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布 发表于 2005-10-27 21:44:37

第一章 我的故乡在远方

2002年2月。香港赤腊角国际机场出发候机厅。

在国泰航空的登机区,穿着暗绿色制服的地勤女郎正慢慢地巡视着自己负责的这个区域。最近的一班机将在2小时15分之后登机,飞往加拿大东岸的多伦多市。整个地勤组都通晓,这是香港出发的最繁忙的一条航线,几乎每一班都满载,也是事务最多的一条线,因为过半的乘客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虽然他们在国内都是让人羡慕的精英,但是到底大多数都从来没有出过国门,英文说得不那么好,也不怎么熟悉西方世界的习惯和礼节,所以很容易地就被眼高于顶的香港人看不起。尽管这种看不起也多少带着点悻悻然的嫉妒,但到底让人不舒服。

这个地勤女郎也和一般的香港人一样,对每周大批涌向大洋彼岸的中国移民怀着这种不能言传的复杂的情意结。但是她到底明白自己的职业是服务每一位乘客,不论他们是谁,也不论他们从哪里来,只要客人手续齐全,不故意找麻烦,她也尽忠职守,不能让人小看了东方之珠的气量。

作为年轻时髦的女人,地勤女郎也常常趁着工作之便,饱览来自世界各地的时尚潮流。亚热带的城市对季节的感受并不那么显著,虽然才是2月,因为几天来都是阳光明媚,这个下午就已经颇有春天的暖意,许多西方旅客早早地换上了春装。欧陆女郎低调中透着贵气;北美女人大方性感;日本韩国女子精致含蓄,香港本地女孩子也时尚干练。但到处总能看到一些人,往往是一家三口都穿着完全没有式样的羽绒服,或是又厚又灰的呢大衣,人人都带着又疲惫又紧张的神色,看上去叫人不舒服。地勤女郎终究还是忍不住暗暗地扁扁嘴,在心里说一句:“老土。”

在同一登机区,靠窗的长椅上,杜燕妮也一直注视着候机厅里的人群,和那个暗藏傲慢的地勤女郎。燕妮看懂了她眼光中隐藏的对大陆移民的不屑和讥刺,不知道为什么,燕妮却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同感与痛快,就好像听到别人说出了自己最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她甚至比那个矜傲的香港女子更加厌恶周围的中国人,认为他们丢了大陆移民的面子,尤其讨厌他们大声说着普通话,带着重重的北方口音,完全象从农村到大城市碰运气的民工。这种厌恶混合了上海人对外地人根深蒂固的蔑视,和小资一族的自命清高,以及对外面世界的崇拜和抵触,还有她对自己也是大陆移民这个事实的无可奈何,虽然这个身份曾经令她周围的人羡慕不已。

燕妮的厌恶是这么复杂,远远超越了简单的崇洋媚外,她明白在自己内心的深处,是在讨厌别人把自己和大陆移民这个听上去就带有贬义的名词连在一起,甚至讨厌别人认出自己是个中国人。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掩盖这个事实,和其他从大陆出来的人一样,她脸上永远有一种紧张、木然、算计、防备和做作混在一起的神情,一种典型的中国人的神情,代代相传,你可以从百年前的老照片里面看得到,也可以从今天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人们脸上看得到。燕妮觉得,从外表来看,她是绝对不逊色机场中任何一个东方女子的。天生有着上海女子的高挑和清秀,黑色的紧身套头高领纯羊毛衣温暖地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孔,英国呢的暗米色长裤优雅地显露她修长的身段,也配衬肩膀上斜斜搭着的那条RL的米色羊毛披肩。但是这个表情,那表情掩盖下的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总是希望被人认同的奴性,和象饥饿的人一样不择手段寻觅抢夺食物的无赖相,让她无法掩饰自己是大陆人,而不是自己的衣着。她觉得这就是大陆人的“土”。她发誓,出国以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外国的文化和生活彻底地改变自己这种表情,而且永远都不要再带着这个令人生厌的中国人表情生活。

在上海的时候,燕妮的打扮和品味都是顶尖的。她那份知名外企的高薪买房买车是不够的,但用来维持一份小资的生活和装扮自己却是绰绰有余。除了常常去上海最快反映国际潮流的名店购物之外,每逢有出国的机会,燕妮都会不失时机地“血拚”一把,添购在国内买不到或者太贵的衣饰。像现在她放在手边的路易.维登手袋,就是去年夏天去日本培训的时候在成田机场免税店买的,比上海便宜三分一。

每次买了新衣,她都细细地装扮好,然后到淮海中路去走走,那里是上海丽人们看人和被看的舞台。慢慢地走在路上的女人们看上去仿佛不经意,其实人人都是精心装扮后才来得,所以特别优雅漂亮,而且个个目光如炬,常常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把对方看得通通侧侧。燕妮喜欢去淮海路,享受与那些从来没有对话过的同好们无声地交流和比试,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和提升对她们并无机会真正融入,却极度崇尚的西方时尚品位。和男性追求者不同,她们才是能真正互相看懂和欣赏的人,也就是在那里,燕妮下了一定要出国的决心。

除此之外,其实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和众多的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国中青年人,尤其是上海人一样,想出国看一看,满足封闭国家年轻人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并且潮流是这样,大家都争着出国,你不想走,倒被人认为是没有本事,走不了,这是象燕妮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万万受不了的。八十年代,随着台湾作家三毛的作品在大陆风行,无数中国青年都被这个女人的文字迷惑,渴望走出国门去看看她笔下的五光十色的世界,而那首著名的《橄榄树》也成了街头巷尾的名曲。燕妮并不真正明白流浪的真正含义,却未赋新词强说愁地爱着那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燕妮猜想,在这个机场等待着的所有大陆移民们,在他们土气的羽绒服和木然的表情掩盖着的下面,可能都有和自己一样的对异乡的思念和向往,也可能都曾被这首歌感动过,所以终于动了出发的念头,并且让这个念头终于燃成燎原的火。

70年代初出生,又一直生活在上海这个奇特的与西方世界有着无穷爱恨纠缠的东方城市中,燕妮从小到大听惯见惯周围的人是如何不择手段地要离开中国,远赴海外。像她一起长大大最好的朋友安安,当95年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弄明白移民是什么的时候,安安已经向加拿大驻香港领事馆递上了申请,正好她学的又是急需的计算机专业,真是水到渠成,很快就拿到移民纸动身了。安安的祖家是马来西亚的华侨世家,50年代初排华的时候,祖父带着全家迁回中国。刚开始还真地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很快运动一来,安安的祖父就被关进了监狱,到死也再没有出来。由于祖父的问题,本来已经考上大学的父亲也被迫退学,到街道工厂打杂工,到三十多岁才和也在工厂工作的右派子女结婚。这样的家庭背景,和被这种背景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经历,使安安从小就被教导无论如何也要逃离中国,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和安安不同,燕妮出身普通,是规规矩矩的上海弄堂里出来的女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市民,从来没有吃过新社会的苦头。她并没有安安那样非走不可的理由,也没有那样的决心。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燕妮最后终于决定申请,是在安安入了籍之后又把她的父母也移民到加拿大以后,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个周末燕妮回父母家吃饭的时候,她妈妈就有事没事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件事,或者不时传播一些小道消息,象“楼上张师傅的小儿子上个月去美国留学了”,或者“李老师的女儿年前移民加拿大,现在和外国人结婚,请她爸爸妈妈去加拿大参加婚礼”什么地,言下颇有怪自己女儿不如人家子女能擀的意思。

燕妮虽然心高气傲,但并不愚蠢,她和安安一直都保持电子邮件来往,也和其他已经出去或者正在着手出去的朋友熟人互通消息,她对出国的行情和国外的生活并不是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如安安,在大学里她学的是外贸,虽然听上去和外国有关系,但做生意是一件非常地域性的事情,真正“隔山如隔行”。而且安安那口好英文是来自她的家庭背景,在安安家英文才是母语环境,祖父只能说英文,父亲从十多岁才开始学中文,她的母亲又是出身外交官家庭,所以一家人都只在外面才不得不说中文,回到家关上门就变成讲英文。安安就是在这种双语环境中长大,两种语言都是她的母语。虽然燕妮在英文上下过苦功,又一直都在外企工作,时时把英文挂在嘴上,但到底不象安安那样自然。

不过燕妮认为,和全中国那么多削尖脑袋要出国的人相比,自己终究还是非常有优势的。两年前,她终于找了一家移民公司帮她申请。这几年来申请移民加拿大远不如90年代那么容易,一来因为加国IT行业缩水,很多移民登陆了也找不到工作,二来申请的人多,排队等待的时间很长。燕妮当时就觉得那个情形跟大队旅鼠浩浩荡荡朝着一个方向走没什么区别,大家都争先恐后,生怕走慢一步就再也出不去了,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悲凉和恐慌,就不肯真正细想下去,于是只是跟着大家一起递表,等待,面试,一路折腾下来,总算还是幸运,终于在2002年的新年拿到了那张移民纸。

其实和很多移民的中国知识分子技术人员一样,燕妮潜意识里面是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出国。很多人说起来都是“为了孩子”,其实是大家都不想再做一个混乱无宁,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人,希望能够到电影里面开到的发达国家去,忘掉所有的过去,重新做一次人。即使自己不可能再脱胎换骨,那么至少自己子女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简单快乐,完全没有被沉重的中国文化背景拖累的ABC或者CBC魅力。这才是这些在国内好歹也算是技术上的精英的人们尽管不知道前面到底有什么,也没有真正想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毅然决然抛下所有的一切去国离乡的原因。这和百年前的中国劳工是不一样的,那时的劳工更接近今天从乡下到城里讨生活的民工,他们最大的目的是挣够钱好衣锦还乡,并没有想要留下来生根发芽,虽然很多人终究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而今天这些大批大批出国的移民,却怀着完全不同的目的,打定了主意要去大洋彼岸扎根,再也不回来的了。这种对自身定位的矛盾,当然是燕妮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的,甚至不肯认真地面对的,当然更是那个在殖民地出生长大的地勤小姐永远都无法体会得到的。再一次,这些复杂的情绪令燕妮觉得不安,连带着胃也抽痛起来,于是她转过头,将视线投向巨幅玻璃墙外面的停机坪。

正对着这幅墙的,是燕妮将要搭乘的CX828班机的登机通道。因为时间还早,客机还没有靠过来,通道也并没有打开。从玻璃墙看出去,能看到拖车拖着巨大的客机在停机坪上慢慢地滑动,而远处的跑道上,不停地有客机降落和起飞,繁忙和交流的气息浮动在整个机场,令人兴奋而疲倦。很多的客机上都印着国泰航空的标志:深绿色的底子和一道红线,上面一只巨大的白色翅膀正欲高飞。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航空公司的客机,燕妮认得印着一条龙的是港龙航空,一朵梅花的是台湾中华航空,太极图案的是大韩航空,燕子形的东方航空是她最熟悉的,斜飞蓝白红条纹的法航,横放紫色蓓蕾的泰国航空。,还有印着大大的仙鹤的日航。

突然地,在花花绿绿的客机中,她看到一架加拿大航空的客机,也是深绿色的底子,印着一片红枫叶,和她想象中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特有的自然和纯朴。之前燕妮对加拿大的了解仅限于那是世界上占地第二广大的国家,在美国的北方,比东北更冷。最出名的加拿大人除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白求恩大夫,就是人人都认识的大山。但那张移民纸像是忽然把这个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国家和她联系到了一起,使她对任何与加拿大有关的事务都变得关心起来。就象海外的华人怀念故乡一样,燕妮对加拿大生出了莫名其妙的乡愁,比真正的乡愁更复杂和伤感。所以让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加航的客机,想到这个就要变成自己的新祖国,就不自觉地觉得亲切,那乡愁涌了上来,叫她看着看着那片枫叶,就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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