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10:32:19

(十五)亲密
  
  我们渐渐熟悉,也渐渐沉默,到这顿饭吃完的时候,大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是不停碰杯,在目光接触的时候彼此微笑一下。我拿起女儿红,在酒杯里倒下最后一滴时,不禁开玩笑地对她说:
  “张莉,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第一次和你喝酒要长进多了?现在喝完了还挺清醒。”
  “得了,你根本没喝多少,”她和我碰完这杯,笑着撇撇嘴。见我要起身收拾,忙说,“你别动,我来,你不知道怎么收拾。等下。”说完站起身匆匆走回卧室。过了一会儿才出来。
  我发现她其实是到洗手间里补妆去了,唇彩重新画过。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笑笑,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我看样子自己插不上手,于是站起来也去洗了洗脸。
  
  走出卧室,我看见张莉正弯腰在洗碗池忙碌,一缕头发从她额前垂下,轻巧地卷着悬在空中。我呆看了一会儿,终于深深吸口气走了过去。
  她知道我在身后,头也没回:“干嘛?”
  我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张莉的身体轻轻一抖,然后试图挣扎出来,但我的手臂沉默却有力地不放开。过了一会儿,她停下,小声哀求说:“李卫东,别这样,我没法洗碗了。”
  我微微一笑,凑近她的耳边:“我帮你洗。”
  觉察到我的呼吸掠过面颊,她才意识到我们如此接近,吓得眼睛都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大概是因为害怕,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芳香馥郁的女儿红,她的脸潮红并且滚烫。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香水味不可抵挡地弥漫于我的呼吸之中,让我有些眩晕。这个时候她的思维也一定飘忽不定,所以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把手慢慢松开,她的身体就整个倚靠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将她手上的碗取下,放好,然后小心地握着她的手在水龙头下面把洗洁精冲干净。我的手指掠过她的手心手面以及每个指尖,洗得轻柔而专注。
  我们的胳膊偶尔交会触碰,可以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肌肤摩挲过她冰凉而光滑的手臂。她静静地偎在我怀里,胸口因为呼吸微微起伏。她的手也安宁地蜷缩在我的掌中,乖觉而温驯。下午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透射进来,她遮挡在我视野之前的几丝乱发就显出柔和的栗色,划出美丽的弧线。她的手臂似乎被阳光穿透,在白皙的肌肤边缘,竟然象羊脂玉一样透明温润。而在池里哗哗溅跃的水珠,也因为光线而变幻着如晶体般光怪陆离的色彩。
  我轻轻吻着她发烫的耳际,一边细心将她的手擦干,然后慢慢将她扳过来。张莉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顺从我手臂的力量,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双手缠绕在我的肩上,靠了过来。我用手臂环着她的腰间,将她整个带进我的胸前。这个时候,她的身体顺服而柔软,我忽然想到我们第一次拥抱时她的僵硬和紧张。
  我们在阳光之下沉默地拥抱了一会儿,这样的感觉让我安心惬意。张莉偷偷睁开眼,发觉我正注视着她,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赶紧又把眼睛闭上,哼哼唧唧问我:“你笑什么啊~~”
  我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说:“唔……现在我相信你说的话了。”
  “我说什么了啊~~”
  “我们的确可以站着MAKE LOVE。”
  听见我的话,她立刻扑上我的肩膀,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直呲牙,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然后用力一把将她抱起,走进卧室。
  
  屋子里凉爽而静谧。太阳透过厚厚的亚麻布窗帘,变成了一种柔和的光线,显得非常悠闲。我替张莉把有些凌乱的长发弄弄整齐,小心地用手指梳着。这时她仰起脸,睁大了眼睛看我,目光象泉水的波纹一样闪动。我看见她嘴唇微微张开,立刻趁势低下头,她没有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潮湿柔软的唇际与我轻轻相碰,然后是温暖灵活的舌尖。
  我一边吻着她,一边试图突破她最后的防线。刚才如猫一样温顺的张莉此刻却极度倔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顽强地坚守着,不允许我越雷池一步。我狠狠地发了几次力,发现效果适得其反,于是放松下来,很耐心地亲吻她的嘴唇面颊耳垂下颌,一边缓慢而坚决地瓦解她拼死抵抗的意志。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的坚强在一点一点儿崩溃,就象宣纸上的墨迹慢慢湮开一样。终于,她把脸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好人,你别逼我了,我自己来。”她虽然是哀求,声音却轻柔坚定,让我不由自主停下。
  她离开了我的肩头,挺直自己的身躯,很平静地将衣服一件件脱去。她的头微微低下,垂下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偶尔摆动,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的面容,但是可以发现她轻轻咬着下唇。终于,张莉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我面前,同时慢慢抬起头来。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彻底褪去,因此略显苍白。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笑容,没有羞涩,没有做作,只是很自然地站着,安详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渣滓,赤裸的身体在经过窗帘过滤的阳光下散发着梦幻一般温润的晕光。
  此刻,她象天使一样骄傲。
  许多年以后我记忆最深的依然是她这个时候的样子。她显然算不上非常美艳,但就是那么站着,自然有种光芒让我无法正视。我甚至不敢去用力拥抱她,而是胆怯甚至有些卑微地伸出手,轻轻触及她的肌肤,小心翼翼得仿佛自己稍一疏忽就会碰碎某件精致脆弱的珍宝。
  她将我的手贴到她的面颊上,歪着头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很温柔地笑了。接着轻轻走上前,替我解开白色衬衫的纽扣。我木然而立,心里张皇失措。脱下衬衣,她发现了我左肩上她刚才咬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有一点鲜血渗出,而衬衣上那一块由唇膏和鲜血混合的红色在白色棉布上异常显眼。她似乎有点心疼,用指尖在伤口边缘轻柔地画圈,然后歉然地仰脸朝我笑笑,低声问道:“疼吗?”
  我慢慢展开笑容,低头看着她,故意很委屈地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立刻因为笑意而弯曲,然后她无限爱怜地把脸贴在我胸口,停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赤裸裸地相对站着,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她远比我更有勇气更加高贵。她走上前双臂舒展,勾住我的脖子,让我不由自主伸手揽住她的腰——那里光滑柔软而富有弹性。她靠着我的手臂微微后仰,眼睛直视了我一会,目光专注而迷离。我犹豫着正要低头去亲吻她,她却把身体靠了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闭上了双眼。我听见她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召唤着我。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床整洁而柔软,有一种和那些化妆品不同的淡淡的香气,我知道它来自于张莉的身体。这种香气似曾相识却又与众不同。确切地说,这并非香气,而是一种属于身体本身的气味。它捉摸不定却总是吸引最深处的自己。气味,SCENT……突然想起了阿尔•帕切诺主演的《SCENT OF WOMAN》,唔,那是个嗅觉灵敏的瞎子……我不易觉察地笑了笑,闭上眼静默而专心地呼吸了一会儿,这种醉人的气息让我如同漂浮了起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顽固地占据着视野的是她的脸庞。她的眼神非常专注,让我无法逼视,只能仔细打量着这张并不算特别美丽的脸上其余的部分。
  屋外的太阳想必十分猛烈,虽然透过窗帘只剩下柔和的光线,我还是能把她看得很清楚——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离我太近了。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她的鼻翼附近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双颊微微发红,不过这次大概不是因为酒意。原本整整齐齐的刘海被汗水粘在前额上,显得有些凌乱。在暴风雨平静下来之后,我很平静甚至有一点厌倦地仔细地观察着细节,同时能听见她尚未平复的喘息,这样的喘息细微却仍然急促。一切构成了幅画——这幅画是暧昧的:诱惑美丽、略微慌张。我仿佛正远远地欣赏,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到她唇边大概有细细的茸毛,于是伸出手——果然如此。我懒懒地舒了口气,觉得有些倦怠,于是望向旁边。
  
  那两杯酒还放在那里,适度的阳光穿透了它们,使得那种幽暗的红色深不可测,因为折射而在杯底形成的光晕更让我觉得一种如吞噬般的诡秘,突然有一种想投身进去的冲动——我对那种冲动的邪恶了然于心,却激动不已。我抬起右手,把那杯酒端了下来靠在嘴边喝了一口,一种很难觉察的甜腻在酸涩中慢慢浮现出来。再好的红葡萄酒都似乎摆脱不了这种很容易让我厌倦的甜腻所以我宁愿去喝辛辣的烈性酒。
  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好,左臂猛的一紧,张莉低低地啊了一声,很快地俯下身来。我身子一转,将她压在身下,脸对着她,似笑非笑地接近她的嘴唇,让剩下的半口酒流入她嘴中,她似乎有些迟疑,一缕红色的线从她嘴角蜿蜒而下。
  她赶紧伸手去抹,一边皱着眉看我。我没声没息地笑了下,低头狠狠地吻上她的双唇。
  一股灼热的力量从我丹田里猛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燃烧,我急雨一样吻着张莉,从嘴唇到面颊到肩头到锁骨到乳尖到肚脐到小腹最后深至隐秘的丛林。她的身体如电击一般微微颤栗起来,再次变得滚烫。我抬起头,用力揽起她的腰,让两个身体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在狂暴的飓风席卷我们之前,她用双手死死扣住我背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肌肉,仿佛那是暴风中唯一岿然不动的巨石。彼此的身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它们迅速生长,让我和张莉沉浸在一片湿漉漉之中。我们的动作越来越猛烈,意识也越来越飘忽,在我飞上云端的时候,最后听见她的声音是夹杂在呻吟之中一句断断续续的低声呼喊:“李卫东……天哪……”
  我感觉身下张莉柔软的身体忽然触电般紧绷抽搐,然后是一团火焰从她身体最深处瞬间爆裂开来,汹涌而上,将我们俩的身体都化为灰烬。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10:33:03

(十六)梦魇
  
  一切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彻底的疲惫如潜滋暗长的潮水开始缓缓上浮。我知道张莉将整个汗津津的身体腻着我,很轻柔地亲吻我的身体。她湿漉漉的长发从我的胸口掠过,细小的痕痒让那儿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收缩。这个反应使得她轻轻笑出声来。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抵挡不过那种深刻而满足的疲倦,终于在她的爱抚中沉沉睡去。
  又一次我陷入了长长而可怖的梦境。它总是这样,在我最安逸的时候如期而至,使我心胆俱裂。一开始,当我看见自己站在飞驰的列车上——它没有车顶也没有底盘,我是悬浮在那里随着它快速前行的——就已经意识到恐惧即将来临并且绵绵无期。我一会儿看着脚下枕木如灰色的影子一晃而过,一会儿仰望天空,几只硕大的秃鹫在我头顶盘旋。
  我害怕得瑟瑟发抖,转眼突然看见张莉就站在旁边,立刻对她说:“我们赶快逃跑吧!”她点点头,于是我们牵手在长得没有尽头的车厢中逆向飞奔,空中的秃鹫紧紧跟随着我们。我攥着她胖胖的手指,猛然意识到和自己携手逃亡的其实是许丽娜,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她,她T恤下紧绷而丰满的身体确定无疑地告诉我。很奇怪,我的梦境是没有色彩的,无论是张莉还是许丽娜,她们的面容都只是明暗不同的灰影。我一边纳闷着,一边看见那些秃鹫呼啸着扑下来,迅速接近。
  它们都有锐利的目光,以及一张人脸。黑子、常卫、他表弟、储万军、甘特先生……我一一辨认着它们,它们因为我的察觉而张开尖利的喙,发出桀桀的狂笑,将我们抓上空中。我们被越带越远,无论自己如何如何伸手,想和她在一起,终究是徒劳,我们被分隔开,吊在空中。一只只秃鹫俯冲而下,撕下她身上的血肉,灰色的血水从那些伤口喷涌而出。我也被肢解开来,看着自己的双腿被贪婪的秃鹫一一掰下衔走,胸膛被扯成两半,却不觉得如何疼痛。最后我只剩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头颅,看着对面的女子痛苦地发出无声的呼喊,身体慢慢被吃掉。那个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是许丽娜还是张莉。
  而我自己,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几乎丧失了全部意识,唯一的念头是想喊出声来。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直视前方,拼命喘息。在我身旁的张莉似乎也惊醒了,睁开眼看了我一会儿,却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刚才的梦魇变成一阵烟雾,无声无息退去,仿佛不曾存在过。我却毫无睡意。等呼吸平稳下来,便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显然是子夜时分,窗外的天空发出深黛色广袤的光芒,疏落的星星以及稀薄的小块云朵清晰可见。张莉从毯子里伸出手,示意让我躺下,然后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喃喃地说:“别害怕……别害怕……”仿佛是我的母亲或者大姐姐。
  我的脸埋在她饱满温软的乳房之间,她身上的乳香充斥于我的鼻息,让我内心安宁。意识到刚才自己孩子式的惊怖和虚弱,想辩白几句,但是她牢牢抱着我,不让我抬头。终于自己只是长长舒了口气,抱紧了张莉的身体,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我才吃惊地回忆起,从看见我被梦魇缠绕的这刻到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她都从来没有好奇地探询我的梦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而只是极力让我平静下来而不至于崩溃。从一开始,她对我的脆弱就了然于心。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大概是因为昨夜的折腾,张莉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我穿上牛仔裤,把车钥匙拿在手里,然后去取搁在椅子背上的衬衣。这时候,忽然听见张莉很小声地问我:“你要走么?”
  我悚然一惊,回头看去。她侧身蜷在床上,把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睁大眼睛看着我,眸子黑亮。我迟疑了一会儿:“唔……是的。”
  她猛地爬起来,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腰间:“不行,你晚上再走!……你别走,李卫东,好么?……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她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哀求,不停地重复着,根本不给我说话的空隙。我开始觉得她这样的腻味有点烦,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停下来,才说:“你看,张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披星戴月三更半夜才到家吧?”
  “我不我不……”她摇晃着我的身体,见我没有心软的意思,忽然停下来,眼睛神秘兮兮地看着我:“你说实话,李卫东,你是不是厌烦我了?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要走了,是吧?”
  她的话让我觉得如同一个身体丑陋却又不得不赤裸的人一般无地自容,我本能地要让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并打消这样的念头,于是很宽容而无奈地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生活压力太大,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了。你应该理解我啊。再说,我们相隔这么近,我肯定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你不会来了……”张莉摇摇头,压低声音,很神经质地说。接着她长叹一声,“李卫东,让我穿穿你的衬衣吧。”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我手中的衬衣穿上,站在茫然失措的我的对面。
  她把手缩在过于宽大的袖子里,站在床沿看我。扣子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着,我得承认那是种很别致的美丽。外面的太阳经过过滤,在屋里变成了一种柔和的晕光,白色的衬衣几乎显得透明,若隐若现的乳沟和淡黄色的肌肤隐约其间,让我有点眩晕,我喉结动了动,下意识想去牛仔裤里摸烟。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闭上眼歪过头,似乎去闻我衣服上的味道,同时用面颊轻轻蹭着衬衣左肩上的那块红色的印记。我默不作声很专注地看着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抱着我,我能觉察出她手臂上的力量很轻柔,只是小心地围拢着我。她把脸颊贴到我胸口,很轻声地说:
  “走吧……走吧……我放你走……李卫东……我放你走……”
  那声音象是她自言自语。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衬衣上,形成一块潮湿而不显眼的印记。我好象也有些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正要想些什么说辞安慰她几句,她却松开了手,迅速把衣服脱下放在我怀里,扭头奔洗手间去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还执意要走就彻彻底底混帐透顶,但我还是叹了口气开始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张莉也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这样的局面自己总是束手无策,斟酌了很久还是发觉无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大合适,就装做没看见。留在我衬衫上的泪水还没有干,贴在胸口那块冰凉冰凉的。
  不过除了这些,我们的道别还算大体正常,她小声地跟我说了再见,然后看着我把车子启动,开远。而我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看着后面倒车上路,临走的时候跟她稍微挥了挥手。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无法再回头。猛烈的阳光从各个方向进入车厢,让我无处逃遁。我知道自己总是这样,不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决不会正视面前的难题,用句通俗点的话说,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很多年以后,我也尝试着分析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象个盗贼一样急急溜走,但终究不了了之,终于不得不承认我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这不啻是宣判无论在理智上还是在本能上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唯一能够用来辩解的,是当时的李卫东的确是身不由己,被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着做了上述不光彩的选择。
  这样的开脱显然无法让自己好受。我一边往回开一边试图分析自己,这样的分析纷乱芜杂,却带着一种连贯一致的消沉。我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因为从张莉那里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无论是感情还是身体,但遗憾的是当我窃取了这些珍宝以后,却发现它们和大块的黄金一样沉重,压得我疲惫不堪。
  正是在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下,我回到了自己凌乱而荒凉的寓所。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10:33:40

好累,明天再继续发吧~~~

结局 发表于 2002-12-23 12:26:54

手累还是心累? :D
太长了,我看累了 :o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36:30

(十七)电话
  
  写到这里,我有些意外。说实话,并不打算把李卫东和张莉写成这个样子——他们应该和我设想的一样,有一段合情合理并且还算跌宕起伏的感情纠葛,然后是一个分离但相互怀念的结局——以证明爱情的美好。我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唯一的观众,饶有兴致地欣赏一部自己看了无数遍的言情片,等待着每个意料之中的转折。
  但李卫东显然不如自己预料的讨人欢喜。一个朋友看了开头就对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心生厌恶,天知道她怎么就认定李卫东是个尖嘴猴腮的人。另一个看了这段的朋友干脆就直斥他是“赵完松”。我看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我下笔写他的时候,心目中的李卫东是很有些吸引力的,长得不赖,人也聪明,还有些多愁善感的意思,可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中,他固执而恶毒地让自己带上了一些让人厌恶的品性。
  至于张莉,我同样不是很清楚——她总是有意无意躲在许丽娜后面。她一会儿成熟一会儿又孩子气的举止更让我丧失了了解她的信心——女孩子总是会给我这样一种束手无策的惆怅。她似乎在有意和我对着干:当我觉得她应该声色俱厉的时候她却驯良听话,而在我觉得她应该温柔妩媚的时候又倔强无比。
  忽然意识到,在李卫东和张莉浮出水面之后,就日益有了自己的轮廓,他们的行动和思维也越来越不受我的控制,虽然我可以洞察他们每个细微的表情,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观察者——这不禁让我油然产生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李卫东依然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很奇怪他把窗户开得很大,风声震耳欲聋以至于淹没了收音机里的声音,虽然他开到了最大音量。太阳从侧边斜斜地照射进来,整个车厢就通体透亮,他戴上墨镜,以便自己有一点点远离光线的感觉。
  与此同时,张莉打开了浴室的灯。
  鹅黄明亮的光线立刻充斥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小的房间。她慢慢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在踏入浴缸前,她站在镜子面前良久,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这是个很普通的躯体,皮肤象大多数东方人一样细腻,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泽。她的脖子大概是全身最好看的部分,微微抬起头的时候颈部和肩部显得秀气挺拔,两肩的锁骨旁明显的对称凹痕使得整个身体温柔而娇弱。在镜中,张莉的目光从颈部到肩部慢慢又移到胸部。她的乳房并不是很丰满,但骄傲地挺着,粉红色的乳晕在灯光下有些迷离。可能是无意的,她的手偷偷掠过自己的乳尖,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战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攥在一起,很自然地垂着,遮住了腹部下面的三角区。大概是出于一种潜意识,张莉总是对自己的腹部不满意,它微微隆起,透露着一种她自己并不希望看到的丰腴。其实这里的皮肤最富有弹性和光泽,一点皱纹都没有。而且,这种饱满的态势与她修长笔直的双腿正好可以完美地衬托出那块黑色三角区的隐秘和温柔。她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仔细看了半天,幽幽地叹了口气,打开了淋浴喷头。立刻,晶莹的水珠在她弹性十足的皮肤上跳跃而下。
  从浴室出来,张莉倾下身子,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突然她的身躯有些僵硬,然后直起身来,仿佛在仔细分辨什么——是的,房间里的空气中还顽固地保留着李卫东身上的味道。忽然她想起做爱的时候能清楚地觉察到他的背上有细细的汗珠慢慢渗出,湿润了双手。这种味道从那些汗珠中、从他腋下、从他有些冷漠的微笑里不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又不可避免地刺激她的每一处神经,让她觉得被征服被占有的带着惶恐和颤栗的喜悦,以及被他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内部还有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所操纵所产生的来自顺服的满足……这些互相矛盾却互相提醒的情绪一瞬间同时占据了张莉全部的思维,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极度依恋又极度怨尤的情绪所击倒,非常希望李卫东此刻就在眼前,可以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温顺蜷缩于他胸口的同时又恶狠狠地咬他一口来缓解自己内心一种与温存倚赖并在的奇怪的恨之入骨的心情。这么想着,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当张莉在哭泣中不知不觉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布莱诺。
  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我随便下了一袋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一边稀里呼噜吃着一边打开电脑。这个时候国内依然是凌晨,哪儿都静悄悄的。我漫不经心地逛了一圈,然后下线,从带来的那堆盗版光碟中翻出一张《蜜桃成熟时》,开始聚精会神地看。这片子很无聊,可是我看得很带劲,连碗都没顾上洗。看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直到深夜。于是这间没开灯的空屋子和外面的天空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雪亮的电脑屏幕不停播放着影像,于是在我的脸上就有不断变幻的光影。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电话吵醒的,当时我正睡得迷糊,还以为是闹钟,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星期一,千万别迟到。于是赶紧穿衣服,忽然发觉电话响,连忙拿过来。是许丽娜的电话。她说得很直接:
  “卫东,我想出国。”
  “你疯了?!”
  “我没有,你把我办出去。”
  “现在办不了,我还在等自己的难民身份呢。”
  “那个蔡老板呢,找他帮忙不成吗?”
  “你那么急着出来干嘛?”
  “我就是想现在出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冷笑了一声。她大概听见了,连忙说,“卫东,我没和黑子在一起,真的没有。”
  我笑得更厉害了:“哈哈……许丽娜,你可以侮辱我的感情,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那边“嘤”的一声,她突然哭了起来,开始还是拼命忍住的很小的啜泣,到后来动静越来越大。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这个时候电话提示我有另一个通话等待接入,我看了看号码,是甘特的。我马上对许丽娜说:“娜娜,我们以后再说好吗,现在有个电话进来,是我老板的。”没等她表态,我就把她的通话掐断了。
  电话里传来甘特气急败坏的声音,他早上一到办公室就发现网络出了故障,和客户那边的主机根本连接不上,单子没法下,资料也传不过去。
  我立刻赶到公司,先把所有的网线检查了一遍,然后在那个小黑屋子倒腾了半天我们自己的服务器,发现有一个接口因为老化不能用了。我赶紧转移到其他线上,然后对甘特老头说:
  “现在暂时可以用一阵子,但是很不稳定,随时都会出故障,速度也慢很多。”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我要的是原因!”
  “原因很简单:公司的服务器太老,接口都已经不能用,而且,数据库已经快没有剩余空间了,老实说,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星期。”
  “那怎么办?”
  “买新的。”
  “你他妈就不能出点省钱的主意吗。****!我花两千块一个月雇你不是让你玩儿命造的。”
  我心想什么两千一个月,你也就一年给我两万还好意思说,“头儿,你就是给我两万块一个月我也是这个主意。没有新设备,我本事再大也没用。再说,更新网络至少需要一个星期,要是这期间出什么故障停顿了,公司损失可就不是几万块钱那么简单了。”
  他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小眼珠转了半天,问,“换新的服务器需要多少钱?能不能不影响公司的正常营业?”
  “买个新的,连相关附件,大概两万吧,我在运行旧机器的同时安装新的,不影响正常的数据交换,一个星期后只要几个小时的切换时间就行,我可以利用半夜的时间来做这个最后工作。”
  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李,这个星期你就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
  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别无选择,另一方面自己也急需一个痛苦的差使来逃避更折磨人的事情,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除了吃喝拉撒,就整天坐在那个小黑屋子里,温存地守着那些机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这么搏命甚至让甘特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当星期五我把一切弄好,调试成功的时候,他看着我那双兔儿爷一般的红眼,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五百美元的奖金,让我周末好好在家休息休息,星期一好正常上班。
  
  走出公司才发现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机械地发动汽车,慢慢往家开,四周的景色如同海底一样光怪陆离地折射着,忽远忽近。那些行走的人和来往的车辆仿佛是在水中浮游。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立刻休息,于是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喘气。
  这个时候我看见电话里有几十个留言,除了一个是张莉的,其他全来自许丽娜。是不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我想都没想就拿起电话给她拨,浑然不觉上次的争吵。
  她仍然只提要出国的事情,我拼命聚集残余无几的精力,试图打消她的念头,一想到自己刚到纽约的经历,我就不寒而栗。她又开始哭,这让我厌烦又心疼:
  “你到底怎么了,娜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卫东你就帮帮我吧……我求求你了……”她呜咽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说实话。”我突然感到事情大不妙。
  她不肯再说,只是哭。过了很久,她终于逐渐止住哭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李卫东,你真要听么?”
  “你说。慢慢儿说。”我从盒里掏了颗烟,一边点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电话那头传来她颤抖却竭力平静的声音,我似乎能看见她狠狠咬着牙,让自己的话语清楚:“我后来的确和黑子在一起,因为我下岗了……李卫东,你知道我是个孤儿,你又走了。”我的心狠狠地绞痛起来,只听见她继续说,“上个月,黑子因为把追债的打成重伤被公安局带走了,现在那帮人成天来找我……我走投无路了,卫东……而且,我怀了他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扯碎了,那个梦魇突然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许丽娜在我对面无声地哭喊着,极力伸出手想抓住我。秃鹫们依次俯冲下来,撕去她的血肉。
  噩梦里灰色的幻影在面前摇晃,我感觉自己被达到极限的恐惧、悲痛和疲惫夹攻着,如同一个在旷野里精疲力竭彳亍行进的掉队士兵,随时都可能倒下。我把烟扔进烟灰缸,抱紧电话喃喃地说:
  “娜娜,我帮你……我这个周末就和蔡老板联系。”
  “可是我没有钱。”
  “我有我有,”我急切地说着,“下周一我就去银行,给你汇钱。你一定要等我。”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应着,哭泣渐渐停止。顿了一下,她忽然小声说,“卫东,我爱你。”
  我想也没想,就立刻回答:“我也爱你,娜娜。”
  电话挂了我才想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互相说这个字。想到这儿我就睡着了。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38:19

(十八)真相
  
  这一觉似乎永无尽头。我如同一片羽毛一样惬意地往下飘,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这种舒适的境界长久持续着,直到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我猛地醒过来,发现是暮色时分。门口的敲门声又响了,而且似乎比刚才更猛烈。我赶紧套上件T恤过去开门,张莉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忍了很久才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我一边关门一边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睡着了没听见。”
  “你今天早上几点睡的?”她头也没回,自己拿杯子倒水。
  “早上……今天礼拜几了?”我昏头昏脑地问。
  “礼拜六。你这一个礼拜都玩得很开心吧?电话都没一个。昨儿是不是通宵快活去了?”她冷笑着,咕嘟咕嘟水喝得很响。
  “哦,这么说我睡了一天一夜了……我是昨天下午五点多睡的。”
  张莉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杯子,走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睡这么久?不舒服么?”
  我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我没病。加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班。公司的服务器坏了。五天四晚加起来大概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你们老板也太狠了!你真可怜……”她这才释然,拥抱了我一下。头贴在我胸口,还兀自不放心地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李卫东。”
  “我干嘛要骗你,你看看我的眼睛,都充血了。”我一副六月飞雪的表情。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狐疑地说:“很正常啊,没什么血丝。”
  “那……那是睡觉恢复了。昨天临睡前还很红的。”我发现自己辩解得狼狈不堪。还好她并不深究,只是白了我一眼。
  “嗯,你还没吃东西吧,我给你做。”说着,张莉打开冰箱,“你喜欢吃什么?”
  “鸡蛋西红柿面条。”
  “我问你喜欢吃什么,不是问你平常吃什么。”
  “冰箱里好像只有这些。”
  她没答话,从冰箱的冷藏室里取了两个鸡蛋和一些西红柿,又在上面的冷冻室里翻了半天,拿了一块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猪肉出来,样子很满意。接着,她又开始掏自己的旅行袋:
  “我给你带了霉干菜,可以给你做个红烧肉,再做个西红柿炒鸡蛋,嗯……我还带了香菇和干黄花,用点肉片给你打个汤,”说着,她转过脸,得意地笑着看我,“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变戏法一样摆了一桌子的东西,我搔了搔头,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好。”
  她开始在厨房忙碌,我走过去,近乎讨好地问:“要我做点什么吗?”她忙着用碗接热水泡香菇,示意我站远一点别碍事,然后开始打鸡蛋,这才问:
  “你刷牙洗脸了没有?”
  我没再说话,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浴室走去。
  
  洗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临睡前的电话,心里不安,立刻三下两下洗完了出来,拿起电话开始查询自己的银行帐户余额。在计算器上忙碌了一会儿,我叹口气,开始拨常卫的号码,一边拨一边朝外看了看,张莉正在厨房忙碌。我悄悄掩上门。
  “老常,是我,李卫东。”
  “我操,你总算是有消息了!这两礼拜上哪儿鬼混去了?没见你上网,也没你电话。”
  “工作太忙。你别不信,真的。对了,我问你件事情,你可得和我说实话。黑子进局子了?娜娜是不是最近不大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把人打惨了,至少要劳教。许丽娜情况也挺坏的,公司把她给开了,黑子又出了事。”
  “那……她有没有和你说她怀孕的事情?”
  “这个么……不大清楚,她自己倒是很含糊地提过一回,我也没好意思细问……唉,冬瓜……我看这事你也别太放不下了。”
  “我没放不下。”我立刻否认,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现在还和蔡老板有联系吗?”
  “有。你问这个干嘛,难道许丽娜……我说冬瓜你这人……”
  “老常,你别劝我,”我打断他,“要是你真当我是哥们儿,就帮我这回,就这最后一次,我得请你帮两个大忙。”
  “唉,另一件事我也知道,缺钱是吧,”他重重叹了口气,“最近行情涨了,没二十万下不来。你要借多少?”
  “唔……我现在手头不宽裕,能不能问你借十二万?我每个月还你六百美金,两年还清。”
  “我没那么多,想办法帮你找找吧。不过你可能要付利息,大概九厘吧。”
  “没问题。”我答应得很痛快。
  “冬瓜,你为她可真够仁至义尽的。你可想好了,别后悔。许丽娜这人你该比我了解。”
  “我明白。你别操心我,老常,蔡老板那边你多费心,一定要尽快把娜娜办出来。”
  “知道。唉。”
  我心事重重地挂上电话,回头突然发现张莉脸色苍白,站在身后,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她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做好了……你吃饭吧。”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着一边转身就走,我赶紧追了出去。
  桌上的菜还在冒热气,她则蹲在一边拉上旅行袋的拉链,然后站起身,我赶紧把她抱住。
  张莉在我的怀里使劲挣扎,一边哽咽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卫东,你放我走……放我走……”
  “你安静下来,听我说,成不成?”
  “我不听……我才不听呢!”
  “你总得让我说完吧。要是听完了你还走,我不拦你。”
  她慢慢停止挣扎,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那你说。”
  我叹口气,把自己以前和许丽娜的交往以及现在她的窘况大致讲了一下,然后说,“张莉,我是这么想的,帮了她这次之后,我就不欠她什么了。许丽娜真要来了,我也是拿她当一般朋友看,不会再有别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考虑我的解释。我很担心,想看看她的神色,可惜她总是背对着我。半晌,她又去倒了杯水,一边问,“她要真来了,你打算怎么安置?”
  “还没想好呢,”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人来了总好一点儿吧,如果她身体还行,让她打点零工,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可以一边领救济一边去正儿八经打工养活自己了。我哪儿能管她一辈子?”
  “那也难说,谁不知道李卫东心肠好重情谊,再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她一边喝水,一边不无讥讽地接话茬。
  “张莉。”我语气严厉地打断她。
  “干嘛?”她毫不示弱地抬起眼睛,一脸任性地和我对视,“怎么,你做都做了,还不让人家说啊?哼。”
  我给她噎得说不出话,“你……行,你说吧,没人拦着你,你就说个够吧!”我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外面寂静了一刻,忽然隐约传来张莉的哭声,不绝于耳。我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过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打开门。
  她搬了张椅子,正坐在靠门边的地方哭。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出来,看见门开了,她慌忙站起来,背过身,继续抽泣。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小把戏让我觉得挺好笑的,不觉吭哧笑了一下,赶紧忍住。
  张莉明显是听见我的笑声,哭得更响了。我赶紧抱过她的肩膀,甜言蜜语地哄了半天,她才渐渐止住哭泣,兀自愤愤不平:“真是没天理了!明明自己错了,还给人家脸色看。”说着越想越气,转过身来拼命掐我,一边掐一边说:“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你个臭李卫东死李卫东!”
  我老老实实忍受剧痛,一边好声好气和她说:“唉,我知道是我不好,可你别拿话顶我啊……对不起对不起,说错了,我活该,这是我自找的行了吧。”
  “就是你自找的。”她去拿了些纸巾把眼泪擦了擦,意犹未尽地说了句,然后拽了拽我的衣服,“快吃饭吧。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也不赶紧捧场,夸人家两句。”
  看见雨过天晴,我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张莉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想着什么,忽然说:
  “我有个想法,李卫东你可别多心啊。”
  “你说。”我嘴里使劲嚼着红烧肉,随口应了句。
  “许丽娜要是来了,让她住休斯顿吧,我在我公寓附近给她找个地方。那里房租物价都比布莱诺便宜不少,而且靠近唐人街,东西更多,还有,那里中国人多,我又是女的,照应起来比这儿方便多了。”
  我沉吟着转过脸看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又赶紧说,“我不是不放心你们,要把她支开。只是这样对她更好嘛……李卫东,你多心了是不是,那我不说了,真是的。”
  “不,不,我是在考虑你的想法。你说的很有道理。布莱诺是个小镇,不光生活费用高,就是打工机会也远不如休斯顿那个大城市,而且那里有唐人街,许丽娜英文狗屁不通,在休斯顿要容易多了。她要想安定下来,还非得那儿不可。”我一边思考一边说,“只是,我怕你们合不来。”
  张莉笑了一下,放下筷子,“你放心,做普通朋友我还是有这个雅量的。再说,难道我还天天和她呆一起不成?以后我要天天和你呆在一起。”说完,她腻腻地靠在我身上,抱着我的胳膊。
  我一怔,端着碗筷做声不得,筷子上的菜也掉了下来。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40:47

(二十)见面
  
  常卫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一脸惬意。张莉趴在我胸口,在我身体上轻轻啮咬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夏日的清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之中透射过来,在我们的身体上形成明暗间隔的条纹。
  我不情愿地去拿电话:“谁这么早打电话来,八成是国内的,”然后,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张莉抬起脸来,看着我的神色从漫不经心到若有所思却始终不发一言,不禁有些奇怪,但是她并没问什么,只是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又俯下身,轻轻吮吸我的身体。
  一会儿,听见我把电话挂了,她停下,慵懒地问,“许丽娜是不是要来了?”
  我点了点头,“唔,下个周末到。”
  “到这儿吗?”
  “不,休斯顿。”我笑了笑说,“我们不是商量好了么,按照你的想法。上两个礼拜就跟她打过招呼了。”
  张莉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她温柔的工作。
  
  休斯顿IAH国际机场的接机大厅里,我靠墙壁站着,盯着前方,目光游移不定。张莉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神色如常。一会儿,人流滚滚而出,我也振作精神,打量每个出来的旅客。
  “李卫东!”我听见有人脆生生地叫我,许丽娜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她和以前一样,穿着紧身牛仔裤,T恤的下摆扎在腰间,显得双腿长而笔直。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拥抱她,忽然猛醒过来,赶紧变换成握手的姿势。许丽娜微微一笑,和我握了下手。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对磨砂银的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我有点恍惚,赶紧定了了定心神。
  “嘿嘿,你头发剪这么短,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咽了口唾沫,干笑了下,发觉自己有点紧张。
  “是啊,大热天的,剪短点凉快。”她和往常一样充满活力,神情轻松。
  “唔,是挺好……”忽然想到张莉还坐在那里,赶紧转过脸,她已经站起身,慢慢朝这边走过来,“呃……这是我女朋友张莉……这……这是许丽娜。”
  许丽娜赶忙伸出手:“哎呀,你好,张莉,听卫东说你说过好多次了。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张莉很大方地和她握手招呼,脸上的笑容诚恳亲切:“你好,许丽娜。一路是不是挺累的?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取了行李就去。”
  “还行,不算很累,一路睡觉来着……旁边坐了个日本老头,总是请我喝清酒,弄得我迷迷糊糊的,嘻嘻……不过飞机上的东西可真难吃,我都快饿晕了……”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后面,她们俩在前面唧唧喳喳说得亲热,渐渐和我越来越远。
  
  我们在唐人街一个中餐馆里吃的晚饭。许丽娜看起来兴高采烈的,一会儿说这儿的中餐味道特别地道,开始害怕自己习惯不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一会儿又说张莉真是出色,人长得漂亮脾气又温柔,害得张莉一个劲否认。许丽娜还不依不饶,硬要我做个公断,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咳,凭良心说张莉没你漂亮,只是秀气罢了,身材也没你好。但是她的确脾气温柔,而你许丽娜呢则是活泼可爱,你们俩算是各有千秋吧。她听了立刻叽叽咯咯大声嘲笑我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张莉也笑眯眯地看着我,闹得我心里直发虚,一手的冷汗。
  从餐馆出来得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有三两个穿着短皮裙和靴子的女孩脚步嗒嗒地走过。许丽娜很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和我们交错,然后捂着嘴偷偷笑着说,怎么这么矮胖的女人也敢穿这身,恶心坏啦。我经常来,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不经意地说:“哦,那些人是STREET GIRL。上半夜去附近一个脱衣舞厅赶场子,下半夜就上街头了。别看她们穿这样,可比你我都有钱。”许丽娜还是偷偷笑个不停,一边不断回头看她们消失的方向一边问:“是吗,这里还有脱衣舞酒吧?”
  “有啊,不远,好像叫什么失乐园。据说老板是大陆来的,光顾的也全是中国人。”
  “哈哈,你是不是去过?知道得这么清楚?老实交代!”许丽娜大笑,威胁着用手指头点我。
  “没有没有……我哪儿有那个闲心。嘿嘿。”我急忙否认。
  我们说笑着上了车,张莉指点我开到一个HOUSE前停下,我有点迷惑,但没问什么。张莉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又开了里面的一间屋子,示意许丽娜进去,然后把钥匙放她手上说:“这是我替你租的房子,一个月两百,家具水电都包括了。”
  “两百?”我有点难以置信,忍不住说,“你哪儿找的这么划算的地方?这房子不错啊。”我一边打量屋子一边点头。
  张莉微笑着说,有点点得意,“我知道在这片找地方不容易,所以卫东说你要来的时候我就留心了,昨天才谈妥,地毯都让房东换了新的。离我那儿就一个街区,走路五分钟,平常我们可以经常串门。离唐人街也近,平常要买点什么都不用等车。”
  许丽娜在屋子里看了看,又在宽大的床上坐了坐,很满意地直点头,一个劲抱着张莉说谢谢。
  张莉笑得眼睛都弯了,想到什么又说:“哦,对了,我在附近的一个中餐馆打工,那个地方活不累,客人小费也给得多,我跟老板说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顶替我,做得好的话一天能有七八十呢。”
  “那你怎么办?”许丽娜关心地问她。
  “没关系啊,我可以在学校里打工,反正学校的机会多。”
  “唉,真的麻烦你了,张莉,太谢谢了。”许丽娜由衷地说,忽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对我说,“卫东,常卫已经全部跟我老实交待了。我想既然我可以做工,那么从下个月开始,你欠常卫的钱我来还吧,先还他的,再还你以前帮我垫的。这里的房租我也自己交。”
  “你还是先安顿好了再说吧,急什么。”
  许丽娜很洒脱地甩了甩短发,“你们帮我已经够多了,我又不是不能自立的人,”她的样子雄心勃勃,“再说,我到美国来就是挣钱的,在国内下岗的苦日子我受够了。我就不信三五年我发不了财,张莉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开头啦。”
  听着她赤裸裸的宣言,我暗暗皱了皱眉,没有再坚持下去。她没注意我,只是干劲十足地对张莉说:“明天我就开始打工,你一定要早点过来叫我。”
  
  开车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搂过张莉的肩膀,“没想到你这么热心,连房子也替她找好了,还找得这么不错。”
  “唉,不操心怎么办,她刚来,一定很苦。”
  “不过你也不用把自己的工作给她啊,你知道多少人想要你那个缺?以后你的学费怎么办?”
  “我已经说好了,在学校图书馆做。”
  “那能有几个钱?!一小时才六块五。”
  “嘻嘻,我有你啊,你能出钱让她来,就不能出钱供我读书啊?嗯?”
  “能,能,当然能……”我忙不迭地回答,眼睛盯着路面,不敢看她。
  沉默了一会儿,张莉突然迟疑着问,“李卫东,我刚想到一件事情,你可别生气,也别怪我。”
  “什么事,你说吧。”
  “你不觉得许丽娜有点不对么?”
  “怎么不对了?”我有些狐疑地转头看她。
  “她告诉你她怀孕是三月份的事情吧,现在都七月了。你不觉得她……她看上去根本不象个孕妇么?”
  我悚然一惊,正好前面是个红绿灯,赶紧急刹车。停稳了我立刻回忆刚才的见面,想到在机场她扎着T恤穿牛仔裤,腰肢纤细,毫无臃肿的迹象,突然明白过来,“******……”我暴怒地从齿缝里骂了一句,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想到当初常卫提醒我的话,更是怒不可遏。
  张莉看我两眼怒火,牙关咬得紧紧的,似乎有些担心,碰了碰我的胳膊,“李卫东,你别生气了。许丽娜是太想出来了而已,也许她只是想念你。”
  “去******,”我大声说,“她他妈是为了来挣钱!什么想念我,滚她娘的蛋吧!奶奶的,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信任她,妈的,把我当猴儿耍啊!”我满腔怒火不停地骂,连红绿灯变了都没察觉,后面的车子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按喇叭,我这才回过神,猛地踩下油门。
  张莉一直静静地不敢做声,等到了家,我把车停好,她观察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那……李卫东……我明天还过去吗?”
  我正要发作,看见黑暗里张莉怯生生闪闪发亮的眼神,不禁叹口气,把她揽到怀里吻了一下,想了想说:
  “你是个好姑娘。明天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想再见她,永远不想。”
  “嗯。”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张莉也擦干身子凑过来,站在床边看我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低下头亲我下巴上的胡子茬,一边小声哼哼着说:“好啦,别生气了,想那么多干嘛。”
  我叹息一声,把手环绕她的腰间,坐起身:“好,我不想了,现在想你。”
  她靠着我的胳膊,眼睛望着我,仿佛要滴出水来,嘴却抿得紧紧的:“哼,你不是说她漂亮她身材好么,干嘛要想我?”
  “这……我当时不过是客气一下……”我支支吾吾,手上用劲想把她揽上床,她却躲着我,向后一仰,居然上半身朝后倒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天,你的腰这么软?!”
  她轻巧地翻上来,得意地说,“哼,人家可是专业舞蹈出身。”
  “那……我怎么以前不知道?!”我一副失魂落魄意乱情迷的样子。
  “为什么要让你那么快知道?”她有些嗔怨地说,“这可是我唯一剩下的绝技了,人家是怕你厌倦了才留到最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得用出来,唉,要不是她……”
  张莉很委屈地贴近,身体象蛇一样灵巧地缠绕上来,光滑的肌肤摩挲过我的每一寸躯体。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她趴在我的耳边,一边轻轻咬我的耳朵,一边忽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你和我说实话,到底是她做得好,还是我做得好?”
  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瞠目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回答,于是狠狠地把她往怀里一按,紧紧地抱住她。张莉轻微短促地“啊”了一声,便瘫软在我灼热的胸口。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43:36

(二十一)发现
  
  日子安定以后总是过得特别快。从春天开始,我定时往返于达拉斯和休斯顿之间,但几乎没有听到过许丽娜的任何消息。有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也很快被她把话题岔开。
  
  感恩节前,我连着两个周末加班,张莉要准备考试,也没有过来。因此,感恩节的星期四一放假,我立刻往休斯顿赶。
  张莉高高地扎着马尾,正在房间里大扫除,看见我进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以前也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忙到圣诞节呢。”
  “上两个周末一直加班,因此这次老板就说不加了,并且多给了一天的假。我下了班就直接过来了。”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菜,谁让你不打招呼的?家里没吃的了。”她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别忙活了。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还是出去吃吧。……去唐苑怎么样?”
  张莉在我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会儿,听我这么说,忽然抬头看了看时间,迟疑着说:“为什么要出去吃,自己做不好么?能省一点呢。”
  “拜托……你不要这么没情调好不好,跟个家庭妇女似的。”我又是好笑又是丧气。
  “那……那我们这次……吃西餐好不好?”
  “为什么要吃西餐?”她的回答让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爱吃的吗?我可是挺想念唐苑的东坡肘子。”
  “嗯……可不可以晚点儿去……我想……我想再吸吸地。”
  “现在那么着急吸尘干什么?回来再说吧。”她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都饿死了,快走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和我出去吃饭似的。”
  “没有没有……那好吧。”她勉强答应着。
  
  我们朝熟悉的中餐馆走去,一路上很少说话。她显得心事重重,而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十分蹊跷,同时十分扫兴。张莉大概是看出来了,展颜一笑:“好啦,李卫东,你别不高兴嘛,我只是没想到你今天来,有点手足无措了。”
  “不对,张莉,你有什么瞒着我。”
  “怎么可能呢,傻瓜,你别多想了。……我们走马路那边好不好?”
  “为什么走那边?唐苑在这边啊,转过去就到了,干嘛要费那个劲?”我越来越奇怪。
  “因为……因为……”
  正当张莉在那里支支吾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迎面走来。
  看见我们,许丽娜也很意外,但很快就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哎呀,怎么是你们?!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我没有笑,而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立刻明白了张莉刚才那么推三阻四的原委:“你怎么回事,娜娜?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
  她神色自若,和当初那样轻松甩了甩短发:“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张莉没告诉你吗?”然后很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企图让我释怀,“别担心,我只是在‘失乐园’里面跳跳舞,很少陪客人出去的,除非他和你一样帅,哈哈。”在我们接近的时候,许丽娜身上浓烈的香水和脂粉味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想劝两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是语塞地说:“你……”
  许丽娜看来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挺好的呀,这个活挣得很多。不是吹牛,现在我是失乐园最受欢迎的演员了,那帮土鳖哪儿是我的对手,都胖得跟坛子矮得跟矬子似的……我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去失乐园,过得很充实。……再说,这是你介绍的啊,卫东。要不是你上次提起,我还想不到这路子呢……嗯,要好好感谢你!”我听了不禁啼笑皆非,许丽娜继续说着,“好了,你们慢慢浪漫吧,我得走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该我上场了。有空来看我表演啊,每天晚上八点半!……拜拜!感恩节快乐!”说完她灿烂地笑着,脚步却飞快地往前走去,高跟皮靴在水泥道上踩出响亮的声音。我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始终没有回头,走得很快,在她转过街角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一滴积水从屋檐悄然滑落,打在我的头顶,冰凉刺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张莉过来轻轻碰碰我的胳膊,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去看张莉关切的眼睛,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地说:“走吧。”
  “嗯。”张莉紧紧地靠了过来,我伸出手搂着她,在寒风中前进。节日夜晚的这条街道,到处是霓虹灯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顿感恩节的晚饭,我点了很多好菜,又要了两瓶白酒,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喝一边和张莉大声谈笑。餐厅里的客人不多,大概都回家团圆去了,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来,显得周围都温暖而舒适。窗外的暗夜里,偶尔有汽车飞快地驶过,在潮湿的地面留下一道雪亮的灯光,又转瞬消逝。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清冷寂寥。
  张莉试图让我不要喝那么多那么快,但是没有成功。我拼命让自己沉浸于食物芳香的气息之中,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脑海中关于许丽娜的想像。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烟雾缭绕的舞台,刺眼变幻的灯光,她正随着强劲的音乐扭动着身体?很难想像她在那种充满肉欲的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这是我无法了解的细节。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食物顺着食道滚滚而下,却无法冲开我胸口的憋闷。
  一只小小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李卫东,别喝了。”张莉轻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际。我猛地挥开她的手,想去握酒杯,但在那一刹那终于停下,转变方向,和张莉的小手握在一起。我们十指交叉,紧紧缠绕。
  我深深叹了口气,望着张莉忧虑的眼睛,笑了笑:“张莉,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看着她用力点头,我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第一个平安的感恩节干杯。”
  清脆的轻响,我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醉了,蒙胧中记得是张莉搀扶着我进入房间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梦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大多破碎模糊不成片断,唯一记得的是自己走在一条塞满淤泥的大街上。奇怪的是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即便如此依然对没完没了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感到心悸。我清楚地记得路边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专卖店药铺和大排挡。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但却没有一个质疑这么热闹的大街怎么充满泥浆,连我也没有。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走在振兴路上,难怪会这么熟悉——抬头已经看见迪富宾馆的招牌了。再往前走果然是一致药店和创景名店坊。
  脚下的泥水冰冷而粘稠,我每一步都很费劲但还是拼命朝前赶。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赶——不,我知道,只是没问自己。在看见路边那个花坛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其实了然于胸。
  许丽娜就坐在花坛旁边独一处的露天座位上,黑子坐在她对面,两个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不奇怪,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乐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明亮。我朝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这么大的太阳天儿怎么还会满街泥泞深圳的市政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也看到了我,于是和往常一样冲我娇媚地笑着,猛地扑到我怀里。黑子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承受着她的冲量,身子一晃顿时泪如雨下。其实我根本没有伤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边哭心里边纳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啦在梦里我也这么多愁善感,于是一边好笑一边痛哭。
  她站直了用手勾着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在耳边吃吃笑着说我们可以站着MAKE LOVE。我定睛仔细看,果然怀里的是张莉而不是许丽娜。心里一阵甜蜜的喜悦于是我把她抱紧,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好啊,你看就这儿怎么样?”阳光下她的胳膊白皙温润,闪着光泽。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英文单词IVORY,我一边搂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跟她说“这个单词,高中的时候我老是记不住。”她很温顺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凝视着我,脸上是宽容的微笑,仿佛我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都能理解,说着伸手擦掉了我眼角残存的泪水。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里没来由地狠狠一缩,仿佛被谁紧紧地捏了一把,于是我赶紧抬头看天免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天空里是白花花的光线,我的视野一片迷茫。
  
  这耀眼的阳光让我突然惊醒。
  张莉正低头看我,一边看着一边微笑着问:“你醒了?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哭得好伤心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梦里会哭得这么死去活来的,象个孩子,嘻嘻。”
  这番话让我万分尴尬,于是一边偷偷飞快擦掉眼角残存的泪水,一边装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声音含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然后闭上眼仿佛又沉沉睡去,耳朵中听见她怜惜地“唉”了一声,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接着把我的头颅小心地放在她饱满的胸口。她身上的气息淡淡包围着我。我的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乳房,心里觉得一片平静,渐渐再次睡去。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45:44

(二十二)车祸
  
  往回赶的时候又是个晚上。想到明早就要上班,我不禁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能尽早到家多睡一会儿。油门被我踩到了底,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都能听见引擎的吼声。
  这个时候高速公路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加油站孤零零地在荒凉的北美大平原上散发着白色寒冷的灯光,一闪即没。我关掉收音机,一边抽烟一边听着轰鸣的引擎声音,思绪漂浮。一种莫名的伤感弥漫开来,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忍不住自嘲着摇摇头。
  对面飞快开过一辆大货柜车,巨大的前灯一下子把我眼晃花了。操你大爷!我大声咒骂那个粗鲁傲慢的司机。话音未落,还没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过来我突然发现前面似乎有个过马路的行人幽灵般地出现在视野中。我下意识地急踩刹车同时把方向盘往右边猛地一打。整部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象被鞭打的陀螺一样急速旋转然后狠狠地翻滚起来。我在极其猛烈的颠簸中从那个离死亡边界仅一线之遥的行人边上掠过。视线虽然因为震动模糊得厉害,却居然看清了那不过是头横穿高速公路的野鹿,它正回过头来望着这边,无辜而清澈的眼神似乎象定格一样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在剧烈的震动和翻滚中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放声笑着,耳边各种巨响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眼前各种迅速旋转的光线眼花缭乱。最后感到的是一下狠狠的撞击,随之而来的剧痛使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起来的舒坦和轻松。很奇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地行进在一个没有光线的隧道之中,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惬意,身体内充斥着纯粹的喜悦。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自己照百日留念时才有过那样全然的快乐,因此至今我仍然非常留恋那段异常短暂的时光。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阳光就让我双目刺痛,只好又闭上。非常希望能重新走回那个温暖的黑暗隧道,但是身体的各种知觉源源而来,我只好叹口气,向人世间走去。
  
  “醒了!他醒了!”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似乎还有喜极而泣的抽噎声。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还是不习惯阳光只好勉强眯着。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张莉正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容憔悴眼圈发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难受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能是许久没有运动面部肌肉的缘故,动作有些吃力,这个笑容恐怕不会比哭更好看。
  张莉看了我这个笑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这让我不禁认为,和她见面似乎我所有的笑容都没有收到什么正面的效果——第一次想对她展示我绅士般笑容的企图就毁于一场酒醉后的豪吐。但她现在已经是个泪人儿一般,我想了想发觉实在没有什么好主意,于是继续勉强地维持笑容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脑子却象生锈了一般转动不灵,想了半天,只好结结巴巴地问那头野鹿怎么样了。
  张莉听我一问,哭得更加厉害,嘴里呜呜咽咽的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埋怨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惦记那头鹿。我心想那当然了,否则我这不就白撞了,但是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我任何的宽慰都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忍下不再说话,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有些奇怪她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冷,甚至还在哆嗦。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慢慢恢复正常了,就想侧过身来好好和张莉说说笑话,免得她这么难受,可腰上突然使不上劲,大脑给那里的肌肉发出的指令通通石沉大海,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于是我又重复做了两次,但结果一如既往。
  一个寒冷的念头瞬间闪过我的意识。
  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漠疲惫地对张莉说:“你先出去罢,我有些累,想一个人呆会儿,再说看你哭着我也难受。”她愣了一愣,显然觉得我的口气冷淡得异乎寻常,但还是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深秋的阳光慵懒地从窗户里斜斜进来,明媚而温暖。可我觉得浑身放在一个冰窖里冻得直哆嗦——或者说我很想能够哆嗦。那个寒冷的念头慢慢化开,如同液氮一样刺骨,从心底深处一直扩散到皮肤表面。我嘴唇发紫颤抖不停,脸色煞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有的意识似乎凝结成了一个冰冻的小点,根本就不能思考。最后,我才告诉我自己:
  你瘫痪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连张莉偷偷进来也没有发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渐渐的,崩溃之后的疲惫感慢慢将我吞没,一切似乎都浮在水上,轻飘飘的,连我的目光都是。它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漂浮,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
  这个躯体,肋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是我的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陌生。看着它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双手在上面摁着,仿佛是在超市的肉食品柜台挑选被保鲜膜包好的一块一块猪肉牛肉。张莉悄悄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注意到她这个样子,没声没息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看着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再过几天吧……”她的声音很小。
  “早点出吧,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劲,还他妈猴贵猴贵的。”我的声音疲倦而厌烦,“……省点钱,赶紧买副哑铃。”
  “买哑铃?干嘛……”
  “你得练哪,要不怎么抱得动我这一百四十多斤?嘿嘿。”
  她似乎想笑,但咬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出院的时候天气很好,夕阳给我们披上了金色的霞光——中学语文课本好象是这么写的。我坐在簇新的轮椅上,神情舒适自然,一边和推着我的张莉说说笑笑。镀了铬的金属闪闪发光,我轻轻摩挲着上面放烟盒以及酒瓶子的装置——这是她特意加做的,她的细心和聪慧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这样反倒更让我有尽最大可能和她脱离联系的愿望。
  我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服她送我去救济院——那里有和我一样的人,不会遭受白眼。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完善的服务设施和正规的恢复手段,我能够尽早康复。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张莉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我暗自高兴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知道进救济院的规矩吗?”
  “规矩?什么……什么规矩?”在今天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去研究美国的救济院进入守则,感觉上和国内的福利院差不多,只要生活不能自理,就可以没钱白住,还有人管吃管喝。所以,张莉这么一问,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有美国绿卡和公民身份吗?”
  “还没有……正在办呢,还不知道通过审查了没有。”
  “那你买了保险吗?”
  “……也没有。”
  张莉拍了拍我的脑袋,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推着我往前走。
  “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推啊?”我一边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还不死心地问:“你怎么知道需要这么多规矩,蒙我的吧……就算这样,也还有别的路子吧……慈善机构……美国慈善机构应该很多,我记得黄页上就有……对,肯定有,回去就查。”
  这时,她推着我到了一辆破旧的丰田边上,听见我这么说,接过话茬:
  “别查了,我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慈善机构,我就是你的服务员。”然后,很吃力地把我从轮椅里往车上抱。
  我心里一阵酸楚,却无声笑了出来。她弯腰把我架上车,因为太吃力而涨得通红的脸紧紧贴近我,热烘烘的。我一句话不说,看着她把我在前排座位上安顿好,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
  “你买车了?什么时候买的?”
  “嗯。昨天买的,很便宜,才一千五。”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别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很有把握地说,熟练地发动汽车,“李卫东,幸亏当时跟你把车学会了。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把你接回去呢。”
  “你可以叫辆车,送我到救济院,我想去那儿。”
  张莉没有理睬我。
  
  一路上我跟祥林嫂似的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劝说她把我扔在一个什么慈善机构,她既没有包袱我也能得到更完善的照顾,开始她还和我辩解两句,后来干脆就根本不搭理我。到了我的公寓,她把我一个人扔车里,自己忙上忙下把剩下的家什搬到车上——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过几趟了。然后,张莉退了房子,开着这辆破旧的丰田连东西带人都搬到了休斯顿。
  我发现和她好声好气说话没用,于是口气变得严厉,到最后甚至粗言秽语都出来了,但是她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忙碌自己的,甚至还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所有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再没想起要说的话。
  在休斯顿张莉搬出了和别人合住的APARTMENT,为我们单独租个一房一厅。我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忙活,盯着她起伏的后背,一边组织要说的话。张莉耐心地布置窄小的房间,虽然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但是她依然想方设法让屋子里看起来整洁而有生活气息。
  阳光下,那些细细的灰尘不停地飞扬。
  
  过了很久,她忙完所有的打扫,转过头来看我,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我清了清嗓子,把刚才想好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到今天,那些话我都不是很记得了,大意是说既然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很渴望回国——叶落归根么,要死也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举了很多从古至今的例子,苏武、李宗仁,甚至张飞的一匹马,那是他偶然得到的一匹北方的马,它被带到四川不吃不喝,直到临死还面向北方悲嘶不已。
    张莉沉静地看着我,一直到我向她讨水喝。“回国你能靠谁呢,李卫东?难道你还指望那些酒肉朋友么?”
  我赶紧接过话茬说这实在不是问题。社会主义有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善良的人民群众,我绝对会过得幸福美满。再说中华民族一直有尊敬爱戴老弱病残的传统美德,加上社会主义无比的优越性……我展开想象描绘出一番未来的美好景象,仿佛正常人回国都不如我过得这般滋润。
  她仍然安静地听着,等我停歇下来,她走到我的跟前,轻轻抱住我,很温柔地说:
  “李卫东,我不让你走……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天天抹口红然后咬你。”
  这句话象一阵狂风卷过,让我瞬间崩毁。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夺眶而出。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47:36

(二十三)取暖
  
  我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从来没有想到李卫东会为自己选择这样的局面,他总是让我意外,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意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茫然,自己仿佛能看见李卫东坐在轮椅上,把自己隐藏于远处某个幽暗的角落,冷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面带嘲笑。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寒冷的气息随同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户缝里一丝丝渗进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这个该死的感恩节。
  我心里这么说着,担心地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张莉。一种恐惧慢慢笼罩上来。我几乎是本能地预感到李卫东不仅要把自己带入那片黑暗的沼泽,也要将这个瘦弱柔软的女子一并带进去——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是他越是尽力想使两人隔绝,他们两人就越是会更加紧密。很多时候,生活就象一张打着巧妙扣结的网,你愈挣扎,它就愈紧,而在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大势已去。
  现在的张莉,就如同并未意识到重重包围,而不知疲倦地挣扎着的那条网中之鱼。
  
  在这间简陋的公寓里,只有太阳很好的上午,才会有明亮直接的光线。这个时候,张莉多半早就起身去打工,或者上学了。我则缓慢地擦拭着房间里不多的几件家具。等到下午,整个屋子就会显得阴暗寒冷,我也缓缓推着轮椅,躲进这样的灰色之中,脸色是同样的阴沉。
  茶几上放着今天要吃的药,和装了水的杯子。下面压着张莉留着的字条,提醒我按照医生的嘱托而必须进行的训练。再旁边,就是张莉为我准备的午饭,用饭盒装好了,在微波炉里转几分钟就能吃。她甚至把微波炉从厨房挪到了茶几上,这样我随手就能用。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我拒绝吃任何食物和药,并且把她留下的纸条揉成一团或者撕得粉碎。她忙到深夜才回来,看见茶几上的情形,也不着恼,只是端过水杯,把药放在手掌上递到我的嘴边。我抬头看见她安静的笑容,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于是乖乖吞下那些药丸。然后她把我的午饭用微波炉热好,坐在我面前,打算一口口喂我。
  终于是我长叹一声打破沉默:“唉……张莉,我手还没残废……我自己来吧。”
  她微笑点头,将饭盒放到我手里,又忙着去做自己的功课,过会儿回头看我是否吃着,等我吃完,她便将饭盒收走洗净,然后张罗我休息。至于她自己,仍然需要做一两个钟头的功课。
  我静静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毫无睡意,桌上昏黄的台灯让这间屋子充满了柔和的光线。张莉做完作业,关上灯,整个房间就是一片深夜才有的黛蓝色光芒。她悄悄趴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臂弯里,很快沉睡过去。熟睡中,她的手指和往常一样轻轻颤动,叩击我的脉搏。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轻轻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离去,一切周而复始,眼前是灰尘漂浮的阳光,茶几上放着药、水杯和午饭,水杯下面压着她新写的字条。到了下午,我便躲进阴影,一动不动。
  
  这些缓慢的定格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静止,只有张莉是不停地运动着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寂寥的时光,恐惧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和房间里的家具同样性质的物品:表面黯淡,无法移动。太阳光在我身上逐渐移动,我想哭想笑想大声喊叫,更想飞快逃跑,却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块肌肉,在内心的监牢里,我将四周的墙壁撞得砰砰直响,而外表麻木如同雕像。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中午,我一个人坐在茶几前,凝视了许久,慢慢拿起水杯和药,接着仔细阅读张莉的字条并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训练。我在内心里是根本不相信它的作用的,自己愿意做它,仅仅是觉得不能让张莉每天写这个纸条成为一种浪费。
  晚上她推门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笑着扑过来,狠狠地亲我,把泪水蹭到我的脸上。我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活力,也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对这个镜头记忆特别深刻,也许是因为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触摸到了久违的喜悦情绪的缘故。
  
  张莉和我的见面越来越少——她很快就打了两份工,后来是三份,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这样的唯一收获是我能得到还算正常的药物和治疗。但是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在寒假过后,学校正式通知取消了她的奖学金。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双眼红肿地走进房间,看见我忧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趴在我的膝头,久久不肯起身。我用自己唯一能活动的身体——双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不断瘦削下去的肩头,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我们紧紧依偎着相互取暖。哦,不是这样。确切地说,是她在尽力让我温暖而我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抱着张莉,从悬崖上拼命坠落,却一直到不了谷底。四周是黑黢黢的天空和呼呼的风声,寒冷刺骨,张莉蜷缩在我怀里,仿佛要钻入我的身体,她长长的头发迎空飞舞,拂过我的面颊。
  
  在失去了她的奖学金后我们的生活逐渐恶化,张莉显然是勉强维持着学业而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打工上面,她似乎在好几个餐厅做,每天回来我都能从她的身上闻到各种气味不同而强烈的油烟味。
  虽然每次推门看到我的目光,她依然微笑,双眸清澈,但里面越来越浓重的恐惧和绝望无法遮掩——生活象日益逼近的猛兽,随时要把我们吞没,而我们仅仅能顽强地守着最后一口气。
  这个时候,我总是长久地凝视着她日渐消瘦憔悴的脸,一言不发,而在她担心询问的时候给她一个沉默的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实际上我是无话可说。内心平静等待着她再也支撑不住的那天,那么我就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去,让彼此都彻底解脱。可是她始终只让我看见她的微笑和清澈的双眼,尽管那些忧虑隐藏在后面,无法忽略。
  
  那个春天的夜里,张莉忽然躺在我的臂弯中悄悄哭泣。我立刻就醒了,但是很小心地不去惊动她。她无法抑制内心悲怆地抖动,这样发自内心的颤抖顺着她的胳膊进入我的胸膛,如同滚过的暗雷,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在天亮之前,她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亲密地依偎着我的身体,虽然这个躯体毫无知觉。而我,则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那个时候,我以为最后结局的日子要到来了,我将如我所愿地被抛弃和遗忘,象溅入尘土的细小水滴,转眼就被吞噬。但后来才知道,真正被吞噬的,不是我,是张莉——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去上课。
  
  终于,我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想让彼此摆脱,却还是带着她进入了黑暗的沦陷沼泽。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49:52

(二十四)绝境
  
  那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春天的中午。我一边慢慢吃着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午饭,一边从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收看本地的新闻。自从瘫痪以后,我似乎对于上网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满脑子想着的就是离我熟悉的人和环境越远越好。因此,看看电视便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屋外的光线打在荧光屏上,有些刺眼,我看不清画面了,于是稍微转了转角度。里面正在重播上午的新闻,一大堆警车亮着警灯,把一条狭窄的街巷团团围住,巷子里许多人手放在脑后,老老实实面墙而立。那地方我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是唐人街附近的一个贫民区。这时候解说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原来是一群墨西哥的非法移民和一帮伊朗籍打黑工的因为抢饭碗的争执在这个巷子里集体械斗,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然后镜头一转,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现场对记者发布消息,他还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色西装的瘦高男子,原来那人是移民局的官员。警察局长发誓说要协助移民局扫荡休斯顿的非法移民和非法打工现象,以整顿社会治安云云。
  我漫不经心看着,一边把饭吃完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还没说话,里面就传来一个焦急的中年妇女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还是上海口音:“喂,小莉啊,你看新闻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发觉这声音很耳熟,“吴……吴阿姨?”
  她好像也在试图分辨我是谁,没再言语,我马上接着说,“您是唐苑的吴阿姨吗,我是卫东啊,李卫东。”
  “哎呀!是你啊……瞧我这记性!”她在电话里面失声叫了出来,我似乎都可以看见她顶着稀疏的烫发,坐在那里,一手拿电话,一手猛拍她肥胖臃肿的大腿。“你和小莉经常来吃饭的,我怎么忘掉了……最近还好勿拉?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唐苑了?”
  “啊……我最近比较忙,比较忙,来得少了,”我一边摩娑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一边支吾着回答,“……你找小莉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子的……”她似乎有些歉疚,“今天上午有一群老墨和伊朗人打起来了,不得了咧……警察局的黄SIR过来打过招呼,说最近风声会很紧,而且搞不好会很长时间,麻烦你告诉小莉明天以后不要来打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好的,没问题,吴阿姨,我们理解。……小莉一般什么时间过去打工的?”
  “她每个星期一三五在我这里,二四六在四川酒家,都两三个月了,怎么,你不知道啊?哎呀,你要劝劝她咧,从早到晚打工很累的!要她好好休息!别忘了告诉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谢谢你这么久照顾她……好,好,再见,再见。”
  我挂上电话,呆坐良久。
  窗外,正午的阳光慢慢退却,浓密的云层开始聚集。
  
  张莉回来的格外早,她推门进来,神情茫然疲倦。发现我目光灼灼盯着她,于是赶紧灿然一笑。我也微笑着把轮椅挪过去:
  “刚从四川酒家回来?是不是那边也暂时不要你去上班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我中午看了新闻,刚才唐苑的吴姨也打了电话过来,她那边可能暂时也去不了。”我停了一停,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张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辍学了?你不觉得这样损失太大了么?”
  张莉慢慢蹲下身来,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膝盖上,把头埋下去,一动不动。我轻轻抚摸她散乱披下来的头发,它们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黯淡的光辉。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在我手上蹭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尽量平静微笑着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呀。没关系,我中断的学业随时可以再重新拣起。现在我得多打些工帮你挣治病的钱,等你的腿治好了,你就上班供我念书,好不好?”她把脸搁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那个时候我就什么工也不打,专心读书……所以,李卫东,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啊。”
  我拼命咬着牙,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轻的呼吸声相应和。过了许久,她费力地站起来,跺跺有些麻木的腿,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快地蹦了两下,一边说:“哎呀,太舒服了,不能这样偷懒,我要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我茫然不解。
  “去唐人街里转转,找找朋友,看看有什么别的工可以打,又不是非要端盘子不可。”她信心十足地回答,从散乱的发梢解下橡皮筋,甩了甩头发,然后低头用双手在后面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用橡皮筋箍好。她面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还算利落,于是俯身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句“你可要乖乖的啊”,就出去了。
  我目送张莉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是想着她现在是如何在拥挤肮脏狭窄的唐人街里,不停地进出于各种各样店铺。我的灵魂仿佛升上这个庞大而热气腾腾都市的半空,看着她快步穿越湿冷狭窄的街道,敲开一家一家的门面询问,面对主人的摇头或者拒绝,礼貌地笑笑,再去寻找下一个机会。她时而急速穿行,时而仰头察看招牌,脚步缓慢,时而轻巧地跳过积水的坑洼,越走越远。她脑后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一蹦一跳,慢慢变小,消失在幽暗的街道尽头。
  这个城市的上空,彤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
  
  在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个时刻,所有的细节已经象狂风吹散的细砂一样没有踪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轮椅。天色已经很晚了,张莉依然没有回来——即便在餐馆打工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倾听着窗外的风声,仔细分辨是否有她的脚步声从最轻微处传来。
  实际上我是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知道她到了门口的,于是急急转着轮椅想赶到门口,大概是转弯过猛,我在卧室到客厅的交界处狠狠地摔倒了,整个人直挺挺的趴在那里,起不了身。张莉推门进来,我正费力地用手撑起身体望向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企图做出个笑容。
  她赶紧奔跑过来把我扶回轮椅,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冰冷,嘴唇发紫,显然是冻坏了。
  “你怎么摔在这儿的,要紧吗?摔疼了没有?”她话还不能说利索,便急急忙忙地问。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边宽慰她,一边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外面是不是特别冷,冻坏了吧。”
  “嗯,没想到刮这么大的风,”她吸着鼻子,直打哆嗦,“早知道这样就多穿点儿了。冻死我啦。”
  我让她在我腿上坐下,双手环抱着她,贴近胸口,试图给她温暖。她一个劲地摇头:“不行啊,我的脸太冷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看着她冻得毫无血色的面颊和嘴唇,假装严厉地说,“胡说八道。快,靠过来。”
  她迟疑着将面颊贴到我的胸口,一阵冰凉弥漫开来,我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又很快将她抱紧。
  起风的深夜,这个灯光昏黄的小屋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慢慢张莉的身体不再颤抖,她软软地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好舒服啊……”神情无限满足。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让我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你干嘛……不许笑话我。”她似乎发觉我神情有异,仰头看了过来。我赶紧回答:“没有没有,我哪儿会笑话你呢。嘿嘿。”
  “哼。就是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继续倚靠着,停了一会儿,说,“李卫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个活儿,下星期就可以开始上班。PAY得不错,一小时二十美元,还是晚班。这样,我白天可以继续上课了。”
  “哦?”我大喜过望,“这真是个好消息。你的运气这么好?是自己找到的吗?什么样的工作?”
  “嗯……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也是做服务生。”她淡淡地说。
  “不可能吧,哪儿有PAY得这么高的服务生?”我狐疑地问,“不会是骗你的吧?”
  “是真的,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服务员,小费统一分摊的,就有这么多。”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叠声地说。其实,让我最高兴的还不是经济来源的保证,而是她可以恢复学业。我可能太过兴奋了,半天才发觉张莉并不象我预料的那样为此快乐,而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她还在可惜失去的两个WAITRESS的工作。
  “怎么了?你不想要那个活?还在留恋唐苑和四川酒家的小费呢?”
  “不,不,没有,没有……”她连忙摇头,笑着说,“我挺开心的,真的,觉得自己运气还挺好。”说着,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发现她的嘴唇依然冰凉。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3 23:57:02

(二十五)春天
  
  这场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暖和得非常快,一个月过去,就已经到处草长莺飞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这天气一样在好转,虽然还是穷,但已经不再拮据到为吃饭发愁的地步。
  张莉的新工作在夜间,晚上七点多出去,总是凌晨四五点才回家。渐渐的,我习惯在这个时候醒来,拉开窗帘,焦急地望着窗外——唐人街的治安不靖可是出了名的。直到那辆破丰田的马达声响到楼下停住,我才放心地关上百叶窗。
  我猜想那一定是个又脏又累的活,每次她回来,我都能发觉她彻底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GARDEN WALK清香。回来以后摇摇晃晃就往床上倒,似乎已经累垮了。
  看着她这样子,我不禁皱眉,心疼地说以后你回来洗澡好了,这么累就不必那么费周折,再说公用浴室也没有家里的好。她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不行啊,身上全是汗黏糊糊的实在太难受,不洗干净回来不舒服。然后楚楚可怜地对我说:“我累死了啊,李卫东,我要抱抱。”
  我微笑起来,用双手把她的肩膀搂着拖到身边,发觉她的身体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我有些担心地说:“张莉,你最近怎么回事,瘦得很厉害啊,要不要去看看?”
  “没事,”她不在意地嘟囔着,样子疲倦极了,接着轻轻“嗯”一声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双手抱住我的腰,仿佛我仍然能够感受她的存在。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很快就会被睡意席卷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如果还有些知觉,她会蹭到我的胸口,把被子提上一些,迷迷糊糊地说句“别冻着了”。
  这话让我忍不住失声轻笑:“你怎么这么机械啊?春天都快过完了。”没有回答。张莉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仰面望着天花板,呆呆出神。这个时间我总是毫无睡意,只静静听着她香甜的呼吸。她的手指在沉睡的时候,会轻轻叩击我的胸口,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渐渐,窗外明亮起来,有清脆的鸟鸣从远处隐约传来。我轻轻呼吸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液香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在春天剩下的日子里,这样的安稳持续着,我的病情也有了起色,渐渐可以对腰部的肌肉发出指令,这个发现让我和张莉都喜出望外。我也慢慢从阴郁中恢复过来,开始满怀信心地吃药训练,然后勤快地在房间里坐着轮椅转来转去,收拾茶几,书桌和抽屉。这成为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当然,高高的五斗橱上面我是够不着的,但我已经足够开心了。
  事情往往这样,如果你有一个目标,并且觉得这个目标可以实现的话,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其实当时我和张莉的境况并没有从深渊中完全摆脱出来,但是希望……是的,的确只要希望存在着,就能让人有信心地活下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张莉一大早就兴冲冲去了学校。系里组织免费体检,可以省好几百块钱。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于是和往常一样,如同一只快乐的蚂蚁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半天。下午正当我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张莉回来了,神秘地笑着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身后。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漫不经心地问:
  “体检结果怎么样?”
  她不回答我,而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把上面的东西放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喊:“生日快乐!”
  我低头一看,是一瓶白葡萄酒和一条万宝路,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起头,我微笑着,“真没想到……多长时间没有问候它们了……嘿嘿。谢谢谢谢……来,张莉,亲一个。我都忘记今天我是寿星了。”
  她俯身拥抱我,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拆香烟的包装了。她却伸手将那些礼物都收走,一边说:“你现在治疗阶段不能喝烈性酒,所以我买了葡萄酒,但也要少喝,一天只许一杯,烟也是,一天只许抽两根。我都放在五斗橱上,反正你够不着,嘿嘿。”
  我很夸张地苦苦哀求,但她充耳不闻,真的只放了两根在我膝盖上。我拿起来贪婪地嗅烟的香味,一边喃喃自语:“都半年没抽了啊。”
  她看见我故意做出的穷酸样,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还说:“要是戒了才好呢。哼,别以为我会心软。说了两根就两根。”
  我把两根珍贵的万宝路放在轮椅上她特意给我加装的放烟处,重新问:
  “你的体检有结果了吗?”
  “没那么快,下星期才出化验报告呢。”
  “总有些当时就能出来的项目吧,医生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啊,就是说我很正常,身体硬朗着呢。”她一边把烟和酒放在五斗橱上,一边开玩笑地说。
  “不可能,这么说的肯定是蒙古大夫。你比以前瘦多了,一定得有个说法。”
  她转过来,蹲下身趴在我膝盖上看着我,笑吟吟地:“那是你不听话,把我给气的啊。”
  我哭笑不得:“真冤枉,我都半年足不出户了,还不听话?”然后,我拉住她的手,说:
  “今天能不能请假别去上班了,好好陪我庆祝生日?”
  她站起来,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打招呼呢,不能不去。这份工可不能丢了。再说,今天周五,客人会特别多。”
  “什么客人?”我好奇地问,“对了,张莉,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的工作呢,到底是做什么样的服务生啊?”
  “不是告诉你了是一个高级俱乐部的么,还问。”她忽然变得烦躁起来,甩开了我的手,径直走向厨房。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茫然不知所以。
  一会儿,外面淘米做饭的水声哗哗响了起来。我愣了一会儿,叹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青色的烟雾飘起,久违的气息弥漫开来,我深深吸气,将这些烟雾全部吸入肺中,然后慢慢吐出。
  
  一个星期以后,张莉去学校取化验结果。中午她还没回来,我心不在焉地训练完,有些奇怪,猜想大概是取单子的学生特别多,恐怕还要一阵子,想想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和外界联系了,于是拨号上网。
  这次我又是隔了许久才重新露面,常卫他们大概已经习惯我这样神出鬼没,没人表示惊奇,只是笑呵呵地说你可来了,最近出了不少事情。然后在深夜的语音聊天室里告诉了我一大堆新闻,其中关于储万军的最多,比如他的文化公司被香港阳光卫视以互换股权的方式收购了,另外他和杨雨影前几个月刚刚结了婚。
  我赶紧连声恭喜他。旁边常卫却幸灾乐祸地说:“恭喜个什么啊,阳光卫视最近名声都臭大街了,我怀疑万贼那些股权现在都和废纸差不多。再说杨玉莹,那么厉害一角色,万贼肯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冬瓜你回来的时候估计这丫就剩药渣了。你千万记得买几十斤花旗参来看他。”储万军也在一边叹气,说自己四大傻占了俩:炒股炒成了股东,泡妞泡成了老公。
  我们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储万军无奈地说不能再聊了,老婆大人已经在床上开始叫骂了。我赶紧说你走吧你走吧,杨玉莹的分贝我们是了解地,到时候别弄得左邻右舍以为你天天受满清十大酷刑。常卫也加油添醋地说就是,当心隔壁的打110报警说你们家扰民。储万军被我们调侃得直嚷嚷“误交损友遇人不淑”,一脸哀怨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说杨雨影向大哥大嫂问好,也问许丽娜好。
  我愣了半天:“什么大哥大嫂?”
  那边储万军已经下线了,常卫嘿嘿地笑:“别以为我们在国内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小子一年前就泡了个马子是不是?还是在深圳就认识的,现在在休斯顿,对吧。你嘴够严的啊,太不够意思了吧,嘿嘿。许丽娜可是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我也笑,不搭茬,常卫又问:“你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我一愣:“没什么事啊,我好得很,每天忙工作。”
  “不对。你有大半年彻底没上网,原先的电话也掐了。春节的时候大伙儿想给你拜年都找不到人,发EMAIL也没消息。这不正常,你丫肯定瞒着什么。说实话,冬瓜你挺让人寒心的,这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哥几个知道你苦,没人抱怨。这些哥们儿,是真拿你当朋友看的。”
  我沉默地听着,在这边用劲攥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他又接续说,“冬瓜,这点你真不如许丽娜,她还时常和我们联系。”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了,“可她说这阵子她也找不到你了,电话换了,给你发EMAIL也没回信,还向我们打听怎么找到你呢。冬瓜,我知道许丽娜对不起你,可是就想不明白,当初你那么痴心地把她弄出去,到头来又把人家一个人扔那儿不管了?许丽娜说曾经打算问你女朋友,叫张莉是吧?她好像也防许丽娜防得挺严实的,看样子心眼挺小啊。嘿嘿,不过这也怪不了人家,要怪都怪你丫的混帐。”
  “我知道,常卫,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我长叹一口气,“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不想说了,不好的事情说它干嘛,再说也都过去了。”
  “你这人就这操性,报喜不报忧,事情摆平了才他妈露面,要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哥几个也能帮你啊,”常卫也叹气,“算啦,我也不多问了。你要愿意说就自己说吧,我他妈才没那么八卦。哦,记着去查查你的邮件,许丽娜好像是真的找你有事。先说到这儿吧,有空给哥几个写EMAIL,我下线了,那口子也在嚷嚷呢。”
  正要和他告别,忽然听他又说了句,“许丽娜可是对张莉赞不绝口,你知道她很少看得上别的女孩子的。你小子要珍惜她啊,别对不住人家。就说这么多。白白。”
  我觉得常卫这最后几句不大对劲,想问清楚,但是他已经下了线。于是坐那儿琢磨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4 00:06:46

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常卫说的许丽娜找我的事情,于是下线,然后拿起电话。要拨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几个月没和外界联系,她的号码都记不住了。我正翻箱倒柜找自己的笔记本,张莉回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在抽屉里乱翻,头也没抬:“张莉,你知道我的笔记本哪儿去了吗?”
  “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发觉她的语气不大好,立刻转过头,看见她的脸色灰白,嘴唇抿着,盯着我的眼神很怪异。我知道她一定猜到了我要给谁打电话,心想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当初你坚持让不让她去达拉斯而是来休斯顿不也是这个原因么,张莉你也太小心眼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于是陪着笑脸转换话题: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怎么样?”
  她仍然十分冷淡:“很好呀,没什么问题。”
  “单子呢,我看看。”我转着轮椅过去,一副尽力殷勤的样子。
  “都是些妇科的项目,你看什么?再说那些英文你也看不懂,别假惺惺的。”她对我的那些鬼蜮伎俩洞若观火,一边说一边昂首走过我身边,把包挂在门后,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哟,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有点起色了,开始想念旧情人了?”
  “张莉,你这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心虚地反驳,“没的事儿。……我又没说给许丽娜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说许丽娜?”她立刻反问,“做贼心虚,哼,漏馅了吧。”
  “你……”我正想发作,看见她目光灼灼盯着我的样子,声音迅速小了下去,嘟囔着说,“是你说旧情人的嘛。”
  “哦,难道你还真把她当你情人啊?”听见我的辩解,张莉似乎更火了。
  眼见的一场争吵又要爆发,这可是我瘫痪半年多来头一回她的脾气这么大。我不由得后悔不该提起许丽娜,决定迅速投降:
  “是我不好,张莉,我的确想和许丽娜打电话的,但没有把她看成我的情人,至少,我到美国之后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了。我也没有任何重续旧好的想法,我发誓。”
  张莉深深叹口气,“李卫东,我没有不允许你们联系的意思。电脑就在家里,电话也在那儿搁着,我平常又都不在,哪儿能整天守着你啊。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愿意见她么?”她蹲下来,看着我,“等你好了,能满地乱跑了,我才不拦你呢,让你们破镜重圆就是。”
  “什么叫满地乱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纯粹是乱用词语,”我啼笑皆非,“再说,哪儿有什么破镜重圆,我的镜子好好的在你这儿,根本没破。”
  “我才没有乱用呢,你就是小孩子,我的小宝宝。”她笑着站起来,居然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一时气结。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我继续说,“张莉,我不在乎让许丽娜看我这个样子,因为我知道我在乎的是谁。如果我好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吧,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垃圾股,现在结婚我都一百个愿意。”
  她突然站住,却没有转身,然后似乎是用手捧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她小声说:“李卫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否则就这样结婚,你想拖累我一辈子么。”
  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字一句地说:“张莉,你放心,我现在每天都按照计划吃药锻炼。给我半年,一定变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儿来娶你。”
  听见这话,她转过身,看着我笑,满眼都是泪,“嗯。你说到要做到啊。”
  “放心吧,老婆大人。”我豪言壮语完毕,忽然又很担心地问,“你不会这半年另结新欢丢下我孤苦伶仃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抹着泪,“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说话一点正经都没有。谁是你老婆?哼,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把你丢大街上了。”说完走向洗菜池。
  她一边开水龙头洗锅,一边笑眯眯看着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许丽娜的电话。她都搬走好几个月了,最近一直没见到她。”
  我瞠目结舌,“那……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最后那么狼狈?”
  “就是要让你狼狈一下。你这个人啊,响鼓得用重槌,要不你根本不长记性,说不定明天就背着我偷偷找人家去了。”
  这下我是彻底的哑口无言。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4 00:10:09

(二十六)秘密
  
  在很多年以后,当我把这些细节——这些带着泪水的笑声,不,确切地说,是带着欢笑的泪水,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时候,我才领悟到张莉对我了如指掌,而自己则竟然对身边这个曾经是我生命唯一支柱的女子如此懵然无知。我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候总是不停提醒自己要热爱生活,这才不至于彻底崩溃,现在想来,对于张莉来说,这句话显得何等矫情和可笑。
  
  事实上,我果然没有听从张莉的告诫,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对许丽娜残存的关切——有时候我觉得这种残留恐怕是一生都不可能消除的了,我在张莉第二天上学以后就上网检查自己的邮箱,看看到底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收件箱里有四十八封新邮件。我从最早的开始,一一察看。
  许丽娜的信一共有三封。第一封是二月份的,正是刚过去那个不堪回首的最寒冷季节。信很短,只有两句话:“李卫东,你王八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面对着它呆了半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许丽娜到底怎么回事?吃枪药了?那段时间我没招她没惹她啊。我满腹疑惑地打开两个月后的第二封,“李卫东,你要是男人的话就给我来个电话。我搬家了,电话是713-821-XXXX。”
  我不得要领地摇摇头,心想许丽娜不是挺清楚一人么,怎么现在这么颠三倒四说话没头没脑的?边想着边打开最后一封。这是前两天的,“李卫东,你死哪儿去了?你知道你把她害得多惨么?是不是你自己也出了什么事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害谁了我?难道她说的是张莉?可“害”是什么意思?我重新回到第二封信,一边看着那个号码一边拨电话。
  听见是我,许丽娜沉默了好半天才冷笑着说:“哟,你终于良心发现给我电话了?是不是又把哪个好女孩给甩了刚脱身?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呢?”
  “娜娜你说的都是什么啊,听不明白,我甩谁了我,”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心想这两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怎么这些女孩子和我说话全都阴阳怪气的一个腔调,“我出了点事情,半年多没上网了,刚看到你的信。我没在什么鬼地方,就在休斯顿,住张莉这儿。这半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啊?这么说你不是把张莉抛弃了?”她听起来好像特别吃惊。
  “你干嘛老往那儿想我?你从哪儿听到消息说我移情别恋了的?这他妈都是谁造的谣?!”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常卫最后会那么说,气得肺都炸了,心里又有些糊涂,想许丽娜以前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啊,为什么要和深圳的哥们儿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
  “那你更混蛋了,李卫东!你怎么能让张莉做那个?”许丽娜听了我的话,好像火气更大,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让她做什么了?娜娜你冷静一下,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迟疑地问,“怎么,卫东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了我?你说啊,张莉到底做什么了?”我焦急地问。
  许丽娜在电话里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你竟然不知道……算了,看来那是张莉自己的主意,妈的,她原来真是冲我来的。”
  我越听越稀里糊涂,一个劲地问,“娜娜,你倒是说清楚啊,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张莉瞒着我做什么了?她和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良久,许丽娜在电话那头低沉地说,“唉,卫东,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就在唐人街门口那个小公园怎么样?现在你有时间吗?”
  我看了看身下的轮椅,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走不开。你要是愿意,晚上八点到我这儿来吧,也算看看我。”
  许丽娜有些诧异地嘲讽我:“卫东你架子越来越大了啊,还得别人来屈就你。我哪儿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你女朋友一直不肯告诉我搬哪儿去了,把你捂得可够严实的啊。嘿嘿。”她的话语里充满讥讽,夹杂着一丝委屈。
  我把详细地址说了,她很快回答:“好,今晚我正好没有演出,我们见面谈,让你知道张莉的真相。我现在要出门去打工,白白。”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和许丽娜的这番电话不禁没有揭开我的疑窦,反而让我更加一头雾水。常卫的误会无疑是来自许丽娜,但是许丽娜这些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我满脑子疑团,继续阅读那些邮件。
  深圳的朋友果然给我发了许多春节贺卡——那些电子贺卡因为时间太长,链接已经失效了,但是依然似乎可以看见他们热烈的笑脸。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形象,微笑着一封封翻下去。
  忽然我打开了一封奇怪的邮件。里面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链接,然后是一句“一定要看看”。我看了看发件人,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址。顺手点下那个链接,一个新的浏览窗口逐渐打开。我点了一颗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断转动的蓝色地球。
  这竟然是一个中文界面,我把代码调到大五码,那些不知所云的笔画就变成了一堆繁体字广告。我看着页面上的图片很熟悉,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唐人街里的那个脱衣舞酒吧“失乐园”。我心里一动,页面中间的APPLET已经开始启动,于是一张张东方面孔的女子和她们的艺名就在那里慢慢变幻。我很快就在那些幻灯式交错的照片中发现了许丽娜,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笑得很妩媚,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就在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张莉的脸。
  她没有笑,是所有这些女孩子里唯一没有笑容的。不过和她们一样,她的上身赤裸,瘦弱的肩胛骨投下浓重的黑影,在我看来触目惊心。
  我慢悠悠吸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它的味道有点发苦。我想大概我知道我抽的这些烟是从哪儿来的了,因此比平常抽得更加用心,不放过任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统统把它们吸入肺中。电脑屏幕上面不断变幻着的那些东方女子投射在我一动不动的眸子里。手里的烟燃烧着,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嘶嘶的声音,如同一种濒临毁灭的低吼。
  
  等我从头脑一片空白中重新唤醒意识时,才发现那根烟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我慢慢转着轮椅到了洗手间,把毛巾浸透了冷水,然后敷在头上。我仰面靠着椅背,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面颊脖子流进衣服里,凉凉的。我知道我的泪水汹涌而出,融进了那些水里。它们同样透明、同样冰冷,无法分辨。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缓慢地恢复常态。整个下午,我静静地坐在茶几前,望着面前的水杯和药发呆。那个时候很有一种冲动将这些全部掀翻,但是马上又告诉自己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张莉从寒冷的春季以来所独自承受的苦难就全部白费了。于是,我慢慢端起分外沉重的水杯。
  刚吃完药,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张莉看见我,不禁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啊……咳,挺好的。”我尽量保持自己的镇定。
  她快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忽然发现午饭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不禁有些生气:
  “你怎么又不吃午饭了?!嫌我做得不好吃吗?”
  我赶紧端起饭盒:“没有没有,我刚才做运动做得高兴给忘了。我这就吃这就吃。”
  “这都是晚饭时间了。”她匆匆看了看表,“正好,省得我给你做晚饭,我可以早点过去上班。”说完匆匆向客厅走去。
  “那你总得吃点什么吧!”我伸着脖子对她的背影喊,把手中的饭盒放下,这个时候我什么也吃不进去。
  “会的会的,”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烤两片吐司,喝杯牛奶。”
  “冰箱里有火腿片,别忘了。”
  “知道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她答应着,在厨房里忙活。我悄悄关掉电脑,屏幕上保护程序的迷宫图案戛然消失。
  张莉飞快地吃完,转身出门,忽然又折了回来,在我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忘了跟你告别了。今晚你自己睡觉吧,听话。明早我给你洗澡。”
  我默然接受了她母亲式的一吻,嘱咐说:“路上小心。”
  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出去。

玫瑰花茶 发表于 2002-12-24 00:12:39

(二十八)噩梦
  
  在断断续续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故事似乎应该到了决定性的一刻。直到现在,我仍然愿意将它称之为故事而不是小说,因为它总是在顽固倔强地证明自己的确发生过。
  在这个故事最初从我脑海里完整地显现出来时,自己正坐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偏僻小镇的单身公寓里——中午的时候,外面是夏天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阳光,把屋子里照得透亮,割草机在院子里发出单调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刈过的青草芳香而干燥的气息,连轻柔吹来的风也是温暖明艳的,这一切都使得我恍惚欲睡,仿佛躺在一个无边辽阔的草地上。即便在今天,一个圣诞节前夕寒冷的阴天,我的呼吸之中依然残存这样的芳香。我想,这是我为什么愿意把事情安排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因——无论到来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那次对失乐园隐秘的探访之后,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整日忙于学习和打工,我则集中精力恢复身体的知觉。在春夏之间的两三个月里我们的日子乏善可陈,直到那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午后。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日,张莉买菜回来时,我刚刚做完锻炼,满身是汗。她两手都提着超市的食品袋,费力地用身体把门推开,细细的胳膊和沉重的购物袋很不相称。
  她真的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我暗自思忖,看着她的背影,一边从轮椅上拿一支烟准备往嘴里放,但它鬼使神差地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我赶紧伸手想在膝盖上把它捞住但还是没来得及,它顺着我的膝盖掉落到地面继续向前滚去,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脚截住它,然后弯腰从地上拣起了这支不听话的香烟。
  等直起身子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莉!”
  她关上水龙头,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看着我,不经意地问:“什么事儿?”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我是站着的,伸手掩住了自己因为极度惊异而张开的嘴。
  我看看身后的轮椅,试探着往前又迈了一步。她立刻走过来,扶助摇摇晃晃的我,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扶着墙,在张莉的搀扶下小心地走了几步,腿虚弱得直打晃儿,到了门边,我已经大口大口喘气了。我扶着门框望向张莉,一边喘气一边冲她笑。她不敢抱我的腰,又不敢松开我的手,只好任由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
  我们都说无法说出一句话。
  
  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我恢复得很快,每个中午,张莉都会和我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开始,我拄着拐杖,张莉在旁边小心地搀扶我,但我很快不再需要协助,而是和常人一样灵巧,甚至可以慢跑一会儿。在确信自己的复原是稳定并且不会逆转以后,我立刻开始劝说张莉不要打工,而是专心学业。她微笑着拒绝说:“你的药还得继续吃,我的学费还要继续交,你现在刚刚恢复,难民绿卡也没有下来,上不了班,我不打工怎么行?”
  这天凌晨,我和过去那样看着张莉疲惫之极地在我身边睡下,自己也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在这个梦中,我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身边是穿着泳装的张莉。光线明亮,天空湛蓝,远处的海浪轻轻扑来,阳光在我的皮肤上弥漫,煦暖舒适。我侧过头,她正双手枕在头下休息,睫毛一动一动。泳装下她的乳房高耸饱满,随着呼吸平缓地一起一伏。忽然一阵热力从我的丹田之中升起,这种感觉有种久违的熟悉和陌生。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我和张莉的身上。赫然发觉自己虽然摆脱了梦境,但那阵热力并未消失,相反却不断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小心支起身体,发现张莉背对着我,睡得正香。我被那阵越来越明显的欲望驱使,忍不住低下头去,开始亲吻她的肩头。她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
  我一边小心地吻着她的胳膊,一边去触摸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的睡衣,碰到她温暖的肌肤,内心的火焰骤然升腾起来,心跳狂乱甚至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太久隔绝之后的饥渴使得我小腹里的热力更加膨胀得厉害,我慢慢把手往上移动,掠过她因为瘦削而可以清晰触摸到的肋骨,接近柔软浑圆的胸口。张莉似乎感应到我的动作,忽然猛烈蜷缩起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嘴里喃喃地说着:“不,不要,我不要!”最后的那声轻喊充满了害怕和绝望。
  我悚然一惊,发现张莉眉毛紧蹙,面容扭曲,双手护在胸前,瑟瑟发抖,泪水从眼角慢慢渗出。我立刻将手拿开,轻轻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都告诉我这个惊惶的女子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于是我温柔地轻拍她,希望能够缓解梦魇对她的折磨,但是我每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她都会剧烈颤动,直到我不再碰她,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
  一切了然于胸。我仰面平躺下,刚才身体里炽热的火焰顿时化为冰冷的锋刃。沉默地凝望着天花板,我心中的哀毁无法表达,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张莉在我的视线之外,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个倔强的女子,却将那些让她极端惶怖却不得不承受的黑暗统统隐藏,不让我发现。这样的黑暗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在睡梦中依然无法逃脱它的折磨。这个无意的发现使得我心如刀绞,在明亮的早晨眼感觉周身寒冷彻骨。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内心收缩成一个冰点,那种向内尖锐的刺痛使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旁边,张莉背对着我蜷缩在那里,香甜的气息声一阵阵传来。终于,我爬起身,悄悄离开这个静谧温馨之下隐藏着深渊般痛苦的空间,走到户外。
  阳光很好,我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大口呼吸,企图驱散渗进我身体里面越来越浓重的寒雾,但它还是不可逆转地凝结固化,似乎让我的五脏六腑崩裂爆开,一片片破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深圳的家中走出,也是这样一个很明亮温暖的日子,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迅速风化。但今天的寒冷和绝望,已经超过了我所能衡量的能力。
  我信步走进平日和她一起散步的小公园,用力抚摸树木粗砺的表面。那种尖锐的感觉使我内心的疼痛减轻,却无法排遣。我捏紧拳头,狠狠地打在粗大的树干上,它静默在那里,仿佛甘愿地承受我的打击,只有顶部的树冠微微随着我的节奏轻轻晃动。
  早晨的小径上空无一人,我想大声呐喊却嗓子眼堵得难受,只有这样沉默着一拳一拳打去,仿佛这样才能将那些渴望声嘶力竭的冲动释放出来。于是僻静的树林中,那些低沉的砰砰声如同水波一样漾开消散在空气里。
  我的拳头上血迹斑斑。
  
  在张莉下意识地拒绝之后,我再也没有再惊扰她的睡眠。但无论什么时候她出现在视野之中,我都比以前更加关注地注视她,企图仔细体察出她掩盖在清澈的眸子和安然的笑容之下深渊般的悲伤,但是始终没有。发觉到我异乎寻常的目光,张莉总是眉毛轻扬,似乎在询问——即便这样的询问,我能看到的也只是平静。
  有好几次,在我们中午散步的时候,我差点借助浓密树冠的阴影说出那个早晨自己的目睹,但怎么也聚积不了足够的勇气,在稀疏而清脆的鸟鸣中,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她的手,十指紧密交叉。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有些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能地若无其事,“张莉,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喝醉的那次?”
  “是啊,其实你也喝得差不多了,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有几次脸都碰到了我下颌。”
  “瞎说。明明是你走路不稳。……我怎么不记得我抓过你的手啊?第一次见面就握男孩子的手,不会是我的脾气吧,你肯定记错了,是不是别的女孩子记到我头上了?”
  “肯定是你,绝对没错儿。……你当时攥着我手腕,手指在这儿、这儿一片……还有这儿。”我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指给她看。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而是很温柔地笑着,双眼弯弯,透过浓密树荫的阳光一闪而过,我可以看见她眯成缝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歪过头,打算象以前那样靠到我的手臂上,但还没碰到便很快摆了回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阻隔横亘在我们之间。在剩下的漫步中,我们保持着彼此之间适当的距离,并且再也不曾交谈。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从那个春天开始,她和我的话就越来越少,自从我身体好转后更是厉害,哪怕在一起的时候,笼罩我们周围的依然是长久的沉默。穿行在阳光和树影之间,我们执手而行,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却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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