杯。”
  张莉立刻表示反对:“那不行,应该和我们三个都有关的祝愿才行。”
  “那就祝愿我能顺利被社区大学录取吧。”许丽娜想了想说。
  “你要去读书?”张莉惊喜地问她。见她点了点头,我接口说:“那就为我们三个在异乡的光明前途干杯。”
  她们一起叫好,于是高脚杯清脆地碰到一起。我和许丽娜都是喝了一口,张莉却是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
  我和许丽娜交换了个眼神,对张莉说,“你还是喝慢一点吧,多吃点东西。空腹喝容易醉。”
  她拿起杯子一边喝,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早呢。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好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许丽娜看到这个情形,端起杯子对张莉说:“我来敬勤劳贤惠的女主人一杯。”张莉也不推辞,碰完就一口喝了。放下杯子,她见我们两个都担心地看着她,有些惊异的样子,说:“哎,你们愣着干嘛,吃菜吃菜……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吧?”
  我赶紧接过来,“许丽娜你吃,”然后对张莉说,“你也吃点吧。”许丽娜拘谨地点点头,大家于是都不说话,埋头吃东西。
  张莉酒喝得非常快,常常是自己一个人,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许丽娜发现有点不大对头,忧心忡忡地不停看我。我也早发觉了,等张莉又要给自己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瓶子,严厉地说,“张莉。别喝了。”
  张莉似乎一点不在乎我的命令,慢慢抬起头,媚眼如丝地冲我微笑,“好李卫东,我就再喝这一杯。”她的声音很轻,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却不容反驳。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腻软的口气和我说话,心中突然迷茫起来,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她低头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很满,酒似乎都要从杯口溢出来了。在灯光下,这只杯子仿佛一块透明的紫水晶一般。她抬起双颊潮红的脸看看许丽娜,又看看我,轻轻呼吸了一下,刚才还是恍惚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透亮。
  见我们都看着她,张莉举起杯:“干了这最后一杯吧。”说完,她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喝完。一颗泪水,从她眼角隐秘地落进高脚杯宽大的杯口中。
  然后,她抬起头吐了口气,仿佛结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好了,许丽娜,李卫东这个人我现在可以交给你了。”
  我们都被她的话惊呆了,许丽娜甚至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张开的嘴。我首先反应过来:“胡说什么呢,张莉,你喝多了?”许丽娜也赶忙说,“是啊,张莉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张莉的声音很清醒,“李卫东是因为来看我才出车祸瘫痪的,现在,他算是基本康复,我的任务也终于完成了。李卫东,现在我再不欠你什么。娜娜那么爱你,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张莉你听着,”她的话让我怒不可遏,但还是尽量控制住脾气,“第一,我不是你手里的玩具,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第二,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而且欠你很多。”
  “你没有,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我提高嗓门吼了起来。在我内心,突然意识到张莉今天这么做决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时之间我还不能了解到底是什么驱使她做出这样的安排,但无论如何,那样东西不可能是她的小心眼这样无足轻重的性格缺点,而是某个能将我和她的未来完全摧毁的东西。我感到一阵无边的黑暗正在向我逼近——其实它早就在朝我们扑来,只是张莉在我无忧无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吞噬一切的阴影让我内心不寒而栗,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张莉离开我,否则她必定消逝在这个深渊里面。
  这个念头如寒光一样闪过我的脑际,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告诉自己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于是强压怒火,直视着她说,“张莉,你这是成心的,对吧。”我转头看了一眼惊慌失措,下意识要离开座位的许丽娜,“许丽娜你先别走,”然后又盯着张莉的眼睛,“张莉,告诉我们你打算做什么,要说什么?说吧,我们听着。我和许丽娜都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今天就把事情说个明白。”
  许丽娜也看着张莉,目光因为忧虑甚至有些恐惧,“张莉,你怎么了?”
  张莉忽然笑了起来。在灯光映射下,她的笑容阴影浓重,显得特别诡异,眼睛透出异乎寻常的光芒,仿佛被妖魔所凭,“我没说你和娜娜做对不起我啊。你们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有什么本事能你们对不起?”
  我丝毫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而是尽力保持平静地和她说话,“张莉,那你这样的做法就让人不可理解了。你不仅在伤害你自己,也在伤害我,伤害许丽娜。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爱人,她是你的朋友。张莉,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东西瞒着不肯告诉我们?”
  “我没有隐瞒什么!”她嗓子陡然高亢起来,尖利的声音过后,是一片死寂。接着,她冷笑一声,“伤害……爱人……朋友……哼,到底是谁隐瞒了?”她目光逼人地看着我,“到底是谁一开始瞒着我要把她办到美国来的?到底是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偷偷给别人打电话的?到底又是谁偷偷坐着轮椅还去失乐园的?”她越说越激动,泪水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滚滚而下,“我费那么多苦心帮助她,你怎么就不能想着我一点,不要和她来往?!”说着她把一张纸条扔到我脸上,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和许丽娜通电话时匆匆记下她地址的字条。“还有脸说对不起我,可笑!到底是谁在伤害?你算是我哪门子的爱人?!”
  她连珠炮地说完,然后又转向许丽娜,“你又是什么样的朋友?!”张莉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盯着许丽娜,声嘶力竭地说,“你到了美国,住处是我找的,工作也是我给的,可我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居然把我也拉下火坑!看到我舞跳的比你好,挣的比你多,你竟然给他通风报信,要把我赶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挣钱是为了救他?!这些还不算,到最后,你还带着他去看我演出,当面羞辱我,还当我不知道?你也算是我的朋友?!许丽娜你说,到底谁在隐瞒谁在欺骗?!”
  这阵急风暴雨似的讨伐让许丽娜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莉劈头盖脸地痛斥她。终于许丽娜再也受不了这份难堪,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痛哭。我赶紧追出去想劝慰她几句,但她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街角。
  我在深夜的街道上呆呆站立了一会儿,满身疲惫地走回房间。推开门,看见张莉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用细长的手指在空杯的杯口优雅地划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瘦削的脸庞上,因为激动而来的红潮已经褪去,只剩一片苍白。她就这么坐在满桌的菜肴边上,说不出的空荡寂寥。
  刚才的喧嚣过后,房间里安静得让人难受。我在她对面坐下,点了颗烟,平静地说:“恭喜你,张莉,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有什么目的呀?难道一时失态,说说心里话也不成么?”她好像也恢复了常态,笑吟吟地看我。
  “不对,”我摇头,“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成心的。”
  “哦?我要成心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张莉,但你是故意让许丽娜伤心,也是故意激怒我的。那些话不是你的心里话。我了解的张莉不是这样的。”
  “那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傻瓜。那当然是我的真心话。”
  我固执地摇头,“你虽然小心眼,但并不恶毒。实际上,自从我康复以后,你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我早发现了。”我停了一会儿,用非常耐心柔和的口吻问她,“告诉我,张莉,你怎么了?到底把什么藏着不想告诉我?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把问题解决好的,不是吗?当初那么难我们不都走过来了么?张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帮帮你呢?”
  张莉眼圈立刻红了,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咬着嘴唇,似乎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她艰难地说,“我没藏着什么,你想错了,我就是这个恶毒的脾气。”
  我叹口气,“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能逼你。”我尽量柔和地不停跟她说话,打消她内心的戒备,“你责怪许丽娜、责怪我的那些事情,都对。我也知道那样让你很委屈。我会解释给你听……好吧,让我们从头来说。你既然不肯告诉我你瞒着什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总可以吧?”
  “我不会翻电脑的历史纪录么?看门的人也会告诉我谁来了呀,何况来一个坐轮椅的,推他的人大家又都认识。”她慢慢恢复平静,轻松地说。
  “唔,”我抽了一口,点点头,“张莉,可是你想过没有,许丽娜从来没有恶意啊。她并不知道我瘫痪了,所以才写信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后来要去失乐园也是我自己坚持的,她一直要我瞒着,真的很体谅你的苦心。我装作不知道,也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是啊,不让我尴尬,”她惨笑着,“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干着肮脏的活换钱来治你的病,还生怕病人觉得这些钱侮辱了他。”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内心被张莉尖锐恶毒的话狠狠扎着,疼得缩成了一团。这样的话让我几乎失去了控制,想狠狠地打她耳光,让她清醒过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卑微下贱,张莉。我去看你跳舞,不是去羞辱你。”
  “不是羞辱?那是什么?”她立刻反问,“疼惜?怜悯?算了吧你,”她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李卫东,你这个伪君子。”
  说完,她扬长而去。我坐在桌边,内心象被火焚烧一样,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拳打在墙上。
  
32#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17:14 | 只看该作者
(三十)绿卡
  
  从许丽娜的公寓出来,觉得各种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不断冲撞,让我疲倦之极,于是在小公园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小径两边的树木,把夏天的阳光都遮住了,只有零星的光线透过树叶之间细小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稀疏的亮斑。我走得有些累了,找了个树边的石凳坐下,呆呆望着深褐色的地面。几个蚂蚁在泥地干裂的缝隙边缘行走,远处偶尔传来响亮的鸟鸣。一只松鼠静悄悄地从树干上下来,在草丛中寻找食物。我循声望去,它黑亮的眼睛立刻抬起来观察我,突然飞快地窜上树冠,隐没不见。
  
  走进家门,发现张莉已经回来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痕迹。我有些纳闷,“怎么了?”
  “没什么。”她很快收回目光,一边低头洗菜一边问:“出去散步了?”
  “对,到小公园里走了走,房间里空气太闷了。”想到那天因为找许丽娜的电话差点争吵起来,我打定主意不告诉她自己刚才去了许丽娜那里。
  “是嘛。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闷呢。”她小声嘀咕着,哗哗的水龙头并没有停。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的确应该多出去走走,对恢复有好处。”
  “得了。不是这话。别以为我没听见。”我冷笑。
  “听见了你还问什么?”她很快反问了一句,一点都不示弱。
  我正要提高嗓门反驳过去,忽然发觉彼此又在滑向一场争吵,不禁沮丧。我叹口气,苦恼地说:“张莉,你没发现我们现在有些不对头么,总要吵架。”
  “谁和你吵了啊?”她抬起头,神色沉静得让人莫测高深,“我不过随便问问,怎么,我问都不能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事情真有点不大对头,张莉。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坐轮椅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我真不明白,现在我们的情形好了,你怎么就变了?”
  “我没觉得自己变了呀,”她语调平稳,似乎觉得我的疑神疑鬼滑稽可笑,“那你说吧,我以前是用什么口气说话的?”
  她这么一问倒让我想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觉得你那时候吧……语气没现在这么带刺的……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结结巴巴的论述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张莉用一个不屑的笑容表达了她的观点,她洗好菜擦了擦手,看着我,似笑非笑,“看来你身体恢复了,要求也高了呀,我关心地问两句你就觉得话里带刺,不舒服。你要不爱听,可以出去找找旧情人,听她说嘛。”
  她这话把我噎得够呛,我张了张嘴,但终于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走进了卧室。
  
  这扇门将我和张莉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外面劈里啪啦的炒菜声隐约传来。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她的声音打断了。
  “喂,出来吃饭。”她打开门,说了一句。
  听见她的话,赶紧起身,但是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我们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吃饭。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上午找到工作的事情,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她说:
  “张莉,我找了一个送外卖的工作。下星期一就可以上班。”
  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夹菜,半天才说:“外卖?你拿什么送?”
  “开车啊。以后你就不用打晚工了,专心学习。”
  “你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那些药的一个零头呢。”她似乎很瞧不上。这种语气让我一阵恼怒,觉得自尊心被彻底蔑视了。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没必要再吃药。再说你那活儿太累,早该停了。”
  “谁说你好了?医生上星期不是说还要再吃一个疗程么?”
  “那狗屁医生的话你也信?就知道蒙钱……张莉,我真的可以去工作了,那个活儿你最好还是别干了吧。”我尽量让语气委婉一些。
  “怎么了,李卫东,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啊?”她转头盯着我,有点警惕,“你想说什么?”我立刻目光闪烁回避,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有没有,张莉我没瞧不起的意思,只觉得你白天上课那么累,晚上应该好好休息。”
  “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好起来的,李卫东,”张莉明显生了气,她口气强硬地说,“做不做这份活儿是我自己的自由。车也是我的,你没权利替我安排。”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我愣了愣,低头猛扒了几口饭,然后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走回了卧室。
  
  这个城市的气候越来越炎热,仿佛与此应和,我们之间这样的争执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虽然到即将爆发的一刻我总是马上退缩来避免形成伤害,但内心的沮丧和挫折感却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我知道张莉的小心眼性格,但还是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疑心易怒,于是开始尽量和她少说话,以为这样能够让她快乐一些,也能让自己更轻松,但她依然会随时随地没来由地用语言的针刺扎我,仿佛要试探我承受的底线。只有在每天中午,我们牵着手默默散步的时候,她才依稀恢复了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本色。
  
  一个夕阳斜照的下午,我从信箱里取了信出来,一边察看一边往回走到家门口,突然在这堆帐单和广告之中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信封。这似乎是一封给我的公函,我的名字是电脑打出来的。我的视线转到了寄信地址,上面清楚地写着“移民局”的字样。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心砰砰狂跳。
  我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撕开信封,拿出那张薄薄的纸,在夕阳下仔细阅读。这个时候,张莉打开门,手里拿着车钥匙,见我站在门口,便说:“别站在门口啊,到屋里再看好了。这么着急,是谁给你寄的情书吧?”
  我抬起头,对她的讥讽浑然不觉,“张莉,我的绿卡申请……通过了。”
  听见我的话,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我。夕阳照射在她的脸上,显现出金色的轮廓。这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坐在独一处,她的面容被晚霞所映照的情景。
  从回想中摆脱出来,我很快就发现张莉的目光里有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即便是现在,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依然不能明确了解她那个眼神的含义——在里面,似乎有意料之中的镇定,有一切到头的轻松,甚至有一种我不知晓缘由的绝望,但最明显的,则是一种平静安然的喜悦。这些复杂的表达隐秘在她长久却沉默的凝视之中,使得我尽力搜寻也无法找到答案。
  终于,张莉专注的目光黯淡下去。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是好事啊,李卫东。我先去上班了,你在家,乖乖的,别到处乱跑。”说完,就匆匆走过我的身边。
  我转过身,看见她打开车门。忽然她想到什么,转头对我说:“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庆祝一下,周末叫许丽娜过来吃饭吧。”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应该佯装不知道许丽娜的联系方式,赶紧问她:“张莉,没她电话,我怎么找她啊?”
  她弯腰正要进驾驶座,听见我的询问,停下转身,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找到的。”
31#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15:1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九)劝说
  
  在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达拉斯甘特的公司打电话。但是自动语音提示我这个号码不存在,同时他的手机也不通了。我觉得奇怪,于是翻出瑞克家里的电话打过去。
  听见我的声音,瑞克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他在电话那头无限惆怅地说:“李,好久没有听到你声音,你跑哪儿去了?突然不辞而别,我们都以为你被移民局抓走了呢。这两年经济萧条极了,我已经换了两家公司,感谢上帝,至少还能找到一份工作。”
  “瑞克,那就不错啊。我还好,当时自己家里有点变故,急着处理,没来得及告诉大家,现在还后悔。对了,瑞克,我联系不上甘特,你知道他的近况吗?公司怎么电话也不通,换号码了?”
  “换什么号码啊,春天就倒闭了。甘特也破产搬走很长时间,听说回了埃尔帕索的老家,这个可怜的老头。李,现在很多高科技企业都完蛋了,我们跟着倒霉。你知道吗,朗讯把从我们公司购买产品的项目给砍掉了,还裁了三千多人。这该死的电信泡沫。我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给他们维修复印机打印机什么的,算是比较运气的了,听说鲍勃他们几个一直失业呢。”
  听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我心里凉了半截,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下去。但他好像过得很不如意,逮着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直到有人叫他去干活这才挂断。
  我想了想,去唐人街上买了一份中文报纸,开始仔细翻那些招工广告。看来看去,发现全部是打餐馆的,不是外卖就是服务生,知道没什么选择,想想自己的身体刚恢复,当服务生连续站几个小时恐怕支撑不住,于是选了个外卖的活儿,打电话谈了一下工钱,都是熟门熟路的了,很快就约好下周一开始上班。
  放下电话,我觉得仍然不甘心,就把那份报纸的广告版再从头到尾仔细察看。这个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边眼睛盯着报纸,一边拿起话筒:“HELLO。”
  半天没有声音,我提高嗓音又“HELLO”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冬瓜。”
  我愣了一会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黑子?”
  “是我。”
  “我操,真的是你啊!”我喜出望外,“你出来了?!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还行。你呢,过得怎么样。”
  “凑合凑合……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常卫告诉你的吧。真没想到会有你的电话……哎,你那边都几点了,这么晚还他妈不睡觉?”
  “睡不着啊,和你聊聊天……不打搅你吧。”
  “操,这么客气干嘛,说吧。黑子你这也算经历过大场面了,嘿嘿。现在情形如何,有没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要能帮一定帮。”
  “没困难。我很好……谢谢你,冬瓜。”
  “谢什么谢,我又没帮你什么。”
  他在那边迟疑了半天,我知道他一定有为难的事情要说,就耐着性子等着。终于,他吭哧着说:“冬瓜,听说……你和小张……还不错吧?”
  我不禁笑了起来,“黑子,你有话就直说。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唉,冬瓜……娜娜的事情……真对不住你。我其实……”
  “行啦,黑子。都过去了,你有什么就说,大半夜一个国际长途不是为了向我道歉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很快地说,“冬瓜,请你帮个大忙,能不能把许丽娜的电话告诉我。”
  “你不知道她电话号码?你问常卫他们要不得了?”我觉得他脑子没转过来,居然舍近求远费这么大劲。
  “早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许丽娜总是打电话过来,从不留号码给他们。”
  “哦?”我有些意外,想了想,说,“说实话,黑子,我知道她的电话,但娜娜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的,我得先问问她,这样比较好。”
  “唉,那她肯定不会同意,”黑子在电话里好像有些着急,“你知道么,冬瓜,我欠别人的十几万都是许丽娜替我还的。我无论如何得找到她。”
  这个消息让我十分震惊,眼前忽然仿佛又看见刚来美国的许丽娜站在房间里微笑着,很潇洒地甩了甩头发。还没有从诧异中反应过来,电话里黑子又在说,“我知道她在美国吃了很多苦,所以一定要找到她。冬瓜……冬瓜?你还在不在?能听见吗?”
  “在,”我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声音低沉地说,“但我还是要先问问她。”
  “好,谢谢你,冬瓜。请一定告诉许丽娜,让她回国,我在深圳等她。”
  听完他这句,我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了。
  
  我刚在电话里把事情一说,许丽娜就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告诉黑子,让他别再找我了。”
  “娜娜,你这是何苦呢?他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没必要这么绝情吧?”我尽量显得语重心长。
  “如果你把号码告诉了他,那我就换电话。这个事情不要再说了。”她语气很坚决,过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强硬,她换了个口气,“卫东,一会儿大概张莉就要回来了吧,最好别让她知道你给我电话。你要没什么事我就挂了,还得做饭呢。晚上有演出。”
  我忽然想到个主意:“哎,娜娜,你住哪儿,周末我和张莉去看你。”
  “哈哈,你开玩笑吧,李卫东,”许丽娜显然觉得无法相信,甚至笑了出来,“好吧,反正你也能从黄页上查到,告诉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可是在三楼,先警告你,没人给你搬轮椅啊,累着了张莉你自己心疼去,嘿嘿。”
  我抄下地址,发现离这儿其实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立刻出门。
  
  我一边敲门,一边把门正中的猫眼堵上。房间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然后是许丽娜戒备的声音:“WHO IS THERE?”
  “我。”
  一阵沉默,然后许丽娜猛地打开门。看见我站在门口冲她微笑,她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卫东你……”
  “我好了啊。”我双手插在裤兜里,满脸是笑,“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
  她如梦初醒,赶忙将我让进屋,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门关上好,背靠着门一直盯着我看,“一个月前你还坐轮椅上呢,怎么转眼就跟个正常人一样了……哎,我说,李卫东你不是和张莉联合起来骗我,好让我彻底对你死心啊?”
  她的话让我无可奈何:“许丽娜,你就这么看张莉?还是希望我现在还坐在轮椅上,证明给你看啊?”
  “不不……”她使劲摇头,走过来,很自然地把手攀在我肩上,仰头望着我:“我怎么会希望你瘫痪呢,傻瓜。唉……只是,这么一场事情下来,我就是呆子也知道再也得不到你了。”
  在她的话传入我耳中的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手上的那对银色镯子。它们散发着磨砂特有的柔和光线,在许丽娜的手腕上轻轻摇晃。我不禁心里一痛,早已经尘封的记忆突然飞飞扬扬,纷至沓来:第一次收到我的礼物时她开心地我紧紧拥抱;我将她疯狂地扔到墙上,然后冲上去狠狠贴近她,彼此浑身汗水淋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呆呆看着电话液晶屏上黑子的手机号码;深夜桌上潦草的纸条被我狠狠地揉成一个小团;临走收拾行李时眼前她奔向我一边脱去衣服的幻影;在电话里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我爱你”……
  从纷乱的记忆中醒来,我低头看着许丽娜。这么久以来,我们再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互相凝望。她依然是一头短发,很精神的样子,但是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掩盖在浓重的眼影之下。那些化妆品芳香的气味一阵阵袭来。
  她似乎从我搜寻的眼光里发现了什么,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卫东?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没有,哪儿能呢。你这么精神。”我展颜一笑。
  许丽娜松开手,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说,“我知道这两年我老得很快,和厉害的女人斗心计能不老得快么,”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何况还是斗输了。”
  “娜娜,你别这么想她。张莉如果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孩子,你刚来美国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尽心地帮你?你这样想,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你看你,现在都一个劲替人家说话了,”许丽娜颓然倒在沙发上,说得酸溜溜的,顺手拿过个方枕抱在胸前,“她就是高明在这里啊,唉,让人输得没话说。一开始就出主意让我到休斯顿而不是达拉斯,然后又给我找又便宜离她又近的住处,还把自己的工作给我。我知道她的确是真心希望我能顺利安顿下来,可哪里又不是一心一意要把我们分开啊,又善良又精明……这样厉害的女人,居然让我碰上了,算我倒霉,唉!”许丽娜深深叹口气,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但声音明显低沉下去了,“知道么,卫东,那天我看见你坐在轮椅上,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也马上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扪心自问,我许丽娜真做不到她这样的忍辱负重。卫东,说真的,就算你现在还对我有意思,你能把张莉这些日子对你的好抛到脑后么?我又能不去想么?”她无奈地轻声笑了笑,“就算你伸手给我,我也不敢接啊。……这次,我是彻彻底底输了。”说完,她把方枕扑在脸上,不再言语。
  我一直静静听着许丽娜把这些话说完,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使得我也无法开口。过了很久,我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赶紧对她说:
  “娜娜,你其实吃的苦不比张莉少,黑子都告诉我了。他欠的钱,是你替他还的吧?”
  许丽娜把枕头从脸上移开,疲倦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是啊,他让我告诉你,希望你回国,他在深圳等你。娜娜,你看他竟然敢和我说这事,说明黑子是真急了……你别辜负他啊。”
  许丽娜没有答话,而是躺在那儿,将那个方枕抛向半空,然后等它落下接住,我不动声色地看着。玩了几个回合,她悠悠地说,“我不会回去的。卫东,你走了以后,我和黑子在一起,拼命花他的钱,那些债,很难说不是我惹的祸。其实他知道,我心里一直爱着的不是他,可他从来不说什么。他以为我痛快挥霍,就可以快乐一点,我也这么以为。唉,真是自作孽。”许丽娜没有看我,仰头躺着抛她的方枕,“黑子是个好人。可比你好多了,李卫东,”她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玩她的抛接游戏,“他负债累累,还瞒着不告诉我。后来别人不知怎么得知我和他的关系,要找我讨债,他急了,把那人打成重伤。那时我怀了他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真的怀了他的孩子?那你到美国的时候……”
  “出国前打掉了。三个月,医生说已经有手有脚了。”许丽娜淡淡地回答,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生命,“一拿到签证我就做了手术。带着孩子怎么挣钱还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
  “你们?嘿嘿。”许丽娜笑得很复杂。她接住掉下来的方枕,转头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又不是你们的孩子。”
  这个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她飞快地翻身,从沙发上站起来,轻快地蹦了两下,又伸了个懒腰,“好了,现在我不欠黑子什么了。唉,好轻松啊。”
  我看着许丽娜,心里深深地叹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女子竟然一无所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那你总得和黑子说一声吧,难道就让他等你一辈子?”
  “他才不会等我一辈子呢,你们男人我还不了解?”她斜睨了我一眼,嘴角漾起短暂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消逝了,“你们臭男人哪儿有女孩子痴心,明明知道心上人已经是是别人碗里的菜了,却还是恋恋不舍。嘿嘿。”她转过头来笑着看我,眼神清亮妩媚。
  我一阵晕眩,不敢和她接触眼神,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见她已经不再看我,于是说,“娜娜,那你以后难道不回去了么,总不能做这行做一辈子吧?”
  她很平静地笑笑,“当然不。我已经在社区大学里报了名,秋季就开始学电脑,假期里就到处去旅游。我要去黄石、尼亚加拉大瀑布、大峡谷……好多地方等着我呢。再做两个月,钱就攒得差不多啦。卫东,做这行挺挣钱的呢!”她深深吸口气,看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说话的声音清脆,“卫东,有钱有自由的生活多好!我才不回去呢,哈哈。”
  她笑着,好像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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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12:39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噩梦
  
  在断断续续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故事似乎应该到了决定性的一刻。直到现在,我仍然愿意将它称之为故事而不是小说,因为它总是在顽固倔强地证明自己的确发生过。
  在这个故事最初从我脑海里完整地显现出来时,自己正坐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偏僻小镇的单身公寓里——中午的时候,外面是夏天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阳光,把屋子里照得透亮,割草机在院子里发出单调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刈过的青草芳香而干燥的气息,连轻柔吹来的风也是温暖明艳的,这一切都使得我恍惚欲睡,仿佛躺在一个无边辽阔的草地上。即便在今天,一个圣诞节前夕寒冷的阴天,我的呼吸之中依然残存这样的芳香。我想,这是我为什么愿意把事情安排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因——无论到来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那次对失乐园隐秘的探访之后,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整日忙于学习和打工,我则集中精力恢复身体的知觉。在春夏之间的两三个月里我们的日子乏善可陈,直到那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午后。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日,张莉买菜回来时,我刚刚做完锻炼,满身是汗。她两手都提着超市的食品袋,费力地用身体把门推开,细细的胳膊和沉重的购物袋很不相称。
  她真的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我暗自思忖,看着她的背影,一边从轮椅上拿一支烟准备往嘴里放,但它鬼使神差地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我赶紧伸手想在膝盖上把它捞住但还是没来得及,它顺着我的膝盖掉落到地面继续向前滚去,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脚截住它,然后弯腰从地上拣起了这支不听话的香烟。
  等直起身子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莉!”
  她关上水龙头,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看着我,不经意地问:“什么事儿?”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我是站着的,伸手掩住了自己因为极度惊异而张开的嘴。
  我看看身后的轮椅,试探着往前又迈了一步。她立刻走过来,扶助摇摇晃晃的我,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扶着墙,在张莉的搀扶下小心地走了几步,腿虚弱得直打晃儿,到了门边,我已经大口大口喘气了。我扶着门框望向张莉,一边喘气一边冲她笑。她不敢抱我的腰,又不敢松开我的手,只好任由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
  我们都说无法说出一句话。
  
  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我恢复得很快,每个中午,张莉都会和我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开始,我拄着拐杖,张莉在旁边小心地搀扶我,但我很快不再需要协助,而是和常人一样灵巧,甚至可以慢跑一会儿。在确信自己的复原是稳定并且不会逆转以后,我立刻开始劝说张莉不要打工,而是专心学业。她微笑着拒绝说:“你的药还得继续吃,我的学费还要继续交,你现在刚刚恢复,难民绿卡也没有下来,上不了班,我不打工怎么行?”
  这天凌晨,我和过去那样看着张莉疲惫之极地在我身边睡下,自己也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在这个梦中,我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身边是穿着泳装的张莉。光线明亮,天空湛蓝,远处的海浪轻轻扑来,阳光在我的皮肤上弥漫,煦暖舒适。我侧过头,她正双手枕在头下休息,睫毛一动一动。泳装下她的乳房高耸饱满,随着呼吸平缓地一起一伏。忽然一阵热力从我的丹田之中升起,这种感觉有种久违的熟悉和陌生。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我和张莉的身上。赫然发觉自己虽然摆脱了梦境,但那阵热力并未消失,相反却不断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小心支起身体,发现张莉背对着我,睡得正香。我被那阵越来越明显的欲望驱使,忍不住低下头去,开始亲吻她的肩头。她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
  我一边小心地吻着她的胳膊,一边去触摸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的睡衣,碰到她温暖的肌肤,内心的火焰骤然升腾起来,心跳狂乱甚至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太久隔绝之后的饥渴使得我小腹里的热力更加膨胀得厉害,我慢慢把手往上移动,掠过她因为瘦削而可以清晰触摸到的肋骨,接近柔软浑圆的胸口。张莉似乎感应到我的动作,忽然猛烈蜷缩起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嘴里喃喃地说着:“不,不要,我不要!”最后的那声轻喊充满了害怕和绝望。
  我悚然一惊,发现张莉眉毛紧蹙,面容扭曲,双手护在胸前,瑟瑟发抖,泪水从眼角慢慢渗出。我立刻将手拿开,轻轻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都告诉我这个惊惶的女子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于是我温柔地轻拍她,希望能够缓解梦魇对她的折磨,但是我每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她都会剧烈颤动,直到我不再碰她,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
  一切了然于胸。我仰面平躺下,刚才身体里炽热的火焰顿时化为冰冷的锋刃。沉默地凝望着天花板,我心中的哀毁无法表达,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张莉在我的视线之外,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个倔强的女子,却将那些让她极端惶怖却不得不承受的黑暗统统隐藏,不让我发现。这样的黑暗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在睡梦中依然无法逃脱它的折磨。这个无意的发现使得我心如刀绞,在明亮的早晨眼感觉周身寒冷彻骨。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内心收缩成一个冰点,那种向内尖锐的刺痛使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旁边,张莉背对着我蜷缩在那里,香甜的气息声一阵阵传来。终于,我爬起身,悄悄离开这个静谧温馨之下隐藏着深渊般痛苦的空间,走到户外。
  阳光很好,我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大口呼吸,企图驱散渗进我身体里面越来越浓重的寒雾,但它还是不可逆转地凝结固化,似乎让我的五脏六腑崩裂爆开,一片片破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深圳的家中走出,也是这样一个很明亮温暖的日子,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迅速风化。但今天的寒冷和绝望,已经超过了我所能衡量的能力。
  我信步走进平日和她一起散步的小公园,用力抚摸树木粗砺的表面。那种尖锐的感觉使我内心的疼痛减轻,却无法排遣。我捏紧拳头,狠狠地打在粗大的树干上,它静默在那里,仿佛甘愿地承受我的打击,只有顶部的树冠微微随着我的节奏轻轻晃动。
  早晨的小径上空无一人,我想大声呐喊却嗓子眼堵得难受,只有这样沉默着一拳一拳打去,仿佛这样才能将那些渴望声嘶力竭的冲动释放出来。于是僻静的树林中,那些低沉的砰砰声如同水波一样漾开消散在空气里。
  我的拳头上血迹斑斑。
  
  在张莉下意识地拒绝之后,我再也没有再惊扰她的睡眠。但无论什么时候她出现在视野之中,我都比以前更加关注地注视她,企图仔细体察出她掩盖在清澈的眸子和安然的笑容之下深渊般的悲伤,但是始终没有。发觉到我异乎寻常的目光,张莉总是眉毛轻扬,似乎在询问——即便这样的询问,我能看到的也只是平静。
  有好几次,在我们中午散步的时候,我差点借助浓密树冠的阴影说出那个早晨自己的目睹,但怎么也聚积不了足够的勇气,在稀疏而清脆的鸟鸣中,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她的手,十指紧密交叉。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有些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能地若无其事,“张莉,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喝醉的那次?”
  “是啊,其实你也喝得差不多了,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有几次脸都碰到了我下颌。”
  “瞎说。明明是你走路不稳。……我怎么不记得我抓过你的手啊?第一次见面就握男孩子的手,不会是我的脾气吧,你肯定记错了,是不是别的女孩子记到我头上了?”
  “肯定是你,绝对没错儿。……你当时攥着我手腕,手指在这儿、这儿一片……还有这儿。”我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指给她看。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而是很温柔地笑着,双眼弯弯,透过浓密树荫的阳光一闪而过,我可以看见她眯成缝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歪过头,打算象以前那样靠到我的手臂上,但还没碰到便很快摆了回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阻隔横亘在我们之间。在剩下的漫步中,我们保持着彼此之间适当的距离,并且再也不曾交谈。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从那个春天开始,她和我的话就越来越少,自从我身体好转后更是厉害,哪怕在一起的时候,笼罩我们周围的依然是长久的沉默。穿行在阳光和树影之间,我们执手而行,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却越来越遥远。
29#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10:09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六)秘密
  
  在很多年以后,当我把这些细节——这些带着泪水的笑声,不,确切地说,是带着欢笑的泪水,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时候,我才领悟到张莉对我了如指掌,而自己则竟然对身边这个曾经是我生命唯一支柱的女子如此懵然无知。我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候总是不停提醒自己要热爱生活,这才不至于彻底崩溃,现在想来,对于张莉来说,这句话显得何等矫情和可笑。
  
  事实上,我果然没有听从张莉的告诫,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对许丽娜残存的关切——有时候我觉得这种残留恐怕是一生都不可能消除的了,我在张莉第二天上学以后就上网检查自己的邮箱,看看到底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收件箱里有四十八封新邮件。我从最早的开始,一一察看。
  许丽娜的信一共有三封。第一封是二月份的,正是刚过去那个不堪回首的最寒冷季节。信很短,只有两句话:“李卫东,你王八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面对着它呆了半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许丽娜到底怎么回事?吃枪药了?那段时间我没招她没惹她啊。我满腹疑惑地打开两个月后的第二封,“李卫东,你要是男人的话就给我来个电话。我搬家了,电话是713-821-XXXX。”
  我不得要领地摇摇头,心想许丽娜不是挺清楚一人么,怎么现在这么颠三倒四说话没头没脑的?边想着边打开最后一封。这是前两天的,“李卫东,你死哪儿去了?你知道你把她害得多惨么?是不是你自己也出了什么事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害谁了我?难道她说的是张莉?可“害”是什么意思?我重新回到第二封信,一边看着那个号码一边拨电话。
  听见是我,许丽娜沉默了好半天才冷笑着说:“哟,你终于良心发现给我电话了?是不是又把哪个好女孩给甩了刚脱身?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呢?”
  “娜娜你说的都是什么啊,听不明白,我甩谁了我,”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心想这两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怎么这些女孩子和我说话全都阴阳怪气的一个腔调,“我出了点事情,半年多没上网了,刚看到你的信。我没在什么鬼地方,就在休斯顿,住张莉这儿。这半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啊?这么说你不是把张莉抛弃了?”她听起来好像特别吃惊。
  “你干嘛老往那儿想我?你从哪儿听到消息说我移情别恋了的?这他妈都是谁造的谣?!”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常卫最后会那么说,气得肺都炸了,心里又有些糊涂,想许丽娜以前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啊,为什么要和深圳的哥们儿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
  “那你更混蛋了,李卫东!你怎么能让张莉做那个?”许丽娜听了我的话,好像火气更大,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让她做什么了?娜娜你冷静一下,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迟疑地问,“怎么,卫东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了我?你说啊,张莉到底做什么了?”我焦急地问。
  许丽娜在电话里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你竟然不知道……算了,看来那是张莉自己的主意,妈的,她原来真是冲我来的。”
  我越听越稀里糊涂,一个劲地问,“娜娜,你倒是说清楚啊,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张莉瞒着我做什么了?她和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良久,许丽娜在电话那头低沉地说,“唉,卫东,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就在唐人街门口那个小公园怎么样?现在你有时间吗?”
  我看了看身下的轮椅,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走不开。你要是愿意,晚上八点到我这儿来吧,也算看看我。”
  许丽娜有些诧异地嘲讽我:“卫东你架子越来越大了啊,还得别人来屈就你。我哪儿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你女朋友一直不肯告诉我搬哪儿去了,把你捂得可够严实的啊。嘿嘿。”她的话语里充满讥讽,夹杂着一丝委屈。
  我把详细地址说了,她很快回答:“好,今晚我正好没有演出,我们见面谈,让你知道张莉的真相。我现在要出门去打工,白白。”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和许丽娜的这番电话不禁没有揭开我的疑窦,反而让我更加一头雾水。常卫的误会无疑是来自许丽娜,但是许丽娜这些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我满脑子疑团,继续阅读那些邮件。
  深圳的朋友果然给我发了许多春节贺卡——那些电子贺卡因为时间太长,链接已经失效了,但是依然似乎可以看见他们热烈的笑脸。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形象,微笑着一封封翻下去。
  忽然我打开了一封奇怪的邮件。里面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链接,然后是一句“一定要看看”。我看了看发件人,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址。顺手点下那个链接,一个新的浏览窗口逐渐打开。我点了一颗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断转动的蓝色地球。
  这竟然是一个中文界面,我把代码调到大五码,那些不知所云的笔画就变成了一堆繁体字广告。我看着页面上的图片很熟悉,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唐人街里的那个脱衣舞酒吧“失乐园”。我心里一动,页面中间的APPLET已经开始启动,于是一张张东方面孔的女子和她们的艺名就在那里慢慢变幻。我很快就在那些幻灯式交错的照片中发现了许丽娜,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笑得很妩媚,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就在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张莉的脸。
  她没有笑,是所有这些女孩子里唯一没有笑容的。不过和她们一样,她的上身赤裸,瘦弱的肩胛骨投下浓重的黑影,在我看来触目惊心。
  我慢悠悠吸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它的味道有点发苦。我想大概我知道我抽的这些烟是从哪儿来的了,因此比平常抽得更加用心,不放过任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统统把它们吸入肺中。电脑屏幕上面不断变幻着的那些东方女子投射在我一动不动的眸子里。手里的烟燃烧着,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嘶嘶的声音,如同一种濒临毁灭的低吼。
  
  等我从头脑一片空白中重新唤醒意识时,才发现那根烟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我慢慢转着轮椅到了洗手间,把毛巾浸透了冷水,然后敷在头上。我仰面靠着椅背,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面颊脖子流进衣服里,凉凉的。我知道我的泪水汹涌而出,融进了那些水里。它们同样透明、同样冰冷,无法分辨。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缓慢地恢复常态。整个下午,我静静地坐在茶几前,望着面前的水杯和药发呆。那个时候很有一种冲动将这些全部掀翻,但是马上又告诉自己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张莉从寒冷的春季以来所独自承受的苦难就全部白费了。于是,我慢慢端起分外沉重的水杯。
  刚吃完药,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张莉看见我,不禁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啊……咳,挺好的。”我尽量保持自己的镇定。
  她快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忽然发现午饭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不禁有些生气:
  “你怎么又不吃午饭了?!嫌我做得不好吃吗?”
  我赶紧端起饭盒:“没有没有,我刚才做运动做得高兴给忘了。我这就吃这就吃。”
  “这都是晚饭时间了。”她匆匆看了看表,“正好,省得我给你做晚饭,我可以早点过去上班。”说完匆匆向客厅走去。
  “那你总得吃点什么吧!”我伸着脖子对她的背影喊,把手中的饭盒放下,这个时候我什么也吃不进去。
  “会的会的,”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烤两片吐司,喝杯牛奶。”
  “冰箱里有火腿片,别忘了。”
  “知道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她答应着,在厨房里忙活。我悄悄关掉电脑,屏幕上保护程序的迷宫图案戛然消失。
  张莉飞快地吃完,转身出门,忽然又折了回来,在我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忘了跟你告别了。今晚你自己睡觉吧,听话。明早我给你洗澡。”
  我默然接受了她母亲式的一吻,嘱咐说:“路上小心。”
  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出去。
28#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00:06:46 | 只看该作者
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常卫说的许丽娜找我的事情,于是下线,然后拿起电话。要拨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几个月没和外界联系,她的号码都记不住了。我正翻箱倒柜找自己的笔记本,张莉回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在抽屉里乱翻,头也没抬:“张莉,你知道我的笔记本哪儿去了吗?”
  “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发觉她的语气不大好,立刻转过头,看见她的脸色灰白,嘴唇抿着,盯着我的眼神很怪异。我知道她一定猜到了我要给谁打电话,心想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当初你坚持让不让她去达拉斯而是来休斯顿不也是这个原因么,张莉你也太小心眼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于是陪着笑脸转换话题: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怎么样?”
  她仍然十分冷淡:“很好呀,没什么问题。”
  “单子呢,我看看。”我转着轮椅过去,一副尽力殷勤的样子。
  “都是些妇科的项目,你看什么?再说那些英文你也看不懂,别假惺惺的。”她对我的那些鬼蜮伎俩洞若观火,一边说一边昂首走过我身边,把包挂在门后,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哟,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有点起色了,开始想念旧情人了?”
  “张莉,你这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心虚地反驳,“没的事儿。……我又没说给许丽娜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说许丽娜?”她立刻反问,“做贼心虚,哼,漏馅了吧。”
  “你……”我正想发作,看见她目光灼灼盯着我的样子,声音迅速小了下去,嘟囔着说,“是你说旧情人的嘛。”
  “哦,难道你还真把她当你情人啊?”听见我的辩解,张莉似乎更火了。
  眼见的一场争吵又要爆发,这可是我瘫痪半年多来头一回她的脾气这么大。我不由得后悔不该提起许丽娜,决定迅速投降:
  “是我不好,张莉,我的确想和许丽娜打电话的,但没有把她看成我的情人,至少,我到美国之后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了。我也没有任何重续旧好的想法,我发誓。”
  张莉深深叹口气,“李卫东,我没有不允许你们联系的意思。电脑就在家里,电话也在那儿搁着,我平常又都不在,哪儿能整天守着你啊。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愿意见她么?”她蹲下来,看着我,“等你好了,能满地乱跑了,我才不拦你呢,让你们破镜重圆就是。”
  “什么叫满地乱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纯粹是乱用词语,”我啼笑皆非,“再说,哪儿有什么破镜重圆,我的镜子好好的在你这儿,根本没破。”
  “我才没有乱用呢,你就是小孩子,我的小宝宝。”她笑着站起来,居然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一时气结。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我继续说,“张莉,我不在乎让许丽娜看我这个样子,因为我知道我在乎的是谁。如果我好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吧,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垃圾股,现在结婚我都一百个愿意。”
  她突然站住,却没有转身,然后似乎是用手捧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她小声说:“李卫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否则就这样结婚,你想拖累我一辈子么。”
  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字一句地说:“张莉,你放心,我现在每天都按照计划吃药锻炼。给我半年,一定变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儿来娶你。”
  听见这话,她转过身,看着我笑,满眼都是泪,“嗯。你说到要做到啊。”
  “放心吧,老婆大人。”我豪言壮语完毕,忽然又很担心地问,“你不会这半年另结新欢丢下我孤苦伶仃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抹着泪,“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说话一点正经都没有。谁是你老婆?哼,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把你丢大街上了。”说完走向洗菜池。
  她一边开水龙头洗锅,一边笑眯眯看着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许丽娜的电话。她都搬走好几个月了,最近一直没见到她。”
  我瞠目结舌,“那……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最后那么狼狈?”
  “就是要让你狼狈一下。你这个人啊,响鼓得用重槌,要不你根本不长记性,说不定明天就背着我偷偷找人家去了。”
  这下我是彻底的哑口无言。
27#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23:57:02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五)春天
  
  这场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暖和得非常快,一个月过去,就已经到处草长莺飞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这天气一样在好转,虽然还是穷,但已经不再拮据到为吃饭发愁的地步。
  张莉的新工作在夜间,晚上七点多出去,总是凌晨四五点才回家。渐渐的,我习惯在这个时候醒来,拉开窗帘,焦急地望着窗外——唐人街的治安不靖可是出了名的。直到那辆破丰田的马达声响到楼下停住,我才放心地关上百叶窗。
  我猜想那一定是个又脏又累的活,每次她回来,我都能发觉她彻底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GARDEN WALK清香。回来以后摇摇晃晃就往床上倒,似乎已经累垮了。
  看着她这样子,我不禁皱眉,心疼地说以后你回来洗澡好了,这么累就不必那么费周折,再说公用浴室也没有家里的好。她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不行啊,身上全是汗黏糊糊的实在太难受,不洗干净回来不舒服。然后楚楚可怜地对我说:“我累死了啊,李卫东,我要抱抱。”
  我微笑起来,用双手把她的肩膀搂着拖到身边,发觉她的身体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我有些担心地说:“张莉,你最近怎么回事,瘦得很厉害啊,要不要去看看?”
  “没事,”她不在意地嘟囔着,样子疲倦极了,接着轻轻“嗯”一声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双手抱住我的腰,仿佛我仍然能够感受她的存在。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很快就会被睡意席卷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如果还有些知觉,她会蹭到我的胸口,把被子提上一些,迷迷糊糊地说句“别冻着了”。
  这话让我忍不住失声轻笑:“你怎么这么机械啊?春天都快过完了。”没有回答。张莉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仰面望着天花板,呆呆出神。这个时间我总是毫无睡意,只静静听着她香甜的呼吸。她的手指在沉睡的时候,会轻轻叩击我的胸口,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渐渐,窗外明亮起来,有清脆的鸟鸣从远处隐约传来。我轻轻呼吸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液香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在春天剩下的日子里,这样的安稳持续着,我的病情也有了起色,渐渐可以对腰部的肌肉发出指令,这个发现让我和张莉都喜出望外。我也慢慢从阴郁中恢复过来,开始满怀信心地吃药训练,然后勤快地在房间里坐着轮椅转来转去,收拾茶几,书桌和抽屉。这成为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当然,高高的五斗橱上面我是够不着的,但我已经足够开心了。
  事情往往这样,如果你有一个目标,并且觉得这个目标可以实现的话,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其实当时我和张莉的境况并没有从深渊中完全摆脱出来,但是希望……是的,的确只要希望存在着,就能让人有信心地活下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张莉一大早就兴冲冲去了学校。系里组织免费体检,可以省好几百块钱。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于是和往常一样,如同一只快乐的蚂蚁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半天。下午正当我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张莉回来了,神秘地笑着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身后。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漫不经心地问:
  “体检结果怎么样?”
  她不回答我,而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把上面的东西放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喊:“生日快乐!”
  我低头一看,是一瓶白葡萄酒和一条万宝路,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起头,我微笑着,“真没想到……多长时间没有问候它们了……嘿嘿。谢谢谢谢……来,张莉,亲一个。我都忘记今天我是寿星了。”
  她俯身拥抱我,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拆香烟的包装了。她却伸手将那些礼物都收走,一边说:“你现在治疗阶段不能喝烈性酒,所以我买了葡萄酒,但也要少喝,一天只许一杯,烟也是,一天只许抽两根。我都放在五斗橱上,反正你够不着,嘿嘿。”
  我很夸张地苦苦哀求,但她充耳不闻,真的只放了两根在我膝盖上。我拿起来贪婪地嗅烟的香味,一边喃喃自语:“都半年没抽了啊。”
  她看见我故意做出的穷酸样,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还说:“要是戒了才好呢。哼,别以为我会心软。说了两根就两根。”
  我把两根珍贵的万宝路放在轮椅上她特意给我加装的放烟处,重新问:
  “你的体检有结果了吗?”
  “没那么快,下星期才出化验报告呢。”
  “总有些当时就能出来的项目吧,医生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啊,就是说我很正常,身体硬朗着呢。”她一边把烟和酒放在五斗橱上,一边开玩笑地说。
  “不可能,这么说的肯定是蒙古大夫。你比以前瘦多了,一定得有个说法。”
  她转过来,蹲下身趴在我膝盖上看着我,笑吟吟地:“那是你不听话,把我给气的啊。”
  我哭笑不得:“真冤枉,我都半年足不出户了,还不听话?”然后,我拉住她的手,说:
  “今天能不能请假别去上班了,好好陪我庆祝生日?”
  她站起来,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打招呼呢,不能不去。这份工可不能丢了。再说,今天周五,客人会特别多。”
  “什么客人?”我好奇地问,“对了,张莉,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的工作呢,到底是做什么样的服务生啊?”
  “不是告诉你了是一个高级俱乐部的么,还问。”她忽然变得烦躁起来,甩开了我的手,径直走向厨房。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茫然不知所以。
  一会儿,外面淘米做饭的水声哗哗响了起来。我愣了一会儿,叹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青色的烟雾飘起,久违的气息弥漫开来,我深深吸气,将这些烟雾全部吸入肺中,然后慢慢吐出。
  
  一个星期以后,张莉去学校取化验结果。中午她还没回来,我心不在焉地训练完,有些奇怪,猜想大概是取单子的学生特别多,恐怕还要一阵子,想想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和外界联系了,于是拨号上网。
  这次我又是隔了许久才重新露面,常卫他们大概已经习惯我这样神出鬼没,没人表示惊奇,只是笑呵呵地说你可来了,最近出了不少事情。然后在深夜的语音聊天室里告诉了我一大堆新闻,其中关于储万军的最多,比如他的文化公司被香港阳光卫视以互换股权的方式收购了,另外他和杨雨影前几个月刚刚结了婚。
  我赶紧连声恭喜他。旁边常卫却幸灾乐祸地说:“恭喜个什么啊,阳光卫视最近名声都臭大街了,我怀疑万贼那些股权现在都和废纸差不多。再说杨玉莹,那么厉害一角色,万贼肯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冬瓜你回来的时候估计这丫就剩药渣了。你千万记得买几十斤花旗参来看他。”储万军也在一边叹气,说自己四大傻占了俩:炒股炒成了股东,泡妞泡成了老公。
  我们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储万军无奈地说不能再聊了,老婆大人已经在床上开始叫骂了。我赶紧说你走吧你走吧,杨玉莹的分贝我们是了解地,到时候别弄得左邻右舍以为你天天受满清十大酷刑。常卫也加油添醋地说就是,当心隔壁的打110报警说你们家扰民。储万军被我们调侃得直嚷嚷“误交损友遇人不淑”,一脸哀怨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说杨雨影向大哥大嫂问好,也问许丽娜好。
  我愣了半天:“什么大哥大嫂?”
  那边储万军已经下线了,常卫嘿嘿地笑:“别以为我们在国内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小子一年前就泡了个马子是不是?还是在深圳就认识的,现在在休斯顿,对吧。你嘴够严的啊,太不够意思了吧,嘿嘿。许丽娜可是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我也笑,不搭茬,常卫又问:“你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我一愣:“没什么事啊,我好得很,每天忙工作。”
  “不对。你有大半年彻底没上网,原先的电话也掐了。春节的时候大伙儿想给你拜年都找不到人,发EMAIL也没消息。这不正常,你丫肯定瞒着什么。说实话,冬瓜你挺让人寒心的,这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哥几个知道你苦,没人抱怨。这些哥们儿,是真拿你当朋友看的。”
  我沉默地听着,在这边用劲攥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他又接续说,“冬瓜,这点你真不如许丽娜,她还时常和我们联系。”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了,“可她说这阵子她也找不到你了,电话换了,给你发EMAIL也没回信,还向我们打听怎么找到你呢。冬瓜,我知道许丽娜对不起你,可是就想不明白,当初你那么痴心地把她弄出去,到头来又把人家一个人扔那儿不管了?许丽娜说曾经打算问你女朋友,叫张莉是吧?她好像也防许丽娜防得挺严实的,看样子心眼挺小啊。嘿嘿,不过这也怪不了人家,要怪都怪你丫的混帐。”
  “我知道,常卫,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我长叹一口气,“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不想说了,不好的事情说它干嘛,再说也都过去了。”
  “你这人就这操性,报喜不报忧,事情摆平了才他妈露面,要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哥几个也能帮你啊,”常卫也叹气,“算啦,我也不多问了。你要愿意说就自己说吧,我他妈才没那么八卦。哦,记着去查查你的邮件,许丽娜好像是真的找你有事。先说到这儿吧,有空给哥几个写EMAIL,我下线了,那口子也在嚷嚷呢。”
  正要和他告别,忽然听他又说了句,“许丽娜可是对张莉赞不绝口,你知道她很少看得上别的女孩子的。你小子要珍惜她啊,别对不住人家。就说这么多。白白。”
  我觉得常卫这最后几句不大对劲,想问清楚,但是他已经下了线。于是坐那儿琢磨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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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23:49:52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绝境
  
  那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春天的中午。我一边慢慢吃着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午饭,一边从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收看本地的新闻。自从瘫痪以后,我似乎对于上网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满脑子想着的就是离我熟悉的人和环境越远越好。因此,看看电视便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屋外的光线打在荧光屏上,有些刺眼,我看不清画面了,于是稍微转了转角度。里面正在重播上午的新闻,一大堆警车亮着警灯,把一条狭窄的街巷团团围住,巷子里许多人手放在脑后,老老实实面墙而立。那地方我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是唐人街附近的一个贫民区。这时候解说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原来是一群墨西哥的非法移民和一帮伊朗籍打黑工的因为抢饭碗的争执在这个巷子里集体械斗,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然后镜头一转,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现场对记者发布消息,他还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色西装的瘦高男子,原来那人是移民局的官员。警察局长发誓说要协助移民局扫荡休斯顿的非法移民和非法打工现象,以整顿社会治安云云。
  我漫不经心看着,一边把饭吃完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还没说话,里面就传来一个焦急的中年妇女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还是上海口音:“喂,小莉啊,你看新闻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发觉这声音很耳熟,“吴……吴阿姨?”
  她好像也在试图分辨我是谁,没再言语,我马上接着说,“您是唐苑的吴阿姨吗,我是卫东啊,李卫东。”
  “哎呀!是你啊……瞧我这记性!”她在电话里面失声叫了出来,我似乎都可以看见她顶着稀疏的烫发,坐在那里,一手拿电话,一手猛拍她肥胖臃肿的大腿。“你和小莉经常来吃饭的,我怎么忘掉了……最近还好勿拉?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唐苑了?”
  “啊……我最近比较忙,比较忙,来得少了,”我一边摩娑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一边支吾着回答,“……你找小莉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子的……”她似乎有些歉疚,“今天上午有一群老墨和伊朗人打起来了,不得了咧……警察局的黄SIR过来打过招呼,说最近风声会很紧,而且搞不好会很长时间,麻烦你告诉小莉明天以后不要来打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好的,没问题,吴阿姨,我们理解。……小莉一般什么时间过去打工的?”
  “她每个星期一三五在我这里,二四六在四川酒家,都两三个月了,怎么,你不知道啊?哎呀,你要劝劝她咧,从早到晚打工很累的!要她好好休息!别忘了告诉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谢谢你这么久照顾她……好,好,再见,再见。”
  我挂上电话,呆坐良久。
  窗外,正午的阳光慢慢退却,浓密的云层开始聚集。
  
  张莉回来的格外早,她推门进来,神情茫然疲倦。发现我目光灼灼盯着她,于是赶紧灿然一笑。我也微笑着把轮椅挪过去:
  “刚从四川酒家回来?是不是那边也暂时不要你去上班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我中午看了新闻,刚才唐苑的吴姨也打了电话过来,她那边可能暂时也去不了。”我停了一停,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张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辍学了?你不觉得这样损失太大了么?”
  张莉慢慢蹲下身来,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膝盖上,把头埋下去,一动不动。我轻轻抚摸她散乱披下来的头发,它们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黯淡的光辉。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在我手上蹭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尽量平静微笑着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呀。没关系,我中断的学业随时可以再重新拣起。现在我得多打些工帮你挣治病的钱,等你的腿治好了,你就上班供我念书,好不好?”她把脸搁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那个时候我就什么工也不打,专心读书……所以,李卫东,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啊。”
  我拼命咬着牙,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轻的呼吸声相应和。过了许久,她费力地站起来,跺跺有些麻木的腿,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快地蹦了两下,一边说:“哎呀,太舒服了,不能这样偷懒,我要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我茫然不解。
  “去唐人街里转转,找找朋友,看看有什么别的工可以打,又不是非要端盘子不可。”她信心十足地回答,从散乱的发梢解下橡皮筋,甩了甩头发,然后低头用双手在后面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用橡皮筋箍好。她面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还算利落,于是俯身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句“你可要乖乖的啊”,就出去了。
  我目送张莉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是想着她现在是如何在拥挤肮脏狭窄的唐人街里,不停地进出于各种各样店铺。我的灵魂仿佛升上这个庞大而热气腾腾都市的半空,看着她快步穿越湿冷狭窄的街道,敲开一家一家的门面询问,面对主人的摇头或者拒绝,礼貌地笑笑,再去寻找下一个机会。她时而急速穿行,时而仰头察看招牌,脚步缓慢,时而轻巧地跳过积水的坑洼,越走越远。她脑后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一蹦一跳,慢慢变小,消失在幽暗的街道尽头。
  这个城市的上空,彤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
  
  在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个时刻,所有的细节已经象狂风吹散的细砂一样没有踪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轮椅。天色已经很晚了,张莉依然没有回来——即便在餐馆打工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倾听着窗外的风声,仔细分辨是否有她的脚步声从最轻微处传来。
  实际上我是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知道她到了门口的,于是急急转着轮椅想赶到门口,大概是转弯过猛,我在卧室到客厅的交界处狠狠地摔倒了,整个人直挺挺的趴在那里,起不了身。张莉推门进来,我正费力地用手撑起身体望向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企图做出个笑容。
  她赶紧奔跑过来把我扶回轮椅,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冰冷,嘴唇发紫,显然是冻坏了。
  “你怎么摔在这儿的,要紧吗?摔疼了没有?”她话还不能说利索,便急急忙忙地问。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边宽慰她,一边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外面是不是特别冷,冻坏了吧。”
  “嗯,没想到刮这么大的风,”她吸着鼻子,直打哆嗦,“早知道这样就多穿点儿了。冻死我啦。”
  我让她在我腿上坐下,双手环抱着她,贴近胸口,试图给她温暖。她一个劲地摇头:“不行啊,我的脸太冷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看着她冻得毫无血色的面颊和嘴唇,假装严厉地说,“胡说八道。快,靠过来。”
  她迟疑着将面颊贴到我的胸口,一阵冰凉弥漫开来,我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又很快将她抱紧。
  起风的深夜,这个灯光昏黄的小屋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慢慢张莉的身体不再颤抖,她软软地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好舒服啊……”神情无限满足。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让我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你干嘛……不许笑话我。”她似乎发觉我神情有异,仰头看了过来。我赶紧回答:“没有没有,我哪儿会笑话你呢。嘿嘿。”
  “哼。就是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继续倚靠着,停了一会儿,说,“李卫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个活儿,下星期就可以开始上班。PAY得不错,一小时二十美元,还是晚班。这样,我白天可以继续上课了。”
  “哦?”我大喜过望,“这真是个好消息。你的运气这么好?是自己找到的吗?什么样的工作?”
  “嗯……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也是做服务生。”她淡淡地说。
  “不可能吧,哪儿有PAY得这么高的服务生?”我狐疑地问,“不会是骗你的吧?”
  “是真的,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服务员,小费统一分摊的,就有这么多。”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叠声地说。其实,让我最高兴的还不是经济来源的保证,而是她可以恢复学业。我可能太过兴奋了,半天才发觉张莉并不象我预料的那样为此快乐,而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她还在可惜失去的两个WAITRESS的工作。
  “怎么了?你不想要那个活?还在留恋唐苑和四川酒家的小费呢?”
  “不,不,没有,没有……”她连忙摇头,笑着说,“我挺开心的,真的,觉得自己运气还挺好。”说着,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发现她的嘴唇依然冰凉。
25#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23:47:3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三)取暖
  
  我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从来没有想到李卫东会为自己选择这样的局面,他总是让我意外,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意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茫然,自己仿佛能看见李卫东坐在轮椅上,把自己隐藏于远处某个幽暗的角落,冷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面带嘲笑。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寒冷的气息随同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户缝里一丝丝渗进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这个该死的感恩节。
  我心里这么说着,担心地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张莉。一种恐惧慢慢笼罩上来。我几乎是本能地预感到李卫东不仅要把自己带入那片黑暗的沼泽,也要将这个瘦弱柔软的女子一并带进去——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是他越是尽力想使两人隔绝,他们两人就越是会更加紧密。很多时候,生活就象一张打着巧妙扣结的网,你愈挣扎,它就愈紧,而在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大势已去。
  现在的张莉,就如同并未意识到重重包围,而不知疲倦地挣扎着的那条网中之鱼。
  
  在这间简陋的公寓里,只有太阳很好的上午,才会有明亮直接的光线。这个时候,张莉多半早就起身去打工,或者上学了。我则缓慢地擦拭着房间里不多的几件家具。等到下午,整个屋子就会显得阴暗寒冷,我也缓缓推着轮椅,躲进这样的灰色之中,脸色是同样的阴沉。
  茶几上放着今天要吃的药,和装了水的杯子。下面压着张莉留着的字条,提醒我按照医生的嘱托而必须进行的训练。再旁边,就是张莉为我准备的午饭,用饭盒装好了,在微波炉里转几分钟就能吃。她甚至把微波炉从厨房挪到了茶几上,这样我随手就能用。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我拒绝吃任何食物和药,并且把她留下的纸条揉成一团或者撕得粉碎。她忙到深夜才回来,看见茶几上的情形,也不着恼,只是端过水杯,把药放在手掌上递到我的嘴边。我抬头看见她安静的笑容,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于是乖乖吞下那些药丸。然后她把我的午饭用微波炉热好,坐在我面前,打算一口口喂我。
  终于是我长叹一声打破沉默:“唉……张莉,我手还没残废……我自己来吧。”
  她微笑点头,将饭盒放到我手里,又忙着去做自己的功课,过会儿回头看我是否吃着,等我吃完,她便将饭盒收走洗净,然后张罗我休息。至于她自己,仍然需要做一两个钟头的功课。
  我静静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毫无睡意,桌上昏黄的台灯让这间屋子充满了柔和的光线。张莉做完作业,关上灯,整个房间就是一片深夜才有的黛蓝色光芒。她悄悄趴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臂弯里,很快沉睡过去。熟睡中,她的手指和往常一样轻轻颤动,叩击我的脉搏。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轻轻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离去,一切周而复始,眼前是灰尘漂浮的阳光,茶几上放着药、水杯和午饭,水杯下面压着她新写的字条。到了下午,我便躲进阴影,一动不动。
  
  这些缓慢的定格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静止,只有张莉是不停地运动着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寂寥的时光,恐惧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和房间里的家具同样性质的物品:表面黯淡,无法移动。太阳光在我身上逐渐移动,我想哭想笑想大声喊叫,更想飞快逃跑,却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块肌肉,在内心的监牢里,我将四周的墙壁撞得砰砰直响,而外表麻木如同雕像。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中午,我一个人坐在茶几前,凝视了许久,慢慢拿起水杯和药,接着仔细阅读张莉的字条并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训练。我在内心里是根本不相信它的作用的,自己愿意做它,仅仅是觉得不能让张莉每天写这个纸条成为一种浪费。
  晚上她推门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笑着扑过来,狠狠地亲我,把泪水蹭到我的脸上。我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活力,也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对这个镜头记忆特别深刻,也许是因为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触摸到了久违的喜悦情绪的缘故。
  
  张莉和我的见面越来越少——她很快就打了两份工,后来是三份,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这样的唯一收获是我能得到还算正常的药物和治疗。但是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在寒假过后,学校正式通知取消了她的奖学金。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双眼红肿地走进房间,看见我忧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趴在我的膝头,久久不肯起身。我用自己唯一能活动的身体——双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不断瘦削下去的肩头,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我们紧紧依偎着相互取暖。哦,不是这样。确切地说,是她在尽力让我温暖而我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抱着张莉,从悬崖上拼命坠落,却一直到不了谷底。四周是黑黢黢的天空和呼呼的风声,寒冷刺骨,张莉蜷缩在我怀里,仿佛要钻入我的身体,她长长的头发迎空飞舞,拂过我的面颊。
  
  在失去了她的奖学金后我们的生活逐渐恶化,张莉显然是勉强维持着学业而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打工上面,她似乎在好几个餐厅做,每天回来我都能从她的身上闻到各种气味不同而强烈的油烟味。
  虽然每次推门看到我的目光,她依然微笑,双眸清澈,但里面越来越浓重的恐惧和绝望无法遮掩——生活象日益逼近的猛兽,随时要把我们吞没,而我们仅仅能顽强地守着最后一口气。
  这个时候,我总是长久地凝视着她日渐消瘦憔悴的脸,一言不发,而在她担心询问的时候给她一个沉默的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实际上我是无话可说。内心平静等待着她再也支撑不住的那天,那么我就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去,让彼此都彻底解脱。可是她始终只让我看见她的微笑和清澈的双眼,尽管那些忧虑隐藏在后面,无法忽略。
  
  那个春天的夜里,张莉忽然躺在我的臂弯中悄悄哭泣。我立刻就醒了,但是很小心地不去惊动她。她无法抑制内心悲怆地抖动,这样发自内心的颤抖顺着她的胳膊进入我的胸膛,如同滚过的暗雷,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在天亮之前,她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亲密地依偎着我的身体,虽然这个躯体毫无知觉。而我,则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那个时候,我以为最后结局的日子要到来了,我将如我所愿地被抛弃和遗忘,象溅入尘土的细小水滴,转眼就被吞噬。但后来才知道,真正被吞噬的,不是我,是张莉——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去上课。
  
  终于,我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想让彼此摆脱,却还是带着她进入了黑暗的沦陷沼泽。
2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23:45:4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车祸
  
  往回赶的时候又是个晚上。想到明早就要上班,我不禁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能尽早到家多睡一会儿。油门被我踩到了底,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都能听见引擎的吼声。
  这个时候高速公路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加油站孤零零地在荒凉的北美大平原上散发着白色寒冷的灯光,一闪即没。我关掉收音机,一边抽烟一边听着轰鸣的引擎声音,思绪漂浮。一种莫名的伤感弥漫开来,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忍不住自嘲着摇摇头。
  对面飞快开过一辆大货柜车,巨大的前灯一下子把我眼晃花了。操你大爷!我大声咒骂那个粗鲁傲慢的司机。话音未落,还没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过来我突然发现前面似乎有个过马路的行人幽灵般地出现在视野中。我下意识地急踩刹车同时把方向盘往右边猛地一打。整部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象被鞭打的陀螺一样急速旋转然后狠狠地翻滚起来。我在极其猛烈的颠簸中从那个离死亡边界仅一线之遥的行人边上掠过。视线虽然因为震动模糊得厉害,却居然看清了那不过是头横穿高速公路的野鹿,它正回过头来望着这边,无辜而清澈的眼神似乎象定格一样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在剧烈的震动和翻滚中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放声笑着,耳边各种巨响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眼前各种迅速旋转的光线眼花缭乱。最后感到的是一下狠狠的撞击,随之而来的剧痛使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起来的舒坦和轻松。很奇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地行进在一个没有光线的隧道之中,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惬意,身体内充斥着纯粹的喜悦。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自己照百日留念时才有过那样全然的快乐,因此至今我仍然非常留恋那段异常短暂的时光。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阳光就让我双目刺痛,只好又闭上。非常希望能重新走回那个温暖的黑暗隧道,但是身体的各种知觉源源而来,我只好叹口气,向人世间走去。
  
  “醒了!他醒了!”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似乎还有喜极而泣的抽噎声。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还是不习惯阳光只好勉强眯着。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张莉正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容憔悴眼圈发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难受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能是许久没有运动面部肌肉的缘故,动作有些吃力,这个笑容恐怕不会比哭更好看。
  张莉看了我这个笑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这让我不禁认为,和她见面似乎我所有的笑容都没有收到什么正面的效果——第一次想对她展示我绅士般笑容的企图就毁于一场酒醉后的豪吐。但她现在已经是个泪人儿一般,我想了想发觉实在没有什么好主意,于是继续勉强地维持笑容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脑子却象生锈了一般转动不灵,想了半天,只好结结巴巴地问那头野鹿怎么样了。
  张莉听我一问,哭得更加厉害,嘴里呜呜咽咽的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埋怨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惦记那头鹿。我心想那当然了,否则我这不就白撞了,但是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我任何的宽慰都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忍下不再说话,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有些奇怪她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冷,甚至还在哆嗦。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慢慢恢复正常了,就想侧过身来好好和张莉说说笑话,免得她这么难受,可腰上突然使不上劲,大脑给那里的肌肉发出的指令通通石沉大海,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于是我又重复做了两次,但结果一如既往。
  一个寒冷的念头瞬间闪过我的意识。
  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漠疲惫地对张莉说:“你先出去罢,我有些累,想一个人呆会儿,再说看你哭着我也难受。”她愣了一愣,显然觉得我的口气冷淡得异乎寻常,但还是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深秋的阳光慵懒地从窗户里斜斜进来,明媚而温暖。可我觉得浑身放在一个冰窖里冻得直哆嗦——或者说我很想能够哆嗦。那个寒冷的念头慢慢化开,如同液氮一样刺骨,从心底深处一直扩散到皮肤表面。我嘴唇发紫颤抖不停,脸色煞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有的意识似乎凝结成了一个冰冻的小点,根本就不能思考。最后,我才告诉我自己:
  你瘫痪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连张莉偷偷进来也没有发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渐渐的,崩溃之后的疲惫感慢慢将我吞没,一切似乎都浮在水上,轻飘飘的,连我的目光都是。它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漂浮,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
  这个躯体,肋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是我的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陌生。看着它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双手在上面摁着,仿佛是在超市的肉食品柜台挑选被保鲜膜包好的一块一块猪肉牛肉。张莉悄悄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注意到她这个样子,没声没息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看着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再过几天吧……”她的声音很小。
  “早点出吧,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劲,还他妈猴贵猴贵的。”我的声音疲倦而厌烦,“……省点钱,赶紧买副哑铃。”
  “买哑铃?干嘛……”
  “你得练哪,要不怎么抱得动我这一百四十多斤?嘿嘿。”
  她似乎想笑,但咬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出院的时候天气很好,夕阳给我们披上了金色的霞光——中学语文课本好象是这么写的。我坐在簇新的轮椅上,神情舒适自然,一边和推着我的张莉说说笑笑。镀了铬的金属闪闪发光,我轻轻摩挲着上面放烟盒以及酒瓶子的装置——这是她特意加做的,她的细心和聪慧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这样反倒更让我有尽最大可能和她脱离联系的愿望。
  我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服她送我去救济院——那里有和我一样的人,不会遭受白眼。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完善的服务设施和正规的恢复手段,我能够尽早康复。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张莉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我暗自高兴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知道进救济院的规矩吗?”
  “规矩?什么……什么规矩?”在今天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去研究美国的救济院进入守则,感觉上和国内的福利院差不多,只要生活不能自理,就可以没钱白住,还有人管吃管喝。所以,张莉这么一问,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有美国绿卡和公民身份吗?”
  “还没有……正在办呢,还不知道通过审查了没有。”
  “那你买了保险吗?”
  “……也没有。”
  张莉拍了拍我的脑袋,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推着我往前走。
  “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推啊?”我一边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还不死心地问:“你怎么知道需要这么多规矩,蒙我的吧……就算这样,也还有别的路子吧……慈善机构……美国慈善机构应该很多,我记得黄页上就有……对,肯定有,回去就查。”
  这时,她推着我到了一辆破旧的丰田边上,听见我这么说,接过话茬:
  “别查了,我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慈善机构,我就是你的服务员。”然后,很吃力地把我从轮椅里往车上抱。
  我心里一阵酸楚,却无声笑了出来。她弯腰把我架上车,因为太吃力而涨得通红的脸紧紧贴近我,热烘烘的。我一句话不说,看着她把我在前排座位上安顿好,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
  “你买车了?什么时候买的?”
  “嗯。昨天买的,很便宜,才一千五。”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别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很有把握地说,熟练地发动汽车,“李卫东,幸亏当时跟你把车学会了。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把你接回去呢。”
  “你可以叫辆车,送我到救济院,我想去那儿。”
  张莉没有理睬我。
  
  一路上我跟祥林嫂似的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劝说她把我扔在一个什么慈善机构,她既没有包袱我也能得到更完善的照顾,开始她还和我辩解两句,后来干脆就根本不搭理我。到了我的公寓,她把我一个人扔车里,自己忙上忙下把剩下的家什搬到车上——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过几趟了。然后,张莉退了房子,开着这辆破旧的丰田连东西带人都搬到了休斯顿。
  我发现和她好声好气说话没用,于是口气变得严厉,到最后甚至粗言秽语都出来了,但是她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忙碌自己的,甚至还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所有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再没想起要说的话。
  在休斯顿张莉搬出了和别人合住的APARTMENT,为我们单独租个一房一厅。我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忙活,盯着她起伏的后背,一边组织要说的话。张莉耐心地布置窄小的房间,虽然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但是她依然想方设法让屋子里看起来整洁而有生活气息。
  阳光下,那些细细的灰尘不停地飞扬。
  
  过了很久,她忙完所有的打扫,转过头来看我,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我清了清嗓子,把刚才想好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到今天,那些话我都不是很记得了,大意是说既然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很渴望回国——叶落归根么,要死也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举了很多从古至今的例子,苏武、李宗仁,甚至张飞的一匹马,那是他偶然得到的一匹北方的马,它被带到四川不吃不喝,直到临死还面向北方悲嘶不已。
    张莉沉静地看着我,一直到我向她讨水喝。“回国你能靠谁呢,李卫东?难道你还指望那些酒肉朋友么?”
  我赶紧接过话茬说这实在不是问题。社会主义有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善良的人民群众,我绝对会过得幸福美满。再说中华民族一直有尊敬爱戴老弱病残的传统美德,加上社会主义无比的优越性……我展开想象描绘出一番未来的美好景象,仿佛正常人回国都不如我过得这般滋润。
  她仍然安静地听着,等我停歇下来,她走到我的跟前,轻轻抱住我,很温柔地说:
  “李卫东,我不让你走……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天天抹口红然后咬你。”
  这句话象一阵狂风卷过,让我瞬间崩毁。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夺眶而出。
23#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3 23:43:3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发现
  
  日子安定以后总是过得特别快。从春天开始,我定时往返于达拉斯和休斯顿之间,但几乎没有听到过许丽娜的任何消息。有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也很快被她把话题岔开。
  
  感恩节前,我连着两个周末加班,张莉要准备考试,也没有过来。因此,感恩节的星期四一放假,我立刻往休斯顿赶。
  张莉高高地扎着马尾,正在房间里大扫除,看见我进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以前也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忙到圣诞节呢。”
  “上两个周末一直加班,因此这次老板就说不加了,并且多给了一天的假。我下了班就直接过来了。”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菜,谁让你不打招呼的?家里没吃的了。”她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别忙活了。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还是出去吃吧。……去唐苑怎么样?”
  张莉在我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会儿,听我这么说,忽然抬头看了看时间,迟疑着说:“为什么要出去吃,自己做不好么?能省一点呢。”
  “拜托……你不要这么没情调好不好,跟个家庭妇女似的。”我又是好笑又是丧气。
  “那……那我们这次……吃西餐好不好?”
  “为什么要吃西餐?”她的回答让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爱吃的吗?我可是挺想念唐苑的东坡肘子。”
  “嗯……可不可以晚点儿去……我想……我想再吸吸地。”
  “现在那么着急吸尘干什么?回来再说吧。”她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都饿死了,快走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和我出去吃饭似的。”
  “没有没有……那好吧。”她勉强答应着。
  
  我们朝熟悉的中餐馆走去,一路上很少说话。她显得心事重重,而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十分蹊跷,同时十分扫兴。张莉大概是看出来了,展颜一笑:“好啦,李卫东,你别不高兴嘛,我只是没想到你今天来,有点手足无措了。”
  “不对,张莉,你有什么瞒着我。”
  “怎么可能呢,傻瓜,你别多想了。……我们走马路那边好不好?”
  “为什么走那边?唐苑在这边啊,转过去就到了,干嘛要费那个劲?”我越来越奇怪。
  “因为……因为……”
  正当张莉在那里支支吾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迎面走来。
  看见我们,许丽娜也很意外,但很快就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哎呀,怎么是你们?!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我没有笑,而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立刻明白了张莉刚才那么推三阻四的原委:“你怎么回事,娜娜?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
  她神色自若,和当初那样轻松甩了甩短发:“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张莉没告诉你吗?”然后很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企图让我释怀,“别担心,我只是在‘失乐园’里面跳跳舞,很少陪客人出去的,除非他和你一样帅,哈哈。”在我们接近的时候,许丽娜身上浓烈的香水和脂粉味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想劝两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是语塞地说:“你……”
  许丽娜看来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挺好的呀,这个活挣得很多。不是吹牛,现在我是失乐园最受欢迎的演员了,那帮土鳖哪儿是我的对手,都胖得跟坛子矮得跟矬子似的……我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去失乐园,过得很充实。……再说,这是你介绍的啊,卫东。要不是你上次提起,我还想不到这路子呢……嗯,要好好感谢你!”我听了不禁啼笑皆非,许丽娜继续说着,“好了,你们慢慢浪漫吧,我得走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该我上场了。有空来看我表演啊,每天晚上八点半!……拜拜!感恩节快乐!”说完她灿烂地笑着,脚步却飞快地往前走去,高跟皮靴在水泥道上踩出响亮的声音。我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始终没有回头,走得很快,在她转过街角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一滴积水从屋檐悄然滑落,打在我的头顶,冰凉刺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张莉过来轻轻碰碰我的胳膊,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去看张莉关切的眼睛,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地说:“走吧。”
  “嗯。”张莉紧紧地靠了过来,我伸出手搂着她,在寒风中前进。节日夜晚的这条街道,到处是霓虹灯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顿感恩节的晚饭,我点了很多好菜,又要了两瓶白酒,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喝一边和张莉大声谈笑。餐厅里的客人不多,大概都回家团圆去了,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来,显得周围都温暖而舒适。窗外的暗夜里,偶尔有汽车飞快地驶过,在潮湿的地面留下一道雪亮的灯光,又转瞬消逝。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清冷寂寥。
  张莉试图让我不要喝那么多那么快,但是没有成功。我拼命让自己沉浸于食物芳香的气息之中,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脑海中关于许丽娜的想像。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烟雾缭绕的舞台,刺眼变幻的灯光,她正随着强劲的音乐扭动着身体?很难想像她在那种充满肉欲的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这是我无法了解的细节。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食物顺着食道滚滚而下,却无法冲开我胸口的憋闷。
  一只小小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李卫东,别喝了。”张莉轻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际。我猛地挥开她的手,想去握酒杯,但在那一刹那终于停下,转变方向,和张莉的小手握在一起。我们十指交叉,紧紧缠绕。
  我深深叹了口气,望着张莉忧虑的眼睛,笑了笑:“张莉,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看着她用力点头,我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第一个平安的感恩节干杯。”
  清脆的轻响,我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醉了,蒙胧中记得是张莉搀扶着我进入房间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梦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大多破碎模糊不成片断,唯一记得的是自己走在一条塞满淤泥的大街上。奇怪的是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即便如此依然对没完没了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感到心悸。我清楚地记得路边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专卖店药铺和大排挡。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但却没有一个质疑这么热闹的大街怎么充满泥浆,连我也没有。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走在振兴路上,难怪会这么熟悉——抬头已经看见迪富宾馆的招牌了。再往前走果然是一致药店和创景名店坊。
  脚下的泥水冰冷而粘稠,我每一步都很费劲但还是拼命朝前赶。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赶——不,我知道,只是没问自己。在看见路边那个花坛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其实了然于胸。
  许丽娜就坐在花坛旁边独一处的露天座位上,黑子坐在她对面,两个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不奇怪,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乐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明亮。我朝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这么大的太阳天儿怎么还会满街泥泞深圳的市政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也看到了我,于是和往常一样冲我娇媚地笑着,猛地扑到我怀里。黑子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承受着她的冲量,身子一晃顿时泪如雨下。其实我根本没有伤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边哭心里边纳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啦在梦里我也这么多愁善感,于是一边好笑一边痛哭。
  她站直了用手勾着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在耳边吃吃笑着说我们可以站着MAKE LOVE。我定睛仔细看,果然怀里的是张莉而不是许丽娜。心里一阵甜蜜的喜悦于是我把她抱紧,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好啊,你看就这儿怎么样?”阳光下她的胳膊白皙温润,闪着光泽。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英文单词IVORY,我一边搂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跟她说“这个单词,高中的时候我老是记不住。”她很温顺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凝视着我,脸上是宽容的微笑,仿佛我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都能理解,说着伸手擦掉了我眼角残存的泪水。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里没来由地狠狠一缩,仿佛被谁紧紧地捏了一把,于是我赶紧抬头看天免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天空里是白花花的光线,我的视野一片迷茫。
  
  这耀眼的阳光让我突然惊醒。
  张莉正低头看我,一边看着一边微笑着问:“你醒了?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哭得好伤心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梦里会哭得这么死去活来的,象个孩子,嘻嘻。”
  这番话让我万分尴尬,于是一边偷偷飞快擦掉眼角残存的泪水,一边装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声音含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然后闭上眼仿佛又沉沉睡去,耳朵中听见她怜惜地“唉”了一声,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接着把我的头颅小心地放在她饱满的胸口。她身上的气息淡淡包围着我。我的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乳房,心里觉得一片平静,渐渐再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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