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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三和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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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大理石》(MARBLE)简体字版

16#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07:15:39 | 只看该作者

15

炎热。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还斜挂在西边天际,施放着它最后的余威。火车站里人头钻动,嘈杂声和阵阵汗气增加着周围的闷热。我们下了汽车,老容和小叶分别提着马宝的行李,我提着自己的旅行箱子。显然,马宝的行李比来时增加了不少,他们两人分担着拿,在这暑气逼人的天气里还是颇为吃力的。我们是算准了时间来的,当我们进入了火车站时,到孟买去的班车差十五分钟就开行了。穿过人群,走过月台,由站务员引领我们来到自己那个车厢。把行李放好后,看看腕表,还有十分钟左右才开车,车厢里太热了,大家都站到月台上有遮
阴的地方。
        
老容拿出手帕来拭汗。这是最难差遣的十分钟,马宝首先开口:“又麻烦你来送我,昔文庐的干事先生。”
        
“哪里,哪里,迎送客人是我这个常务干事的本分,何况今天送的是我们的内阁总理呢,哈哈哈……”老容从来都是这样好兴致。
        
“可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委任当了这个大官呢?”马宝笑着说。
        
“现在就下委任状,如何?”
        
“可是我都已经卸任了,我要出国了,就像那些倒了台的政客一样,垮台了,就出洋考察去,尽管我不需你们打倒。”
        
“啊,你这个垮了台的总理倒比我现任的干事还要风趣。”
        
“那当然啦。”她转过头对一直沉默的小叶说:“Spirit  up! I 'm  
not  going  for  ever , I 'll  be back ,   may  be  two  or  three  years  , we ' ll  meet  again  here  or  in  our  mother  land.(注15)”她又转向大家,“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你们有这个信念吗?”
        
“当然了,除此还有什么能够支持我们在这里干下去的呢!”老容马上回答。我也默默地点点头。
        
催促乘客上车的哨子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和马宝进了车厢,马宝从打开了的车窗伸出手去和老容握别 ,小叶也走上来和马宝说:“Marble  ,Good--bye!  Marble.”
      
“Good--bye !小叶, be  a  good  boy,  remember  me  to  all  the  boys.(注16)”
        
一声汽笛长鸣,掩盖了马宝最后的几个字,火车徐徐开行,马宝拿出手帕向站在月台上的老容和小叶招手。火车出了站就加速前进了,不一会儿,月台上的人再也看不清楚了。

※        ※        ※         ※       ※        ※       ※       ※      
      
注15:振奋起来,我不是永远走了的,我会回来的,可能在两三年间,我们会在这里或者在祖国重逢的。
      
注16:再见,做个好孩子,替我向别的孩子们致意。

%%%%%%%%%%%%%%%%%%%%%%%%%%%%%%%%
        
车轮和钢轨撞击发出单调的隆隆声,使车厢内显得十分沉寂。此时,车厢里就只有我和马宝两个人了。头等卧卡和轮船的头等舱位是一样的,一边是一上一下的两铺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床前的一侧,是一个供洗脸用的瓷盆,一台小电扇装在对着床的墙壁上。另一边是两只窗子,窗口下放了一张沙发,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火车一开行,车厢就和外界隔绝了。
        
我环顾了一下车厢,马宝坐在那边下铺的床沿上对着转动着的电风扇。我走到窗下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金黄的稻田和青绿黄麻从前面滚滚而来,又向后飞奔而去。这儿没有起伏的山峦,地貌似乎过于平淡,火车朝着西方行进,太阳已经在我们的正前方开始和地平线接吻了。机车鼓足了劲拼命向前追
赶,像要把即将来临的暮色甩掉,去努力抓住那点快要消尽的余晖。
        
马宝走到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居然有股水流出来。她用双手捧着水,擦拭着额头和脸。她没去打开手提袋取毛巾,却静静地走过来和我并排坐着,迎着窗口,任那窗外来风吹打着湿漉漉的脸面。一缕青丝被长风拂到我的脸上,我扭过头,看到她的一脸水花,刹那间,我仿佛又看到了西山小溪边那张红润娇羞的脸。
我忍不住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两眼凝视着。她也凝视着我,一股温柔而略带忧郁的灵光从她的双眼流露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一只手掩住我的眼睛,再轻轻地把我的头往后推开一点,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害羞的。”突然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拥抱着我,说:“我又惹起你的回忆了吧?多纯真的初恋啊!是初恋吗?

我不要你回答,至于我,你是我唯一和始终的恋人。”
        
我们无言地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不到隆隆的车轮声,我不觉得闷热,我不知道火车是在狂奔,我忘却了时空,只是沉浸在我们两人相拥的无限温馨中。
        
“你那时是多么的天真啊!天真到有点蠢,是吗?我还是不要你回答,”她说,“现在你仍然是一样的愚蠢,也许更笨一些。”她边说边笑出声来,同时不断地用头发厮磨着我的脸脖。“可是我就是爱你,爱你这种傻气,这种高尚的傻气。”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拉着我的双手说:“你为什么不作声?”
        
“你这样的爱我,马宝,谢谢你。我是被你真挚的情谊所感动了,我会十分珍惜它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情谊,而且它将鼓励我今后不断地进取。”
        
“唉,你这冤家。”她叹了口气,又重新坐下来,把我的双手搁在她的膝上,“那么,听我说,我们这次到孟买去是度蜜月的。”

我不知所措。
        
“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的,我在听着呢,不过……”
        
“西山之游,带来了五年苦别,”她不让我说下去,“这是绝对意料不到的,在这里重逢,我们彼此虽已渴望已久,却也是想不到的事情。现在眼看快要分手了,我虽然很无奈,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因此,我不想再经历一段伤感的时光,我期盼这次是诗意和甜蜜的旅行,那不就是度蜜月啦。”   
        
“可蜜月这个词……”
        
“你还没有听我说完呢,”她又打断了我的话,“你知道我是恪守诺言的,我不会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而且会帮你尽量避免它。你尽可以敞开胸怀,不必拘束,不要为我们苦别的五年而苦恼,也不要为我们即将分离去叹息,时间是宝贵的,在这宝贵的时刻,我们要珍惜每一秒钟,要像我们初恋时那样天真无邪地过,
这样去理解,蜜月这词不就是很恰当吗?”
        
“我同意。”我别无可说。
        
“你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你放心啦?”
         
我再点点头。  
         
“再说这也无损你高尚的傻气的。”说完,她将我的手捂在她的脸上。



列车行进了两个小时后,停在一个大站上。车站周围有很多卖吃食的小摊,小贩把各种食物盛在篮子里,顶在头上,走近车窗叫卖。一位列车员来到我们的车箱通知说:“先生,前面的餐车已经开始服务,你们要用晚餐的话,现在就可以到那里去。这儿停站十分钟,然后列车开行两小时到下一站才停站,你们会有充足的
时间用餐的。”
        
“马宝,去吧,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马宝随我下了车,列车员给我们把车厢门锁好,说:“到下一站我会来开门的。”说完很有礼貌地点头走开了。
        
我心里想,这么多客人你怎么照顾得了。在向餐车走去的路上,我数了数,一共才十几个头等车厢,这我才恍然大悟。
        
餐车并不算大,客人也不很多,看来是专为头等车厢而设的,餐车内还有个小酒吧。用饭的人只有三十来人左右,都是穿着整齐军服或是西装革履的白种人,我俩的出现,招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饭菜不好也不坏,我们要了一瓶啤酒,饭后,慢慢啜着那清凉的饮料,颇为惬意。
        
环顾四周,马宝好奇地问:“怎么没看见印度人来这里吃饭?”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猜想是这样的,这个国家有两种不同的宗教信仰,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信仰伊斯兰教的人认为印度教徒是异教徒,是不圣洁的;而印度教徒也同样地看待伊斯兰教徒。这样,他们哪有可能坐在一起吃饭,否则,他们都会认为亵赎了神灵。”
        
“那他们到哪里吃饭呢?”
        
“你没看见停站时那些卖吃食的小贩吗,每一个印度乘客都可以在相同信仰的小贩那里买到所需要的食物。”我告诉了她。
        
“迷信和愚昧带来了多大的不幸。”
        
“你在这里时间还不长,不然,你会看到差不多每年一次在加尔各答的大打斗。不知是谁把一个牛头扔到印度教的神庙里,或者是谁把猪肠子放在清真寺的门口上,那么,一场大打斗就爆发了,石块和玻璃瓶子是武器,马路上筑起了街垒,交通也给阻断了。打斗一结束,双方马上又重新开始储存空汽水瓶,准备下一次打
斗时用。”我解释着。
        
“这种事情我看其中必定有人从中捣鬼。”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比分裂人民和愚化人民更利于统治的吗?”我呷了口啤酒,马宝留心地等着我说下去,
“看来让印度独立是必然的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大概战争一结束,独立就会成为现实。然而这个国家会有真正的独立和统一吗?我对她的前景是悲观的,宗教信仰、语言文字、风俗习惯,
一切都是这样的回然不同,就是英国人让她宣布独立,将来也会出现分裂的。”
        
“你对这个国家是相当关心的,是吗?”马宝插进来一句。
        
“不,不能说是在关心一个国家的事务,只是时间长了,有所见闻,那就不能不在思想上有所思考;而且我还常常和我们的祖国联系起来。这两个古老的亚洲大国,一个早已成了殖民地,我们中国到如今还没有摆脱半殖民地的状况,日本侵略者还占着我们的半壁江山。印度有印度的问题,我们的问题也不少啊。”
        
“那你是怎么看中国的?”马宝追问下去。
        
“你想让我发牢骚吗?也好,这正好消磨时间。我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对祖国的消息知道得不多,这个牢骚也是针对几年前的社会状况发的。你知道,几年前我在西南一带走动过,对于各处的社会动向我是知道一点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按理说应该把抗战放在首位吧,然而不,那里的人眼中只看着钱,心里想的是怎样
去赚钱,走私货物成了最吃香的‘高尚’职业 。桂林成了小香港,那里源源不断地有香港货物到来;曲江跑沦陷区的风气最盛,跑一趟可以发一大笔财。昆明嘛,司机老爷的话叫得最响了,‘马达一响,黄金万两’,都在争着发国难财!”我把我的杯子倒满,剩下一点给马宝添上。我举起杯子,大大地呷了一口。“我告诉你,
我在昆明见过一些要到滇西作战的将官,他们的士兵都已经上了前线,而那些师长和军需主任老爷却终日坐着小车,带着太太上酒楼,喝酒跳舞谈生意,花天酒地。岳飞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这样的武将,如此贪财,怕死也想是必然的了,这样的军队不吃败仗才怪。结果一如我所料。”
        
“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个人又如何对待呢?”马宝仍追问下去。   

“你问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在国内我连牢骚都不敢发,因为那是会丢脑袋的,只好敷衍随和着。我想,换了你是我,也不会为此去跳汨罗江的吧。”我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现在呢,我是取江南渔父的忠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17#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8:04:31 | 只看该作者

16

火车再次停站时,我和马宝赶紧下了车。车站上又是许多卖吃食的小贩,一个卖水果的顶着一盘橙子,马宝拉着我去买。那个小贩不懂英语,结果我给了他一个卢比,换回来二十只橙子,到了我们的卧卡,列车员已经立在门旁候着了。进了车厢,马宝说:“这样一日三餐,来来回回的,既是无可奈何,却又是最好的消遣。”

火车再次前奔,冲向无边的黑暗。时间已是九点多了,马宝洗过手,坐在写字台前剥橙子;我半躺在沙发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晚风。剥好了橙子,她拿过来,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掰开半个橙子递过来,我接过橙子一瓣一瓣地吃着,我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在西山龙门下。”
        
“你那时曾经取笑过我,是吗?”
        
“我说你准会是个好主妇。”
        
“那你就估计错了。”
        
“能告诉我你的理由吗?”我说。
        
“那你说,一个好主妇要具备什么条件?”
        
“主持家政,相夫教子,够了吗?”
        
“主持家政包括哪些方面?”
        
“缝纫、烹调……”
        
“不用说下去了,你所说的第一样我就不够格了,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拈针拿线的?”
        
“你可以用缝纫机嘛。”
        
“你这是强词夺理,在内地是能随便找得到缝纫机的吗?而且你又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打毛线衣,做女孩子通常做的女红呢?”
        
“也许碰巧我没看见吧。”
        
“我不怕坦白向你说,这方面我是十二分不行的。宝练姐就常讥笑我是十指连着长的。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家里有妈妈和大姐,用不着我去做这些麻烦事。我越不管就越觉得那些事情麻烦。”
        
“这也无伤大雅,可以找成衣店,不然这门生意也就没人做了。”
        
“现在讨论的中心话题是好主妇的条件,不是伤不伤大雅。”她顿了顿,“不过这的确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不会在你面前出丑的,因为你已经立定主意不和我结婚了。”
        
我正要开口,却被半个剥好的橙子塞了过来,我一时有口莫辩,也乐得不用作答。
        
她站起来去洗手,洗过之后,坐在我对面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凝望着黑洞洞的车窗。我抬眼望了一下窗外的天空,只见星斗横斜,应是午夜时分了。我们继续坐着和半躺着,没有说话,只有隆隆的响声充斥着这不大的空间。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我问:“马宝,你在想什么?”
         
“我琢磨着你在吃饭时的议论。”
         
“一定是那瓶啤酒引出我一番胡话了,”我没有在意,“其实那是不值得你去琢磨的。”
        
“不是胡话,你又没有喝醉,只是有点兴奋罢了,舌头的控制松了,所以原来藏在肚子里话就留不住了。”
        
“是这样吗?”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而且半醉时说的话往往是最真心的,酒后吐真言嘛。”她添上一句。
        
“那你在琢磨那些话呢?”
        
“敷衍随和的处世哲学。”
        
“十分庸俗,你一定会这样认为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我会同意这是最现实的呢。只是我怀疑你现在也是对我敷衍随和着吧。”她瞟来飞快的一眼,迅即又望向窗外。
        
“你这想法是没有根据的,我认识你在前,而形成这种想法在后。”
        
“我说的是现在,是只包括我们重逢后的日子。”
        
“那也联系不上,”这时我不能再不以为然了,“你怎么了?”
        
“没事啊,你急啦。”她的声调一下子变得无限温情,虽然是短短几个字,却给人足够的镇静与安慰。似乎我一急,她就得到了满足。
         
突然她望着窗外喊道:“华特,你看,火!”
         
我快步走到她的椅子后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在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出现了一团火光,时强时弱,在火光照耀下,还可以看到烟雾迷朦。黑夜中,这团火光显得特别显眼。
        
我说:“听我的朋友讲过,这儿附近就是印度唯一的钢铁企业-------Ta--Ta钢铁公司,可能那里就是了。你看那烟雾弥漫的样子,不是炼钢就是炼焦。”
        
马宝不作声,只是望着那火光,若有所思;我也不去打扰她。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立在窗前,看着那火光由远而近,又目送着它由近渐远,最后在后面变成一个小光点。
        
马宝倚在我的胸前,慢慢地开始吟诵:
                        
“普罗米修斯传来火种,
人间免受饥冻;
为这,他受到严惩,
巨石锁着英雄。

你偷偷抛过来的火苗,
它在我心上燃烧,
像圣庙里的神灯,
永远为我的灵魂照耀。
                       
火山爆发石头熔,
啊!大地轰鸣沧海啸;
任天翻地覆的旋风,
啊!你休想把它吹灭掉。”
         
我觉得喉咙有点哽咽,勉强地说:“马宝,你在念谁的诗?”
         
“没有谁的诗,我倦了。”
         
“你休息吧。”
         
“嗯。”她只答了一个字。
         
“那你上床睡吧。”
         
“好。”她答应了,却还是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轻轻把她抱起,她两手搭着我的脖子,微微一笑。我说:“车开之后,你作出了君子协定,你让我放心,你自己也应该放心才是。”
        
她点点头,我把她放在床上,帮她脱了凉鞋,再拉过一张薄被单给她盖到胸前,然后我回到沙发那里。
        
马宝说:“你不睡?”
        
“我就在这儿,凉快些。”
        
“那好,请自便。”说完,她把床前的丝绒帘幕拉拢一半转脸向床里面去了。
18#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8:12:42 | 只看该作者

17

经过近三十小时的行程,火车在第二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徐徐开进了孟买车站。我们跟着提行李的脚夫出了车站,打听有没有来接车的汽车,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我们坐上了街车,对司机说了声“Taj--Mahal”,便进入了这个印度洋东岸的繁华城市。汽车载着我们穿过几条陌生而宽敞的马路,进入了市区,已经解除
了灯火管制的街道显得是那么的灯火辉煌。正值暑天,晚上街道上的人很多,商店和戏院的霓虹灯给这个城市增添了色彩。敞篷汽车兜着风,吹走我们屈困了一天多的闷气。我们好奇地浏览着两旁的景物,车子拐了个弯,一座巍峨的建筑物映入了眼帘,它有如一座小山耸立在我们的面前。屋顶四个角上都各有一座伊斯兰教堂风格的尖塔,在灯光照耀下,整座建筑物全身灰白,十分庄严。车子上了一个小斜坡,沿着半圆形的车道慢行,最后停在圆弧中央的石阶旁。几级石砌梯级从车道直通上大旅店的大门口。
        
一个身穿制服的门童急步走下台阶给我们打开车门,两个仆役给我们提着行李,跟在我们后面。推开厚厚的玻璃旋转大门,我们来到一个清凉世界。宽阔的大厅,墙壁、地板与圆柱一律是大理石打造,洁白光滑,厚厚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接待处的柜台前。仆役将行李放下,我给了他们小费,他们微弯着腰后退几步,然后转身离开了。
        
一位身穿笔挺西装,年龄三十上下的印度职员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隔着柜台对我说:“很对不起,先生,我们客满了,恐怕我们不能为你服务。”
        
“我们是预定了房间的,三天前我给你们发了电报。”我说。
        
“请等一下,让我查查看。”他边说边回到后面的办公桌上,找出一个文件夹翻看。
        
我隔着柜台对他说:“是从加尔各答打来的。”
        
那位职员一页页地翻,最后停在一页上面,然后走过来说:“抱歉得很,电报我们是收到了,因为那时已经没有房间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空出来;您先生没有留下复电的地址,我们没有办法通知您,您就来了。”
        
“那怎么办?”我问。
        
“请您到别的旅馆看看,也许……”那位职员礼貌地建议。
        
“这简直是开玩笑吧?!”我把声音提高了点,“我很难相信这是你们贵店的服务态度。”
        
我说话的音量和语气果然收到了一定效果,一位坐在柜台后面五十来岁的印度人走了过来,他和那个年轻的职员用印度语交谈了几句,年轻职员向老者解释着什么。老者显然是经理或是比较高级的管理人员,他一面听着,一面用眼打量着我和马宝。之后,他又向那年轻职员询问了几句,那职员把翻开的文件夹送给他的
上司看。最后,这位负责人开口了:“实在对不起,你能够到别的旅店去吗?我们这里一时间找出空房间是困难的。”
        
“困难我相信是有的,但恐怕不是不能解决的吧。”我听出对方话里面有转弯的余地,我继续说:“把一个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在这种时刻摒在门外,这不是你们行业的宗旨吧,相信也是和你们贵东家当初开创这家企业的原意相违背的呢。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给我们解决,我想,这会大大影响你们大旅店的名誉,不但如此,
这也对盟国的共同事业产生一点点的影响。”
        
“请你不要这样严厉的责备,我们担当不起。我们万二分愿意为你们服务,而事实是这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一次打量着我们的打扮,那不军不民的航空公司制服,帽徽上金色的双翼,使他有点摸不着底。他让步了,“我们还有一套房间,本来是预留给我们的一位老主顾,一位王爷的;他预定房间的时间比你的电报来得更早,我们就给他留下了一个房间。”说到这里,他又停下了。
        
“那个房间现在怎样了?”我听出他的话有了松动,赶紧追问下去。
        
“房间是给王爷留下来了,可是王爷还没有到,本来早应该来了。”
        
“这房间现在还空着?”我看出问题快要圆满解决了。
        
“可以这样说的。”经理先生不得不承认了。
        
“那好办了,岂能空着房子而将有困难的客人赶走?”我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以免他总是不想开口,“我已领会你的好意了,你是准备暂时让我们住到这个房间去的,我深深感谢你作出这种适当的权宜处理。”
        
“今天晚上就这样吧,如果王爷明天来了的话,那我们可能要麻烦你了。”经理先生把话说在了前头,“而且房租可能贵些,你两位不介意吧?”对方用一种探询的眼光看着我问道。
        
“就这样决定吧,”我说,“房租我完全相信是物有所值的。”我接着掏出两张五百卢比的钞票递给那个年轻的职员,说:“请你给我们登记吧,先预付这些,可够吗?”
        
“请他们两位到Spanish--Suit  (注17)去吧。”经理对职员说,然后回过头来,“其实我们的收费一点都不比别的地方贵,整个套间才每天五十卢比,而且我们还供应住客全天伙食。”

  ※       ※       ※       ※        ※        ※        ※        ※    ※        

   注17:西班牙套间。

%%%%%%%%%%%%%%%%%%%%%%%%%%%%%
      
我对这样的解决已经觉得很满意,便不再和那位可人的经理先生搭话了。

了解到房间位于三楼,马宝和我都愿意步行上去而不乘电梯。
        
楼梯的梯级以及地板和墙壁都镶嵌了云石,走廊和过道宽阔到可以通过一辆小汽车,装嵌在墙壁和天花板内的电灯发出柔和的光线,一切让人感觉不到是置身在旅店里,而是进入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周围没有更多的装饰和摆设,更显得环境的清雅,格调的高贵。这些云石,本身就是最好的装饰,件件都是艺术品。
我们慢慢地上楼,不断投下欣赏的眼光,对这工程的设计与建造赞叹不已。
        
西班牙套间位于上楼过道的尽头。一进门是一间足可容纳十多位宾客的客厅,家具全是桃木制成,精雕细刻的,靠背椅子和桌子是十七世纪西班牙款式,桌子腿和椅子腿纤巧而弯曲,一派西欧的古色古香。内部装饰除了墙壁是纯白的大理石外,窗帘、桌布以至坐椅靠枕,一律是深紫罗兰色丝绒,浴室和两个相同的卧室
里,一应陈设也是十足的西班牙中世纪风格。      
        
几个仆役把我们的行李分别放进两个卧室,然后又无声地退出去了,只剩下一个领班模样的人站在那里,等候着我们还有什么吩咐。我问马宝还需要什么,马宝说:“最好来杯阿华田,其余,我要的是洗澡和睡眠。”
19#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8:33:54 | 只看该作者

18

一夜好睡驱除了两天以来的困倦,醒来睁开眼睛已经有一线阳光透过厚厚的绒幕从窗外投入屋来。我赖在床上,留恋着一床的温软,一边细细地观赏那粗大的床柱上的雕花。这时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叩门声,我披上睡袍出去应门。一位仆役立在门旁,手捧着一只银质托盘,里边盛着茶点。仆役进来后将茶点放在桌上,是
一壶红茶,两样水果,橙子和葡萄,还有几片饼干。我理解这是英国人的习惯,一醒来就要在床上吃东西的。仆役放好东西后对我说:“大人,早餐时间是在八时至九时,您是要到下面餐厅用呢,还是送上来这里?”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们会到餐厅去用早餐。仆役走后我正想去叩马宝的房门,怎知道我正要举手的时候,门自动打开了。马宝披着晨褛,一头长发散在背后,睡眼惺忪的出现了。她边踱出来边说:“我朦胧中听到有响声,就起来了。”说着她坐到小茶几旁的靠椅上,看到那些茶点,微微一笑说:“我还没习惯于盥洗前就
吃东西呢。”但她还是往杯子里倒茶了。   
        
我坐在另一把靠椅上,说:“昨晚睡得很香,是吧?”说着,也拿起一杯红茶。
        
“当然啦,我真不知道有没有翻过身呢,”她喝了口茶,又说:“如果不是想着还有事情要办,我真不愿意起来呢。”
        
“你是准备怎么安排的?我呢,首先要和我哥哥取得联系。”我说。
        
“你不妨打个电话到码头去试试,很多大轮船都和当地的电话接上的。”马宝提醒我,“我的事要先到船公司询问一下,才能决定以后的程序。”
        
早茶过后,马宝回房梳洗,我立即拿起电话,叫通了接线生,告诉她我要联系的码头、轮船名字和我要找的人的姓名、职务,我告诉她一旦接通,请她马上摇过来,我在一小时内候着。
        
半小时后,我刚梳洗完毕,穿好衣服,坐在靠椅上吸着烟,电话铃声响了。

我过去拿起听筒:“Hello!”
        
“Hello,是华特先生吗,请等一下,”是接线生的声音,接着咯咯一声,耳机传过来一个久别而又熟悉的男中音:“Hello!”
        
“喂,你是碧哥吗?”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噢,华特,是我,你来了。”
        
这时马宝静静地走过来,用眼睛询问着,我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哪里?”
         
“我住在Taj--Mahal,你知道吗?”
         
“知道的,好极了。我在当值,到下午才走得开,我下午来看你吧。我看,下午三点左右,我到 Taj--Mahal 找你,好吗?”
        
“好的,三点吗?我准等你。”
        
“好吧,见面再谈。”
        
“好的,Bye。”
        
挂断了电话,马宝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吃早餐吧,吃完了好去办我的事。”她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还是步行下楼,一边走她一边问道:“接通电话了?”

“接通了。”
        
“你哥哥下午三点要来?”
        
“是的。”
        
“ 你们好久没见面了?”
        
“是的。”
        
来到餐厅,我默默地吃着,马宝坐在我对面,偶尔扫过来一眼,也不作声,让我独自边吃边思考。到喝咖啡时她才说:“看上去你是感触良多吧?”她靠在椅背上注视着我的面容。
        
“是啊,能没有感触吗?”我坦白承认,“其实这也是早就料到要必然发生的,我们兄弟俩这回也阔别三年多了,现在再有几个小时就能重逢坐到一起了,这怎能不令人兴奋。但想到几天后我们兄弟又要分离,下一次见面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在何地方,想到这,能不让人感触吗?”
        
“是的,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她同情地说。
        
“更何况我们的离合还颇有传奇色彩呢。”我添上一句。
        
“我可以知道吗?”她有意挑逗我的话头。
        
“当然可以,不过说起来话长了,我就简单说个概况吧。我中学还没毕业,他就出国去学航海和军事了,他回国时我却去了上海读书;‘七.七’事变后我回到广州,那时他又驻守在虎门;38年10月广州沦陷,虎门失守,我们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那时是生是死。到我将要出发经海防入昆明的前几天,他才辗转步行从
东莞到了香港,我和他总是像在捉迷藏似的。再往后,你是知道我一直留在云南的,40年末日本鬼子侵占香港之后,我和家里断了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才接到他们到了曲江的信,整整三个月啊,多么的漫长。”我停下来,喝了口咖啡。
        
马宝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42年中,我出差去桂林,在那里我没什么熟人。那天晚上我百无聊赖地闲逛,去到乐群饭店吃晚饭,无意中在旅客登记牌上发现了我哥哥的名字,这意外的相逢真使我们喜出望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促膝谈心,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我送他上飞机到重庆去,再下一次见面就是再过几小时的事了。”
        
“你一定是常常想着他的了?”
        
“想是当然的了,但也不是常常想着。分别的日子长了,渐渐也就没了初别时的苦况。”
        
“是的,是时间冲淡了思念,对吗?”
        
“不,不是时间冲淡了思念。我想你也不是这样想的吧。”
        
“那为何时间长了反而思念少了,你是怎样认为的?”
        
“我的理解是,初别时对重逢还有着各种的憧憬、幻想,到后来憧憬和幻想在现实面前一个一个地破灭,分别成了无了期的久别,这样人就再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一切听从上天的摆布,人自然也少了很多烦恼。不知你也这样想吗?”
         
她不置可否,却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在我们分别的五年中,你也这样的想我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报她以凝视。当她的目光和我的视线对撞的那一霎,她一下子把眼光垂下来,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但只是片刻,她重新抬起了眼睛望着我,像是在恳求我的回答。
        
“不,不一样的。我和哥哥是手足之情,这种情有血缘作基础,有宗法来维系,我和你的情谊就没有这种基础。我对哥哥的思念是没有利益索求的,无论分别多长久,他始终是我的哥哥,我始终是他的弟弟。对于你,我不单想念,而且还追求着,里边的得失心是严重的,你知道吗,今天的马宝仍是我五年前的马宝,而
另一方面,今天的马宝已不是我以前的马宝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她沉默,陷入了深思。

      
乘上出租车,我们很快就到了轮船公司办事处,了解到的情况是,船很快就会有了,最快可能在十天之后,最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也就是说,马宝要在孟买等候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马宝的意思是要着手解决较长时间的居住问题,她考虑到我很可能不能陪她到上船的时候。我也这样想,当然,我是不会在她没安顿好就离开她的,只是眼下焦急也没用,因此,我们决定去拜访那位商人朋友介绍的秘书先生。
        
坐上人力车,并不难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而且一路还可以浏览城市风貌。

通传之后,我和马宝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等候,不久,那位戴着眼镜的秘书先生从二楼下来了。我迎上去作自我介绍,并介绍了马宝,再交给他那封朋友写的介绍信。秘书先生一面接信一面热情地说:“老陈从加尔各答拍了电报来,说你们两位就会来到。我正估算着这一两天华先生和马小姐就会光临的了。”然后他拆开信,说声:“对不起。”看过信后,他说:“两位是什么时候到的?”
        
“是昨天晚上,我们现在暂时住在 Taj--Mahal 。”
        
“那你们是太幸运了,住上舒适的旅店,目前孟买许多候船的中国旅客都挤在中国旅行社的临时宿舍里,而且吃饭也成问题,得上馆子吃,要不就自己动手。”

“暂时几天我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马小姐恐怕要在这里等上一个月,她一个人住旅店就不大方便了,再说也不必要这样花费呢,”我解释说,“所以才敢向您先生请教。”
        
“哪里,哪里,老陈在信里讲得很明白,让我给你们解决住的问题。”他顿了顿,“在电报里虽然没讲详细,不过我已考虑到这一点。”秘书先生有意夸耀了一下自己的精明。
        
“我实在感谢秘书先生的帮忙。”马宝可算是外交家了,立即就把问题落实了。
        
“自己人嘛,不要讲客气话了。碰巧,也许真能给你圆满解决也说不定的。”他说着礼貌地向马宝笑一笑,然后继续说:“事情还没有最后决定,过两天我会给你答复的,马小姐。”
        
“那就麻烦您奔走了。”马宝并没有被那碰巧、也许、说不定的一连串副词所压倒。        

我看要办的事已办了,和秘书先生闲聊几句便告辞了。临走,
秘书先生殷勤送客,还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们,说有事尽可找他,不必客气。
        
中午,回到旅店餐厅吃过午饭,在回房间午睡前我交待问事处的职员说:“三点钟会有一位客人来找我,请带他上房间。”
        
不到两点钟,我起来在客厅中,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斜靠在椅子上抽烟。

马宝也起来了,坐在我对面,她说:“你没有午睡?”
      
我只是把拿着香烟的手挥了挥,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得答复。时间好像走的特别慢,看看腕表才两点三十五分,然而出乎意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侍役引着华碧船长进来,我忘记了我是怎样迎接我多年不见的亲哥哥的,事后总觉得是多么的平淡,多么的不够热情,也许那是中国人特有的含蓄吧。
        
马宝在门口和侍役说了两句才转回来,我马上给她介绍:“马宝,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哥哥,华碧船长。他和你哥哥是同班同学呢。”转过身我对哥哥说:“这是马宝,灼宏哥的妹妹,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
        
马宝礼貌地点点头,说:“华船长,你好,也许我们曾经见过面,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没有荣幸被介绍呢。”
      
“噢,你是灼宏的妹妹吗?当然我们是见过面的了,我曾经是你家藏书的读者之一呢;华特,你是知道他们家的藏书在东山是出了名的。”哥哥转向我解释了一句,又继续说:“那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一晃眼就十多年了,那时你恐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吧。”
        
“可不是,”马宝笑着回答,“华船长你那时也不过是十八九的小伙子罢了。”
        
“在这里遇上你,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这时侍役捧着一托盘冰冻柠檬红茶进来了。
        
马宝一边斟茶,一边继续着话题,“华碧哥更想不到我和华特一起到这里吧。”说着,她递给船长一杯红茶。
        
“当然,当然,这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喜悦。”哥哥接过茶,转向我说:“你们是大学的同学了。”
        
“是的,我们在上海、广州和云南都在一起。”我回答,“马宝这回是要到美国留学去,来这里候船。”我补充说明。
        
“更正确地说,我是去探家,见见我年老的父亲。”马宝接了上来,“至于留学的事,不过是闹着玩而已。”
        
“令尊还在千里达?”
        
“是的。”
        
“灼宏哥可好?在香港时我还常见到他的。”
        
“谢谢你。他现在在曲江,一直在银行里做事。”
        
喝过两轮茶,马宝借故告退回房间去,她说:“你们兄弟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马宝离开后,我们兄弟谈了些家事,交换了一些亲友的消息,话题很快又转到了现况。哥哥试探着说:“你不打算和马小姐一块到美国留学?”
        
“她有未婚夫在那里,她当然要去;我呢,起码现在不想去。要说学本领,现在我那儿天天有新技术可学,实实际际的,不是空谈理论。”我只能这样简单地回答,好些事情我是说不出来的。
        
“哦,她另有未婚夫了!”哥哥有点迷惘,“我看你们的确是很好的同学。”

我没有答话。
        
“当然,我不想过问你的私事,而且你是应该懂得如何去处理的。”哥哥语重心长地结束了一个下午的谈话。
        
刚过八点,我们三人到旅店餐厅吃晚饭。当我们步入餐厅的时候,招徕了好些穿着整齐制服或西装的印度人、欧洲人的目光,或许是在这里出现的中国人太偶然了,也或许是因为碧船长胸前佩戴的那两排欧亚两洲作战绶带标致吧。
        
吃饭的时候马宝问船长:“碧哥这回是要返美国吧?”
        
“很可能,不过我不能告诉你确切的情况。”碧哥笑了一下说:“这次航行可能比较舒适了,以前德国还未投降,我们在海上有时也要绝对的灯火管制呢。三十多艘轮船的一支船队,摸黑航行也是够担心的,全靠雷达探索和导航,靠超短波通话,才避免互相碰撞。还要防着飞机轰炸和潜艇偷袭,所以护航舰队配备了扫雷艇、驱潜艇,还有驱逐舰呢。一次越洋航行就变得很不容易了,你们这些候船的旅客迟迟不能成行就是这个原因。”      
        
“如果碧哥的船能够搭我去,那会多好。”马宝打趣着。
        
“我个人是十分愿意这样做的,可是,军事行动就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了。”船长继续说,“我几位同事的太太在这里都等了几个月了,她们都住在中国旅行社,很不好,哪有你们这里舒适。话又说回来,华特,住这里可得花费点吧?”哥哥关切地问。
        
我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哥哥考虑了一下,说:“马小姐如果愿意,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位太太,将来大家也可以有个照应。而且我们约好了明天去参观这里的万佛寺,是印度教古迹。印度教是多神教,寺里的佛像千奇百怪,是有一定艺术价值的,你们有兴趣吗?”

        
华碧船长是十点前走的,他不能离开轮船太久,我们约好了明天午后的行程。谁知第二天一早却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送碧船长回船,乘出租汽车到了码头,我和马宝没有通行证,进不去。和船长道了晚安之后,我和马宝在海湾大堤上漫步。远望着海湾迷茫的夜色,一弯新月悬在半空,夜幕里稀疏的星星发出微光,海港的灯塔规则地一闪一闪,码头外几艘正在作业的轮船亮着灯,灯光映在水里,又被微波碎成千万点磷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迷人的图画。偶尔远方传来几声低沉的汽笛声,和着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合奏出一曲天然的乐曲。我们沿着岸边的栏杆留连,舍不得离去,有时我们倚栏伫立,任辽阔的印度洋吹来带咸味的风,抚弄我们的衣衫。
        
回来已是午夜了,一枕涛声伴我进入梦乡。
20#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9:25:10 | 只看该作者

19

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我按了一下电铃,不久侍役捧来了茶点,在银托盘上,端正地放着一封信。
        
信封是用浅蓝色的布纹纸做的,上面用苍劲的笔迹写着我的名字,信封的左上角还印着一个狮子的标记。根据信封纸质的名贵与字体书写的力度,我判断发信者是个有地位且有教养的人。是谁给我信呢,我在孟买可没有什么熟人啊,当然不会是我哥哥了,因为我们下午就要见面的;是领事馆的秘书先生吗?他尽可以给我打电话的。我实在无法揣测,只好等马宝出来一同揭开这个迷。
        
马宝出来了,看见我在研究那只浅蓝色的信封,奇怪地问:“是谁的信?”

我递上那封信说:“正等着你一起解答这个问题呢。”
        
她接过信端详了一会儿,看到信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问一声:“我可以吗?”
        
我点头示意。信封并没有封口,她从里面抽出一张同样颜色的信笺,展开信笺,字体同样苍劲的两行字呈现在眼前:
                 
“先生:
                             
容许我的唐突。如肯赏光,慕请你俩明晚(×日)餐厅小聚。
                                             
                                                                        
    承真主的意旨
                                                    宾哥罗齐地区
                                                                        
       罗查·潘德拉斯”
        
“这是怎么回事?”马宝读完信后说。
        
“我和你是同样的模糊。”
        
“这个潘德拉斯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
        
“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荣幸。不过信上不是说他是从宾哥罗齐地区来的吗?”

“他干吗要请我们吃晚饭?”
        
“这除非你亲自赴约才能弄明白了。”
        
“你是说准备答应他的邀请?”
        
“我并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呀,小姐。你看其中可有什么圈套?”
        
“现在下定论就太武断了。”
        
“是的,我们应该设法了解清楚。到明天晚上还有三十多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仔细考虑再作决定。”


侍役进来收拾茶具时,我问他刚才那封信是谁送来的。他说他不知道,还请我到问事处查询一下。于是,我们下去吃早餐的时候,就到问事处去了。
        
“请问,今天早上是否有一封信送给我的?”
        
“是的,先生,您收到了吗?”问事处职员微笑着回答,“是我亲手放在侍役的托盘里给您送去的。”
        
“我想打听一下给我信的这位绅士,可以吗?”
        
“噢,潘德拉斯王爷吗,他是我们的老主顾,你现在住着的房间原来就是给他留的。”
      
“他来了?”
      
“是的,先生,他昨天早上到的。”
      
“现在他在哪里呢,也住在这里吗?”
      
“当然,他住在这里的。我们安排他住Rose--room 了,起初他还有些不愿意呢。”      

“是这样吗,谢谢你。”
      
为着事情更稳妥,吃早餐时我和马宝商量,马宝也同意为这事去请教一下领事馆的秘书先生。用过早餐,我挂了个电话到领事馆,秘书先生听说我有事请教,便请我直接去他那里一趟。
        
这次会面,传达将我们引到秘书先生的办公室。秘书先生客气地递上香烟,坐下便爽朗地问:“有什么我能为两位效劳的呢?”
        
“我接到了一份请柬。”我将那浅蓝色信笺递给他。
        
秘书读过信后说:“你认识这位大人?”
        
“到现在还没有。”我说。
        
“那你必定有什么表现吸引了这位土皇帝。”
        
“什么土皇帝,秘书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这很简单,他的名字‘罗查’可不是一般的姓氏,而是皇族的称谓。其实我国小说《封神榜》中的六臂哪吒 ,就是这个译音,在印度文里是王子的意思。他那‘承真主的意旨’一句,说明他是那里的统治者。”
        
听了秘书的解释,我开始对问题有点头绪了。接着我扼要地将我们住进Taj--Mahal的经过告诉他,秘书说:“这就清楚了,让我查对一下吧。”他在抽屉里找到一本小笔记本,翻阅了一会,说:“对了,是个土皇帝。”他把笔记本放了回去,继续说:“印度这地方是亡给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这段历史你两位一定很清楚,在未亡之前,印度也不统一,这更便于东印度公司蚕食;到后来,很多部落的土地越来越少,他们也没有能力复起了。那时东印度公司便让他们所谓的王国继续存在,其实,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个大庄园主罢了。他们的领地有大有小,大的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小的就只有几个乡而已。英国人还是称他们作土皇帝,只是这些皇帝都必须到英国去留学,学足英国公子哥儿的玩意,回来好浑浑噩噩地做皇帝,他们可以任意花钱,就是不能真正地过问国事。因此,土皇帝们无所事事,常常以孟买Taj--Mahal为交际中心,有的一住就是几个月,有的则常来常往。他们还互相请客,以为眩耀。

这份请柬并不是正式请柬,不像是隆重的宴客,我想不外是出于好奇想结识你们,而且你们和他又有过住房的过节,此外,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会不会有什么圈套?”我问。
        
“我没看出有任何征兆。”秘书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土皇帝请客是常事,而且他是旅店的老主顾了。其实他们请客对客人是没有多大实惠的;比如你明晚赴宴吃的那份菜和你不去赴宴吃的菜毫无分别,可是宴请者平白无故地多花了一笔宴席费用,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接受这个邀请了,秘书先生。”
        
“这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没有别的事情,也无妨结识一位外国的没落贵族,增加一点异国情趣嘛。”
        
辞别了秘书出来,我和马宝沿着大马路漫步,到孟买后,今天才算认真地看看这座大城市。一边走我们一边交换着意见,我说:

“你对这个意外的邀请有什么看法。”
        
马宝想了想,说:“我同意秘书先生的话,不过,这位王公大爷对我们的垂青,除了好奇和好客外,好像还有别的意图。”
        
“什么意图呢,好的还是坏的,你说?”
        
“这我也不好说。正如你早上说的那样,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得亲自赴约才会有答案。”
        
“你是准备应允他的邀请了?”我也学着她早上的口吻。
        
“我不反对,你呢?”
        
“好吧,让我们过得更罗曼蒂克一点吧。”我笑了,“你回去给他写个复信吧。”
        
“为什么是我?你不会写吗?信是给你的。”
        
“难道你就能置身道外吗?”我逗着她,“说不定王公老爷正打着你的算盘呢!”

“你又来取笑我了,你敢!”她扫过来一眼,不是责备,而是撒娇,接着她把身子一靠,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头挨着我的手臂,说:“你该嫉妒了,多有趣,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专心地浏览了这个城市。
        
回到旅店,我把信封和信纸拿出来,放到写字台上,对马宝说:“来吧,你会写得比我好。”
        
马宝并不推辞,坐下来想了想,拿起笔用娟秀的字体写下:
               
“阁下:
                           
您的邀请,赐予我们荣幸,请准许我们明天晚上当面向您致谢。
                                                                        
                您忠实的仆人
                                                                        
                                        华特”     
        
我把回信封好,在信封上写上“呈交    罗查·潘德拉斯阁下”,午餐时,托问事处的职员转交。
        
下午碧船长和我们一道去了中国旅行社,给马宝介绍了一位徐太太,另外徐太太又介绍了黄小姐。徐太太是以前我在国内便认识的,而黄小姐据说是香港来的,又是我们公司在重庆总部的一位秘书的未婚妻。黄小姐听说我是航空公司的人,份外欢喜,言谈间处处夸耀她未来丈夫的职位。虽然有点讨厌,不过后来知道她很可能和马宝同船,为着找个伴,我和马宝也就勉力应酬着。当黄小姐知道我们住在Taj--Mahal时,她那羡慕的眼神马上毫无掩饰地显露了。她抱怨中国旅行社如何如何的不行,说她原来也想住Taj--Mahal 的,只是找不到房间。后来我把接到邀请的事一说,她更为兴奋了,说:“你们可真幸运,一下子就结识了一位王公老爷。”

“也许是麻烦也说不定。”我不大热情地回答。
        
“是的,事情应该从各个方面去估计。”碧船长诚意地插进话来。“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去参观神庙吧,今晚我请你们上中国餐馆,好久没吃上一顿真正的中国饭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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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9:41:06 | 只看该作者

20

当天下午的神庙之游颇为有趣,在神庙大殿门口前,我们得统统脱下鞋子,因为不能穿着带牛皮的东西进入神殿,否则就亵渎了圣灵。可是我们腰间的皮带却没有被解除,我心中暗自好笑,想着这一切不过是个形式。碧哥和我走在三位女士的后头,我将我的想法讲给他听,船长笑了,他说:“要是这样,岂不是应了我们
广东人那句俗话,‘失礼死人’吗?”接着他又说:“可能这些印度教徒是不以为失礼的吧,等会你可以看到里面‘欢喜佛’(注18)的 妙态呢,那些印度教徒却向着它顶礼膜拜,可见礼教和道德都是随着不同的时空而改变的。

  ※       ※         ※       ※        ※         ※         ※     ※      

    注18:印度教的欢喜佛据说是个通过男女交合达到宗教最高境界的佛。

%%%%%%%%%%%%%%%%%%%%%%%%%%%%%%%%%
        
我们俩都笑起来了。前面黄小姐掉过头来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兄弟俩瞒着我们。”
        
我们只是回以微笑。
        
印度教是多神教,庙里陈列着姿态各异的木偶,离奇百怪,三头六臂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骑象的,赤脚的,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对于印度教的神话传说,我们一窍不通,又没有一个向导解说,因此,我们也只能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马宝跟着我,小声地说:“你还记得西山上看掰脸罗汉吗?历史是不会重演的,
可是现在和那时又是这般相似。”
        
我紧紧握着她的纤手。
        

晚饭是碧船长请的客,在唐人街一家有名的馆子里吃。席间碧船长透露了一两天内就要启航了,徐太太建议尽这两天好好玩一下,大家约好明天到海滨俱乐部野餐。我们也约请大家隔一天都上我们那儿玩一天,并且晚上给碧船长饯行。
        
马宝今天兴致颇浓,虽然经过一天的事务和游览,多少有点疲倦,但回到住处还是不想马上休息,吩咐侍役送来红茶,一边喝着,一边逗我说话,好像要弥补白天在人前不多说话的缺失。她说:“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相信宿命的,但有时候你会觉得造物主的安排实在难以推测。假如没有这个战争,我们就不一定会在云
南经历那一段不可磨灭的岁月,你也不会来到这里,今天更不会住进这豪华的旅店,这西班牙套间。我们也许会各自平凡地生活,读书,毕业,结婚,或许留学外国。更可能我们已是一两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了。对吗?”
        
“是的,”我说,“很可能会这样的。看来你对于安定的生活很感兴趣。”

“安定舒适和平凡庸俗二者之间的区别实在太微妙了!”她颇为感触地说,“而诗意与浪漫之间的差异又在哪里呢?”她没让我插话,“对于一个过着平淡生活的人,有人羡慕他的安逸,有福气,却另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庸碌无为。坎坷曲折、叱咤风云的际遇往往受到人们的称颂,为之叹息,然而苏轼仅用一句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把一切荣辱都化为乌有。说实在话,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你在谈哲学呢。”我淡淡地说。
        
“那我算是哪一种人生观呢?”她有没让我作答,而是自己接着说:“我开始说什么来着,是说宿命吗?对了,你说,命运安排我们的相遇相知,又离合,够诗意了吧!”
   
“不能这样判断吧,马宝,命运是不能决定一切的,走什么路还得由人去选择、去决定。有的人听凭命运的摆布,而有的人是用理智去分析客观环境,以个人努力去改变命运……”
        
“看来你必定是用理智改变命运的人物了。”她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不,我不敢说我是个理智的人物,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陷入感情用事之中。感情是个危险的东西,容易伤着别人,也容易伤了自己,所以要谨慎对待。总之,感情至上和过分刻板都不能把事情做好。”我把要说的话说完。                  

“在我,我只能认为你经过理智分析所作出的选择令我们的情谊更具诗意了。我是无可选择的,而且,我也正让它更加诗化呢。”她
站了起来,“明天,说不定有更多罗曼蒂克的事等着我们呢,早上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我是说让我们过得罗曼蒂克一点。”
        
“我要睡了。”
        
“是的,你也应该休息了。”
        
“Sweet  dream!”
        
“Thanks  , I ’ m  dreaming  now!” (注19)

※     ※      ※        ※       ※       ※       ※       ※   

  注19:这两句的意思为“祝你好梦!”  “谢谢,我正在梦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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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19:52: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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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俱乐部离开孟买市中心有十多哩路程。一条柏油公路跨过小山坡,沿着山边盘旋而下,一直伸向海边,俱乐部就建在海滩上。无垠细沙向远方延伸,直到那边伸入大海的山嘴,沙滩背后是苍翠的小山,像一只绿色的臂膀环抱着银色的海湾。白浪一波波地涌向岸来,又一波波地退向海去,沙滩上散布着红白相间的大遮阳伞,黄皮肤、棕皮肤、黑皮肤和白皮肤的人们在戏水、打球、划船;远望海面碧波辽阔,蓝天万里,水天一色,好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我们一行五人于下午二点多到达那里,太阳已经没有正午时那么猛烈,阵阵海风吹拂着我们的衣襟,送来清新和凉爽。一路上黄小姐话最多,不是谈过去的香港,就是说现在的重庆,有这样一位旅行伴侣,当然是不会寂寞了。徐太太和黄小姐换上了泳装,我和碧哥也穿上了运动短裤,上身披了件夏威夷衬衫,只是马宝
没有更衣,她说没有准备来游泳,还是穿着宽裤腿长裤,一件袖子很短的衬衫。一束长发被蓝丝带扎在脑后,海风迎面吹来,几缕青丝已挣脱了蓝丝带的约束,在肩上飘拂。
        
走出招待所便是海滨,黄小姐环顾一下便说:“这不是浅水湾吗?”
        
我不禁答了一句:“这是在孟买,不是香港,小姐。”
        
“我是说很像浅水湾。”
        
“当然,这里有海,有沙滩,有人,特别有你,所以更像浅水湾了。”
        
“噢,华先生,你真幽默。”
      
“不敢当,我只是想,浅水湾如果没有你,将会逊色不少呢!”
      
“马小姐,还不快来救救我,敢情是你把华先生纵容惯了,不然怎么他总这样打趣人家。”黄小姐撒起娇来了,马宝只是在那里微笑。
        
步入沙滩,把杂物搁在遮阳伞下的小桌上,徐太太建议去划船。在水边对号找到我们租赁的舢板,女士们先上了船,我和碧哥把舢板推到水中,徐太太和黄小姐各执一支桨,碧船长在船尾掌舵,我和马宝并排坐在船头。船划出了深水处,阵阵波浪拍打着船舷,一起一伏,大不同于在河里湖里荡舟。黄小姐和徐太太划桨显然不大合拍,更增加了小船的摇晃。黄小姐对此好像毫无感觉,反而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
      
“摇啊,摇啊,
摇着你的船儿,
悠悠的在河里荡;
美啊,美啊,美啊,美啊!
人生梦一场。”
         
徐太太受不了那不合拍的桨法,说:“黄小姐,这里不是小河呀,这是大海!像你这样的摇法,船翻了,那才是梦一场呢。”
        
“黄小姐那就上演一出《入水芙蓉》,连爱丽斯·威廉司(注20)也要让她三分呢。”想不到马宝也这样的来了一句。
        
马宝揶揄的话不但没让黄小姐发窘,她也没有大撒其娇,反而引出了她的新话题,她大谈特谈电影明星,什么罗拔泰莱(注21)的风流倜傥,奇勒基勃(注21)的老到沉稳,一串串没完没了。突然她转过来问我:“你最近看了《失去的地平线》(注22)没有?”
        
我点点头。
        
“你喜欢考尔门(注21)吗?”她马上就发表意见了,“我最讨厌他那撮小胡子了。”

    ※        ※        ※        ※        ※        ※        ※    ※        

    注20:40年代好莱坞女影星,以《出水芙蓉》一片出名。
    注21:三人都是40年代好莱坞的男影星。
    注22:40年代好莱坞电影,一译为《鸳梦重温》。
        
%%%%%%%%%%%%%%%%%%%%%%%%%%%%%%%%%

徐太太笑了起来,她说:“我可没见过你那位李先生,李秘书大人,想来他一定是个漂亮小伙子。”徐太太没等黄小姐反应过来,便把桨递给马宝,说:

“马小姐你划吧,我和华特在这里游泳回去。”     
        
“不怕我把船弄翻了?”马宝笑着说。
        
“翻不了,有我呢。”是碧船长的声音。


徐太太原来是个游泳好手,我们从舢板下水的地方到岸大约有千来公尺,我们游着,舢板慢慢地跟着。马宝和黄小姐都停了桨,只由碧船长把着方向,任海浪一点一点地推着船行。
        
太阳坠在西边的海面上了。
        
海滨的游人渐渐散去,喧笑声也静下来了。吃过点心,又喝了可口可乐,大家懒洋洋地支着身子,半躺在细沙上,这时遮阳伞已不起作用了,我们就让那暖暖的斜晖抚吻着全身。马宝公开地靠这我,远远地望着大海。点点帆影出现在海面,是打鱼的回航了吧。黄小姐又唱了:
               
“夕阳染红了帆影,
在蓝蓝的海那一方,
帆影啊,我求你,
快把我爱人带回我身旁。”
        
这回黄小姐的表现得到了大家的接纳和欢迎 ,不是因为她的歌喉,是因为此时,此情此景。碧船长哼着曲中的调子,黄小姐继续唱:
               
“黎明前的帆影,
冲破即将来临的曙光,
帆影啊,我求你,
不要把我爱人带离我身旁!”
     
我和马宝也轻声唱出副歌和着:
                              
“我们明天结婚吧,
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愿我们相守到老,
不愿听你再说什么‘乘风破浪’!”
23#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23:08:19 | 只看该作者

22

一回到旅馆侍役就来说:“王爷吩咐我们关照先生,今晚八点他恭候您两位。”

我说:“知道了,请转告王爷,我们十分高兴听从他的吩咐。”
         
“到时我们还会来请您的,大人。”
         
“很好。”
         
差一刻钟到八点,马宝穿着好出来了,一身黑色通花旗袍,袖子差不多短到齐肩,露出雪藕似的双臂,披上一条轻飘飘的白纱披肩。下午海滨之游,阳光照射使她的双颊白中透红,细滑的肌肤显露着天然青春之色,不施脂粉,胜似脂粉。

我打量着她,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应该怎样向王爷介绍呢?这位是……”
        
她想了想,说:“Madam  Flora  Marble!”
        
“你的主意好极了,我亲爱的Madam。”我学着十八世纪法国人的礼节向她弯腰,她也妩媚地伸出手来,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指尖儿,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看这个角色我能演得成功吗?”她问。
        
“我要是好莱坞电影公司的老板,我将毫不犹豫马上和你签约呢,Madam。”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说:“进来。”
      
身穿白色制服的餐厅侍役领班出现在门口,恭敬地说:“先生,王爷有请。”
  
我和马宝对视一眼,马宝就挽着我的左臂,我们跟着侍役到餐厅去。
      
今天正好是周末,又是晚餐时分,餐厅里的人比平常多,正中乐坛上小乐队正演奏着轻音乐。侍役领着我们从餐厅旁边的过道穿出左侧的一道大门,迎面而至是个大花园,不远处有一座阁楼那样的建筑物,台阶上站着一位魁梧的人物。只见他身穿白色晚礼服,黑色薄呢裤子,面上修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分梳两边,浓浓的鬓发下垂过耳,两鬓已经出现灰白的颜色,除了肤色外,很难看出他是个印度人,俨然一个英国绅士派头。我们一出现,他就迈着稳健的步子迎过来,老远就伸出手,紧紧地和我握手。
        
“承您光临,我能够有机会略尽地主之谊,使我十分高兴。”他以纯正的剑桥口音说着,一面拉着我,并用另一只手邀请马宝步向阁楼。
        
“一个外国人,能得到您阁下的顾盼,我感到惶恐。我的卑微和鲁莽是不值得引起阁下好奇的。”我一面应酬,一面观察这位印度的没落贵族,估计他的年岁也有五十开外了。
        
“哪里,哪里,首先你住着的房间就是我们的媒介,这,相信不用我多解释了。再者,你的制服告诉我,你是在国家有事的关头能挺身而出的英雄,这是应该受到人们尊敬的。何况,”他在阁楼边上停了下来,向着马宝微微一鞠躬,继续说:“华特先生,你身边这位太太的仪容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高贵的罗查先生阁下,请容许我介绍,Madam   flora  Marble。”我给王爷介绍了马宝。
        
王公以手点额向马宝再次鞠躬,并且说:“能够认识夫人,我应称赞真主的恩赐!”
        
“王爷的过宠,一方面使我荣幸,但也令我无地自容了。”马宝回报了一个中国式的深鞠躬。
        
“请不要客套吧,请!”王爷引领我们入座,并亲自拖出椅子,让马宝坐了侧首的座位,一边请我坐到右侧,他自己坐在中间的主位上。
        
餐桌上摆着一盆剑兰插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头顶一座烛形电灯投下柔和的光线。侍役拿出一瓶用白布包着的香槟酒,一一给我们面前的高脚酒杯斟酒,在灯光的照射下,杯中的香槟泛出晶莹的琥珀色。
        
王爷拿起杯子首先祝酒:“为我们的相识!”
        
“为阁下的健康!”我和马宝回敬。大家一起举杯。
        
“我本来想在我的房间里招待你们两位的,恐怕太不恭敬;我又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谈话也不方便。”王爷爽朗地说着,“这里,你不会认为太寂寞吧?”他先是对我说的,而最后的问话却是向着马宝。
        
“您阁下的选择恐怕再恰当不过了,”马宝给予对方以诚恳的恭维,“这儿既可以体会餐厅里的热闹,又能欣赏花园的清幽,聆听传来的管弦,还有贤明好客的主人!”
        
“Madam   Flora  Marble,请容许我的直率,”王爷绽出了有礼而又热情豪爽的笑容,“你的辞令真使我以为你是位外交家和文学家呢,亲身接触到一位中国现代太太,是多么令人欣幸,过去中国妇女被诋毁为缠足小脚的印象,今天给一扫而光了。如果我的好奇心能够得到满足的话,我很想知道太太的修养是怎样得来的呢?中国的妇女都一样有机会受高深的教育吗?”
        
这样话题就打开了,马宝告诉他一切中国目前的教育情况,女子和男子都同样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不过大学里男学生还是多于女学生。谈到她自己,她巧妙地说:“我们都是亚洲人,都是有色人种,是被压迫的人们,我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谈不上什么修养。”                                          
                       
王爷感慨地说:“是的,我们大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我们两国都是古老的文明大国,我们又都受着别人的欺侮,就因为这缘故,我很久就想交个中国朋友了。”停了一停他继续说:“你们有个孙逸仙博士,我知道的,他多次组织武装起义,最后推翻了满清人的统治。我们也有个圣雄甘地,他逝世了,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呢。”他沉默了片刻,“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呢,不应让它打扰我们的清兴。”他示意侍役给我们添酒。
        
显然,他的话是违心的,他拿起了酒杯,又放了下来,忍不住又说:“我们两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也有很多不同之处。你们到印度多久了?”
        
“她来这里还不到半年,我呆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我说。
        
“你们这就可能听到和看到一些我们的实际面貌了。语言文字的不统一,宗教信仰的纠纷,人民的愚昧,文盲众多,这些能够和你们贵国相比吗?所以,我钦佩你们,这也是我想结识中国朋友的动机。以我个人的见解,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你们的侵略,正是因为你们已经逐渐觉醒,逐步站起来,逐步打断你们身上的枷锁。
我很想知道你们抗战的实际情况,如果不是秘密的话,你能够给我叙述一二吗?”

于是在席间,我和马宝分别给王爷讲述了有关东北抗日义勇军、上海十九路军的抗日和各地全面抗战、民众捐输的情况,后来又谈了芦沟桥事变前的学生抗日救亡运动和民众请愿情况。王爷细心地倾听,精彩处插上一句“好样的!”或者是“这就是人民的意志和力量!”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过了晚饭的时间了。餐厅里传来的音乐声显然和我们的谈话内容很不协调。舞池上人影晃动,乐队奏出的曲子不知什么时候由轻音乐变成爵士乐了。
        
“哦,委屈你们两位陪我这个老头谈了半天的无聊话,你们喜欢到外面凑凑热闹吗?”王爷歉意地建议。
        
“不,还是这里清静的好。”马宝回答,“有趣的交谈远胜于无聊的蹦跳。”

“这就出乎我意料之外了,年轻人哪有不喜欢热闹的?”王爷说。
        
“有些事情在你没有真正接触到的时候是很难想象得到的。比如在我没见到阁下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是这样的平易近人,是十足的英国绅士模样呢。”马宝微笑着回答。
        
“你想像中的我是个怎样的人物?是很可怕的吗?”王爷颇感兴趣,笑着问。
        
“我曾经想过你是头缠着白绸头巾,中间镶嵌着一颗大红宝石,周围闪耀着金刚钻的光芒,一大部连腮胡须,穿绣金线的长袍……”
        
“哈……”王爷大笑起来,“那我使你失望了吗?”
        
“难道要改变王爷的打扮来满足我的荒唐。”马宝突然娇笑着,说:“王爷阁下,能容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吗?”
        
“请。”
        
“您信奉真主?”
        
“是的,可以这样说。”
        
“您的饮食有禁忌吗?”
        
“哈……”王爷再次笑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I'm  the  king,  and  I'm  out  law!(注23)”

十点半钟我们和王爷一起离开餐厅花园,一同上楼回房间。原来王爷的Rose--room和我们的房间同在三楼,不过是在通道的另一端。路上我再三多谢他的邀请,动问他我可否有回敬的光荣。他说不必客套了,反正大家都住在这里,至少每天晚上都能在餐厅见面。分手的时候,他再次邀请我们有空到他房间去玩。

    ※        ※         ※         ※         ※        ※        ※      ※        

注23:意思是我是国王,我又是个不法之徒。out  law是双关语,另一意思为不受法律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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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23:19:47 | 只看该作者

23

第二天,约好大家来玩,并且晚上为碧船长饯行。徐太太和黄小姐下午两点多钟就来了,碧船长要晚一些才能到。这天黄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印着大花大朵、颜色夺目的旗袍,散发着浓厚的热带气息。她一坐定,话匣子就打开了,“马小姐,请你赶快告诉我,昨天晚上你们的奇遇是怎样的?”
        
“恐怕我不能满足你的希望了,你所说的奇遇没有出现啊,黄小姐。”马宝平静地回答,“我们和一位新认识的印度人,说得确切一点,一个印度的土皇帝吃了一顿饭,说了几句应酬的闲话罢了。”
        
“啊!怎么啦,你就不能给我说说这土皇帝的派头打扮,他的年纪有多大,风度如何啦?”
        
“我不大善于描述人物呢。年岁吗,我估计不准确 ,我看是三十左右吧;打扮吗,当然是符合他身份的打扮了,你在许多电影里都看过那些印度王子的打扮,风度相当潇洒。”我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而马宝却在一本正经地、平平淡淡地说着。
        
“三十岁就做了皇帝,这个年纪做个王子更为合适呢。”黄小姐兴奋起来了,“潇洒的风度,神秘的东方式打扮,多巧妙的搭配。徐太太,你说是吗?”
        
徐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吃着她买来的葡萄,安祥地说:“我是个老实人,也早过了你们年轻人的幻想时代了,我现在就知道这葡萄美味可口,来吧,大伙儿来尝尝,看我挑得怎么样。”
        
黄小姐抓起一串葡萄,用手一个一个的摘下,小心地送到嘴里,生怕弄坏了她唇上精心涂抹的口红,说:“你竟然摆起老资格来了!”  

“当然了,大家称呼我为徐太太,你呢,是黄小姐,单凭这点,我就足够有做大姐的资格。”
        
“算了,别来这一套了。马宝,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房间是怎样摆设的。”

趁着他们去看房间,我给楼下办事处打了个电话,吩咐多送三份下午茶来,并在餐厅预留了一张五人的桌子。
        
碧船长来了,马宝摆布着下午茶点,我们四人打了几局桥牌。我和黄小姐搭档,总是输牌,黄小姐不是出错牌,就是埋怨手气不好。不到晚饭时候就撤了局,女士们到房间里修饰。
        
给我们留下的桌子在餐厅舞池旁边。正是用餐的时间,舞池上静静的,乐队奏着抒情的轻音乐。由于我们的位置当眼,又是餐厅里唯一的中国客人,加上马宝一身净白长袍,不施脂粉,肩上搭一条雪白的轻纱,一直拖到臂弯下,和黄小姐的浓妆艳抹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就不能不引起餐厅里其他客人的注目了。
        
上第三道菜时,侍役送来了一瓶放在篮子里的香槟,篮子里还有一张纸条:

“给华特先生及他尊敬的同伴们致敬!
                                                                        
罗查·潘德拉斯”
         
看过纸条后我问侍役:“王爷在这里用餐吗?”
         
侍者把头往右一侧,是肯定的答复,我说:“转达王爷,餐后请留步,我要亲自向他道谢。”
        
侍役走开了,我把纸条递给碧船长看,我说:“我们被发现了。”
        
碧船长看完后便递给马宝,三位女士聚首一同看。
        
黄小姐首先发问:“是你们昨天晚上的那位王爷吗?”
        
“正是。”我回答。      

“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也让我们认识认识好吗?”黄小姐忍不住这意外事件带给她的喜悦。
         
我望着马宝征求她的意见,马宝微笑一下说:“等会你过去道谢,顺便请他过来,可不知王爷的意思如何,碧船长,你看怎样?”
        
“他既然送酒过来,我认为他不会拒绝我们的邀请的。这个人倒十分有意思。”
        
咖啡过后,侍役把我带到我们座位后面远离舞池的地方,罗查王爷独自占据了靠墙角落的一张桌子,怪不得他可以看到我们,而我们却没发现他。他一见我来,便站起来让座。我说:“王爷阁下,我是特地过来表示我个人和我的同伴对您厚意的谢忱的。而且,倘若你能赏光,请你屈尊到我们那里一起,Madam  Marble特别向你致意。”
        
“谢谢你们的邀请,我十分愿意结识你尊贵的朋友们。不过,我这个不速之客会不会成了你们交谈的障碍物和让你们拘束呢?”
        
“请相信我,你的光临将会令我们小小的聚会生色不少,那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了,虽然我和阁下认识时间不久,但承你隆情,已经让我觉得是一见如故,我想阁下一定会给我们这份荣耀的。”
        
“你这样说,我是无法推却的了,好吧,”王爷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去吧。”
        
“请,我的朋友尊候着。”
        
当我和罗查王爷回到我们那里时,已经奏起跳舞音乐了。马宝伸出手来欢迎,说:“欢迎阁下来和我们一起,谢谢你没有抛弃我们。”
        
“道谢的应该是我,你的召唤,驱除了我的孤寂,而且还给了我荣耀来结识各位高贵的人物。”王爷跟马宝轻轻地握手后,向着其他人微微地点头。
        
我马上作介绍:“潘德拉斯王爷阁下,请认识一下我的兄长,碧船长。”

王爷有力地和船长握手,说:“很荣幸地会见你,船长,你们兄弟俩都是愿为国家效力的人。”
         
“阁下,我荣幸地会见你,请接受一个普通中国军人向您致敬。”碧船长回敬。
        
我继续介绍了徐太太和黄小姐,然后大家都坐了下来。我吩咐侍役斟酒,举杯向着王爷说:“为我们的新相识,请!”
        
“王爷阁下,我们用你送过来的香槟向你祝酒,这正应了我们中国的一句成语,叫做‘借花敬佛’。”马宝补充了一句。
        
碰杯之后,王爷对马宝说:“赞美真主,他不但赐给你美貌,而且还给了你智慧和灵活的舌头,诸位,你们认为我说得对吗?”
        
“请不要取笑我了,他们都知道,我是名符其实的marble呢。”
        
“Marble,这话你就不打自招了。”徐太太微笑着说。
        
王爷和我们一起到十点半便告辞了。交谈中他知道马宝和两位女士都是准备到美国去的,而碧船长明天就要启航,所以他礼节地请几位女士跳过舞后,就告辞说:“我很想请碧船长和各位高贵的客人明晚到我的房间随便玩玩的,但知道碧船长航期就在明天,我想,我的愿望暂时是不能实现了;不过,我还是诚恳地发出
这个邀请,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次见面,到那时这个邀请将继续生效。”说完他站起来跟船长握手,“胜利的航行,船长!”
        
“祝你健康,我们会再见的,王爷阁下。”船长也站起来。
        
王爷转身向着马宝说:“Madam,我们还有见面时间的。”然后他向各位女士鞠躬,说:“诸位晚安。”
  

王爷一走,桌子上就议论起来了。还是黄小姐第一个开腔:“马宝,你说他是三十岁左右?”

“不是吗?我说过我的估计是不准确的,而且我还把印度人早熟的因素也考虑进去的。”马宝也忍不住笑了。
        
“我看他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的父亲了,他的态度也不应该说是潇洒啊;他向你邀舞两次,而徐太太和我只一次,我看他是个老实人。”
        
“对了,如果他是个潇洒的年轻王子而不是王爷的话,那他至少要向黄小姐请舞三次呢。”徐太太说得十分幽默。
        
黄小姐翘起她那血红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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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23:33:34 | 只看该作者

24

第二天夜晚,当我和马宝步出餐厅的时候,王爷的声音又在我们后面响起:“华特先生,Madam  Marble!”他从后面赶了上来,“晚上好!”
        
“晚上好!王爷,我们没有留意到你呢。”
        
“我却刚好看见你们离席,我也正准备回房间去。你们是准备上楼吗?我们正好一块儿走。”
        
我们三个人并排走着,马宝在中间,楼道很宽阔,三人并排走也不妨碍下楼的人。
        
“王爷,昨晚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多留一会儿呢?我们差不多玩到半夜才散。”马宝边走边说。
        
“Madam,这你可引出我的话来了,这些年来慢慢使我悟到,一切美好的事最好不要享尽尝尽,这样会给你留下更深远的回忆。我的早退不会令你的朋友留下太坏的印象吧?”
        
“我深信王爷的哲理是深刻体会人生后的归纳。”马宝琢磨着回答,“这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缺陷美?”
        
“太太,不完全是的。”王爷向着我问道:“碧船长启航了吧?”
        
“我想他是出发了的。当然,这我也是不能确定的,因为是军事行动。”我回答。
        
“是的,”王爷接着说,“我只是借这事来说明我的观点罢了。我和碧船长昨晚相见,他给我的印象是那样的完美,可是我们再次相会的机会又是那样渺茫。这当然十分遗憾,但他的形像在我的脑海里就永远都是完美的。”
        
“遗憾本身不是令人不快吗?”马宝反问。
        
“一般而论这是不可否认的。然而,你应当知道,遗憾的产生正是因为它本来是完美的。如果没有碧船长的完美形像,那么就是没有机会再相见也不会感到可惜;因此,遗憾也就成了终生欣赏的回忆。”
         
这时已到了应该分路的地方,王爷说:“到我那里坐坐吗?如果不嫌这个邀请不够礼貌的话。”
        
“正想要拜候你的,这个时分不会打扰你阁下吗?”我和马宝差不多同时回答。
        
“请吧,我的好朋友。”
        
Rose--room完全不同于西班牙套间的风格。一进去就是富丽堂皇的色调,英国式深深的大沙发,客厅中央的波斯地毯上巧手织出一朵玫瑰花;双层的落地窗帘一幅是乳白的轻纱,盖着另一幅是绛色的绒幕。罗查王爷一边让座,一边说:“这儿不同于你们那边,那边是一派古色古香,应该让我这样的老头子住,而这里,
应该让年轻人住,尤其是对于那些正在作蜜月旅行的佳侣更为合适,多么青春活跃啊!对吗,我敬爱的Madam?”
        
“请不要误会,王爷,我和华特是一个偶然的必然的旅行伴侣,可不是蜜月佳侣。”马宝一时间有几分羞怯,但很快她就坦然了,

“说实在话,我和华特的感情在心灵上也许超越了这一点,可是王爷的猜测却不是事实呢。相信你是不会要求我作出解释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衷,请宽恕我多余的试探。”王爷略有歉意,“可是,心灵的融合是胜过任何其他关系与名分的。你的坦诚相告,也证明了我的臆测不是太没根据。”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们都坐下来了。我很想扭转话题,我说:“阁下这次到孟买来是独自一人吗?”
        
“是的。”他简短地回答。
        
“你不会感到寂寞?”我问。
        
“可不是吗,不过我已习惯了。”听出他的语气多少有点唏嘘。“我这次出来有点私事,而且是接我在孟买大学读书的儿子回去度假的。”
        
“令公子在孟买大学读书?”
        
“他本来是要像我那样到英国去的,可是现在那里兵荒马乱的,再说他从小就跟着我,我也舍不得他远离。”他从桌子上递过香烟来,对马宝说:“容许我们吸烟吗?”
        
“请吧,如果我妨碍你们,我可以先行告退。”马宝想站起来。
        
“请不要这样,Madam,我很想和你谈谈呢。”王爷匆忙说,“刚才华特先生说到我的寂寞,难道你不能在这里为我驱遣一下吗?”
        
马宝取消了她出于礼貌的建议,仍旧舒服地坐在深沙发上。王爷用打火机给我点上了香烟,他自己却在桌上的烟斗架上选出一只烟斗,慢慢地从烟草罐里装上烟丝,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靠在沙发上说:“回到刚才的话题吧,Madam,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说的偶然和必然吗?”
        
“华特,你给王爷讲讲好吗?”马宝把这个难题抛了过来,我却没一点准备,罗查王爷已经望着我,等待我的解释。
        
“事情很简单,”我慢慢地斟酌着词汇,考虑如何表述才好,“Marble要来孟买候船到美国,我要来孟买会分别多年的兄长,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这就是偶然了;我和Marble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成为这次旅行的伴侣,这就是必然的。”
我看着马宝,“是这样吗,马宝?”
        
马宝没有回答,王爷的声音却从淡淡的烟雾中发出:“我接受你关于偶然的解释。”他轻轻地将烟斗往烟灰碟子里叩去烟灰,一边说道:“我们在这里相遇不也是很偶然吗?从偶尔相遇到互相认识的过程,其中有个必然的因素,这时十分微妙的啊。”
        
他没有说出这微妙的因素是什么。我有点疑惑,马宝在沉思。
         
“我为我们的相遇和相识而欣慰,却又为这小聚即离而叹惜,更为你们俩将要远离分别而惋惜。”王爷打破片刻的沉寂,说:

“Madam的船期恐怕还有一段时间吧?”
        
“不会太久了,这是船公司说的。”马宝说。
        
“华特先生呢?”
        
“在加尔各答有工作等着我,我恐怕不能留在这儿送马宝上船了。”
        
“我自己也快要回去了,只等儿子假期开始我便要回到我自己的地区去。”王爷叹惜着。
        
“事情过分完美是会遭造物主妒忌的。”我只能作这样无可奈何的安慰。

“我们不能希企有绝对的完美,但相对完美是可以去追求的。”王爷在沙发上俯身向前,“因此,我有一个请求,在Madam船期未到,华特先生还不需要马上回去的情况下,我请你们两位到敝区一行,我将陪同你们一同前往。这样一来可以丰富两位的旅行内容,观看一下实际的异国风光;二来两位也不用整天困在旅馆里;三来可以满足我们彼此对这次认识相对完满的追求。我十分希望两位不要因为我的要求过分而拒绝我。”
        
王爷用诚恳的目光等待着我们的回答。我和马宝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俩都被这突然而又意外的邀请窘着了。我们沉思了片刻,还是马宝先开口:“阁下,我首先向你感谢,这些天你已经给予我们光荣,而今又再次给我们更大的荣耀到你的领地作客。这不单丰富了我们的旅行,而且赐予我们机会更好地学习你的高贵品德。这种机会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只是各方面的事情不允许我们立即作出答覆,请王爷原谅。华特,你说是吗?”
   
我为马宝这样让我俩有回旋余地的回答频频首肯。我说:“是的,王爷阁下,我们还要进一步确定船期,还有,我们还要为回来后的住处打算,否则,当了几天王府贵宾之后,回到孟买做街头客就不好了。”
        
“那好极了,你俩的答覆我十分满意,因为你们是愿意光临我简陋的地方的,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解决,”王爷用一种印度人特有的手势把手一挥,说:“这些问题我相信是不成问题的。什么时候我能得到你们的确切答覆呢?”
        
“明天晚上吧,马宝,你的意见呢?”我看着马宝。
        
马宝微笑点头。   


那晚王爷还告诉我们他准备请我们到他的别墅去玩几天。那儿离孟买不远,往东坐两个小时火车就到。他说他每年这个时候便要和他的儿子到那里度夏。到那里可以在椰林下乘凉,让湖面吹来的风拂透衣襟;也可以划船、垂钓,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骑马出游。他还说十多年来从未有客人到过那里,我们将会是这别墅的第一批客人。
        
要不要答应到王府别墅作客呢,这成了我和马宝第二天早餐时的谈话中心。

“我越来越觉得罗查王爷对我们关注已超出了一般的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一个谜。现在它倒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去探究、去揭开这个谜。”马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你究竟准备去还是不去?”我说。
        
“当然要看情况,时间容许的话,我是准备接受邀请的,我看你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吧。王爷的话是对的,这样可以丰富我们的蜜月旅行!”一束灵光从桌子对面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射过来。
        
“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了解情况再作决定吧。”


一个上午的奔走,得到的情况是十分便于我们去作几天旅行的,船公司的答覆是一星期后才能肯定;而我们在领事馆秘书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更促成马宝作出应邀前往的决定。
        
秘书先生一见到我们就说我们来得正巧,因为他已为马宝找到十分合适的住处,是一对老华侨夫妇,他们的独生女儿刚刚出嫁到新德里去了,欢迎马宝随时到他们家作伴。我们约好下午去拜访这两位老人家。
        
当我们告诉秘书先生准备到罗查·潘德拉斯的领地作客时,他说:“提起你们新认识的这位土皇帝,我偶尔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据说他颇为开明,不大喜欢参与其他土皇帝的交游,对于他自己管辖的地区,也尽量施行英国人所容许的仁政,比如多开办学校、建立医院等,而且更为人称颂的是,这位王爷当了十几年
的鳏夫,听说他十几年前就丧了偶,此后一直和他的独生儿子过。作为一个回教的土皇帝,就算不再立皇后,也可以册封妃嫔的,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过着独身的生活。”
        
这番话增加了我们对罗查王爷的好感,特别是马宝,她说:“真是一个谜,这就让我们不能不设法去揭开这个谜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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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23:45:18 | 只看该作者

25

清晨,微风送来凉意,我们一行六人在王爷安排下上了餐车,列车离开孟买后向东行进。除了王爷和我们两个外,还有王爷的独生儿子,一位年轻的大学生。王爷介绍他儿子名字叫迪南斯伐。他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唇边现出印度人早熟的髭须,眼神流露出青春与稚气,宽阔的前额上衬着略高的鼻梁,给人一种和蔼可亲与可信任的感觉。另外还有两位印度商人,麻袋厂厂主史迪拉先生和出口公司老板里洪先生。他们都是王爷在孟买生意的代理人。
        
王爷让我们在餐车上进早点。他说虽然只有两小时的车程,但下车后还要坐马车赶路,为了避开正午的暑热,还是乘早班火车好。再说,既然决定了,何不早点出发。
        
两小时很快就在用早餐和闲谈中过去了,下了火车,看到小站上早已候着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制服整齐的御者严肃而又神气地执缰坐在御者台上。王爷、我和马宝坐了第一辆车子,迪南斯伐和两位先生坐第二辆。滴答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合奏出节奏柔和的曲调,马车沿着车道奔向宽阔的田野,继而又转入一段林荫交蔽
的小道,夏季的太阳虽已近头顶,而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一洗我们从城里沾上的烦嚣,一点也不感觉闷热。
        
王爷手指着前方说:“太太,希望我这鄙陋的地方不致给你留下不良的印象。”
        
我们顺着王爷所指,透过车窗往外看,马宝脱口而出:“多神妙的地方啊!”

只见林荫道的尽头,连接着一片椰林,树干笔直挺拔,椰树丛中若隐若现的见到一座极富宗教色彩的楼宇,而楼宇上面飘楼的亭角清晰地凸露在椰树顶上。楼宇旁边是一片平湖,波光倒影,合壮丽与和谐于一身。湖很大,约有二三百平方里,环湖丘陵起伏,一改大平原的呆板,近岸处杂树丛生,几棵高大婆娑的楹树正开着灿烂的红花,火红火红的,像是在迎接远方的来客。
        
王爷微笑着说:“我们的目的地到了,庆幸它得到你第一个不坏的评语。”

马车穿过林荫道,又转入椰林小径,一直到别墅前面马车才停下来,王爷伸手扶马宝下了马车。马宝环顾四周,用赞叹的语调说:“太美妙了,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会想到在这里建造别墅的!”
        
“也许是吧,不过你的鉴赏力证明你更具智慧呢。”
         
“王爷,我的赞美是由衷的,而你,是不是过于礼数了?”
         
这时大家都下了马车,王子在前面引路,一行人鱼贯走上别墅的台阶。王爷一手扶着马宝,一手示意他的两位同胞客人先行,然后对我们说:“太太,你说到礼数吗?我可没有想到呀,到了这里也请你们切勿拘于礼数,一切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就行了,不要责怪我这个老头子招待不周。”
        
说话之间早有几个着装整齐、缠着头巾的男仆和披着面纱的青年女仆迎了上来,分列在大厅入口两旁垂手敬礼。王爷对我说:“华特先生,我的仆人就是你的仆人,你两位有什么需要,请不要客气,吩咐他们去办好了。”然后他对身后一个像是领班的仆人吩咐了一声,几个仆人便分别来到我们面前行礼,并且示意请我们随他们去。
        
“请休息一会儿,我们午餐时再见吧。”王爷对各位客人招呼了一声。
        
大厅四周是以镶嵌图案组成的壁画,五彩缤纷,但一男一女两位仆人没让我们细细欣赏,便引领我和马宝上了二楼卧室。安排给我们的是两间相邻的大房间,当仆人领我进入卧室时,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房间的陈设和布置都十分现代化,与大厅那种古老的宗教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一点可以看出主人的开明与欧化。房间尽头是通向露台的两扇玻璃门,可以看见露台外面正对着平静的湖面。
        
一名女仆悄无声息地捧着一杯饮料进来,又静静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倒退几步才转身出去了。
        
我尝了一口饮料,是冰冻椰子乳。男仆人还站在一侧,他打开盥洗室的门,用眼神向我请示,看我是否还有什么吩咐,我不知道他是否懂英语,就摇头表示我无需他的帮助,他可以离开了。他礼貌地鞠躬,然后以纯正的英语说:“叫人铃就在床前。”说完他也退出去了。
        
喝完了那杯可口的饮料,我稍事梳洗,再点燃一支香烟,打开露台门,正准备远眺湖面风光,发现那里早有一个人在远望了。脚步声引起了马宝的回顾,我们相视一笑。原来这两个房间在露台是相通的。马宝的卧室和我那边的陈设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东边多了一个落地大窗。我站在马宝身边望着湖面说:“到目前为止,
这个谜依然没有多少线索。”
        
“我那里倒是得到一点值得思考的消息,刚才我问那位女仆,想知道一些这里的情况,她说她也不清楚,她是两天前才从城里召来的。看来这幢别墅是没有女主人的,甚至可能从来都没住过女人呢。”
        
“你的推测有一定根据。”我同意她的看法,“看来那位秘书先生的情报颇为可靠。”
        
“可是,你来看,”马宝把我拖到她的房间的梳妆台边,梳妆台上摆满了齐备的女用化妆品,“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呀!”她笑了起来。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马宝说了声“进来”,一名侍女出现在门口,一双俊俏的眼睛透过面纱望了我一下,然后用流利的英语说:“太太,先生,请到下面进午餐。”


午餐桌上王爷告诉我和马宝,他和迪南斯伐王子午后要和两位商人进城去办理一些事务,不能陪我们了,请我们不要拘束。他补充说:“我原想留下王子陪你们的,但又想这反而令你们拘束,而且我希望儿子跟着我学点业务,因此带上他一起参加我们的一点生意上的商谈,你们不会介意吧?”他接着说:“我们不在这里,你两位就是这里的主人,晚饭前我们准能回来的。”
        
两位印度客人也礼貌地表示歉意,说他们也很不愿意撇下我们在别墅,不过他们保证会尽力帮助王爷完成必要的事务,能够赶回来用晚饭。
        
对于我和马宝来说,这件事是无可无不可的,有半天时间让我们了解周遭的环境,也许能碰到一些解答我们心中谜团的线索呢。
        
午餐后王爷他们马上就动身进城了,我和马宝一起来到别墅的台阶上,目送他们坐上马车,消失在林荫小道的入口。
        
在台阶上我和马宝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完全理解她急于去了解一切的心情,我说:“这间别墅的内部布置,现在对我来说像个八阵图,大厅就有三个拱门,它们通向哪里?大厅两边都有楼梯,左边楼梯是去我们房间的,右边那道楼梯又去哪里的呢?我们现在不应该穿房入舍,这有失礼仪,弄不好还会触犯他们的宗教禁忌。我看,这个下午我们可以在别墅附近走走,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吧。”
        
马宝挽着我的手臂,走下台阶,沿着别墅前的花圃漫步,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只有一个侍役远远地站在别墅门口,预备随时听候我们的召唤。花圃里种满了各种热带花卉,仙人球的肉质茎上开着各色的花,不远处的葡萄棚下装了一架双人吊椅,我们走到那里,马宝坐到吊椅上轻轻地摇荡起来。凉风不时从湖面吹来,弄
得椰子树叶沙沙作响,一时间,我们被这清幽的情景陶醉了。我坐在如茵的草地上吸着烟,面对湖水,我想起了杭州西湖,也想起了上海求学时的往事。我说:“马宝,你还记得我们曾一起去游杭州西湖吗?”
        
“什么,是那年学校两广同乡会组织的西湖旅行吗?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呀。”

“那你是什么时候才认识我的呢?”
        
“我不知道。”
        
“那时我却知道你,因为你的高傲是出了名的。”
        
“谁说的,那是你的偏见。”
        
“你不能否认你那时冷若冰霜的面孔,这是众口一词的。”
        
“是你们男同学在背后议论人家长短,是不是?”
        
“不完全是,是你的知心同学提供的情况,加上我们观察得到的结论。”

“我真的是那样的吗?”

“不然的话,我和你怎么一直到回广州后才开始说话呢?”
        
“以前没有人给我介绍你呀。”
        
“那后来必定是有人给你介绍,‘这位是华特先生,这位是马小姐’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笑得伏在椅子的靠手上,“你诚心刁难我。”

停了片刻,她问:“华特,你那时就开始注意我了?”
        
“是的。”
        
“为什么?”
        
“这回该到我说不知道了。”
        
“华特,那时我也开始注意你了。”她凝望着湖面,好像水面上在重演着一幕幕往事似的。“我记得在苏堤上你们男孩子骑着马,我们女孩子骑自行车,你的马总是急驰过我们身边,又转回头往回跑,经过我们身边时却故意不理我们;在西湖划船时,你们又故意掀起波浪,吓得胆小的女生大声惊叫;我还记得你在月老寺求了个签,签语是‘终生孤独’,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你还会‘终生孤独’吗?”她从吊椅上下来,和我并排坐在草地上。
        
“不会的,马宝,过去和将来,都会像现在一样,你是在我的身旁。”
        
“就这样你就满足了?”她握着我的双手。
        
“是的,一个人应该懂得知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花圃小径绕到别墅后面。房子后面对着湖,其余和屋前差不多,种满了各式花草,不同处是多了一个喷水池,池中央是一尊云石雕塑,两个小天使表情活泼,神气地拉开了弓箭,一股喷泉从箭头射向天空,又散作小点落入池里。阳光斜照在雾状的水点上,折射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马宝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说:“一位印度的回教土皇帝,别墅设计却采用了罗马神话故事的题材,不可思议。”  
        
“这儿应该有女人住过!”我说。
        
“可能的,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水池边上的苔痕说明了这个事实。”

我觉得我们不宜走得太远,转了一圈我们便往回走了。大厅门口那个侍役仍站在那里候着我们,他迎着我们以手点前额敬礼。然后说:“大人喜欢在哪里用茶点呢?”
        
“王爷回来用下午茶吗?”
        
“不,王爷早上吩咐过,他不回来吃下午茶了。”
        
“城离这里远吗?”
        
“不太远,只是两倍这儿到车站的路程。”
        
“我想我们在房间里用茶好了,可以吗?”
        
“遵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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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23:53:34 | 只看该作者

26

傍晚七点多时分,侍役来请,说王爷在下面等候我们。我和马宝早已准备好了,跟着侍役来到楼下一间客厅,王爷和其他人已经就座了。我们一出现,王爷马上站起来,说:“冷落你们一个下午了,恐怕你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东道主吧!哈……。”他领马宝到一张沙发上,“下午不会太寂寞吧?”
        
“不会的,我只觉得是安宁,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像这里那样给我以美的享受了,王爷。”
        
“听你如此说,我稍感到安慰。对于今天下午我的失陪,我已作出了弥补过失的决定,明天一早我和大家一起骑马沿湖游览,然后从对岸乘汽艇回来,这样好吗?”
        
马宝有点犹豫,她说:“王爷,对于骑马,我恐怕不能奉陪了,以前虽然我也骑过几回马,可都是让它驮着我踱步而已,而不是骑着它奔跑呀。”

“这点我也考虑过了,太太请放心。我们有匹非常驯良的母马,绝不会出乱子的,而且我把你的安全交给我儿子负责,这方面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转过头问王子:“迪南斯伐,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是的,太太,我保证明天你将有一个愉快的环湖之游的。”王子向马宝鞠躬,他的目光端详着马宝好一阵子,略微显得有点过分。
        
“如果Madam  Marble觉得不合适,也可以乘马车和我们一道走的。”王爷说。
        
“噢,不,我宁愿从马上摔下来也不做例外的一个,何况还有王子陛下的关照呢。”马宝显得勇敢和坚决了。
        
“好极了,就这样决定吧!”
        
王爷和马宝谈话的时候,我对这个会客厅作了一下观察。房间靠东处安放了一架大型三角钢琴,占去了客厅的一半,南边是一扇玻璃门,透过门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景,北边还有一道门。几张宽大的沙发占了房间的另一半空间。电灯照亮了整个客厅,我在想,这远离城镇的地方,电力是从何而来的呢?
        
侍役进来报告,晚餐准备好了,然后拉开北面的大门,站到门侧朝着客人鞠躬。罗查王爷走到马宝面前伸出右臂请马宝入座,我们都跟着从那道北门步入餐厅。王爷和王子分别坐了餐桌的两头的主位,马宝在王爷的右侧,我在王子的左侧,两位印度商人坐在我和马宝的对面。餐厅和餐桌对于我们六个人显得过于阔大了,餐厅内没有太多的陈设,只在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手织波斯壁毯,人物鸟兽异常生动。餐厅的阔大,两位商人又是新交,王子出于对父亲和客人的尊敬而显得拘谨,整个晚餐显得过于庄重,大家没有太多的交谈。上完最后一道菜后,王爷建议到客厅去喝咖啡。
        
大家回到客厅刚坐下,王爷就说:“先生们请抽烟吧,马宝太太不会介意的。”他看看马宝,马宝微笑表示同意。但是王爷忽有所悟地说:“我忘了,这儿没有我的烟斗,还是让我陪太太到外面看看月色吧,我相信花园里黄素馨的芳香比烟草味更有益于健康。”他邀请马宝到花园去散步。
        
马宝含笑站起来,挽着王爷的手臂,穿过南边的门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说:“情原谅,失陪了,各位高贵的老爷。”
        
浓郁的咖啡香味和烟草味弥漫在客厅的空气里。大家坐得比较靠拢,话题也就扯开了。当然离不开战争了,两位商人谈到目前的形势,说日本人还在南太平洋上占据着。又问及我中国的战况和对战局的展望。我说:“我们的国家曾经两次受到外族的侵略,尽管如此,或许再长一点时间,也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是会战胜日本的,最后胜利属于人民,历史将会作出证明。”
        
两位商人对我的回答不很感兴趣,话题很快转到对战后世界经济格局的展望,这点他们的兴趣就浓了,我觉得不便多言,和王子静静地在听。乘此机会,我向坐在旁边的王子问道:“外面的湖叫什么名字?”
        
“月亮湖。”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过去并不叫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改的。”
        
“这别墅看来也应该叫作月亮别墅了。”
        
“是的。”
        
“很有意思。”
        
“是,有意思。”
        
我正想和王子展开深入的交谈,这时王爷和马宝回来了。王爷满脸笑容,站在门口就说:“诸位,让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Madam  Marble 答应为我们弹奏钢琴。刚才她问起我这客厅里的钢琴,以为我会弹呢,史迪拉先生和里洪先生都是我的老朋友、老同学了,你们可以作证,我是十分喜爱音乐的,不过只是欣赏家──这个还有待考证,对于乐器,我可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哈……,她这一问,我便知道她是个行家,虽然她说只懂得一点,我相信这完全是太太的谦虚。”他携着马宝的手,把她引到琴旁,亲自打开琴盖,执起马宝的双手说:“用这灵巧的双手,魔术般的触摸,给它恢复青春吧,请!”
        
王爷退坐到沙发上,马宝静静地坐在琴凳上,轻轻地摸了摸琴键,抬头凝望着,透过窗户,明亮的月亮正对着她微笑。她低头沉思,大家鸦雀无声地注视着、等待着。琴声响起来了,轻轻地,特别柔和、缓慢的第一乐章开始的几个小节,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我在想,这仅仅是个巧合呢,还是马宝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名字。罗查王爷凝望着钢琴的方向,身体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是越过了马宝,穿透了墙壁,一直伸向无边的遥远。
        
室内琴声流动,窗外银光如泻,琴声激荡着人们心中澎湃的思潮,听众和演奏者都浸淫在溶和的月色和优美的旋律之中。一曲终结,寂静中人们仍回味着余音。
        
还是两位商人的掌声把王爷从冥想中召回到现实,他无言地走到琴前,握着马宝的手,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真的,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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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1 00:11:02 | 只看该作者

27

我们返回房间的时候,差五分钟就十一点了,马宝随着我进了我的房间。我关上门就问:“你为什么选择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呢,马宝?”
        
她以不解的目光望着我,没有回答。
        
“你是否已经知道这地方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等待我说下去。
        
我说:“我从王子那里知道这个湖叫月亮湖,这幢别墅也叫月亮别墅,而且都是王爷给改的名字。”
        
“这完全是巧合,外面的月色这么优美,当时我也没想到弹什么曲子好,是窗外的月光触发了我的灵感的。”她解说着。
        
“我想你是没看到当时王爷的异样表情了,他像是随着你的琴声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当然,我怎么看得见。”
        
“至少你总可以从他的道谢声中察觉有点异样吧。”
        
马宝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微笑。我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我们真的在度天方夜谭式的蜜月呢。这个谜终会自动揭晓的,我们无需费力去猜测。”她走过来搂着我的臂膀娇媚地说“送我过去休息吧,明天要早起呢。”
        
我们走到露台门口时,她停着了,望着天上的明月,说:“多好的月色。”

“太迷人了!”我望着她月光下的脸庞,一阵爱意油然而生。
        
“真想和你对坐到天明呢。”
        
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是我无言的回答。她轻轻地挣脱出来,又把我轻轻地推回房里,顺手在露台外面把玻璃门关上,隔着玻璃,我看到她转身急步回房。


两名骑士跑在前头,另外两名骑士殿后,中间是我们六个人。王爷和他的两位老同学骑到前面去了,我们三匹马并排而行,王子和我在两旁,护着马宝在中间。马宝经过半小时的试探,骑在马背上已经不紧张了。可以放开心神领略早晨的湖上景色。早雾尚未散尽,有如一床白色的被单笼罩着湖面,远望彼岸的树木,好
像是被雾气托出水面一般。马蹄踏着草地而行,一路踢打着草尖上的露珠。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草尖上的露珠又变成了金色的珍珠。不久,我们来到了一个水泥堤坝上,堤坝下面有几间小房。王子告诉我和马宝,这是小型发电站,是利用湖水的落差发电的,然后水又流到四周的农田用作灌溉,别墅的电力就是从这里送过去的。他还说整个湖,一共有三处这样的发电站,湖四周的田亩基本也做到自流灌溉。雨季时,这湖可以蓄水防洪,湖里养了鱼,午饭将在游艇里吃,等会大家便可以尝到这湖所产的美味了。
        
我们停下来到发电站参观了一会儿,再次登程时和王爷他们就更拉开了距离,我有意和王子继续昨晚未完的谈话。我巧妙地开始了谈话:“这湖风景优美,又造福人们,真有意思,而且名字又改得十分雅致。”
        
“月亮是我死去的母亲的名字,父亲给这个湖命名是为了纪念我母亲。”

王子略带伤感地诉说。
        
“请饶恕!是我们的无知触及了殿下的隐忧。”马宝赶紧为我道歉。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请接受我们对您过早失去慈母的不幸的衷心慰问。王子,你对你母亲还有印象吗?”马宝侧过头对王子说。
        
“在我九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弃我而去了,我是从画像中认识我母亲的。”王子回望着马宝回答。过了一会,不知是他不愿作悲伤的回忆,还是有其他原故,他说:“让我们赶上去好吗?”
        
随着王子一抖缰绳,三匹马便一溜小跑起来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一行人弃骑登舟,小巧玲珑的汽艇载着我们环湖游览。

王爷今天又恢复了一向的爽朗,午餐时他频频劝进。我们吃的是全鱼席:鲜鱼汤,焖鱼块,还有炸鱼肉丸子。他着重介绍说,这些淡水鱼是一位中国人引进的养殖技术的收获。他又说:“我不是个唯利主意者,但是湖里第一批鲜鱼送到市场的时候,便确立了我对贵国人士的尊敬。”
        

倦游回来,已过中午,我们各自回房间休息。晚餐过后,在客厅里两位印度客人预先同我和马宝握别,说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回孟买。我对王爷说:“我们打搅您阁下两天了,我们也想和两位先生一起回孟买,路上有个伴儿。”
        
“他们要走有他们的理由,我是不能留他们的。华特先生,你知道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走脱一个市场情报,会令他们失掉上万卢比的呢。至于你们两位,就没有一起回去的必要,再住两天吧,我也不敢久留你们,以免耽误你们的正事。”
        
对于王爷的挽留,我们是没有理由推却的。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昨天我们和王爷、王子在花园里打了一个下午的桥牌,晚上,王爷请马宝为他弹奏了一曲萧邦的《夜曲》。悲凉的曲调,表达了音乐家亡国的悲愁,又渗透着缠绵悱恻的思情恋意。
        
今早侍役送来一张王爷的字条,说他有些小事和王子要进城去,不得不留我们在别墅一个上午,他希望下午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下午茶。
        
早餐后我和马宝在湖边漫步,我们并肩默默地走着,一如多年以前那样。我偶尔望她一眼,她总是微笑着回以深情的对望;有时她又挽着我的手臂,紧紧地依偎着我。
        
午后我踱到马宝的房间去,她正伏在桌子上写信。我没去打搅她,自己坐在沙发上吸烟。看着她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又握笔疾书,偶尔还回过头看我一眼,抿嘴一笑。大家却没有打破沉默。
        
下午四点,马宝收起了纸笔,把写好的信放到手提箱中。我问她道:“你的信不准备发出去吗?”
        
“要发出去的,明天我们一回到孟买就寄出去,我要告诉妈妈和姐姐我们的奇遇。”

“你有把握明天王爷真的肯让我们走?”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会的。”她开玩笑地说着,“而且,我们坚决要走,他也不能强留。”
        
“你的信还没写完吧?”
         
“还差一点,我们的奇遇还没结束呢。”
         
“事情会怎样终结呢?”
         
“谁知道,我不想去猜,反正我肯定到时谜底一定会揭开的。”
         
“王爷将赐给我们一批藏在月亮别墅里的珠宝,然后我们满载而归,这就是最好的结尾。”我也开起玩笑来。
        
“你发财迷啦!”
        
“这是《天方夜谭》里常有的结局,可不是我的发明啊。”
        
“那你将一手拥着美人,一手拿着满箱的财宝;可是你还缺一张飞毯呢。”

我们乐不可支,直到女侍叩门进来,看到我们在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报告说:“王爷恭请,客厅用茶。”
        
一进客厅,令我和马宝都有点惊异的是,王爷和王子今天都穿上了他们的民族服装。我马上想到他们上午进城的公干,可能是接见一位下僚,有这样的必要,因此这种惊异也就一略而过了。
        
一边喝着茶,我们一边闲聊,王爷问马宝:“太太今天有没有兴致到外面走走?”
        
“不了,早上我和华特在湖边走了一个上午了,午后我在房间里给我母亲写信,我告诉她我正得到一位王爷的礼遇。”
        
“哪里是礼遇呢,是怠慢了,三番两次地把客人丢下,可不,这几天实在委屈两位了。”
        
“哪里的话,”我忙说,“王爷给了我们无上的光荣,使我们开阔了眼界。”

“我们的认识,还有两位的光临,对于两位来说也许是旅行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生中难忘的一页啊。”他顿了一下,“今天晚上我准备了我们民族的筵席──菠萝饭给你们饯别。”
        
“阁下太把我们看重了。”我说。
        
“实在舍不得离开你啊,王爷,但是事情不允许我们再作逗留了。”马宝补充说。
        
“难道我就舍得你们离去吗?”王爷看着马宝,并轻轻地用他的大手拍着马宝的小手,很像一个父亲抚惜着将要出嫁的女儿。“因此,我想给你送点东西,希望以后看到它时能想到我这个老头子,不知太太是否愿意接受?”
        
马宝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刚才在房间里开的玩笑。接着马宝回答说:“王爷的赏赐,我怎会不乐于接受呢,我们中国有句古训叫作却之不恭,就是说推却尊长的恩赐是不礼貌的;但是不知阁下给我的是什么赏赐呢,过重了,我是不敢也不配接受的,这会令我受之有愧啊!”
        
“我想送给你一套衣服。”
        
“王爷,你是否知道我们中国的一句成语:‘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我暗中认为王爷的馈赠是十分得体的。
        
“华特先生,”王爷回答说:“我不知道贵国这句富含哲理的成语的,现在听你说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礼物应当和受礼人的身分相称吧,不过在这点上,确是和我的用意是相符合的;但在另一方面,关于这礼物的实用性来说,恐怕我送给Madam  Marble 的衣服可能不会有太大的用处,因为我是送她一套我们的民族的
妇女服装呢。”   
        
王爷这一着大大地出乎我和马宝的意料之外,马宝不禁笑出声来了,“我恐怕连如何穿戴都还不懂呢。!”
        
“让我们试试看。”王爷微笑着说,他对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呀!”

女仆应声进来,王爷对她吩咐说:“侍候太太更衣。”
        
女仆敬礼后说:“请,夫人。”
        
马宝笑着随女仆出去了。
29#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1 00:25:28 | 只看该作者

28

三个男人在客厅里候着,大家没有交谈,王爷和王子好像都有心事似的,我更是猜不透王爷的心思。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虽然只是半个小时,我们感觉好像等了好几个小时那样。随着衣履发出的悉簌响声,马宝终于出现在门口,王爷一见,惊呼一声:“真主的奇迹!”
        
马宝一身华丽,肩披一缕轻纱,薄如蝉翼的衣服用金线镶的边饰,下幅刚好及地,上身露出雪白的双臂。六只眼睛同时惊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马宝也被我们看得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站在那里。
        
王爷走近马宝,扶着她的手,回过头招呼我说:“请随我来。”
        
我不知王爷要带我们到哪里去,王子也在后面跟着。出了客厅,转到别墅入口的三道拱门处,再从右边的楼梯上了楼 。一行人来到一道黑得发亮的大门前,王爷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了门,进去是一个宽大的起坐间,我们没有停留,王爷打开又一道同样黑得发亮的门,我们来到应该是寝室的地方。四周低垂着厚厚的帘
幕,光线很暗,一下子看不清室内的布置。王爷吩咐王子拉开窗帘,此时太阳已西斜,阳光照在湖面上,再反射着穿过南面的落地大窗映入房间,给人一种柔和的温暖的感觉。寝室里的家具简单却名贵,椅子都用丝绒布盖上了,四柱大床旁边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只木盒子,盒子的边板和盖子都有民族形式的雕刻,描了金漆,还镶嵌了宝石,那是一个妇女用的化妆品盒子,它告诉人们,这是一间贵妇人的寝室。
        
王爷像是在独白似地说:“这是迪南斯伐他可怜的母亲生前的居室。自从她生下我唯一的儿子就一直病榻缠绵,在迪南斯伐只有九个月大时便被真主召回去了。她生前喜欢这地方,临终的几个月,她都在这里度过,直到弃我而去。”王爷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没能为她建造大陵墓(注24),只能让这里的一切保留原
样,把这个湖,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以她的名字为纪念,借以寄托我对她的爱思。”

     ※        ※         ※         ※        ※        ※        ※   

注24:这里所说的大陵墓,指的是Taj--Mahal。

%%%%%%%%%%%%%%%%%%%%%%%%%%%%%%%%%%%

我平息静听,努力想通过房间里的每一样物件去了解它已故的主人。
        
王爷的声音又继续了:“每年的这一天,我和迪南斯伐都要到这房间来一趟,因为今天是我和我的月亮结婚的纪念日。今天真主安排你两位来临,增加了我对亡人悼念的哀愁,也让我多了一份对往日欢愉回忆的喜悦。”他放开了扶着马宝的手,走到另一面垂着帘幕的墙壁前说:“请看吧。”

帘幕从中央向两边徐徐分开,现出一幅巨大的人像油画。画中人穿一身印度服装,和王爷赠给马宝的服饰一模一样;再看画中人脸型的轮廓与线条、身材高矮,以至年龄都和现在的马宝有如镜影般的相似,不同处只是发型的差别以及画中人多了一颗钻石鼻饰。细心地观察,才看得出眉宇间的神态、嘴角的笑容有着些微
的分别。
        
马宝惘然地向前走几步,凝视着画像,忽而倒退到我身旁,像是找寻倚靠般地搂着我的手臂,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马宝。”我轻轻抚慰着她。
        
“Oh ! My  Lord .(注25)”她叫道。

     ※         ※        ※        ※        ※        ※        ※※      

     注25: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可以理解为“我的上帝”,也可以理解为“我的王爷”。

%%%%%%%%%%%%%%%%%%%%%%%%%%%%%
      
王爷走近我们,指着画像说:“这是我们婚后第五年时她的画像,那时我们还没有迪南斯伐呢。”  

马宝紧紧地靠着我,凝望着画像。
        
“华特先生,Madam  Marble,”王爷以感慨的声音说:“你们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冒昧认识你们两位,又为什么邀请你们到这里来,我要让奇迹中的人物亲自作奇迹的见证。”
        
马宝久久地望着画中人,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完全明白了。”
        
她的话不知是回答王爷的,还是在回答她自己。
        
“好了,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王爷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下面餐厅的菠萝饭正等着我们去享用呢。”


        
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了。露台外月光斜照到床前,格外引发人的思虑。今天事情突如其来的转变,明天我们就要回孟买了,马宝也不知什么时候有船,可能快了吧,我是留下来陪着她呢,还是先回加尔各答……。翻了几个身,睡意更淡,露台外传来隔壁房间的开门声,我披衣起床,点燃一支香烟,走出露台。
        
马宝独自披着睡衣,凭栏望着西沉的夏月。她没有回头看我,说:“你也睡不着?”
        
“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了。你不怕着凉?”我过去正要把我披着的外衣给她披上。        她挡着了,说:“那你呢,你就不怕着凉?”
        
“你回去穿件衣服吧。”
        
她摇摇头,没有动。
        
“我给你拿去。”
        
“不,你过来!”
        
我走过去,她靠在我胸前,说:“这样不就不怕着凉了。”
        
我们相依偎着。我在烟灰碟上掐灭了烟蒂,说:“谜终于自行揭晓了。”

“是的,揭晓了,这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你悟出什么了,什么启发?”我问她。
        
“是爱,是爱的力量,它支持着一个人整整一生。”
        
“日间你说你完全明白了,可就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如果得到了真爱,那他或者她应该感到一切都满足,而且一无所惧,哪怕是生离死别。”
        
我没有答话。
      
“刚才我睡不着,躺在床上我想起了宋朝诗人咏七夕词里的两句。”
        
“是‘两情若到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注26)吗?”
      
“你也想到了!”
        
西天的月亮依依不舍地淹没在椰林后面,而东边的曙光出现得太早了。
        
清晨,送我们到火车站去的马车停在别墅大门外待发。罗查王爷要让王子陪我们去车站,我和马宝婉谢了。王爷也没坚持,父子俩殷殷地送我们到门外。我和王爷、王子握别,王爷把马宝送到车旁,握着她的小手说:“天涯海角,我们后会难期了,太太,请原谅我超越了贵国礼节的举动。”说着,王爷将马宝的手轻轻地拉到自己的唇边。  
        
马宝望着王爷,眼眶微红,她突然趋向前去,搂着王爷的脖子,吻着他的双颊,然后转身登上马车。我也随即上了车,御者轻轻一声鞭喝,马车徐徐启动。从车后窗望去,看到王爷父子还站在别墅门口向我们招手。马车转入了林荫道,把别墅留在了后面,不久,树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只看见飘楼的尖角还露出在树顶
之上。
        
马宝叹了口气,靠在车座上说:“我怎能吝惜对一位慈祥老人的慰藉呢。”


※         ※         ※         ※         ※
  注26:出自秦观的《鹊桥仙   七夕》,全词为: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雀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30#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1 00:34:51 | 只看该作者

29

我们回到了孟买。一切十分顺利,在火车上我和马宝商量好了,到了孟买她马上就搬到新的住处去,我还是到Taj--Mahal安排我个人的住宿。到船公司一打听,船期已经确定,三天后船就到,等船队装卸好便开航,着她三天后随时准备启程。
        
一切都妥当了,我对马宝说:“我不想在这里陪你了,我看我应该回去了。”

“是的,你可以回去了。”她无可奈何地说。
        
我请旅馆办事处给我买一张明天的火车票,可是直达加尔各答的火车票已经卖完。旅馆职员建议我搭乘班机,是Ta--Ta航空公司新开设的航线。我当即同意,购了一张明早的机票。
        
我们又拜访了徐太太和黄小姐,知道她们正好和马宝同船,彼此得个照应。之后,我们到那位给我们帮忙的秘书先生处告辞,并且说马宝还要在孟买等三五天,请他照拂。这样就整整忙了一个白天。
        
在旅馆用晚餐后,我送马宝到新住处去,时间还早,我们慢慢地沿着海堤步行,老华侨夫妇的住宅就在海堤大道一幢洋房的二楼。迟出的下弦月刚刚在东边升起,淡淡的,弯弯的,浪潮拍打着海堤,哗……啦啦,我们每每停下来凭栏远望,想把这不远的路程尽量延长。一会儿,我们伫立堤边,仰望着灯塔上一闪一闪的航标灯,马宝握着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砰砰的心声有如无止息的波澜起伏。
        
最后,我不得不送马宝到宿处去,因为是第一晚,不应该回去得太迟。老华侨夫妇热情地开门迎接我们,说难得有祖国的亲人和他们聊几天,又惋惜我不再多留几日。我不想打搅两位老人家太晚,就告辞了。马宝送我下楼,一直到门口。

“明天见吧!”这是她晚饭后说的第一句话。
        
“明天见!”我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突然细碎的步履从身后赶了上来,一双手搂住我的颈项,是马宝如泣如诉的声音:“华特,你就这样狠心不给我最初和最后的一吻吗?”
        
我紧紧地拥抱这这个可怜的女子,我的脸感觉到抖动的双唇和夺眶而出的热泪。






回到加尔各答三个月了。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又是不远处传来半音阶的笛声,又是那莫名的哀愁;老容他们出去了,我独自留在绿屋,在灯下读着这封信,今天我已是第三次读这信了。信是从邮船上发出的,信封上盖着邮船的邮戳。  

                 
“华特:
                           
汽笛声把我从迷朦中惊醒,透过舷窗,可以看到那边的自由神像了。
                        
再过一个小时,我便要随着人们一起登上彼岸。我分不清我将是从梦中走向现实,还是从真实堕入梦境;抑或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中。
                        
我们之间的账是算不完的。还会有‘明天见’吗?!但是我仍然要说:‘明天见吧!’
                        

我是你的债务人,你的欠债者;你永远、永远的

                                                                        
                                   马宝”      



                                                                        
      

                                                                        
黄壮侯(1917。12。24——1993。7。22)   1977·5·29      脱稿于佛梓


                   (三和整理  2002·12·19二稿,2006·11·22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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