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布 发表于 2005-11-1 22:32:12

移民去故乡(1.2)

国泰CX828在阿拉斯加的安卡里奇机场经停了两个小时之后,继续飞往东海岸的多伦多。全程17个小时,因为是背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黑夜,燕妮却一直没有睡着。当飞机飞抵多伦多上空,她睁大眼睛俯览这个加拿大最繁华的都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灯火,闪烁的,流动的,经过白雪反射后变成白蒙蒙的一片,向四周延伸开去。来自人口爆炸的上海,燕妮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城市可以这样广阔,因为广阔就显得辉煌起来。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不同于上海和香港,也不同于她想象中的外国,燕妮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兴奋,更多的倒是紧张和局促,而胃又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

初次登陆的新移民,都要在机场海关办妥所有的登陆程序。当那个金发的海关员在护照上按下抵埠的章之后,燕妮就按照指示来到另一端的一间独立的小办公室中,办理登陆手续。接待她的移民官是个高挑的白人女郎,棕色的头发,一双绿眼珠让燕妮想起母亲养的玳瑁猫。她对燕妮简单地说了一声“Hi”之后,就开始程序式地介绍政府为新移民登陆后提供的各种服务。燕妮惊奇地发现自己几乎听不懂她的又快又低沉的英文,还有完全不熟悉的加拿大口音,除了不会的单词,她甚至都捕捉不到最基本的主语和宾语。燕妮觉得自己本来就很脆弱的信心在移民官动听的声音中渐渐融化,她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听不懂,怕这个移民官说不定有权利以听不懂英语为理由拒绝她入境,于是她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不时点点头,还轻轻地答声“Yes”。

最后移民官终于说完,然后很慢很清楚地问:“你明白了吗?”燕妮赶忙回答听懂了,并对着那双认真的绿眼珠笑一笑。笑完之后马上觉得自己笑得过分谄媚,更好像做贼心虚似地。好在移民官只是简单地说一声“好极了”,就要了燕妮的文件,然后在一张表格上刷刷地填起来。她写的是那种真正外国人写的英文字,很土很潦草的字体,完全不是中国学校里老师教的那种漂亮的印刷体或者花体。燕妮看不懂她写的字,却注意到她用来写字的是左手,所以连下笔的方式都不同。

移民官写了一阵之后,忽然抬起眼睛,问道:“你在多伦多已经有住址了吗?如果有需要,我们应该联络谁?”

燕妮听懂了这一句,赶忙从手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一个信封,那上面有安安的住址,燕妮还把电话号码也写在上面了。“我会在我最好的朋友家里住一段时间,她今天会来接我。”移民官接过信封,一面抄下地址,一面忍不住轻声地说:"你真幸运。湖边的房子很好,也很贵。" 燕妮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听出那话里面的羡慕,不知怎么地却觉得心里面很不舒服。

移民官手脚麻利地填好所有的信息,然后取出一个大纸袋,里面放了几本杂志模样的书,她把所有的文件一起放进那个纸袋当中,交给燕妮。最后,她向着燕妮展开笑容,说道:“欢迎你到加拿大来!”

随着其他的旅客一起,燕妮拖着巨大的旅行箱,走进机场的到达大厅。很多接机的人守在出口,等着亲友出现。等的人和等到人的都静静地站在离出口5、6米远的地方,没有人像中国机场常见的那样,大呼小叫,一见到有人出来就蜂拥上前去,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叫出来的乘客非得用力推开人群才能挤出来。当等待的人出现,双方都会发出那种真正欢喜的呜咽声,然后象电影里面常见的外国人那样,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并且互相亲吻面颊。一个高挑的女郎大步越过燕妮,金发飘扬地扑进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张开强壮的手臂的怀抱中,让那双手臂把她紧紧地环抱起来。燕妮羡慕地看着那个女郎,看着她亲热地挽住爱人的手,两个人快步地走了出去。燕妮一直都希望自己也有那么高大强壮的一个爱人,会在机场等着接她,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着,叫其他人忍不住羡慕和感动。

然后,在人群中,燕妮看到了安安,带着一点焦急的盼望,努力地在出来的人流中寻找自己。安安穿着件棕色皮夹克,里面是最简单的米色套头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米色的短靴,长身玉立的她看上去就象欧美时装杂志上的模特。每个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燕妮远远地打量着安安,想起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听人说中国女人到外国住久了都变得又丑又土,她也亲眼见过好几个从美国加拿大回上海省亲的女友,几年不见,都变得特别粗黑,老了一大截。以前都是讲究人,现在完全不会穿衣服了,不是特别乡气,就是到处露肉,让人看着骇笑。但是安安却完全不同,6年的海外生活,不但没有将她变老磨粗,反而给她的美貌加入了更多的内涵,混合了东方的精致和西方的自信,像晶莹剔透的宝石一样,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看着对面的安安,燕妮对自己的信心忽然就动摇了,一种久违了的自惭形秽的感觉又随着安安的出现而浮上她的心头,她觉得自己的打扮看起来是那么故作姿态,浑身上下都是雕琢的痕迹,还有那条围巾,都显得那么老气。从小到大,人们都说燕妮漂亮,燕妮也向来都自负自己长得好,白皙秀丽,身材高挑,无论是在学校,还是毕业之后,她都不乏一大把追求者。就是在佳丽如云的淮海路上,她也从来都很有信心。但是每次和安安在一起,都让燕妮对自己的外表不那么自信。安安是那种真正的美女,家族遗传的混血血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展现,使她的相貌正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标准。人们常说她长得像外国人或者像新疆人,而对上海人来说,说谁长得像外国人或者近似的新疆人,那就是对人长相的最大赞美了。良好的家教加上曾是芭蕾舞演员的母亲对仪态的指点,安安身上还有着一种中国女子罕见的优雅气质,就是上海人说的“洋气”,那是燕妮怎么都学不来的一种韵味。在中学的时候,有次三八妇女节学校组织去看了电影《罗马假日》,很多人看过电影后都偷偷叫安安“公主”,后来连当着面都那样叫她。燕妮虽然没有跟着叫,但不得不承认电影里面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公主跟安安倒真有三分相像,也蓄着短短的头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象是会说话。

就在这时,安安也看到了停在出口处的燕妮,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是燕妮熟悉的。望着大步走向自己的安安,和她张得大大的手臂和阳光一样温暖的小脸,燕妮觉得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快和猜疑都象被暖阳照到的雪人,迅速地融化。她忘记了女人间的嫉妒,赶忙拖着箱子迎向安安,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安安的带领下,两人穿过迷宫一样的机场,走向停车场。已经过了11点,到处都静悄悄的,只听见行李箱拖过的回声。燕妮觉得这里一点也不像大都会的国际机场,倒像是半夜走在上海的写字楼里面,灯火通明,却没有人迹。经过最初重逢的激动之后,平静下来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安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燕妮则是思潮起伏,不知从哪里说起。

在一扇玻璃门前,安安停在一个象银行ATM取款机一样的机器面前。燕妮看着她把一张小纸片塞进去,然后是信用卡,那个机器也象取款机一样吐出打印好的收据。注意到燕妮的疑惑,安安解释说:“这个停车场可以自助缴费,方便得多。”

燕妮这时想起来,在移民公司给她的介绍加国的小册子上面说过,加拿大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家,平均每一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只有一个人,所以人工特别昂贵,电动化服务非常普遍。人口不足也是这个国家大量引进移民的根本原因。燕妮又想到上海,想到上海时时处处的挤迫,和那种挤迫给人们带来的浮躁和不安份。整个上海市有常驻人口一千三百万,如果把这一千三百万人都移民到加拿大来,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形。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失笑。

来到停车场里面,燕妮吓了一跳,这个停车场广阔得像一个广场,而且外墙都是透空的,一阵冷风扑进来,没有穿大衣的燕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安安特意把车停得很靠近门口,她们只走了几步就到了她的车前。在上车前,本能地,燕妮特地留意了一下安安的车子:奥迪 A6,是当年的新款,在幽暗的灯光下,簇黑的车身显得异常华丽。燕妮对车不是外行,她在国内就考了驾照,有时也借朋友的桑塔纳过一过车瘾,她当然知道国产A6起价都是40多万人民币,更别说是德国的原厂货。安安的经济状况竟已经这样好,燕妮想起入境处那个洋女移民官在看到安安的地址的时候,所显露出来的艳慕,和当时她对那种艳慕感到的不舒服。第一次,燕妮意识到她和安安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不仅仅是地域上的,还是经济和意识上的差距。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好友的嫉妒,反而坚持认为是生活在国外给了安安更优越的条件去创造这一切,如果换成是她,在外国呆几年,说不定比安安做得更好。

安安当然不能明白燕妮心里不痛快的原因,在两个人的友谊中,燕妮一直是更纤细和敏感的那一个,她的心思向来都藏得更深。于是安安把燕妮的沉默解释成是长途飞行后的疲倦,所以决定保持沉默,不去打扰燕妮,并且特意把车开得飞快。

午夜的高速公路没有什么车辆,4车道的道路格外空旷。安安开得一手好车,而且车好路熟,变线转道,逢车过车,很快就下了高速上湖滨路,沿着安大略湖一直向东,往进城的方向走,路上的车辆也多起来。望着窗外,右边黑漆漆的是安大略湖,燕妮从旅游手册上读到过关于这个大湖的介绍,知道多伦多所在的安大略省就是以这个湖命名的。左边就是灯光闪烁的都市,车开过一片老式的象欧洲宫殿般的建筑群,燕妮不知道那是国家展览中心,是多伦多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在夏末的时候,有很多全国性的会展将在这里举行。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梦中,那些所有的关于外国的美梦,在这一刻环绕着她,又感觉自己是童话中的灰姑娘,正乘坐着南瓜变成的马车奔向华丽的皇宫,而英俊的王子正等待着与她共舞。在车窗正前方,已经可以看到流光溢彩的多伦多市中心,燕妮认出了高耸入云的国家电视塔,周围环绕着摩天写字楼群,即使在夜里也光芒四射,和明信片上面的照片一模一样。

很多到过上海的西方游客都爱说,这个城市和北美洲的大城市比起来,都没有什么区别。燕妮觉得她完全不能同意,她觉得在上海的高楼大厦怎么看都有一种暴发户的感觉,就象广东生产的便宜时装,远看像模像样,走近了就看出了细处的粗糙来。近年来地产商为了吸引向往西方生活的新贵族们,纷纷建造仿西式风格结构的别墅,远看着好看,走进去就不成样子,千篇一律全是广东沿海一带的材料和建筑风格。其实不要说新房子,就是那些租界时代建起来的上海老洋房,细节地方都经不起推敲,到底出自中国工匠的手,少了源头文化的背景。

尽管如此,燕妮和安安还都是老上海风格的拥戴者,从上学的时候起,两个人就常常结伴去看租界区的老房子。这么多年,这些老宅经历时代的变迁,无数次易主,很多都因为没有精心养护而破败了。但老房子终究保留着不同寻常的气派,那种骨子里面透出来的贵气,还是叫两个女孩子心折。就像破落世家的子女,就算是落难了,眉宇间还是有着傲气,有时候还因为经历过沧桑而更显得迷人。记得那时候两个人都发誓,将来一定要到欧洲去看看那些真正的老房子,到巴黎、伦敦、阿姆斯特丹、罗马的街头咖啡馆,点一杯真正的欧洲咖啡,对路过的人评头论足,要走遍每个古老城市的大街小巷,逛遍所有著名的博物馆,最重要的是要和英俊的热情的欧洲男人谈一场真正的恋爱。这大概也是每个上海女子曾经有过的梦想,只是有些人历经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做到了,象安安,而有些人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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