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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推荐]关于深沉 (长, 无耐心者莫入) [打印本页]

作者: shenchen    时间: 2002-4-19 18:53
标题: [推荐]关于深沉 (长, 无耐心者莫入)
  这里地银都忒深沉。
  
  我静下来一想,我好象也深沉过,哦?可那是什么时候呢?思绪一下子拉回了14岁时,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深沉了:)。
  
  那是1989年。那门课通常都是很乏味的。那个老师比较年轻,据说还是一所著名师范大学的才子,只可惜形容极委琐,平时用娘娘腔念着课本,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我多看他一眼的。只是那天,他走进教室,什么都没说,在黑板上抄了一首诗,海子的《死亡组诗(二)》。转过身来,他的眼里竟然有泪水。
  
  我有些惊讶。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很疼。老师那堂课给我们讲解了这首诗。课结束时,我们的眼里满含泪水。
  
  从那以后,我变深沉了。甚至有些抑郁。放暑假时,我关闭门窗在屋里写一天的毛笔字,连电扇都不开,不觉得热;我整天握着一把铅笔和一块黑乎乎的橡皮对着未完成的素描发呆;我听教堂音乐,我去教堂听唱诗班吟唱,看着教徒祈祷;我会一个人去茶楼喝茶,坐在楼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只是“芸芸众生”;我读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我一个人坐在门口,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琢磨什么是禅。
  
  很显然,我的改变令家人不知所措。
  
  一天我正在房间里读《圣经》,房门半开着,家人以为我不在家,他们围在一起很严肃地讨论他们活蹦乱跳的小丫头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开始没在意,后来老听见他们提我的名字,就留心听了一下,原来他们在说我,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发现我在家,他们大吃一惊,姐姐把我从房间里揪出来,拎到爸爸妈妈跟前,生气地说:“看看,看看!她就是这么深沉!听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声不吭!”
  
  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评价我“深沉”。
  
  上大学期间,我离家在外,但仍被父母托付的一个家庭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学习,我不需要为任何事操心。我自命不凡,骄傲而且冷漠。我不参加任何party,不会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在周末的晚上去学校舞厅,扭扭捏捏地坐在那儿等那些笨拙的男孩子来请跳舞。我每周参加两次芭蕾形体训练和一次“外语角”的活动。我操着流利标准的英语,揶揄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却不知我恰是最自以为是的:)。周末的晚上,我坐在台灯下拆着一封一封来自各个院系的爱慕者的来信,我冷笑,随手扔进字纸篓。那时,我觉得自己深沉。
  
  大二时,我被邻校一群寂寞的博士老男生私下评为“某大最有风度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女孩子的风度该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他们也的确难以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我。一个老男生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汇报这个评选结果时,我漠然一笑。那时,我觉得自己深沉。
  
  大学毕业那年,我来到北京,进了报社。我拖着沉重的箱子,里面装着衣物、书籍,大衣里裹着一套精美的咖啡具;还塞着一个我喜欢的布娃娃。下了火车,我直接拖着箱子去了办公室,当我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行李箱取出咖啡和精致的杯盘,给自己冲上第一杯office咖啡时,我突然发现,办公室里所有人正象打量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我被呛了一口。
  
  我开始没人照顾了,我非常不习惯。走在北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突然发现,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一阵风刮来,我就能象北京的沙子一样扬起,漫天飞舞,没有着落,又哪儿都能是着落。而上帝正坐在那个茶楼上冷冷地看着我。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认为我有什么不同。
  
  在那个机关报里,在一个特殊的环境和时期,我有幸目睹了世间最精彩的勾心斗角和尔谀我诈。刚进去时,就有好心人提醒:“这个坛子里的水很深。”。在那以前,我知道很多人恨别人时说,你等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是我发现,根本用不着三十年,甚至三年都不用。起起落落,得意失意,好象由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在那里,我只学会了一个道理:“无论什么事情发生,都别高兴太早。”我谨慎地快乐,谨慎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我开始不知道应该读什么样的书。我已经太深沉了,再读一些深沉的书毫无用处。好在我还随身带了笔墨纸砚,周末的白天和晚上,我一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几台电脑同时开着,摆着电脑棋局(我那时还不懂上网,好落伍哦:),放着音乐,我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庄子的《大宗师》,旁边放着肯德基的炸鸡腿。我从此染上了严重的周末抑郁症和炸鸡过敏症。现在,一到周末,我更加抑郁,因为我的庄子已经被我不知塞到哪里去了;谁要是请我吃肯德基,我只想和他拼命。
  
  那时我开始怀疑。周末的早晨(确切点说是中午),我一觉醒来,坐在宿舍里上铺的床上,晃荡着两条长长的曾跳过芭蕾的玉腿,照进房间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琢磨,今天该到哪里去觅食。
  
  我不缺钱,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舒服地填饱肚子。报社食堂的饭菜太难吃,方圆几里地的饭馆已经被我吃遍了,宿舍里倒可以做饭,可是我真的不会。
  
  那时,我痛苦地发现,深沉不能当饭吃。而我又必须吃饭。吃饭本身却又玩不得半点深沉。即便我吟诵着庄子的《大宗师》,我还是只能啃着炸鸡腿填肚子。鼓盆而歌也不能让我忘却饥饿。我心里叫着,妈妈,我饿。我为此非常困惑。
  
  1998年的大水,把我身上残存的一点深沉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年的8月,我工作不久,和中外二十多名记者一起在山西省做所谓的采访考察。我们在汾酒集团采访,董事长拿出最好的陈年竹叶青,我们满面红光,品着佳酿,一边装模作样地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们游遍了所有的景点,走遍了山西几个较富的大公司,收着红包和礼品,日日歌舞升平。到了行程的第四天,几家外国报社的记者不约而同地向我们辞行,说湖北荆州发生了水灾。除了朝鲜日报和香港大公报的两位境外记者,其余的当即起程回了北京。所有北京报社的记者继续吃喝玩乐,继续歌舞升平,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到北京,一名从水灾现场回来的记者同事和我说,好象死过一次。他不愿意多说。他只说,在大堤上,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人群被突然坍塌的堤岸和洪水卷走,一分钟前还在和你扯着嗓门说话的人就突然不见了;眼睁睁地看着救援直升机因为在水面上空搜索太久飞行员眼花一头栽进水里,就再没起来,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在你身边发生,你会觉得死过一次。他是一名优秀的摄影记者,我和他说话也只是因为想看看他的照片,他不给我看,摇头,说,太悲惨了,他不想再看。他还说,反正也是不能见报的。他当时悲哀的神情从此一直嵌在我的脑海里。
  
  水灾过去两个月后,国庆期间,我和中国旅游报社的老大(耗子)以及后来跳到北京晚报社的老二(猫儿)一起想去灾区看看,我们的想法很简单,水灾以后,大水退尽,那种景象一定有种凄凉的美。我们只是想去拍些特别景象的照片而已。我们脑海里只有艺术的美,哪怕是悲壮的,凄凉的,那也是美的。我们没有想其它。
  
  我们甚至绕道去了上海。在上海,我疯狂购物,把行包塞了满满的时髦衣服和鞋子。当我背着大包小包来到上海火车站时,老大老二仍旧利利落落地只有摄影器材,他们瞪着我,说,看你这个样子,哪里象是搞摄影的人!哪里又象是去灾区的样子!一向温柔的猫儿硬是逼着我来到站前的邮局,让我把东西打包寄回北京。我委屈得眼泪打转,没有和他们理论。心里直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们辗转从上海到武汉,从武汉到荆州,又到了一个叫甘家厂的地方。那里的灾情比较严重。8月7日的夜里,洪水突然漫进他们的家园,很多人在睡梦里被惊醒,逃到大堤上,家园财产瞬间毁于一旦。我们到达的那天是10月7日,离水灾发生整整两个月。我们坐着颠簸的小公共汽车,窗外漫天尘土飞扬,大水洗劫了一切,连一片绿色都没有留下。我从小生长在美丽的长江之畔,我在绿色的树木丛中和草地上玩耍长大。看着窗外,我的心不住地颤抖,一句话反复地无情地撞击着我:“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心里在流泪,我回来得太晚了。
  
  我们来到甘家厂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竟仍然是一片汪洋。两个月过去了,我们的家园仍在水里。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平静地诉说那时的情景和感受。我们举起我们手中沉重的镜头,记录下了一切。坍塌在水中的房屋,断壁残垣,挂在树梢的触目惊心的木床和残破的家具,一半露出水面的山坡上的墓碑。。。。。。
  
  10月8日的晚上,那天是中秋节,恰好也是我的生日。我们三个人走在搭着帐篷的大堤上。月亮照旧圆圆地升上来,却是那样清冷。我想拍一张月夜的照片,老大接过我的相机,没有支三脚架,硬是用手稳稳地托着,用B门拍下了一张月亮的照片,月亮下面,是水中枯死的树木和破败的房屋。那张照片洗出来后,老二赞叹不已,好啊好啊。我放大,制作成油画效果,一直珍藏。
  
  回到北京,我大病了一场。每天晚上泪水湿透枕巾。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深沉,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吃饭而已;可是在灾区,我看到很多乡亲竟然真的没有饭吃。他们把紧存的一点粗粮拿出招待我们时,我们忍着泪水,味如嚼蜡。在他们面前,我看见了我自己卑微空洞的心灵,我在心里哭喊:“父亲/当我站到你的面前/请不要说我/一无所有 两手空空。。。。。”(海子诗句)
  
  我们拍的照片和写的文章最终是无法见报。我方才理解我的同事悲哀的神情。
  
  我从此抛弃了深沉,深沉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要它作甚!(espresso这时故作幽默,咧咧嘴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一年后,我离开了报社,选择了一份不需要玩深沉的职业,心里倍感轻松。
  
  
  
  
  (附注: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随后他的好友骆一禾整理完的诗作后也溘然去世。他们两人的离去对诗坛的打击是巨大的。1999年3月,我已经来到北京,我一个人默默地怀念海子,我在心里构想着一个海子诗会,最好是在北大的未名湖畔举行,我会披上黑色的头巾,不着任何粉黛,在烛光下朗诵海子的诗歌。可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仍在为衣食奔波,我没有能力组织一场这样的诗会。后来我才知道,3月26日,在北大,确有这样一场诗会纪念海子,只是没有一个身披黑纱神情肃穆的女孩子朗诵诗歌,因为我错过了。但我还是非常的感动。)
  
  (espresso 于北京)
作者: 小糊涂猫    时间: 2002-4-19 20:17
这么深沉,不累吗?
作者: 潇香剑客    时间: 2002-4-19 20:49
累,我看着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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