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布 发表于 2005-11-1 22:34:11

移民去故乡(2.1)

第二章:休长假的中国人

按两人在燕妮动身前计划好的,安安把自己的公寓暂时租给燕妮,直到她找到要住的区域搬家为止。公寓在downtown正靠湖边的一座豪华大厦里面,是她自己置的产业。因为离办公室近,所以尽管结婚以后她搬去城西的黑溪她丈夫杰弗的房子,仍然一直保留着这个地方,不租也不卖。随着多伦多的房地产价格年年上涨,所以也好算一项不错的投资。燕妮听说过很多新移民都抱怨刚登陆的时候找房子的困难,还有移民之家多脏多乱多贵等等,所以一直暗自庆幸自己有个能干的好友帮忙,为自己省下了许多麻烦。她一直没有问安安在这个地区拥有这样一套豪华公寓究竟要付出多大代价,但亲眼所见,也猜到自己要付的那点和在上海相同的房租恐怕连交管理费都还嫌不够。

虽然燕妮极力声称自己没有时差,安安还是看出长途旅行之后,燕妮已经疲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帮着燕妮把行李搬上去之后,只是简单地告诉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然后就告辞了。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们约好等燕妮睡足了,再给安安打电话,一起吃晚餐。安安离开之后,燕妮还坚持着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把自己的箱子拖进卧室去。本来想把要穿的衣服都挂出来,但是一碰到那张被褥蓬松,舒服到极点的大床,她就像中了催眠蛊般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燕妮这一觉不知道睡了有多久,直到白晃晃的阳光透过纱帘,正照到她脸上,才终于醒过来。有一分钟,燕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以为还住在上海那间租来的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那间公寓本来是某个单位的职工宿舍,因为屋主的丈夫后来发了点财,在浦东新区买了新房,就把原单位分的房子拿出来出租,也算是个外快。房子是那种七十年代建的最普通的五层宿舍楼,一层十来个套间,都是一房一厅,带独立的厨房和洗手间,适合没有小孩的夫妇职工居住。有些人后来生了孩子,还没有分到新房,就自己动手在客厅隔出一间小房间来,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和小书桌。在住房一向拥挤的上海,能有一个这样的小套间,曾经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希望和梦想。

毕业以后,燕妮曾经在家里和父母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深深体会到一个成年女儿和父母同住的不方便,俗话说“相见容易相处难”,就是这个意思了。尤其是在她找到那份外企的工作之后,从小住到大的亭子间突然就变得那么局促陈旧,乡里乡亲的弄堂也变得那么狭小老土,再也容不下她这条越过了龙门的鲤鱼,于是靠着公司提供的部分房租补贴,燕妮二话不说就搬了出来。两老虽然觉得寂寞,但是一来早就知道女大不中留,二来外企公司给女儿出房租,终究显得女儿能干,是件值得在邻里间炫耀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搬出来之后,燕妮不让父母去自己的住处看她,而是尽量每周一次回家去吃顿饭,给父母请个安。每一次她穿着高跟鞋走进那条熟悉的弄堂,和狭小的楼道,都感觉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和出身之处是那样格格不入,就好像把娇艳的牡丹插在空汽水瓶子里一样不相衬。

醒来之后,燕妮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床上细细地打量这间卧室。房间很大,比她在上海的整套公寓都要大,因为是角落单元,所以有两面墙都是玻璃的,朝南向,正对着湖景。因为昨晚倒下就睡,燕妮没有拉上内层密实的长窗帘,所以从白色的细纱帘子看出去,可以看到安大略湖,无边无际的湖水在阳光下蓝得不可思议。

安安是简约豪华派的传人,她把房间设计得极其简单,然而在细节上下足功夫,叫人住得享受,看着也舒服。雪白的墙,暗褐色的橡木地板,因为空间大,所以更加尽量留白。黑色的大木床靠墙放在中央,床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黑色的实木柜,左边的柜头上有一只仿古的铜面闹钟,镂空藤蔓花纹的指针正指着10:25分的位置。不用台灯,却用两只也是仿古的欧式落地灯,靠着床头柜站着,细细的黄铜支架在顶端,两只象铃兰一样的白色灯罩,高的一只向着屋顶照明,矮的一只倒挂下来作阅读灯用。

正对着床的另一边,沿着墙放了一只很大的欧式实木抽屉衣柜,排开来有四列,每一列上下四只大抽屉。齐胸高的衣柜上面,放着一架扁扁的十面装饰小屏风,枣红色的檀香木架子蒙着半透明的笼沙,上面用国画工笔笔法绘出杭州十景。在全屋的狄可风格里面,这是唯一一样中国色彩的装饰品,但是丝毫不觉得突兀,反而显出主人的格调。

燕妮想起在杂志上面看到过上海老照片,那些租界老洋房的中国主人,大部分都是留洋归来的世家子弟,英文说得比中文还要流畅的新派人,也是喜欢把家里布置得中西合璧,再时髦的太太小姐照样用美国丝袜配旗袍穿,那才是最有品位的风格,也只有没有根底的暴发户才全盘崇洋,倒被人笑话了。

窗帘和被褥都是暗银灰色,床另一边的高背阅读沙发也是银灰色面子,下面铺着一张灰蓝色的长毛地毯,沙发背上斜搭着一张小方羊毛毯。房间内侧,靠衣帽间和洗手间门的墙上,镶着一面2米乘2米的大镜子,压着镜子四面的框架足有10多厘米阔,也是用的黑色橡木。整个房间看出去没有一件夺目刺眼的东西,明明是新房子,却布置出一种自来旧的老欧洲味道,又不觉得造作,着实叫人服帖。

四周是那么地安静,让人觉得心头一松的安静,提醒燕妮她已经离开了中国,现在正躺在地球另一面的一张床上。这个想法让燕妮觉得精神一振。她从柔软温暖的被褥中坐起身,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说:“Anyway,总算是迈出第一步了。”

和许多初到外国生活的人一样,燕妮最先爱上的是随时随地打开龙头就有热水的自来水系统,无论水量和水温,都是上海家里用的热水器完全不能相比的。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燕妮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而且对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时差反应而觉得惊讶,她听说有些人来了外国时差反应大,足足一个星期都是云里雾里,象生病一样。她猜想自己没有时差问题,要么是年纪轻适应力强,要么是自己天生就适应外国,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对她来说都是好消息。

因为要和安安一起出去,燕妮不想穿得太随便,特意把带来的衣服全部挂起来,然后仔细挑选。因为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穿短袖衫也不觉得冷,完全不像上海的房子,很多没有暖气,屋里屋外都冷,人在屋子里面也穿得厚厚的,所以她挑了一件黑色开司米的短袖樽领春装毛衣。又为了避免显得太刻意,特地用牛仔裤来配着穿,这条裤子贴身带一点小喇叭的裤型,最适合燕妮这种高挑的女子穿,显得腰更细腿更长。而且是 Lee 牌90年代末的收藏版,在华亭路的一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牛仔专卖货摊上买的。华亭路是上海最早的跳蚤市场,多年来它一直是外贸物品的疏散地,也是天生崇洋的上海年轻人心里的购物胜地,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商场如雨后春笋般开张,什么出名的不出名的时装牌子都在上海滩上争地盘,而华亭路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前卫地位仍然是难以取代。这里的世界名牌款式前卫,很多牌子和设计上市甚至比欧洲还快,更不要说北美和香港了。虽然大多是产自周边地区或者广东的,但是也有不少进口或者反销的好东西,鱼龙混杂,就看买者的眼光了。开始是上海本地人,然后很多住在上海的外国人也开始到哪里买东西,后来连外国游客也慕名而来,专门淘那些就连在国外都难找到的冷僻的牌子。燕妮买裤子的时候,就听见摊主在口沫横飞地说日本人就在此淘走了Lee牌牛仔裤1998年的绝版。燕妮喜欢去华亭路,就算不买什么也爱去转转,那里象个阿里巴巴的山洞,常常在不经意间就有所发现,得到意外的惊喜。

换好衣服,燕妮来到厨房,想给自己弄个简单营养的早餐。厨房设计成欧洲开放式,和客厅连在一起,足有30多平方米,一张大理石面的餐台充当厨房与厅的分界,厅的另一头是全玻璃外墙,也对正湖景,视野格外开阔。厨房设备很齐全,全自动的咖啡炉旁边有一个藤篮子,里面密密匝匝都是各种口味的咖啡粉,燕妮想起安安一家人都喝咖啡上瘾,以前在上海连罐装雀巢速溶咖啡都买不到的时候,她家就常备着云南产的咖啡粉,味道特别苦,但好歹也是咖啡,真正需要的时候用来解馋。安安的妈妈很会煮咖啡,没有咖啡壶,她也能用牛奶锅把最次等的咖啡粉都煮出浓香,喝起来甚至比雀巢还好喝。

最后,燕妮选了 La Minita 哥斯达黎加咖啡粉,为自己煮了一小壶咖啡。这种烘制过的咖啡豆加热后有种异常温暖的香气,格外吸引人的胃口。燕妮给自己斟了大大的一杯,然后加很多糖很多奶,直到咖啡的味道都淡得快喝不出来才入口。她其实并不怎么爱咖啡本身的味道,她享受的是咖啡代表的舶来品气质,在上海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和前任男友至彬去星巴咖啡或者时代广场的咖啡厅坐着,点一杯咖啡,慢慢感受咖啡馆中洋溢的西方生活的气息,她喜欢那些中文没有办法翻译出来的咖啡的名字,喜欢听咖啡馆里面播放的英文老歌或者流行曲,喜欢看路过的人带着羡慕和猜测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悠闲,而喝什么咖啡,怎么喝,对她来说反倒不怎么重要。

这个消闲的方式一直到后来至彬终于等到签证,到美国留学为止。至彬临走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那边之后,立刻就想办法把燕妮也办过去,燕妮含着笑,并没有说什么。从邻居、朋友身上和听说的许多故事,都告诉她这些誓言其实没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她相信至彬的真诚,她只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和决心。

至彬刚离开不久的那一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打电话回来,算好了时差正是燕妮早晨刚起来的时候,匆匆地说几句,听听对方的声音。燕妮总是在路过星巴咖啡店的时候多向里面看几眼,虽然知道至彬不会在里面。后来,他开学之后,电话就少了,话题也渐渐变得沉重,常常抱怨学费生活费都贵得离谱,学生签证不允许他合法打工,而打黑工的收入低得不能再低,总是入不敷出。在他的声音中,再也听不到从前在上海的时候的激情和憧憬,剩下的只是对现实越来越多的失望和苦闷,而燕妮却帮不了他什么,甚至是她最不喜欢听到的。说起来,燕妮和至彬都不是实际的人,他们追求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情调,看上去风雅好看,但其实既不实用,又不坚实,这样的理想一到现实世界,立刻就被碰得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当交谈已经变成对彼此的折磨的时候,至彬就不再打电话,也不再发电子邮件给燕妮了,而燕妮也没有主动找他。和无数被出国潮击溃的感情一样,这段本来就不牢固的关系就被两个人结束不言而喻地终结了。

有时,燕妮会怀念和至彬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与她之间有许多相同的兴趣和品味。和燕妮一样,至彬也是一个风雅的人,双手和他的人一样白皙修长。他的专业是出版,业余时间爱好摄影,出国前在上海最早的一本雅皮时尚刊物主持文化版块,经常把自己拍摄的城市照片放到杂志里面去。他是上海怀旧族新生代中最积极的分子,在他的镜头下面,上海就象一口被匆匆离开的欧洲人遗忘在亚洲的一口皮箱,虽然老了旧了,带着岁月磨下的茫然,但仍然是好东西,而且里面还藏着对来源之地的思念,迫切的,哀伤的,所以一有机会就急不可待地及时行乐,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当时燕妮就是被这些照片打动了,从而和至彬走到了一起。她一直没有真正弄清楚,至彬和自己之间到底有多少爱情的成分,更多的,倒是相互之间的欣赏,以及对由对方唤醒的内心深处的梦想的感动。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这间不属于自己的豪华寓所里,燕妮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再一次感觉到新生的喜悦和不安,过去和未来从所未有地接近,她努力地在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想让自己能够坦然地欢迎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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