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布 发表于 2005-11-1 22:24:42

移民去故乡(2.2)

和许多初到外国生活的人一样,燕妮最先爱上的是随时随地打开龙头就有热水的自来水系统,无论水量和水温,都是上海家里用的热水器完全不能相比的。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燕妮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而且对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时差反应而觉得惊讶,她听说有些人来了外国时差反应大,足足一个星期都是云里雾里,象生病一样。她猜想自己没有时差问题,要么是年纪轻适应力强,要么是自己天生就适应外国,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对她来说都是好消息。

因为要和安安一起出去,燕妮不想穿得太随便,特意把带来的衣服全部挂起来,然后仔细挑选。因为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穿短袖衫也不觉得冷,完全不像上海的房子,很多没有暖气,屋里屋外都冷,人在屋子里面也穿得厚厚的,所以她挑了一件黑色开司米的短袖樽领春装毛衣。又为了避免显得太刻意,特地用牛仔裤来配着穿,这条裤子贴身带一点小喇叭的裤型,最适合燕妮这种高挑的女子穿,显得腰更细腿更长。而且是 Lee 牌90年代末的收藏版,在华亭路的一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牛仔专卖货摊上买的。华亭路是上海最早的跳蚤市场,多年来它一直是外贸物品的疏散地,也是天生崇洋的上海年轻人心里的购物胜地,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商场如雨后春笋般开张,什么出名的不出名的时装牌子都在上海滩上争地盘,而华亭路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前卫地位仍然是难以取代。这里的世界名牌款式前卫,很多牌子和设计上市甚至比欧洲还快,更不要说北美和香港了。虽然大多是产自周边地区或者广东的,但是也有不少进口或者反销的好东西,鱼龙混杂,就看买者的眼光了。开始是上海本地人,然后很多住在上海的外国人也开始到哪里买东西,后来连外国游客也慕名而来,专门淘那些就连在国外都难找到的冷僻的牌子。燕妮买裤子的时候,就听见摊主在口沫横飞地说日本人就在此淘走了Lee牌牛仔裤1998年的绝版。燕妮喜欢去华亭路,就算不买什么也爱去转转,那里象个阿里巴巴的山洞,常常在不经意间就有所发现,得到意外的惊喜。

换好衣服,燕妮来到厨房,想给自己弄个简单营养的早餐。厨房设计成欧洲开放式,和客厅连在一起,足有30多平方米,一张大理石面的餐台充当厨房与厅的分界,厅的另一头是全玻璃外墙,也对正湖景,视野格外开阔。厨房设备很齐全,全自动的咖啡炉旁边有一个藤篮子,里面密密匝匝都是各种口味的咖啡粉,燕妮想起安安一家人都喝咖啡上瘾,以前在上海连罐装雀巢速溶咖啡都买不到的时候,她家就常备着云南产的咖啡粉,味道特别苦,但好歹也是咖啡,真正需要的时候用来解馋。安安的妈妈很会煮咖啡,没有咖啡壶,她也能用牛奶锅把最次等的咖啡粉都煮出浓香,喝起来甚至比雀巢还好喝。

最后,燕妮选了 La Minita 哥斯达黎加咖啡粉,为自己煮了一小壶咖啡。这种烘制过的咖啡豆加热后有种异常温暖的香气,格外吸引人的胃口。燕妮给自己斟了大大的一杯,然后加很多糖很多奶,直到咖啡的味道都淡得快喝不出来才入口。她其实并不怎么爱咖啡本身的味道,她享受的是咖啡代表的舶来品气质,在上海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和前任男友至彬去星巴咖啡或者时代广场的咖啡厅坐着,点一杯咖啡,慢慢感受咖啡馆中洋溢的西方生活的气息,她喜欢那些中文没有办法翻译出来的咖啡的名字,喜欢听咖啡馆里面播放的英文老歌或者流行曲,喜欢看路过的人带着羡慕和猜测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悠闲,而喝什么咖啡,怎么喝,对她来说反倒不怎么重要。

这个消闲的方式一直到后来至彬终于等到签证,到美国留学为止。至彬临走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那边之后,立刻就想办法把燕妮也办过去,燕妮含着笑,并没有说什么。从邻居、朋友身上和听说的许多故事,都告诉她这些誓言其实没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她相信至彬的真诚,她只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和决心。

至彬刚离开不久的那一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打电话回来,算好了时差正是燕妮早晨刚起来的时候,匆匆地说几句,听听对方的声音。燕妮总是在路过星巴咖啡店的时候多向里面看几眼,虽然知道至彬不会在里面。后来,他开学之后,电话就少了,话题也渐渐变得沉重,常常抱怨学费生活费都贵得离谱,学生签证不允许他合法打工,而打黑工的收入低得不能再低,总是入不敷出。在他的声音中,再也听不到从前在上海的时候的激情和憧憬,剩下的只是对现实越来越多的失望和苦闷,而燕妮却帮不了他什么,甚至是她最不喜欢听到的。说起来,燕妮和至彬都不是实际的人,他们追求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情调,看上去风雅好看,但其实既不实用,又不坚实,这样的理想一到现实世界,立刻就被碰得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当交谈已经变成对彼此的折磨的时候,至彬就不再打电话,也不再发电子邮件给燕妮了,而燕妮也没有主动找他。和无数被出国潮击溃的感情一样,这段本来就不牢固的关系就被两个人结束不言而喻地终结了。

有时,燕妮会怀念和至彬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与她之间有许多相同的兴趣和品味。和燕妮一样,至彬也是一个风雅的人,双手和他的人一样白皙修长。他的专业是出版,业余时间爱好摄影,出国前在上海最早的一本雅皮时尚刊物主持文化版块,经常把自己拍摄的城市照片放到杂志里面去。他是上海怀旧族新生代中最积极的分子,在他的镜头下面,上海就象一口被匆匆离开的欧洲人遗忘在亚洲的一口皮箱,虽然老了旧了,带着岁月磨下的茫然,但仍然是好东西,而且里面还藏着对来源之地的思念,迫切的,哀伤的,所以一有机会就急不可待地及时行乐,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当时燕妮就是被这些照片打动了,从而和至彬走到了一起。她一直没有真正弄清楚,至彬和自己之间到底有多少爱情的成分,更多的,倒是相互之间的欣赏,以及对由对方唤醒的内心深处的梦想的感动。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这间不属于自己的豪华寓所里,燕妮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再一次感觉到新生的喜悦和不安,过去和未来从所未有地接近,她努力地在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想让自己能够坦然地欢迎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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