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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极地宅男传 [打印本页]

作者: 定远    时间: 2008-3-3 20:02
标题: [原创]极地宅男传
从门到工作台是七步,从工作台到门也是七步。

自温哥华来YELLOWKNIFE小镇已经是第三个月了。这里离北极圈还有一点点距离,但气候条件也差不多;这几个月气温从零下三十五度降到零下五十度,又从零下五十度回升到零下三十五度,太阳也常见起来,漫天的风雪还是搅得眼睛都睁不开,身边一个个尽是铲雪车铲出来的几米高的大雪堆,合同越延越长,乌鸦也越来越多了。

每日在这样的机场上班,出了宿舍上车,下车便是机库,泡上一杯热茶,看过昨夜的维修记录,十有八九都是一切正常;于是来到电子车间里坐着。若是航空公司的固定员工,此时一定通电的通电,载货的载货,一派繁忙景象;但我只是临时的合同工,连机场的通行证对方也懒得去办,只负责有故障时维修处理,因此航班平安无事时便只在屋里休息。

休息乃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尤其是上班时边拿钱边名正言顺地休息,一切饮料食品都有免费提供,只要填个单子,第二天便可送来。初来时尚不习惯,每日闲着不知该如何去处,到现在都程式化了。五点上班,先检查记录与飞机,若是最近人品还未用尽,则无需操心,径自来到车间安排好茶水点心后补个回笼觉--只要飞机没有遗留故障,绝不需多费一点神的。眯过两小时后开始吃早饭,然后在屋里运动做操,屋里有台办公电脑,却不能随意上网,只能锻炼身体了。再过得一会,车间里修仪表的老兄--姑且叫他老Y罢--会来上班,他却是朝九晚五的正常班,于是等他喝完一杯咖啡后,和他一同在车间里聊天。

老Y已经在这里呆了八年了,而他还会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继续呆着下一个八年,终日便在电子车间与仪表为伍,真不知他是怎么适应的。他也并不喜欢寂寞,但却对这里情有独钟。

“啊,今天有人惦记我了!” 老Y是法裔,已经五十余岁了,时常还会象孩子一般,收到新邮件时便高兴得眉开眼笑,我于是也替他高兴,一同看他朋友转来的一些搞笑邮件,有时是航空展的照片,有时是度假时钓到的大鱼特写。待得大家都气氛活跃了,Y君兴致起时,就如跳舞一般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待修的仪表来。我虽是航空电子专业,但一直都是在飞机上摸爬滚打,鲜有修理零配件的机会,因此对拆开的仪表电路、驱动电机也颇为好奇;Y君极是得意他的专长,往往一面检查一面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工作原理,间或夹杂着一些他历年修理时遇到的趣事,有好也有坏,只是隔行仍如隔山,几十年的经验在几小时里无论如何也难以领悟,往往只是听得热闹,却不明白内中的门道。Y君身材高大,手掌大出我几乎一圈,但拿着镊子修理仪表时却是倍极灵巧,校准与安装有如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一般精准。我也能在他的指导下装配好部件,但要回路分析那是决计不成的,其实我的工作职责本就不包括设备维修,他也没有义务教导我,只不过是人在屋里都无聊罢了。

每天无事的时候便是这般逍遥自在。上得二楼将屋门一关,外面尽有飞机轰鸣,只要没有人来报故障便当它不存在。室外加风速是零下五十余度,室内却是二十三度,温差七十多度的大冬天也实在不适合太热心地出去表现不必要的工作热情。这些天从陀螺仪到发动机仪表转了一圈遍,真正能独立修理的却只是飞机上的咖啡机,听上去是有点搞笑的感觉。不过航空设备都复杂昂贵,咖啡机也不能免俗,从电路放大到线圈活门,比市面上的要复杂出十倍还不止。这些毫不起眼的航空咖啡机单价要一万一千美元,远非超市里十几元的货色所能比拟,每天拎着故障的咖啡机时,看着这些不争气的一万一千美元,实在是想劝他们进口些MADE IN CHINA的产品。

好时光并不是永恒的。在车间生倦懒之心时,便会有人闯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我也非常明白来人的意思:飞机有故障,要我去收拾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于是穿上厚厚的冬季装备,套上类似CS游戏中恐怖分子常用的那种只露眼睛的厚毛线头套,拎起全套工具随来人出了机库。外面永远是白茫茫一片大雪,一个人在冰冷的机舱里测试、量线、排故,套帽上很快结出冰粒子,工具也附着一层白霜,但航班是不该停的,只得在机舱里面前前后后地检查,有时这压力能让人在零下五十度时急出一身汗,非脱掉外衣不行,待处理完故障回到屋时,才感到体力透支到负值,匆忙喝一杯咖啡,抓起一块奶酪啃下补充热量。老Y此时是最幸灾乐祸的人了,他在此地呆了八年,极是适应寒带气候,便大笑起温哥华的“热带”气候来。

其实老Y并不是幸灾乐祸的人。每日里坐着喝茶休息,拿钱比别人多许多,排故的时间却极少,想不招人眼红也难。机库里的一个秃顶老头是主管,心态却不大象主管,总想寻些事端,时不时地来和我“讨教”些故障,有时碰到这号人也哭笑不得,又不便翻脸,只得中断休息去陪着看看。与老Y闲聊时他知道了,极是热心地直接打通总部的电话,“咨询”我的工作权益,总部的负责人了解原委后答复也极明确:如有故障明确要求处理的,自然我应当负责;除此外一切均可不管,按合同来即可,我为公司修理仪表已属额外贡献,更无论其他。过得不久时那秃顶老头也不再来了,不知是否得到同样提示的缘故,每天见面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微笑打招呼,各作各的和尚,各撞各的钟。

漫无边际的雪地也并非一无生机,时常会有一对白狐狸跑出来玩耍,见了人也不害怕的样子。肃杀无生的寒地看到这样的生灵,心中自是欢喜,与同事们讲起中国古时聊斋中关于狐狸精的故事,众同事都听得引人入胜,一位福至心灵的白人同事便道,本地教堂好象便有狐狸做窝,若是不嫌,欢迎众单身男士晚上到那里团契,或许能有点别的遭遇也未可知;言罢众人都是大笑,几个空姐居然也积极得很,道是身上缺一件狐皮大衣,若是男士真有得手的,叫狐仙老婆把不用的狐皮借来穿两天也罢,边说边笑得眼波流转腰肢轻柔,那看男同事们的眼神却已渐入狐道,所谓人心不足,真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每日大家便在这嘻嘻哈哈中度过,下午五点准时下班,回公司宿舍收拾收拾吃完晚饭,就到了睡觉时分。天黑得早,外面又是冰天雪地人烟稀少,原也无闲逛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如钟摆,却都在屋内乾坤斗转,世界周边仿佛隔绝了一般,好在只是临时性的工作,看在撞钟拿钱的份上,权当出家几个月,既来之则安之便是了。每每在屋里懒懒地打一个呵欠,想到此生居然有幸来这极地做宅男,也是搞笑又有乐趣的经历。
作者: 定远    时间: 2008-3-15 19:47
不知不觉天气暖了。前几日气温竟然升到零下十几度,阳光烈时地面看得到水迹,令人欢欣鼓舞;可惜本周又降回零下四十余度,暖春之到来,似仍非指日可待的事情。   

极地一切依然。同事还是这样的同事,飞机也仍是这样的飞机。C-130是老式的旧机型了,比我年纪还大,傻大黑粗,但它载重量大、起降距离短,正适合这种冰封雪涸的机场,反而是现代的喷气机起降困难。这几架老飞机货运赚的钱,据说超过其它几个机型的总和,实在是公司的宝贝,但老飞机也有老飞机的难处,老伙计经常让大家谈虎色变,因为故障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都发生得别出心裁,能在人之不能想的地方爆发故障,令大家一齐哭笑不得,冰天雪地下便多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今天便遇到这样的事,飞机起落架收不上,只得停飞检查,结果是一根接地线断了,导致航班延误。修好这根线只用了五分钟,为了查出这根线费了两小时,下图左边是故障后修好的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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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库里进行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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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终于能飞行了,外面冰天雪地,这是全副武装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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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ATR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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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的机场,孤单的导航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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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维修陀螺仪,右边安全眼镜上架着放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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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后生产力的代表 -- 低精度机械转子陀螺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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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价一万一千美元的咖啡机,今天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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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自制的各种测试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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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网络不便,电话还是原来的号码,一打就算长途,所以也少联系,这些天社交已近于无,连经常跑出来的白狐狸也不知所踪,有时怀疑莫不是真的如《聊斋》一般,被同事拐走了。终日在飞机、车间、宿舍里三点一线,冰天雪地一片肃杀之气,车间里修仪表的老Y还是那样兴致勃勃,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春天,离退休又近了一年而已。仪表不停地有故障送修,他那胖胖如胡萝卜的手指也就不停地上下翻飞,螺母垫片都在手上起承转合,间或一伸手,不用说也知晓要什么工具,马上递过去,便在这样的默契中一个又一个地打发那些故障。

今年是老Y公司同工会谈判的年头。加拿大的工会力量强大,老Y又是工会代表,也就特别忙一些,常常工作时会来一两个电话,然后老Y满脸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十分钟后工会有事情要商量,请兄弟离开办公室回避一下;于是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计,帮着贴一张回避告示,到外边的椅子上休息。以自已较为传统的眼光,是不大理解这一类事情的,因为公司付工资给工人,工人却用上班时间搞工会,讨论同公司谈判劳动合同亦或罢工的事宜,基本上都是在想办法让公司多出点血,若我是雇主,至少会有些讪讪然;这里的人却已习惯成自然,经理主管们一见会议告示便退避三舍,绝不沾一点“干涉工会”的嫌疑;自已不是工会成员,看得只觉得有趣。

闲时无聊,将一年前的文章与往事都一件件翻来,想想去年自已还在努力复习航空执照中,一面整日重复地上班。那时节总觉得目标就在眼前,却怎样也抓不住,心中的烦恼与苦闷可想而知;到后来考执照不顺利,保钓出海又遇上背后的暗剑,自已也差点被人施计,财政已经降到警戒线,倒是事情糟到极致,无可再背时,心境反而好得无以复加,全力一搏信心十足,或许这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罢。只是那时节无论如何,总是有人能在身边说话或交流,不象这极地苦寒,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所慰者去年规划的事情,大抵上是完成了,经济也不再成问题,除了保钓能再拿出几笔慈善捐款,算是不枉光阴。想自已从前初来加拿大时,简历每每投出渺无音讯,有时对未来几近绝望的感觉,不知何处才是那根救命的稻草;到后来一步步地努力,走过弯路也走过捷径,终于在这异国他乡立定,现在渐安现状,偏此时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到电话,那些当初不知做什么去了的公司纷纷来找,仿佛加拿大到此时才突然缺技术人员一般,每每婉拒后都会在心底叹息,为何人总是在不需要时得到最多。

人生便是这样的罢。一年一年地过去,岁月无情,转眼90后已将成年,自已理所应当地也该怕老了,时光不再,若是比从前没有进步,至少不要退回去才好,看看从前走过的路,自已原本是工科出身,虽然没有燕赵之风,至少遇事都敢站出来说话,向往的也是执三尺冰横行天下的意境,这些年来工作一波三叠,谤誉满天下,敌友两天涯,风波尽头看过了人情世故,反有了张廷玉“万言不如一默”的气息,若是被十年前的自已知晓,怕不是多有轻蔑罢。

而给自已触动最大的其实也是圈子里面兄弟的争执。说是争执,有时颇伤和气,竟至见面都尴尬的情形也有,而其原因,绝非误会两个字能盖过,只是身在局中,亲历过那些人心与欲念的交锋,自已常以君君子而小小人自奉,不经意间得罪了多少人,有时也难说是谁的错。团队里面吵架,最受伤而最痛心的其实是那些支持保钓的朋友,还记得一位叫轩辕的朋友那时写给我的一首诗,《惊闻保钓诸士阋墙骇而泣作》,令我一直感到心悸:
犹忆无羁夜,信笔挥浩然。
尝言海寇戾,未闻士庶安。
解羽鸠枭股,锻镝赤水边。
踏浪扶波起,暴喝竖子爰?
残光及刀色,厉掣跳梁幡。
叹夷固尝鸷,阋墙复其番。
一夕风霜已,国族弃若叛。
生死即难与,名利不得咸。
孑行天壤路,哭问何以然?
蜕衣抛革履,濯雪立荒原。
倾洋饮烈酒,彻俯冰溪汍。
恃醉回梦望,冷月断青川。
写诗的时间是甲申十一月廿二日,换成公历则是2005年1月2日 ,那时登岛已经过去近半年,而发生的事情竟是难有可言,时常想起来,对这样耿直的朋友,是有愧的,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扪心自问可曾对得住这样的同胞。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当初反目成仇过多时的战友,终于兄弟还是兄弟,相约把酒对执,搏浪东海笑傲江湖,看有的人却还在套子里走不出来。

无意中又在网上遇见S君,告诉我说国内两个都认识的好友结婚了,我说要寄份象样的贺礼给他们,S君的答复却是怪怪的,道是不必,因为这两人一定不长久,不必去打这种不落人情的水漂。诧异之余问她何以如此,S君幽幽地说,看两个人是否长久,不是看现状,而是看两个人在一起是否变得长进。这两个人女富男贫,偏生一个要强一个却只会空谈,除了在家打游戏外便只会吹牛,两人在一起后日子是一落千丈,彼此都失掉了自已的朋友圈子,也做不起什么事业,虽然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哪一个的钱,强撑的架子经不住时间的冲磨却是肯定的,只是女孩误些时光而已,彼此自找不是,外人何必庸人自扰。久不见S君,没想到她世故如此,国内不知离婚手续是否好办,希望他们都不浪费时间罢。

跟着人起这样的念头,自已似乎是不厚道了,不知可是因为这极地的缘故。另外几个友人还转来消息,却是给我看了博一笑的,原来是又有小人背后骂我了。这些年来面对谣言,自已从忧谗畏讥到与友人一同大笑分享,其间历程并不是那么平静,但也就过来了;总有人喜欢用背后贬低别人的法子抬高自已,精力有限也不可能天天为自已分辩,就由它去罢。只是很佩服某种人的能耐,工作不成,学业不成,只得在背后寻死觅活给人看,四处在网上造谣发揭发信,颇喜欢让人利用当枪使,也为我增加了不少知名度。每每痛惜国人内斗之精神,大好光阴便用在这等阴微下作的小动作上面,从文革到现在竟是一无改观,但也非自已所能改变,于是闲下心来看朋友们从前发来的东西,那些揭发批斗自已的小字报,欣赏纷争中的人性,远隔重洋也招人如此忌恨,算是极地一件搞笑事。

按着北美的时区,今天我就到而立年了。十年前我曾想过,到三十岁的时候自已应当完成很多目标,但现在看来,或有些愧对光阴。自已没有能够成家,也没有能够立什么业,而且好象还对生意一类事情从心里厌恶。室有琴书家必贫,多了这些书卷气,是不可能做世俗眼中所谓成功人士的罢,唯有十年前希望自已能立好人生的志向与目标,这种非物质的事情倒是可以做到。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已经是在东海走过两回的人了,对生死名利看得开些,能静下心来做事情不四处张狂,也能于纷乱中看过人性,当初恩师在毕业时告诫自已,一个男人宁可被人忌恨,也不要被人同情,这一点似乎达到了,算是一点告慰。

极地的风雪依然,不知不觉又是一天,生日与平常也一无两样,十几年来都是自已度过,唯一有过的一次却是女友和自已翻脸,这种经历真的还不如没有。所幸经历这些事情,自已的心态没有失衡,于将来也仍有信心与希望,从未停过前行的步伐。想起在东海连夜直航钓鱼岛,风暴渐起,海天一墨,日寇环绕进逼,快舰上鬼火一般的灯光四处飞舞,去时杀机四伏,虎踞狼蹲,归来妒谤交加,风波招忌,虽然自已不通诗律,也还是在这里还轩辕一首,算是回赠他几年来的这份厚意罢:

曾此孤舟斥寇关,魅影雷霆妖氛寒
海天一墨飞蝗肆,风雨九霄壮河山
精忠百战风波恨,沧海长笑胆薪传
人定塞北冰雪漠,心远东南第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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