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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大理石》(MARBLE)简体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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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7:20:3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代序
——牧马人
粗略地读了一遍这部中篇小说,感慨良多。看得出作者写的是亲身经历的故事,给人真实、细腻、生动、优美的阅读感觉。作品构思简洁、明快,故事情节单纯、脉络清晰,立意却又不失高远、隽永,耐人寻味。

小说的男主人翁华特由一个富有才华、思想单纯的工科大学生,成长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工程技术人员,他情感丰富、敏锐,富于责任感和牺牲精神,是一个真君子。置身于忧患不断的国度,生为完全的中国人,使他在面对多元文化背景出身的马宝时难免既深情景仰又自卑退缩,内心总是固守着谨慎与压抑、躲闪与矜持。相反,马宝(Marble)却是名副其实,她的情感热烈而奔放,个性揉和了东、西方文化特色,真的象一块瑰丽的大理石,色彩斑斓、光辉耀眼。祖国的内忧外患、民族的命运多桀使华特没有信心给马宝一个更美好的生活前景,知识分子注重信义、隐忍克己的传统价值观使他不愿意让心爱的女人悔弃与他人的婚约。当然,也许他已经预感到马宝到美国发展会享受一个更加安定、幸福的人生。

这个故事是感人的,也是寓意深刻的。作者是一个工科出身的业余作家,但是文笔流畅、语言优美,写景状物、叙事抒情都生动、贴切,可见文学功底之深厚,令人佩服。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7:23:11 | 只看该作者

1

MARBLE   

大            理         石

点苍山像一个庄严、肃穆而又十分妩媚的女神。她矗立在大理的西北方,俯视着下关,环抱着洱海。山峰经年皑皑白雪,有如一顶色彩变幻的花冠:清晨,朝阳把它点染成红霞;黄昏,山后的斜辉又给它戴上了金冕,落日的光芒从顶峰后面散射出来,活像女神头顶罩着一晕灵光;到了月夜,银光倒泻,晚雾凄迷,它又似婚礼中的新娘,披上轻盈圣洁的婚纱,站在牧师面前,半遮着俏脸,含羞答答。
         
点苍山,故名思义就可知道她那青葱到近乎墨绿的颜色了。无论在什么时候,远远地望着她,你总会享受到一种清新、和平的感觉。山峰是永久不变的山峰,山景却永无定形。苍翠得发凉的山色,却带给人们温暖、安慰和宁静。我爱点苍山,我爱她那洁白无瑕而又冷冷逼人的雪峰,那染鬓欲流的山色,那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神情,那无限深情的内在美。         

我爱点苍山,我更爱那里盛产的石头,云石,也叫大理石,是因产地而得名。那些质朴的石块,你真不知道里面包含了多少奇异变幻的云景,多少不可臆测山色;可谓云无定形,山无定景。什么是内在美?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曾随着生活的波涛漂泊到这个西南的边陲县份,使我有机会鉴赏这些奇异的石头,体会这神奇的内在美。然而,生活的鞭子又驱使我不能长久地在那里流连,细细地吸取这石头的灵感。生活毫不留情地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而对大理石的爱恋与回味,却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插曲。  


这是一个荒凉的国度!抗战已到了第八个年头,我来到这亚洲古老名城也已三年了。我和老容,他既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同事,居住在一所中等的公寓里。每当傍晚来临,从不远处传来阵阵以半音阶升降的琶音,这异国情调,对于漂泊他乡的人们,往往惹出一种莫名的忧郁。是国难乡愁、是离怀别绪,更交织着心底无限的空虚。本可以到灯红酒绿处放纵自己一个无聊的夜晚,然而归来却是加倍的无聊与空虚。就在这百无聊赖的空虚日里,我忽然接到从祖国雾都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文简短之极:

                              “  By plane to Calcutta ,on ××
                                                                        
         Marble ”

                               (×日乘机到加尔各答(注1)。  马宝)

    ※     ※     ※     ※     ※      ※      ※     ※     ※     ※
    ※     ※     ※      ※      ※

注1:  加尔各答是印度东北部港口城市。


简短的电文勾起我对几年前旧事的回忆。一个留着短发,又黑又大的眼睛闪耀着亮光,肤色白皙得像大理石,身材窈窕到近乎纤瘦,正在成熟中的少女形象,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就是马宝,我四年大学生活的同班同学。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和马宝四年同学,从上海到广州,又从广州到云南,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我们一同流离,又一同求学,然而我和她却甚少交谈。这位女同学给我的印象是异样的。她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其次,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从不轻易给人垂青,或许偶尔也会向你一望,这时你会发觉,那双眼睛不但黑大,而且拼发出的光芒能一下子洞穿你的肺腑,眼神的深邃还另有一种温柔。偶一顾盼,令你有如读了名诗一般,引出阵阵回味。和我一样,她也选读物理学,这在当时女孩子中是少见的。她的成绩一直不落人后。从她的中学同学口中我还得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是参加市级钢琴比赛的优胜者。尽管我和她还没有太多的交往,而她已给我留下了一个最初的印象,是既矛盾又和谐的综合,是音乐中的不协调和弦。
“我们把她叫作Marble,”她的一位女同学曾经这样向我介绍,“你不觉得她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吗?”

整整四年的大学生活中,我和马宝交谈很少,尤其在最初的日子。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形象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她冰冷的外表又阻挡着我对她的进一步了解。而我对她呢,我只能想象“有这么一个广东籍男同学”而已。也许因为我当时正专注于北上转学吧,在上海同学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交谈过。

就在大学一年级暑假到来的时候,日本国全面发动了罪恶的侵华战争。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接着是淞沪抗战。英勇的中国军人苦战了三个月后,终不敌武器精良的日军海空夹击,上海失守了。大学校园也被炸成了废墟,我和马宝一起流亡回到了广州。办理转学借读的事务成了我们开始交谈的引线。转学后,全班九位同学中就只有我们两个是流亡学生,分组实验时,自然是我们两人一组了。这样,因为学习的原故,我们的接触多了,也有了更多交谈的机会。

一次,我们在做用光栅测定钠黄光波长的实验。实验是在理学院大楼地下室的一间小房间中进行的。房间的门关着,气窗也用厚布遮住,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室内燃点着暗淡的钠焰,单色光照着我们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腊黄腊黄的有点怕人,活像具尸。我忍不住打趣地问:

“ 马宝,你怕吗?”

没有马上得到回答。我不以为然,以为又是往常见惯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过了一刻钟她才提出反问,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注视着的光栅。“难道你怕了吗?”

“我只是觉得这光有点讨厌。”

“那你还是干脆承认好了,讨厌和害怕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异。”她停下了观察,用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虽然室内光线弱,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洞人肺腑的亮度。  
         
“你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就应该害怕了吗?”她没有期待我的答覆。

“问题是很简单的,你自己也十分清楚,不同的色光,只是因为它们的波长不同罢了。然而,事情不能这样机械地去理解;正如你在琴键上敲下那个中音c的时候,你会只理解为这是个256赫兹的振动吗?倘若这样,令人神往的音乐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了。”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并没有放过她。
         
“要我怎样回答呢?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她稍为停顿了一下,“你们管我叫作marble,当我真的是marble的时候,我当然不会怕的。可我真的是块石头吗?”
         
再问下去似乎是过分了。在我心底有这么一种想法:“好一个理智与感情混熔的可怜人物啊!可混熔的比例恰当吗?”
         
“听说你喜欢弹钢琴,是吗?”我转了个话题,“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听你的演奏?”
         
“你没忘记我们正在做光学实验吧。”她又埋头于观察和计算,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实验室的谈话之后不久,广州也开始受到日寇飞机的大轰炸,东郊五山的校址与天河机场太靠近了,易受到空袭的波及,因此学校当局决定迁回城里旧校址继续上课,虽然警报来得很频繁,我们仍坚持学习,只有在紧急警报后,大家才离开课室到防空洞去,有些人索性不离开课室,因为有好多次在防空洞里呆了半天,到解除警报时都没见到日机的影子。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上高等微积分课,警报响起来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教授也还继续讲课。但这次有点不同寻常,第一次警报响过不到十分钟,就拉起了紧急警报,凄历的声响振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刚走到课室去大操场的路上,已听见轰炸机单调沉闷的马达声十分接近了。防空洞在大操场的那边,还是到防空洞去好,我想。
         
大操场周围是四百米椭圆跑道,到防空洞去最快是沿着约五百米的对角线走。我发现马宝也在后面跑。
         
飞机的马达声更逼近了。我急跑。离防空洞还有三百米时,我边跑边扭头往上看,看见一架敌机正朝这边飞来,并开始俯冲了。我正想加速前进,然而这时发现后面一个穿蓝旗袍的人影在吃力的跑着,旗袍的下摆妨碍了她的步子。我不由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马宝!”
         
正在这瞬间,敌机已到了头顶,接着传来飞机俯冲后抽头爬高的疯狂吼声。马宝拼命向我扑过来,一个冲刺,我们俩一起倒在地上。炸弹爆炸和空气冲击的啸叫,大地摇撼,硝烟和尘土飞扬。耳膜受到强大的气浪冲击后,觉得世界死寂无声。炸弹落点在我们与防空洞之间,我伏在地上不敢动弹。这一刹间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透过弥漫烟尘,隐约看见敌机已离开了我们,在天边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爬了起来,顾不上满身的尘土,以最快的
速度跑到防空洞。
         
经过巨大的震动,防空洞口周围的泥块也掉落了不少。马宝站在洞口外,用手帕不住地拂拭着身上的尘土,还微微的喘着气。
        
我说:“好险!要不是你把我推倒,我就上天堂了。”
        
“你根本不应该停在那里,”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刚才你就没想到危险?”
        
“我……我看到你在后面。”我不好意思地分辨着。         
        
“谢谢你的关心。”
        
“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我也没想到刚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把你推倒,老实说,那时我脑子里也没有危险的念头,一切动作都好像是下意识的。”
         
不容我们继续讲下去,防空洞里的人喊道:“还不赶快进来,站在外面干什么?”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7:52:05 | 只看该作者

2

这次校区受炸,迫使学校提前放了暑假。同学们回乡的回乡,归家的归家,到香港暂避一下的也有不少人。
         
没有马宝的消息。学校开课也遥遥无期;校方正酝酿着迁入内地复课。
         
在这种氛围里的广州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中秋节。虽然每天都有防空警报,但却没有敌机飞来广州光顾。可有谁想到,这个中秋节竟是广州沦陷前最后一个中秋节呢。
         
一纸疏散公告,广州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慌乱。码头上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逃难居民;公路上,沿途也是拖男带女逃难的老百姓。关于敌情的传说很多,有说日军已到了石龙,又有说到中山的水路已给截断了。一时满城风雨,孰真孰假,谁也说不清。当官的急着封车封船逃跑,为民的只好肩膀挑、小车推,作保存性命的打算。
         
没有任何人来组织疏散,更没有任何人来组织抵抗!  
         
含着热泪和激愤的心情,我和几个中学同学被迫踏上流亡的征途,辗转从小路到了香港。
         
学校在香港设了一个办事处,大部分教学设备已经搬到云南的一个小县去复课,办事处专门为从广州逃出来的同学办理经海防(注2)入内地的事务。
         
我本来打算马上启程入滇的,因为我的一位堂姐妹接受了海防华侨小学的聘请,也要到海防去。我这位堂姐妹年岁和我相仿,也不知谁长谁幼;她很小就没了亲娘,而我母亲又没有女儿,所以她从小就常来我家,有时一住就几个月。半年前她就陪伴我母亲来到香港,这回她要到海防去,我母亲是十二分舍不得,当知道我这时也要经海防入内地,母亲就把送堂姐妹到海防的事托了给我,于是我们决定过了春节才起程。
         
一天,我到学校驻港办事处去办事,收到一封查交给我的信:
                 
“华特:
                                
三个月前我已到了昆明,意想转入西南联大的,现在学校已迁来这里的澄江城,因此转学的打算取消了。
                                
从最近来到的同学处知道了你的一点消息,希望你能早点来。我的姐姐马宝练,被聘在我校英文系任教,能希望有个好旅伴。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请你通过办事处和家姐取得联系。
                                
用最诚真的意愿陪着你们的旅行。
                           
                                                                        
马宝”
                              

      ※       ※       ※       ※       ※       ※       ※       ※
     ※        ※        ※        ※

  注2  :海防市是越南北方的海港城市。




走访了宝练老师,商量好一起入云南的事情。谈起来才知道,马宝的两个哥哥分别是我大哥、二哥的同班同学。这样,在旅途上照顾这一位身体瘦弱、不惯出门的老大姐,是责无旁贷的了。
         
我成了这一行二十几人的小小领导者。我的堂姐妹当然也加入了我们一伙,正好这样,从香港到海防的轮船上,她成了陪伴宝练老师的临时护士,因为宝练老师一直晕船得历害。到海防后,我的堂姐妹倒过来送我们上北上的火车。在车站月台,她和宝练老师握别后,跑到我身旁轻轻地说:
        
“她以为我是你的什么人呢,嘻嘻!她总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呢。”
         
我没有机会,也觉得没有必要作任何解释。
         
春节过后不久,我们一行人经过十多天的旅程,终于到了澄江。三十多匹驮马把我们人和行李驮到火车不能到达的山城。当蹄声的的、队伍接近城南门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穿蓝旗袍、短头发的少女倩影。她边向我们招手,边向着队伍迎上来。
         
马宝还是过去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大概由于今天兴奋,白皙的瓜子脸上泛起少见的红晕。
         
“华!”老远她就向我打招呼。
         
她赶过去扶她姐姐下了坐骑,拉着姐姐的手,亲切的叫了声:“家
姐!”然后提高声调说:“欢迎你们,祝贺你们的旅行顺利地束。家姐,我知道我把你交托给一个可靠的伴侣!”她回过头来,向我这边投以闪电般的一瞥。


学生陆陆续续地到来了,一切都很忙乱,几个学院分散在县城的近郊,文学院和师范学院则留在城里。马宝练老师在县城里赁了一间有小楼的房子住。我和马宝则到城东五里远、一个风景优美的叫东龙潭的地方,理学院就在那里上课。
         
东龙潭是个紧靠山麓的小湖。从岸上有一座石桥通到湖心宽敞的水亭,理学院的办公室就设在那里。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汇集到湖里,再灌溉着四周的田亩。潭水经年常满,青青的、冷冷的,深不见底。夏天坐在湖边的树荫下,眼望着湖心亭的倒影,静听着山泉的涓涓流喘,自然而然地忘却了炎热,也忘却了世外的烦嚣。男生宿舍位于东龙潭东边约半里的关帝庙,女生宿舍则设在潭西边大人庄内的三仙观;两处都有茂林蔽日的大道相通。每当晚饭后,不少人在林荫道上散步谈心,也有人到湖心亭去纳凉。有时我和一二男同学散步的时候,也会碰到马宝和她的女友在那里。我们没有搭话,间或相对点一点头,甚至仅仅对望一眼,擦肩而过。自从由香港来到这里之后,我心里总有个迷:为何她在城南门那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过后却又是冷冷的,连对她姐姐的一路照顾也不作礼貌上的道谢;为什么她又向我投下那挑逗性
的一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学年结束,紧张的学年考试只剩下最后一门热力学。考试的那天早上,教授出了一道“热力学论”的题目,简直是漫无边际,不知从何入手,可真把我们考起来了。这样的题目,甚至可以写篇博士论文或出一部经典专著也不为过呢。总算是花足了四个小时,东拼西凑的交了卷;出了课室,顺着山麓小路往下走。头顶的太阳发着淫威,把原已发昏的头脑加热得更加膨胀。正想快点下山,背后传来熟悉的女高音:“华,华
特!等一等。”
         
马宝正气喘吁吁地赶了下来,我站在山脚下等着。当她经过我身边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向湖边水亭那边走去。我只得尾随着。走到东龙潭水边,她拿出手帕,浸透了清凉的潭水,擦着微红的脸颊,然后微笑一下,蹲下身来,把手浸入水中去接受那清凉的快感,再回过头来仰望着我说:“家姐请你和你们一伙,星期天到城里吃饭。你一定要把你们一伙全请到!”
      
“何必这样客气。”我意识到这是为了酬谢旅途的照顾。“我代表我们一伙预先谢谢这份盛情了。我们一定会来的。”
        
“是家姐的意思,你又何必那样客气!”她回敬了一句。
         
我一时无话可答,觉得闷热,也有一些烦躁。我换了个话题,搭讪着:“好热的天气,加上这个‘热力学论’,真是火上加油!”
        
“让清凉的潭水把你的头脑冷静一下吧!”她站起来,凝视着面。
         
我没有作声,蹲下身,捧起潭水拍打着前额。一阵透骨的凉意驱走了方才的憋闷。我站起身,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水珠,漫不经心地说:“小时候家里有一张云石面的桌子,大暑时候我最喜欢光着背睡在桌面上,真有凉透心的快感。今天的潭水,使我又重温了那种快意。马宝,你说是大理石凉呢,还是潭水凉?”
         
有两分钟的沉默。
         
然后她退到树荫下,坐在草地上。
        
“我没有把你的问题当作是嘲弄或戏谑,”她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这样想,我将是太不幸了。”她恢复了原来的速度,继续说:“这个问题我要好好地回答,不过我的答案也是你稔熟的书本知识。大理石不是热的良导体,只是由于表面光滑,你才有凉的感觉。但是只要你依偎在它上面时间一长,你就会感到温暖,那大理石还能说是凉的吗?”她停顿了片刻,把视线从湖面上移过来,向我投射那似曾相识的一瞥。“我要回敬你一个问题,你可不能用说理的方法回答啊!你看,这深不见底的潭水,究竟多深?”
         
她边说边站起来,又加上一句:“星期天一定来!”
         
她慢慢地步向林荫道,向西回宿舍去了,却把迷惘留给了我,这“潭水有多深”的问话不断在四周的山谷回响,一直荡入我的心中。


插图:“东龙潭湖心亭,理学院办公室就设在那里。”

http://culture.yuxi.gov.cn/xxxs_gy.asp?id=2006091808522982901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20:33:32 | 只看该作者

3

星期天那一顿丰盛的午饭吃得很热闹。我们那一伙都是从香港来的,在旅途中混熟了,到步后,大家分散到各自不同的学院去,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谈得很高兴。马宝静静地听着小伙子们互相打趣,间或站在远离集体的角落上微笑着。我则仍然带着那天东龙潭边的迷惘,马宝今天若无其事的举止,更加重了这迷惘的份量。虽然有几次我和她单独在一起,但她总不提及前事。
         
忽然,宝练老师说:“可惜今天华特的那位小姐不在这里。”
         
大伙都有点愕然,有人问:“是哪一位小姐啊?马老师。”
        
“从香港到海防和我们在一块的那位,不是吗?我晕船得历害,真的要谢谢她的帮忙和照顾呢,华特。”
        
“哈哈!”大伙儿知情的不禁狡黠地笑起来。“华特,是你的那位小姐呀!”
         
“她是我的姐妹,”我赶紧向马老师解释,“我送她到海防去当华侨小学教师的。”
         
“是吗?多可爱得女孩啊,我要是个男孩子,我也会爱上她的呢。”马老师摆出大姐姐的姿态,“实在看不出她是你的大姐还是小妹呢?”
         
“是我的堂姐妹,和我同年,我也搞不清楚她比我大还是比小。”
         
“那就是了,请原谅我的唐突。”宝练老师温柔的说;马宝低头,若有所思的听着。


         暑假跟着来临了。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应该是多么轻松愉快啊!然而在国难家仇的日子里,对于远离乡井的游子,又有什么好说呢?!茫然的前途,少年的孟浪,加上无处发泄的热情;我们一伙往往从各学院聚到县城里来,街头上我们唱着悲歌,发出归不得故乡的哀叹。本可以读点有益的书,准备准备下学年的功课的。可郁闷的心情妨碍了这一理智的选择。我们在桥牌桌上勾心斗角,消磨着滇南四季如春的日月;我们在六弦琴上拨出幽咽的旋律,温存那年轻空虚矛盾的心扉。我们做着糊涂的蠢事,寻找不快乐的快乐。


敏皓是我的中学同学,翠璧是马宝的中学同学,他们都是我们一伙从香港来的成员。敏皓的身材高挑,还挺英俊。翠璧则有点矮胖,黄黑的皮肤,头发较稀疏。他们两个走到一起的时候,就成了一个诙谐的对照。不但外貌如此,性格差别也大。敏皓在女同学面前总是十分腼腆,羞答答的;而翠璧在男孩子面前是大大方方的,相当“豪放”。他们都是农学院的学生。从香港开始,翠璧就对敏皓表示出好感,敏皓却对这种逼人的攻势不知如何招架,
情形是一头热,一头冷,一方进逼,一方逃避。
         
这件事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聚会时相互取笑的资料,甚至翠璧在场的时候我们也毫不忌讳,因为她一点儿也不介意。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翠璧了。那天不知谁说起来,说翠璧身体不大舒服,在城里宝练老师处将养。大伙儿都说要去探望,可是那天敏皓没有到城里来。在往城里去的路上,我随手采了一束野菊花。
        
“真的,探病正好要有鲜花呢。”谁在开玩笑的说。
        
“这不是我的职责,让敏皓去献这份殷勤吧。”我说。
        
“无论如何敏皓是不会干的,他这品性。”又有人插来一句。
        
“华特,你就代表敏皓去献花吧,反正翠璧是相信你的。你就说敏皓不能来,特地摘了花交你送来,这一定会让她心花怒放的,病也会好得快些呢!这又有何不好?”大家七嘴八舌的,事情也就这样定了。
         
给我们开门进屋的是马宝。我走在前面,她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用疑问的眼光扫了我一眼,而后静静地说:“欢迎你们。”
         
我们一帮人鱼贯入屋。
        
“翠璧病了吗?”我问道。
        
“没什么,她在楼上。”没有表情的回答,冷冷的。
        
“是你们吗?上来吧!”楼上传来宝练老师热情的招呼。
        
“你们快上来吧!”这是翠璧带点嘶哑的女低音。
         
楼上是宝练老师的卧室和书房。一张铺着印花床单的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张书桌,正对着敞开着的窗口,马老师斜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挨墙的地方临时安放了一张行军床,翠璧坐在上面。
        
“是来探望我吗?什么事让你们变得如此善良了?”翠璧没等大伙坐下来就大声地问道。     
         
“还有比这心肠更好的人呢!”哪个促狭鬼在说。
         
“好点了吗?病了多久了?”我真心实意地问候,手里还拿着那束野菊花。
         
“好多了,哪有什么病,就是这云南的鬼天气,四季如春,着了凉自己也不知道。睡几天就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健壮得‘老牛,老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吗?”
         
哄堂大笑。马宝用手捂着嘴;宝练老师笑得前仰后合,待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边笑边说:“翠璧,你在什么时候篡改了《红楼梦》了?”
         
“怎么,我虽不姓刘,可我们这些念农学的迟早不是要去耕田的吗?称作老牛又有何不妥?”翠璧咧着有点过大的嘴笑着说。
         
“恐怕不是所有农学院的同学都同意你的说法吧,起码敏皓就不会这样想。”有人有意地把话题扯到敏皓身上去。
         
“怎么没看见敏皓了?”翠璧突然好像丢了东西似的,脸上泛起了微红。

“他没有来,是……”我正想解释,然而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过去:
         
“敏皓脚疼,不能来,所以托华特送花给你。”
         
“这些花是敏皓爬到高树上才摘下来的,为了这,他险些跌了一跤。”

另一个声音在说,“华特,还不快点完成你的使命!”
         
无可奈何,我只好把花递给翠璧。
         
“只有敏皓才会这样细心。”翠璧双手接过花束,“他不是跌疼脚了
吧?”
         
“上帝保佑好心人!他是昨天跟蒲教授去采集昆虫标本走累了,没有从树上跌下来。”那个促狭鬼在继续撒谎。
         
“你们代他来送花,同样也是好心人呢。”翠璧郑重地把花束插到桌上的一只小瓶上,还注上了一点清水。
         
我留意到马宝一直坐在房子角落的一张凳子上静观着一切。
         
恶作剧终于收场了,心满意足的人们向主人告辞。
         
“Marble,你送客吧。”宝练老师也跟着我们的口吻喊她的小妹,“我们就不下来了。”
         
马宝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跟着我们下楼。当大伙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外去笑个饱的时候,她把我喊住了。
         
“华,撒一个美丽的谎言去换取一个得其所哉的答覆是可爱的,因为谎言的承受者永远不会拆穿这个骗局,大家就都心安理得了。不幸的是,你们今天撒谎的技巧也太不高明了。”
         
“翠璧今天不也挺高兴的吗?”我辨解着,自己也觉得理虚。
         
“当谎言一旦被识破,受骗者的痛苦是今天一丁点的假慰藉能补偿于万一的吗?华,我觉得最不幸的是,你在这场恶作剧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傀儡。”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逼视着我。“在别人的弱点上寻找快活,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可耻的,你以为是吗?”
         
低垂着头,我无言以对。
         
“请原谅我的直率,”马宝把目光对着自己的足尖,“你们来我很高兴,但如果带着恶作剧来,那是不受欢迎的!”
         
她把目光又向我投来一瞥,接着掩上小门,收走了那既有责备,又有抚慰的眼神。

              
秋风送走了假期,大学最后一个学年开始了。毕业论文题目的拟定,资料的搜集,在穷乡僻壤里,实验仪器和图书都十分缺乏,一切都伤透了脑筋。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接着就要面对毕业即失业的实际问题,前途茫茫,心情倍感压抑;加上暑假那一次恶作剧,心里一直在内疚。尽管开课后我和马宝天天见面,但我们没有交谈,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学期结束前到工厂考察和毕业实习为止。
         
我和马宝是在十一月中旬到昆明电工器材厂作为期一个月的实习的。我们两个又恰好分在一个组里。我们的工作不多,目的是要了解生产实际情况。

上午我们到车间各个部门搜集资料,下午各小组归纳发现的问题,或提出一些个人见解。
         
我又怎能忘记那些日子呢!
         
十一月的昆明不像北国的冬天,它只是有点初秋的气息;其实,昆明是四季如春,哪一个月份都有鲜花吐艳,郊外草色总是绿染大地,晚霞总是红满天边。马宝没有拒绝我一开始就发出的邀请,傍晚在两旁长着撑天白杨的大道上散步,后来就成了习惯,成为我们每天的黄昏节目。我们谈着一天的见闻,补充白天讨论中的遗漏;马宝多是默默地走着,留心地倾听。偶尔才在一些关键的技术问题上提出一两句精辟的见解。当我有意不作声,让她继续说下去时,她却又回到先前的缄默中。
         
我实在摸不透这女孩的心理,但我模糊地感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彼此的心中滋长着。我说不清这是我的直觉还是幻觉。
         
有时,我们有意让蕴藏着的热情密封着,谁也不去点破这种带点神秘的朦胧美,直到最后一道晚霞伴着沉默消失,才彼此分手。
         
就连分手也是静默的。每次晚步之后,到了男女职员宿舍的岔道时,她总是微微的无声一笑,以一种带着鼓励的眼神向我道别。
         
电工器材厂坐落在离昆明二十多公里的西山脚下。西山是个名圣所在,有名的龙门就在山上,站在龙门处可以俯眺整个滇池,曾经有人登临龙门,写下“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名诗句。
         
记得那是毕业实习的第二个周末。下午小组讨论结束后,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问马宝:“明天进城吗?”
         
“不大想去,你呢?”
         
“我也不想去。”
         
“那你明天就准备呆在家里了。”
         
“不,我想上西山,登龙门。这儿离西山近,虽然以前我去过一次,但那里是值得再次登临的。”
         
“你不是准备独自去登西山吧?”
         
“如果找不到旅伴的话,恐怕要作一次寂寞的旅行了。不过,我想……”

我犹豫着不敢开口,最后我还是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如果你肯赏光的话,我有荣幸邀请您作伴。”
         
“还有谁吗?”
         
“不是都准备进城去吗!”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的答复。那时已到了岔道上,她突然回过头来,目光一闪,是鼓励?是责备?是怀疑?是肯定?谁也无法分辨得清。
         
“你是准备有一个诗意的旅行,还是要作一次伤感的漫步?”
         
我正在不知所措、不知所答之际,她转而低首浅笑,轻轻地说:“明天上午九时半,我在宿舍候你。”
        
没有让我在思想上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转身急急地走了,我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之间我有一种想法,我十分想看清楚她的面部表情。
         

晴朗的星期天。清爽的晨风为我们吹起了前奏,万里蓝天为我们掀开了序幕;天色不错,是郊游的好日子。
         
早上我想安排一下一天的行程,该带些什么用品和吃食;然而思想总是不能集中,脑子总是出现昨天分手时马宝的背影,心里总是推测着那没让我看见的面部表情,反复回味那句“诗意的旅行,伤感的漫步”话语的深层含意。        
         
磨磨蹭蹭地过了两个小时,九时已过,我不可能再这样思索下去,只好毫无准备地匆匆去赴约。
         
马宝已站在宿舍的门口候着。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绒旗袍,外面披上一件纯白的羊毛外套。长长的衣袖,窄窄的腰身,衬托出她那苗条修长的倩影。围在脖子上的白丝巾像堆着一团白雪。丝巾在晨风下轻轻荡漾着;额前几缕没有经意梳理的青丝微微地飘忽;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掩不住那一闪一闪如星似月的光彩。我骤然看到了一个明媚的春天。
         
她把一个彝人用的手提袋递给我,浅浅地一笑,说声:“走吧!”我们离开了工厂大门,朝着通往西山的公路进发。
         
暖暖的朝阳在我们背后照着,投下一双长长的人影在路上作前导。上山后,小径曲曲弯弯,我们沿着石砌的阶梯拾级而上。两旁林木郁郁葱葱,迎接来访的稀客;鸟儿不时地鸣唱着,时低时高,时近时远。马宝边走边哼着一段令人悠然神往旋律。我不禁发问:“是哪一个曲子?”
  
“是我以前练习过的一个曲子。”她说完又继续哼那段曲子:“6 36  
5 12    3 55  5─”  
         
“你总是这样回答别人的问题,叫人无从捉摸。”
         
“《春之骚动》。难道你没察觉春天要来了吗?”
         
“是吗?多动人的神韵!是的,春天总是要来的。”我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神色,她却赶忙避开我的目光,走到前面去。我一面沉思,一面慢慢地跟着。
         
到了半山,前面豁然开朗,一林绿竹后面,掩映出现了佛寺的山门。马宝停了下来,指着佛寺说:“收拾起你的遐想吧,里面有明代五百罗汉的漆彩泥塑呢,你不是喜欢研究人的表情与神色吗?”她像猜透了我的心事一般。
         
佛寺里渺无一人,连和尚也见不到。我随意地走着,并不太热心看那些泥塑,马宝却看得专心致志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像今天如此兴致盎然,有时她定定地从正面端详,有时又后退几步,从侧面去观赏。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笑着对我说:“你不以为像我们这些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来看泥塑,有点可笑吗?”
        
“我首先不认为你对艺术是一窍不通的;而我也不承认我对艺术作品不感兴趣。当然,我们研究科学的人在艺术方面比较外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追求真、善、美……”
         
我还想说下去,马宝突然一手挽起我的左臂,另一只手指着一尊塑像问道:“你看这边,这个怎么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个掰脸罗汉。我答道“这个叫作掰脸罗汉。”我一直感觉到左臂上温热的手。
         
“为什么他要把脸皮撕开来呢?”她向我靠了靠,依偎在我的旁边,透过初冬的衣服,我感到了她身上的体温。
         
“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佛经的故事,依我的理解,他掰开脸皮是要把内在的真、善、美显示出来。你看,在撕开了的外面一层脸皮下,不是有一张更为美好、善良的面孔吗?”我说出了我的见解。
         
“内在的思想意识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啊,又何必一定要撕开脸皮呢?”她若有所思地自语着。“华,登龙门去吧!”  
         
她一直挽着我的手,并肩走在那不很宽阔的石级路上。我们终于到了一座巨大的石牌坊底下,牌坊上斗大的“龙门”两字,老远就看见了。这么重的石料,运到山上悬崖边,建起一个硕大的牌坊,确实不简单。牌坊旁边矗立着几株青松,为我们遮挡着午后的太阳。山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我们静静地伫立在悬崖边,下临无地,碧绿的滇池泛着轻波。远处,烟波明灭,隐约看到昆明的名圣──大观楼。数张帆影,点缀着明净的天空,景色实在太
美了。我们面对着滇池,马宝靠在我的前面,我感到心胸辽阔,我们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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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滇池鸟瞰——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地。

http://www.izy.cn/travel_photo/d26/894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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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马宝并没有转过身来,问道:“你爱这个吗?”
         
“是的,我爱这个。”我把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右手慢慢地伸上来,轻握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然后转过身来,从我的肩上取下手提袋,说:“你不想吃些东西吗?”
         
经她一说,我确实觉得饿了,这才后悔早上没有好好地准备带点东西来作午餐。
         
她从手袋中取出一块白布方巾,铺好在松阴底下。我意识到将有一顿美味的午餐了。她优雅地屈曲双腿坐了下来,又取出四只黄橙橙的柑橘,本地人叫作黄果的,一盒奶油梳打饼干,一听罐头午餐牛肉。我不禁惊叹:
         
“你真善于安排,今天我好像不是发起人,而是被你邀请来作客似的,真不好意思。”
         
“这是应该的。当你可以为自己安排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不尽量做得妥贴一些呢。我既然答应了参加这次旅行,我就没有把自己单单看作是个客人了。”
         
她从手提袋中取出一把多用途小刀,示意我去把罐头打开,自己则着手剥橘子。然后又用小刀取出午餐牛肉,做好一份份夹肉饼干,再整齐地摆放在饼干盒的盖子上。我从旁欣赏着她优美的姿势和协调的动作。她发觉我在观察她。
         
“怎么还不吃,看什么呢?”
         
我嘻嘻一笑,拿起一只橘子,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好主妇。”
         
“又来恶作剧了,不准你胡说。”语气中没有一点儿责备。
         
我慢慢地吃着这份质优味美的午餐,确切地说,不是吃,而是在鉴赏。这时她倒反过来看着我吃。她也吃了两只橘子,夹肉饼干却用得不多;我当然不会让这些美食白白地浪费。
         
吃完干粮,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不足,她已经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保温瓶,旋开可作杯子用的瓶盖,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一下,倒出一杯茶水,云南普洱红茶的阵阵清香立即扑鼻而来。
      
她把那杯香茶递给了我。我说:“你呢?”
      
“没有带杯子,你先喝吧。”
      
“Lady   first,你先请。”我推让着。
      
“按照西方礼节,用茶是女子主持的,而且你说今天是我邀你作客的,你更应该接受主人的款待。”她把杯子放在我的面前。
      
“今天好像什么都说不过你的。”我拿起茶来,喝着。
        
她接过我的空杯子,又倾了一杯,问道:“还要吗?”
      
“你吧。”
        
这回她并没有推让,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说:“你喜欢喝茶吗?”
        
“喜欢。”我又在欣赏她。这回她不再介意,却说:
        
“人们的喜好真有点奇怪,这苦涩的茶汁,却说会有回甘,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回甘,只是这种苦味另有一种享受而已。大词人李煜的名句‘别是一般滋味’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你同意吗?”
         
在平时,我会说出对李后主词的不同理解,这时我却没有这样做,只是随意地说:“同意。”
        
“今天你就只会讲‘喜欢’、‘同意’吗?往常你不是有一套你的见解
的吗?”她忍不住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不是说了,今天怎么都说你不过的,除了‘喜欢’和‘同意’,实
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嘻笑着说。
        
“又来恶作剧了。”她随即斟满了一杯红茶,“罚你吃了这杯苦酒!”
        
“那我只好也来个‘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


野餐过后,我帮着收拾东西。马宝提议到山下面找些泉水洗洗手。冬天的太阳开始偏西了,我从马宝手中接过那个大大减轻了的手提袋,挎在肩上;她挽着我的手臂,顺着来路下山。
         
走了大半的下山小路,才在路左边的山谷处听到流水的声音。马宝放开了我的手,在前头向水声的方向走去。
         
一湾不大的溪水淙淙然从乱石之间流过,我们一起蹲下来洗手。冬天的山泉水还是挺凉的,我洗完手首先站了起来,立在马宝后面;她仍蹲在那里,拍打着水花。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说:“马宝,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她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
         
“在东龙潭你问我的问题呀。”
         
她笑吟吟地说:“记不得了,我记忆力很差。”她这种撒娇的语气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她边说边用湿漉漉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透过她一双纤手看见那娇羞的脸孔。我挨近一步,双手搭着她的肩膀,缓缓地把她拉拢到胸前,说道:“我一点都没有忘记呢!”
         
她的两手从脸上慢慢地落下来,轻扶着我的两臂,脸上的红晕、水光和两眼的神采交织在一起,用仅可辨别的声音说:“那就好。”
         
我觉得自己的脉搏在加速,也感到她的心房像小鹿一样跳撞着,胸脯随着呼吸的节奏急速地起伏,我甚至可以嗅到那少女的体肤和呼吸特有的气息。

我们四目相视,默默无语,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无限温情。过了好一回,她的眼睑慢慢地半垂下去,然后头往旁边一侧,发梢轻轻的拂过我的脸,她低声如诉地说:“回去吧,天色晚了。”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到下山的路上。
        
一路回工厂我们默默无语,一任背后的斜阳多情地拥抱。
        
送她回到宿舍,站在门口我踌躇着不忍马上离去。我把手提袋交给她,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而后又补上一句:“你应该祝贺我有一个愉快的旅行,华。”
         
“我忘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难忘的假日呢,谢谢你,马宝。”接着我又问:“晚饭后还去散步吗?”
         
“我有点儿累了,还有些衣服要清洗呢,让我的神经休息一下吧。明天见。”
         
这是她第一次有声的道别,然而这个“明天”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天啊!


以后的事就像六月的骤雨。我回到自己宿舍,看到系主任留下的字条,让我马上到昆明办事处找他。我来不及通知马宝,搭乘最后一班汽车进了城。见过系主任,得知学校和学院方面经研究,决定让我提前毕业,并且把我介绍到大理县国立华侨中学去当专任教师。系主任对我迟疑不愿接受这个建议和推荐表示惊讶。他透露,学校很快要迁回粤北,到时对应届毕业生的就业问题恐怕未必能多所照顾。他劝我不要放弃这个就业的好机会。自从广州沦陷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家里的分文支持了,我觉得确实没有理由拒绝校方的安排。我问及什么时候动身,系主任说在三天以后。他建议我明天马上回澄江取行李,并且和论文指导教授作一次详细的讨论,学院的意见是论文必须完成,可以在我到大理之后抽时间写。我也不用回电工器材厂了,那里的简单行李他会托人运出来。
        
这样,我无法再见马宝一面就匆匆离开了昆明。我托人带给她一封短信,报导我的主要情况,然而不能给她我今后的确切地址。到职稍为安顿后,我马上去信电工器材厂,但久久得不到回覆;后来才知道,学校决定在春季之前迁回粤北,所以马宝他们的实习也提前结束了,我的信寄到工厂的时候,马宝已回澄江去了。我又去信澄江,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那年五月,我提前请假到昆明。学校回迁粤北的工作已近尾声,我们的系主任担任了学校驻昆明办事处主任。我问及他理学院和我们一班同学是什么时候回粤北的。按他告诉我的日期我算了一下,寄到澄江给马宝的信也落空了,这样我就和马宝失去了联系。在昆明,我通过了入职考试,被交通部录用为工程技术人员。我辞去了华侨中学的教职,没有再回到大理去,从此就风尘仆仆地来往于西南各地,行踪飘忽,没个故定的居所。工作的忙碌使我暂时忘却了往事,然而每当夜阑人静时,马宝的倩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种对“明天见”的企盼,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间挥之不去。
         
有幸,一天在昆明街上和宝练老师邂逅,我真是喜出望外。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先生,宝练老师马上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周教授。”
         
周教授伸出他那多肉的手和我淡淡地一握。
         
我顾不上和这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寒暄客套,急急地询问马宝的消息。想不到宝练老师的回答是:“噢,我也很久没有她的音讯了。你不知道,我没有跟学校回粤北去,我留了下来在云南大学讲课,这位周教授是我的系主任。”看来她并不理解我的心情,而是热衷于谈她的周教授。
         
“你知道马宝现在在哪里吗?”我追问下去。
         
“她回粤北后毕业了。来信说准备到香港去,从那里返回广州去看望留在沦陷区久别的妈妈呢,现在她很可能是在广州的。”                    
  
我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马老师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没有追问个中原因,而是继续热情地说:“我们还要去买点东西,华特,来探望我呀,一定的。我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了。”说到这里马老师有点脸红,顿了一顿,又说:“华特,我和周教授要结婚了。”
         
这位老大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赶忙伸出手来向他们祝贺。周教授再次和我握手,用英语对我说:“你的来访将会使我们得到愉快。”显然,这位教授不会讲广州话。
         
和马老师握别后,我没有如约去拜访这对新婚夫妇,工作又让我离开昆明到了桂林。在那里,我期望能得到马宝的消息,但结果仍是音讯杳然。
         
一年后我又回到了昆明,我到云南大学去找宝练老师。传达室的人告诉我,马老师上月回广东了。我又提到周教授,那位好心的传达告诉我说:“他们两个闹离婚,闹得很凶,周教授执意不肯离,马老师是抱着刚满月的女儿走的。”
         
我无意了解这对怨偶的始终,只是痛惜这唯一可以找到马宝的线索又断了。太平洋事变以后,我出国了。出国以后,我感到重逢的机会更渺茫了。

时间的推移,地域的分隔,世事的变幻,就算有朝一日能够重逢,还能重拾旧日的情怀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两个月前,一位朋友从成都航空研究所来,途经加尔各答要到英国去进修,我从他的口中得知,马宝三年前从广州重入内地,进入航空研究所工作。所里一位交通大学毕业的研究员追求她也已经三年了,最近才订了婚;男的前些时候去了美国留学,
闻说马宝也在筹备出国呢。
         
得到这些消息后,我的心境更加泰然,唯有在心里暗暗地为她祝福。如今对着这寥寥几字的电文,我一再陷入沉思,往事如烟如梦,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逐一呈现。我心想,这个迟来的讯息竟在我不再寻觅、不再求索的时候从天而降。我喃喃自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来呢?”
         
“什么事情?”坐在旁边的老容见我对着电报发呆,不禁问我。
         
我没有回答,把电报递了过去。
5#
 楼主| 发表于 2007-11-8 08:28:21 | 只看该作者

4

深夜,灯火管制下的加尔各答在一片黑暗中。我和老容按班机预定到达的时间,踱着步子向市中心的一座大厦走去。在战时,市民是不能到机场迎送亲友的,航空公司把到达的旅客用小汽车送到这里,然后接受官方的初步检查。
         
大厦大堂的中央和四角吊着明亮的灯座,把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从黑暗的街道骤然进去,令人眼花目眩。一道一米多高的铁栅栏把大堂隔成两半,旅客由侧门进入大堂,经过官方查验证件后,再穿过铁栅栏的小门,才能和亲友会合。我和老容抽着香烟,坐在一排长椅上,大堂里没几个人。过了半支烟时间,几位官方人员拿着文件印戳出现在那边的办公桌前。不久,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是停在侧门的。我和老容站起来,注视着每一位进入大
堂的旅客。一个身穿纯白皮毛大衣,提着旅行皮匣,一头卷曲长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我认出来了,是她。我掐灭了烟蒂,叫了一声:“Marble !”
         
马宝顺着声音望过来,疲倦的面容马上兴奋起来,一种既是渴望已久又是意料之中和挚友相会的激动心情,在那双依然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流露无遗。

她回了一声:“华,华特!”
         
我们隔着栅栏没有交谈。老容递给我一支“幸运”,我们边吸着烟边等候马宝接受官方检查。
         
马宝很快就办好了手续,从那栅栏小门过来了,我们迎了上去。马宝一出来就兴奋地说:“我在机上一直猜想着你会不会来接我呢。”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指着老容介绍说:“马宝,这是老容,你们应该见过面的,他也是我们的同学。”
         
“很面善,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稍微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噢,不是在东河坝常见到你的吗?他们叫你作水……”
         
“是的,水牛,Buffalo  Young,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老容说着就抢着帮她提行李,“可以吗?”
         
“谢谢!”她一边说,一边准备脱下皮毛大衣。我帮她脱下,顺便挽在手里。马宝说:“来的时候重庆天气很冷,在飞机上这大衣还用得上,来到这儿就成了累赘了。”
         
“冬天是加尔各答最好的季节。”我说道,“路上舒服吗?”
         
“还好,今天的飞行气候很好。”
         
我们说着说着走出了大厦的正门,老容提着皮匣子走到前头去了,我搀着马宝的手说:“小心,外面很黑的。”
         
“我们到哪里去?”马宝问道。
         
“去旅馆,不远的,差不多每个初来的中国人第一晚都在那里过夜的。”我解释道。


亚士多大旅店就在前面路口的拐角处,我们要了一间三楼的房间,我预付了一百卢比的房租,职员送收据来时,递给我一本登记册,我把它转递给马宝。我看见她在姓名栏上的签名是:Flora   Mafo 。
         
注过册后,我问马宝:“饿吗?”
         
“我在汀江机场转机时吃过晚饭,在机上还用了点心。”
         
“要喝点什么吗?”
         
“随便吧。”
         
我请老容到酒吧间看能弄点什么喝的。侍役提着行李,我拿着皮大衣,和马宝一起上到三楼。侍役打开房间门让我们进去,再把行李放在衣橱里,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退去了。            
        
马宝和我坐在斜斜相对的两张大沙发上。我终于有机会端详这位阔别五年的马宝了。她,丰满了,长长的卷发衬托着一张既疲乏又显得有了阅历的脸孔。是成熟了,完全成熟了的女性。虽然如此,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眼神的秀气,顾盼之间,过去那冷若冰霜又艳如桃李的一闪现,我仍然看到是从前的马宝。
         
她也默默地看着我。是她首先打破沉寂的。
        
“终于见到你了,五年的时间啦,华特!”她以咏叹调的语调开始。
         
“是的,五年了。”我只能这样重复着,“时间过得真快。”
         
“我一直在寻找你的讯息呢!”
         
“我也一直寻找你的讯息,马宝!然而过去的事就不提它了吧。”
         
“时间虽然是过去了,但发生了的事情是永远也抹不掉的。”她十
分婉转地诉说。
         
“你疲倦了,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
         
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我开了门,老容拿着三只玻璃杯子和一瓶冰镇啤酒走了进来。“马小姐,你喝啤酒吧?”老容向马宝询问。
         
“我可以喝一点的。”“那好极了,啤酒可以提神,可以消除疲劳,还能让你安睡呢。”说着,老容打开瓶盖,先斟了大半杯,再把剩下的倾满了另外两只杯子。他把那大半杯啤酒送到马宝面前,马宝接过杯子,以一个微笑表示谢意。老容转身拿起满满的一杯,先呷了一口才向我点点头,说:“来吧!”
         
喝完了啤酒,我对马宝说:“夜深了,你要休息的,我们先走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马宝。”
         
“没有什么需要的,洗澡和睡觉是我自己的事了。”马宝微笑着站起来,送我们到房门口,“我不说明天见了。”她望着我说,又向老容点了点头。
         
“明天九时我再来看你。”我说。马宝没有答话,只是站在房门口目送着我们下楼。


第二天一早,我托老容回公司代我请两天假,然后又亲自打了个电话到维修组,交代了一些具体的工作安排。我和老容虽然同在中美航空公司工作,但不是同一部门,他负责机械动力系统,我负责仪表电器部分。
         
我准时九点来到亚士多旅店,登上三楼,轻轻敲了一下房门,门无声地打开了,马宝站在门边。
         
“你早!”她随手关上房门。
         
“你早!”我边进房间边说,“昨晚睡得好吗?起来多久了?”
         
“很好,可能是那杯啤酒的魔力吧。”
         
我们仍然坐在昨天坐过的沙发上。她今天容光焕发,与昨晚的打扮截然不同。长长的卷发用一条透明丝带低低地束起,让一把秀发从左肩绕过垂到胸前,汕头抽纱衬衣上的淡红色暗花,衬托着白丝带蝴蝶结,格外雅致;窄窄的素色薄呢过膝长裙,配上白色短袜和半高跟黑皮鞋,一切是那么和谐。脸上没有一点脂粉,保持着天然的青春活力。
         
我贪婪地看了一眼,说道:“你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我醒来可能早了一点,按我手表的时间就不早了,重庆的时间比这里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看了看腕表,“九点十五分了。”
         
她把自己的手表拨准了,然后说:“我等你有一个半小时了。”
         
“那你不是很无聊了?”
         
“不,我在回想,是什么使我们彼此失落?当你西行,我是南返广东,我重回内地,你却来到这里。一个‘明天见’,换来绵绵五年隔别,真没道理。”
         
“请你不要作无谓的回想了,马宝。一切只能归咎于这场战争,这万恶的战争,令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我们不应该老是沉缅过去,应该向前看呀。”
         
她站了起来,走到临街的窗前向远方凝视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她眼光含露着兴奋,唇边带着媚笑,瞧着我,眼角向上一挑,意味深长地说:“就是为了向前看,今天我才来到这里。”
         
“这才是现实的正确行动。好了,谈正事吧,今早你得到移民局办签证吧?”
         
“是的。”
         
“可能还得到商店买点急用的物品吧?”
         
“你陪我去。”
         
“当然的。那你吃早点了吗?”
         
“没有呢。”
         
“那么走吧。”我说。
         
她在衣橱里取出一件和裙子配套的外套,在穿衣镜前穿上了,提了手提袋说:“可以走了。”
         
“你这身打扮既时髦,又合季节,好看。”我站起来首肯地说。
         
“和你一道外出,我不敢让你有失体面的。”她微微地笑了。


一辆人力车把我们送到城里最繁华的大街,停在加尔各答有名的“咖啡之家”门口。车还没停定,已经嗅到一阵阵透过窗口向外飘逸的咖啡香味了,推开玻璃旋转大门进去,馥郁醉人的咖啡味更是扑面而来。“咖啡之家”坐落在马路的拐角处,呈长方形,里边摆放着二百多张桌子,靠墙一边是一排靠背紧贴墙壁的沙发,沙发前摆着小几。随着一位缠着头巾,身穿制服的赤脚侍者的引领,我们来到沙发位前,我和马宝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并排坐下,从这里可以浏览整个大堂。这时头轮的咖啡时间已过,午餐时间还没到,店里客人不多。我吩咐侍者先来两杯忌廉冻咖啡,再上两份鸡肉三明治。
         
侍者很快送来了两杯浓浓的冻咖啡,另加两小杯奶油。我把奶油倒在冻咖啡上面,浓黑的咖啡上马上泛起一层乳白的芬芳。马宝拿起茶匙准备搅拌,我示意她不要去搅,“就这么喝,每喝一口都有一半咖啡,一半奶油,让它们在口里慢慢地混合。”我示范着给她看。
         
她照我的样子喝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点头称许,然后又再喝一口。
         
我说:“别是一般滋味吧。”
         
马宝没有立即回话,她把杯子放在小几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斜斜地看着我,说:“这回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撩起旧事。”
         
我喑然,打开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点着,吸着。西山龙门的情景又怎能忘怀呢。我搁在沙发上的手被另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华,你不是说应该往前看吗?”她没有再望着我,“回忆是不可避免的,难道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切不值得去缅怀百次千次吗?回忆正如我们现在喝咖啡的样子,一口里同时包含着辛酸与香甜,没有咖啡的苦,又怎能发觉奶油是那样芳香,正是这种苦甜参半的往事,能激发你我去不断追求更加美好的未来,所以,回忆过去也是今后前行的基础和动力。”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使劲地吸了一口烟。这时侍者送来了两份鸡肉三明治,正好解脱了我的窘境。
         
从“咖啡之家”出来已是十点一刻了。我们仍然乘人力车,到移民局去。我让她自己进去办签证手续,我说:“这里我帮不了忙了,你自己去,我在外面等你。”马宝在办公室入口处消失了,我独自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吸着香烟,思量着马宝刚才的那番话。
         
大约四十分钟光景,马宝出来了,我说:“办妥了?”
         
马宝点了一点头。我又问:“还有什么事要办的?”
         
“附近有英国的或者美国的银行吗?”
         
“大通银行离这里大约十分钟路程吧。”
         
“我要兑一点这里的钱。”
         
“好的,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们顺着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走着,马宝挨着我的身旁。在战时,又不是以华人为主的地方,她的形象、打扮以及走路的仪态,沿途吸引了不少欣赏和好奇的目光,不时还惹来美国大兵的呼啸声。她不满地轻声对我说:“真讨厌!”
         
“你在重庆还没有习惯这些吗?这也是战争的产物。”
         
“感谢上帝!我一向躲在成都,少受了几年罪。”
         
到大通银行兑过钱后,她递给我两张五百卢比的钞票,说:“华,你替我存着,请不要为我的事多花你的钱。”
         
我没有接她的钱,说:“这些钱你好好的收着,我并没有花过什么钱呀。”
         
“昨天你不是替我负了房费了吗?”她指出。
         
“那是十元八块的小事。”我做了一个无需计较的手势,“相信我,我还是可以招待得起你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如今的华特已略略不同于五年前的那个穷小子了。请收起来吧,到我真的需要钱的时候,我会和你算账的。”
        
“在我的眼中,你过去是、现在也是我一向认识的华特。”马宝望了我一眼,然后把钞票放进手提包,一边说:“也好,反正我已欠你不少了,那就不怕在账单上再多加点数额。只是这个债将来怎么算,又怎么还呢?”  
         
“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我赶忙说。
         
“这我知道的。华,陪我去买东西吧。”      


离开银行,我陪着马宝沿着大马路走。马路左边是一个园林式的广场,广场边上停靠着等候顾客的出租马车和小汽车,马路右边是百货公司、各种商店以及大旅店。人行道一律有遮檐,或是热带特有的建筑-------骑楼。虽然正午的阳光没有直射到人行道上,但柏油路幅射的热力已使我们感到过分的温暖。马宝初来,更是不习惯这种气候,白皙的脸上透出了红晕,鼻尖渗出了几滴汗珠。我对她说:“今天我发现你有点西方人的气质,不是由于你的
衣着,而是因为衣饰引出本来就存在着的东西。”
        
“是吗?”她没有多作声。
        
我们经过一些商店,马宝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着,后来到了一家英国人开的大型百货公司,马宝才买了一些零星物品。在她买东西的时候,我在附近浏览其他货物,我觉得不应参与女人家的事务。当我接过她手里的包裹时,我问:“都买到你需要的东西了吗?”
        
“我还想买双凉鞋。”她回答。
         
我陪她到鞋帽部去,先在橱窗里观看。她靠在我身边说:“你喜欢哪一双?”
         
“这是你的选择,我怎能够代替。”我回答。
         
“我尊重你的意见。”
         
“你的审美观已经够超凡的了。”
         
“那你提个建议,我来决定。”
         
我细细地看着那些女鞋式样,然后指着一双说:“这双如何?”
         
“不,太复杂了,失去了凉鞋的本义。”
         
我又指着另一对,她又说:“这双还不错,只是侧面那朵花,使整双鞋显得庸俗了。”
         
一位英印混血的女售货员见我们在橱窗前指指点点,就迎上来对马宝说:“太太,我可以为您服务吗?”是一口浓重的印音英语。马宝说了她的需要,售货员马上把我们引到沙发上,说:“请到这儿来,店里新到了几款女式凉鞋,还没有来得及放进橱窗,如果您满意,那你将是全城第一个穿这款凉鞋的太太。”她边说着,边捧出四五个鞋盒子,并一一打开。
         
马宝一一接过来看,又一一放在沙发上,没有作出表示;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早就看上了一双奶黄色的半高跟凉鞋,前面只有两根横带,后跟也只有一根绊带,全部一色的珠皮,十分大方高雅。我拿起来递给马宝,马宝看了一下,便对售货员说:“我可以试一试吗?”
         
售货员侍候马宝穿上凉鞋,马宝站在垫子上低头看着,又稍微移动一下脚步,看看大小是否合适,然后合拢两脚站在那里问我:“怎样?”
         
我只是点了点头,那位乖巧的售货员马上就搭上来了,“这双鞋子使您美丽的双脚更加纤巧了,太太;您应该赞赏先生的选择。”
         
马宝微笑同意了。我掏出钞票交给那位口齿灵利的售货员,打趣地说:“那我的选择也合你的意了?”
         
“我们的信条是,顾客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先生。”
         
我笑了一下,对马宝说:“让我送你这双鞋吧,好吗?”
         
马宝挽着我的手臂说:“好,这又是一笔新债了。”
         
我没能逃避开她的手。离开百货公司时已是十二点半了,我建议去吃午饭。           
         
我们走进加城最大的一家旅店-------飞宝大酒店的餐厅。正好是午饭时间,宾客如云,餐厅里近三百张桌子几乎全给占满了。我和马宝站在过道上搜索着空桌子,这又招来了不少羡慕和欣赏的眼光。领班侍役走过来带引我们到大厅中央的一张桌子,我拉开椅子让马宝坐下,我坐在她的对面。侍者递过来菜目单,我没看,也没有征求马宝的意见,吩咐要了两份午餐,反正菜式是轮着端上来,喜欢的可以多要一些,不喜欢的可以一点都不要。大厅那边有一个小舞台,乐队正演奏着午餐音乐,不动听,也不算讨厌,电风扇在头顶无声地转动着。
         
第一道菜是鸡丝通粉汤,我们慢慢地吃着。当侍者把空盘子端走后,我问马宝:“你今早办签证时真快,往常总得要半天时间呢。”
         
“可能是因为我的护照上写明我是‘探家’的吧。”她简单地回答。
         
“怎么,你母亲不是在广州的吗?”我有点惊奇。
         
“我当然不是去探母家啦。”她若无其事地说。
         
听到不是探母家,我的心不单是惊奇,而且有点不好受用了,我说:“那你到底要探哪一个家?”
         
“要去探望我想去的那个家呗。”她抿嘴笑了。
         
“看你,还是那个老样子,说话总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还是五年前的毛丫头!”
         
“对了,你是穷小子,我是毛丫头呀。”她一点都不理采我的着急。
         
“马宝,我不是想和你斗嘴的!”
         
“华,你给我看到你的猴急相了。”
         
这时侍者端来了第二道菜,刚好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当马宝往盘子里夹青豆烩鱼块时,我极力地让自己镇静,我后悔方才没有控制住自己,流露了情感,让她抓住了。
         
在我们用鱼刀一点一点地切开鱼块时,我重新把话题继续:“探家的事暂且不谈它吧,你早上签证批的居留时间是多少?”
         
“半年。”这是她的回答。
         
“你不准备一直住在旅店的吧?”
         
她叉起一小块鱼送到嘴里吃,望着我不作声。
         
“要不住旅店,有没有打算住到哪里去?”我继续问。
         
她摇了一下头,又是不作声。
         
“那你真的一点计划都没有?”
         
“有的。”她说。吃完了那份青豆烩鱼块,放下刀叉,再把盘子轻轻地往前推了推,她才继续说:“我的全盘计划是,办好出国手续,订了飞机票,再给你发个电报,等我见到你就把我自己交给你,以后就没我的事了。”她说的十分轻松。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的,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
         
“好一个深思熟虑!你把自己交给我,就不怕我把你拐卖了?”
         
“倒没听说你会拐卖人口,只是你会偷偷吃人家的心肝,这点我是十分清楚的。”她轻轻地说着,瞟 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抚弄着餐巾。
         
“要是我不来接你呢?”我又问。
         
“在我的计划里排除了这种可能,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一点也没有被我难倒。
         
过了好一会我才说:“这样吧,马宝,我可以送你到一些有家眷的朋友家去住,不过你的居留时间不是一头半月,这样人家也难以接待,你也不方便。如果你不觉得委屈和不方便的话,你来我们家住吧,我搬到老容那边,两人合住一个房间,你就住我的房间好了,好吗?”
         
“我说过我把自己交给你了,我听从你的安排。”
         
“你没有别的顾虑?”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隔了一会儿,又笑着说:“你早就应该这样对我说啦,何必拐弯抹角的,住到你家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呢。”
         
“你有把握我一定请你回家?”我反驳,我有点不服气。
         
“在我的计划中这个答案是肯定的,这和我肯定你会来接我的飞机一样。

要不,我就老着脸皮地问你,结果还不是一样。”她振振有词地回答。
         
“要是我的家没有条件请你来住又怎么办?这在你的计划中可是个未知数。”我还是不服气。
         
“你忘了三个月前在你的家里接待了航研所来的朋友了吗?你还可能给他转过来自国内的信呢。”她提醒着我。
         
那就是了,我当然记得这位朋友在我家住了几天,我们还约朋友来打了几晚桥牌。的确我也给他代收过国内寄来的信件。“他给你写信了?”我问道。
         
“不,他给一位女朋友写信,并且提到你曾经问及我的消息。而他的这位女朋友又和我相当知己,就这样,你的踪迹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了。”
         
我前后思量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她的计划确实相当周密,于是我学着印度人那样两手一摊,耸一下肩说:“看来我是完全落入你的圈套了。”
         
“不!不!华特,”她急急地分辨,“我不愿意也不敢左右你的行动和自由,你完全可以选择这样做或者那样做;直到现在我所有计划和行动都没有超出我所应该和能够做的范围,刚才的一切只能说明我做计划的时候是设身处地地站在你的位置上去想,而结果是你的决定刚好与我的想法完全吻合。是这样吗?”
         
我不能不承认这都是对的。我微微点头,抬起双眼向她望去,正好碰上来自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投射出的热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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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9:50: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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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谢谢alfonso post出点苍山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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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和马宝乘车回到旅店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了。我站在旅店门口,把马宝买的一包包东西交还给她,我说:“我不上去了,我得回家去准备一下,四点我再来看你。”她点一点头拿着大包小包转身上楼去了。
         
其实昨天晚上我和老容回家的时候,就已经交换过关于请马宝回家住的意见,老容也认为这个方案是可行的。我还考虑过应该添置些什么家具,我房间的东西可以基本不动,只需把衣橱里的东西搬到老容那边,我们两人合用一个衣橱就行了。马上需要的一张床,摆到老容那边;最好再有一套梳妆台凳,放到我的房间去,这是女士需要的,我想。
         
离开亚士多旅店,我乘上人力车,我告诉车夫要去的地方,十多分钟后,我已来到一家大型家具租赁店的门口,用不了多久,我选好了一张单人床和弹簧床垫,一套梳妆台凳。我预付了两个月的租金,吩咐店员务必在五点钟着人按址送到,要准时。接着又乘车返回公寓,我先将衣橱里的东西搬到老容那边,又拿出干净的床单、枕套、被套,替换了我原来用着的那些,把换下来的包好。再打开书桌抽屉,把那些零星杂物也搬到老容房间去。然后
回到我的房间,比划着梳妆台应放在什么位置。床是靠墙放的,衣橱在床的斜对面的角上,书桌靠着床边,对了,梳妆台就放在书桌对面好了,单人沙发和小茶几仍摆在门口旁边,靠着窗口。我满意地踱出房门,走进客厅,审视一下四周,整理好乱放着的英文报纸、杂志,顺手擦拭一下我自己精心装置的留声机和存放着近二千张唱片的柚木大柜。客厅很大,中央是一张小方桌,四把小巧的靠背椅;一边靠墙处放着一张长沙发,配套的两张单人沙发已被我和老容一人一张搬到房间里了,客厅似乎空旷了一点,添置点什么就更充实了。忽然我灵机一动,我转身拿起那包换下来的床单,看了看腕表是三点一刻。我走下马路,招停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去,说了声亚士多酒店,车夫就放开脚步走了。车子经过一家洗衣店的时候,我让车夫在路旁等我,交洗了那包床单,就径直乘车去找马宝。
         
在房门口我叩了叩门,没有反应,我又叩了几下,一会儿才听到马宝在里边用英语问:“是谁?”
         
“是我。”
         
马宝穿着浴衣,长长的卷发盘成一个发髻堆在头顶,她一手开门,一手掩着浴衣的前襟。一阵棕橄榄的香气和女性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随手掩上门,说:“我没估计到你会来得这么早,你不是说四点钟才来的吗?”她急忙走进浴室,声音从那里继续传出来,“我回来睡了一小时,刚起来洗个澡,你就来了,我还没有穿好衣服呢。”
         
我坐在沙发上说:“快穿吧,我要和你去办一件事,这事非你莫属。”
         
“什么事,告诉我。”
         
“到了外面你就知道了。”我不想马上告诉她。
         
五分钟后,她从浴室里出来了,身穿白地蓝花夏布短袖旗袍,光着脚,头发仍盘在头顶。她从衣橱里取出今早新买的凉鞋穿上,走了几步,转过身来问我:“好吗?”
         
“好极了,可以走了吗?”
         
“你看我的头发,”她解开盘在头顶的发髻,一头黑发一下子泻了下来,“这样到外面去,不知人家会怎样说我呢?”
         
“人家只会说,这是最新款的发式。”我从旁看着她用梳子梳理着头发,又用丝带束起来,再轻轻一甩,发束就甩到了胸前。         


我和马宝又坐上了车,我指挥着车夫左转、前行、右转,因为我不懂用印度语告诉他我要去的地方,而且也实在记不清楚那地方的准确地名。马宝在车上好奇地看着我,没有开口提出任何问题,看来她是要恪守任我安排的诺言。而为了报复她午饭谈及“探家”时对我的捉弄,我故意一直不向她说明我们的去向和目的。
         
当然,秘密是不可能长久保守的,当车子停在一家琴行门前时,我招呼马宝下了车,一起走进这家钢琴店。我对一个坐在柜台后面的职员说:“我想租赁一架钢琴。”
         
那个职员毫无表情地问:“演奏用的,还是家庭练习用的?”
         
我回答说是家庭用的,他便站起身来说:“请这边来。”
         
我和马宝跟着他来到商店的后座,那里一排摆着五架钢琴,职员又淡淡地说:“请选择吧。”
         
我向马宝示意说:“你试试看。”
         
马宝没有作声,走到每一架琴前,揭开琴盖,站着按响几个和弦,一一试过后,再回到一架“摩礼逊”牌子的琴前,从左到右溜了一次琶音,又再按了几个不同调子的和弦,回头微笑着对我说:“就这一架吧。”
         
我办了三个月的租赁手续,并且要求马上按地址送去。当我们步出琴行时,马宝挽着我的手臂说:“华,你这样做又让我的债项增加了。”
      
“我是怕你以后一个人在家里太无聊呢。”马宝没有作声,我便说:“现在请你到我们家去看看。”

我打开公寓门让马宝进去,掩上门后我介绍说:“这是套两厅两卧室的房子,它的形状很不规则,穿过右边走廊是我的卧室,现在是你的房间,它和这套房子的其他部分好像隔开了似的,只有一扇侧门可以通到浴室和厨房。请这边来,这儿是客厅。”
         
我把客厅门推开,马宝随我走了进去,她四周浏览了一下。我继续说:“客厅左边的房间是老容的卧室,现在我和他两人合用。”
         
我随手打开房门,马宝跟着我走了进去,而且笑着说:“我要检查一下呢!”
         
“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你看的,无非是一堆臭鞋臭袜,寡佬的居所就是这样的了。”
         
马宝真的掀起老容的床单往床下看了一下,转身又打开衣橱查看,然后笑着说:“外面倒很整齐,没有像我想像中的糟,只是衣橱里却像个鸡窝。”
         
“是我刚才把我的东西搬过来时弄成这样的。”我忙解释道。
         
“你已经搬过来了?”她顺手把我匆忙中塞进去的衣物拿出来一一重新叠好。
         
我说:“让我晚上自己收拾好了,你忙什么呢。”
         
“我闲着呢。”她向我一笑,“你的床呢?”
         
“过一会儿就来了,准备放在这里。”我指着和老容的床平行的空位。
         
“这太委屈你们两位了。”她环顾了房间一周。
         
“这房间再多放两张单人床都还很松动呢。”我说。
         
这时她把叠好的衣服放回衣橱,掩上衣橱门,转过身来说:“这不是比刚才好多了?”
         
“简直好极了。这位女管家每月要多少工资呀?恐怕我们付不起呢!” 我和她开着玩笑。
         
“不多,每天几片面包皮就够了,我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拇指姑娘。”她风趣地回答。
  
我引领马宝回到客厅,穿过一道拱门,进入与客厅相连的饭厅。拱门没有装门,只在两侧挂着丝绒帘幕作形式上的间隔,饭厅里摆放了一张长餐桌和六把椅子,马宝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两个人住这么多地方,不有点儿……”
         
“过分了吗?”我接了上去,“有时候我们还觉得小呢。你不知道,我们还有一班喽罗,都是我们大学的同学来中航公司工作的小伙子,这儿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在这里打桥牌啦、吃东西啦;还有,我们不得不在这里经营起迎送生涯,请不要误会,你看,加尔各答地处欧、亚和美、亚交通线的中间,无论是海路乘船,还是从空中乘飞机,都必须先在这里落脚。我们都是有朋友、同学的,从国内来到国外去,或是从国外来要回国的,到了这里都逗留几天,探望一下朋友,这儿就成了招待所一样。这个大厅平时作饭厅,必要时就变作临时客房,最多的时候这里住过四个客人呢。”
  
“那你们每月要多花好多钱呢。”她关心地说。
  
“钱是要多花点儿,和这里的市民相比,我们是奢侈了。不过我们也是量入而出的,我们的薪水比印度员工也是高出很多,另外,我们还有一些投资。再说,即便我们积了钱,将来也是带不回国内的。”
  
马宝默默地听着我的述说。         
         
穿过饭厅后面的门,是一条走廊分向两边,我指着左方说:“这边是厨房和浴室。”
  
马宝走进厨房看了看,出来问:“你们没有在家里做饭?”
  
“没有,实在太麻烦了。我们两个人为了一顿晚饭而雇一个佣人,太不值了;再说我们整天不在家,留个外人在家里也不大放心。”我解释说。
  
“那你们的午饭呢?”
  
“我们一早六点就出门,午饭在机场吃,下午五点半才回来。”
  
“你们生活太苦了,三餐无定的。”马宝怜悯地说,“看我能够做些什么,可惜我的能力太小了。”
  
“我们将感激不尽的!现在来看我的,哦,不,是你的房间吧。”
  
顺着走廊我们走到尽头,我把门推开,说:“这是卧房的后门。”
  
进入卧房后,我走到前面把房间的前门也打开,将浅绿色的窗帘拉开一半。马宝没有马上进来,她站在门边用欣赏的目光审视着,再慢慢地踱入房中,停在书桌前,轻轻地扭亮了台灯,一束柔和的光透过浅绿的纱灯罩照射出来。她又关了台灯,打量着整齐的单人床,然后说:“华,你布置得太美了。淡绿的意大利批荡地板,淡绿的窗帘,淡绿的墙壁,绿色的灯罩,而床单、枕套、毛毯一律是粉红色!”她顿了一顿,“这房间应该是哪一位小姐的闺阁呢。”
  
“你喜欢这种颜色的搭配?”我问。
  
马宝没有回答我的话,却说:“恐怕我不是第一个到这房间里来的女性吧?”她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有点不好受,随口就回了她一句:“是的,你确实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女性,每天都有一位女性到这里来,就是来擦地板的印度女佣。”
  
马宝笑了,她赶忙说:“华,你生我的气了,我太多嘴了,我不该问我不应知道的事,请原谅我这出自女性的……嗯……好奇。”
  
“不是好奇吧。”我挖苦她一句。
  
马宝脸上飞起了红霞,她走到我的前面,双手搭着我的肩膀,微微地仰起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喃喃地说:“不是好奇,华,是妒嫉啊!”说完她就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不让我看见她含羞的娇态。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马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然后我搀着她说:“让我们到外面去,计划计划钢琴该放哪里好。”
  
马宝在走廊里一直靠在我身边,不住地问:“华,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好吗?”
  
“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以后也不会的。”我安慰她说。
  
经过饭厅的拱门,我们回到了客厅,我说:“放哪里好。”
  
马宝左右端详了一下,指着长沙发说:“琴就放这里,沙发移到那边墙壁窗口的下面,这样也不妨碍你们进出房间。桌子可以不动,必要时往左边挪一挪,钢琴只要在墙角横着放,就有足够的位置放桌子了,这样厅中央宽敞些,地方更好用,是吗?”她以征询的目光看着我,我表示赞同。
  
她指着柚木大柜,说:“这个大柜就原地不动了,这里边放的是什么呀?”
  
我招呼她走到柜子前,打开大柜右下方两扇小门,里面露出了音箱的黑色纱网,我又把柜面盖板向上揭起,对她说:“这是我的宝贝。”
  
马宝看见了盖板下面是转盘和唱头,说:“啊,是电唱机。”
  
我又打开左侧柜门,里面一格一格贴着标签,整齐地放满了唱片。
  
马宝不禁叫了起来:“一个唱片库呢!”说着就蹲下来看那些标签,念着:“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英雄交响曲》、《命运交响曲》、《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舒曼的,克尔来瑞拉的,还有歌丽歌滋的女高音,高卢素的男高音,哗,你真行,世界上有名的音乐你都齐全了!”
  
“差不多吧,它花了我三年的时间和大部分的工薪呢!啊,还有这个,”我熟悉地从一个格子里抽出一张唱片,递给马宝,“鲁宾坦的钢琴独奏,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的。”
  
她念着唱片封套上的字:“《春之骚动》,啊,你还记着。”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声音有点低沉。
  
“春天,春天曾经来临过,它又逝去了,它还会再来吗?”
  
我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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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0:00: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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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和钢琴准时送到了,几个印度工人按我的意思把琴和家具放好,我付了工钱和小费,打发走搬运工人。这时,每天为我们打扫的一个印度妇人默默地进来,到厨房拿了水桶和拖把,开始在那里无声地工作。我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离刚放好的钢琴不远;马宝微侧着身坐在琴凳上,打开琴盖,左手在琴键上随意地拨弄着。我说:“何不正正经经地弹上一曲呢?”
  
马宝放下了琴盖,微笑了一下说:“好几年没碰过琴了,我的指头都生疏了;我不希望在你面前留下个坏印象,让我偷偷地练习熟了,才给你弹好吗?再说现在也没有琴谱。”
  
是的,没有琴谱,我心想,便说:“我不勉强你了。”
  
门外传来了口哨的声音,随着门锁旋开,老容身穿工作服,头戴鸭舌帽走了进来。一进门看见我和马宝,就大声地说:“好极了,这回不用我去找你们了,华特,大伙说要给马宝接风洗尘呢。”他一眼看见了钢琴以及家具的变动,咧着嘴笑了起来,“哈哈,欢迎你,马宝,第一个光临我们昔文庐的女贵宾,你的到来将会让我们这里生声不少呢!”说着他摘下鸭舌帽,向马宝施了一个弯腰礼。
  
马宝忍不住抿嘴笑了。
  
我说:“从来没听人说过生声不少的,你这个发明家。”
  
老容又笑了,说:“我不是发明家,却是写实派,你看,钢琴只能产生听觉效果,而不能产生视觉效果,那生声不少又有何不对,哈哈……。”
  
“哪有你这样强词夺理的,老容。”
  
“华大哥,我看是你太墨守成规了。”
  
“我看还是应该说生色不少才对,刚才你只看到钢琴,却忽略了要弹琴的人了,是吗?”我说。
  
老容用手指搔着头发,想了一想又大声笑起来,说:“对,对!华,你说得对。马小姐,请不要见怪我这个没遮拦。”说完就走进房间里去,在房门口他转过身来说:“大伙儿马上就要来了,他们说再来个加尔各答的大杂烩呢。”
  
我和马宝相对而笑。马宝说:“好爽朗的人!”
  
话音未落,房里传来了老容的声音:“马小姐,你搬来了,这回可好了,把我们华大哥轰出好望角。”
  
马宝正听得莫名其妙的时候,里边又传来老容的声音,还夹着笑声:“不得了,周围都这么干净,衣橱谁给收拾得这么整齐,啊,哈哈……,这儿来了个白雪公主了,我得赶快洗澡,不然会不给吃晚餐了。”随着一阵笑声,老容拿着浴巾和替换衣服,光着脚跑了出来。我和马宝一边笑,一边看着他穿过饭厅到浴室去了。
  
这时清洁女工提着东西出来打扫客厅了。我对马宝说:“到你的房间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让她在这里打扫好了。”
  
马宝一进房间就赶紧问:“快说给我听,刚才老容说的‘昔文庐’、
‘好望角’、‘大杂烩’都是些什么呀?快要笑死我了。”
  
我笑了一笑,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说:“昔文是‘散’的拆字,‘昔文庐’就是散仔馆,这回你懂了吧。”
  
马宝听了笑着说:“好文雅的名字,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继续说:“‘大杂烩’等会儿你就会知道的,用不着我先解释;至于‘好望角’就是这个房间了。你看,这个房间是整座楼房最突出的部分,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下面的小花园和远处的马路,晚上,在马路上也可以看到这个窗口,有人来找,先看看窗口有没有灯光,就知道我们在不在家了,所以他们把这房间叫作‘好望角 ’。”
  
马宝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再坐在单人床沿上,说:“‘好望角’这个名字不好听,使人感到苍凉、遥远,而且过去船舶经过那里总有不少风险。我来另起个名字,好吗?”
  
“你想把它叫作什么呢?”我说。
  
“绿屋。”她回答。
  
“好幽雅的名字,”我说,“不过只有你来住才配得上,‘红颜’对
‘绿屋’,再恰当不过了。”
  
“我还给它起了个更好的英文名字呢,叫Green house (注3)”

 ※ ※ ※ ※ ※ ※ ※ ※ ※ ※ ※ ※ ※ ※ ※ ※
注3: Green house 也可译作温室或花房。
  


“好是好了,不过石头又哪能长得出花朵呢?”我明白她的用意,却故意揶揄着说。
  
“为什么不呢,电有电花,火有火花,还有烟花,为什么就不能有石花,南京就有雨花石,宝石花也是中外一向就有的说法;”她霍地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站着,很快地说下去:“告诉你,火山喷发就是石头开花的时候,那时埋藏在地底千年万年的岩石,变作无数火花向外喷射,化作熔岩向下奔流,它将无法阻挡,直到把你包围,把你熔化。”
  
“马宝,你的想象太丰富了。五年的阔别,想不到今天在你面前我是那样的庸俗,可能是我越来越讲实际了吧。你听,老容出来了,小伙子们也快要来了,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我企图让她激动了的情绪安静下来。马宝顺从地走出房间,但她仍低声地说:“你是在掩饰你自己,是的,你骗不了我。”


老容已经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从浴室里出来,见了我们问道:“你们吃过茶没有?”
  
“没呢。”我答道。
  
“那你们不饿吗?我是挨不得饿的人,一下车就吃了点心才回来的。”
  
我问马宝:“你饿吗?”

她摇了摇头,说:“只是说起来想喝口水。”
  
老容连忙说:“这容易,你就在这里稍候五分钟。”
  
果然,老容五分钟后就回来了,只见他左手提着六瓶扎在一起的啤酒,右手提着是六瓶汽水,后面还跟着一个侍役打扮的印度人,提着一只大篮子,一方白布盖着里边的刀、叉、盘子和玻璃杯。老容让那侍役把那篮子餐具放在餐桌上,又把汽水和啤酒放到饭厅的一角,掏出一张一卢比的钞票递给那个侍役,然后对他做了个手势用英语说:“九点钟,来,拿走。”
  
侍役接过钱,头往旁一歪,这是印度人表示明白和同意的姿势,说了声“Acha Suhr!”走了。
  
老容拿出三个杯子,开了一瓶橙汁汽水平分了,喊道:“来吧,马小姐,华特。”
  
我们来到饭厅,老容已经拿起一杯,拉出一把椅子坐着喝起来了。马宝拿了一杯汽水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餐桌的另一角上,对老容说:“你把我叫得这样生外,我岂不是要叫你容先生了?”
  
“千万不要来这一套,马宝。”老容慌忙回答。
  
“这样才是自己人的称呼呢,老容。”马宝对他微微一笑。
  
外面楼梯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我走出去开门,果然是小伙子们来了,七条大汉鱼贯走了进来,各人手里拿着精致的纸盒,或是大型的铝饭盒,他们一直走进饭厅,见着马宝,大家有点拘束,马宝也站了起来。
  
我忙走进饭厅对大伙说:“我来介绍吧,这是马宝,你们喜欢叫Marble也行。”然后我对老容说:“其余的你来介绍吧,可能大家在学校里都见过面的。”
  
“要我介绍吗?那敢情好。”老容站了起来,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那我就开始了。这是华大哥,我们的团长──寡佬团团长。”
  
“谁要你这样介绍的。”我笑着骂了老容一句,大家也都笑了。
  
“要介绍就得如实地讲,而且突出被介绍一方的特色,才会留给人家一个深刻的印象嘛。”
  
“那请不要忘了你自己。”一个小伙子说。
  
“当然,当然。”老容继续说:“我是水牛,Buffalo Young 。别号没遮拦,现任昔文庐常务理事。”说完,他向四周一鞠躬。
  
大家又笑了,老容用手势止住大伙儿的笑声,说:“还有一个外号叫做玻璃肚皮。”
  
“哈哈……”这回是哄堂大笑。
  
老容待笑声落下来后,指着一个高瘦的小伙子说:“这是我们有名的范诗人,Long fellow (注4),你看他不是挺出人头地的吗?”
  
接着老容又指着一位长着一点络腮胡子的小伙子说:“这是钱老板,十足的大班相,是我们这一伙中工作最斯文的,中美航空公司加尔各答总修理厂总工程师室绘图组的绘、图、员。”
  
大伙儿又笑了一阵。老容接着介绍下去,“这位是香山佬(注5),孙总理的同乡,可惜他不姓孙而姓谭,他生来老成持重,大家尊称他为‘谭伯父’,

 ※ ※ ※ ※ ※ ※ ※ ※ ※ ※ ※ ※ ※ ※ ※ ※

注4:Long fellow 是美国著名诗人;直译为高个子。
注5:香山县因是孙中山故乡,后来改名为中山县,现为中山市。


不过他没有像我们学校的德文老师戴恩荣博士那样,在名片上印着‘孙总理内弟’的头衔,不然就是‘孙总理同乡谭伯父’了。”
  
又是一阵欢笑。这回老容没等静下来,就指着另外两个小伙子说:“这位是肥刘,那位是四眼陈,你一看便知,不用我多费唇舌了,他们都是一身油屎的人物,是我的好搭档。”
  
马宝一一向被介绍的人报以微笑,说:“都很面善的。”
  
范诗人说:“我们在澄江和坪石都应见过的,恐怕你在坪石逗留的时间很短,我们在那里呆了一年才离开学校呢。”
  
老容却叫了起来:“介绍还未结束呢!这一位,”他指着一个身材较矮,嘴上镶了两颗金门牙的年轻人说:“是胡省三先生。”   
  
这位一脸滑稽相的小伙子走前两步嚷道:“Marble,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认识马宝,无须你介绍了,水牛。”
  
马宝马上认出了这是同我们学院,数天系低我们一届的胡学勤,她说:“胡同学你也到这里来了。”
  
“是的,我现在在这里的气象站搞飞行气象工作。”胡学勤回答着。
  
老容却坐了下来,慢慢地说:“大家评评理,老胡打乱了介绍程序,行不行?”
  
“不行,不行!”是好几个人的声音。
  
“该不该罚?”
  
“该罚。”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么怎么个罚法?”
  
“你提个建议吧,老容。”这是肥刘的声音。
  
“那就罚他今晚洗盘子,好吗?”
  
“好!”又是一阵笑声。
  
“那我未完成的杰作还需要继续下去吗?”
  
“继续下去。”七嘴八舌的。
  
老容又重新站了起来,“‘省三’这个名字又有何不好,况且这还是我们华大哥引经据典地提出来,大家一致赞成的。是怎么样的?华,我忘记了。”老容又用手指搔头发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容很快想起来了,说:“是了,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胡学勤耐不住又来打岔了:“算了,算了,老容,等会儿让你多吃个烧乳鸽如何?”
  
“啊!公然行贿!”又是七嘴八舌的声音。
  
老容再用手势止住大伙儿的嘈杂,说:“好,好,让我再说两句好吗,只说两句。”
  
老胡毫无表情。老容又说了:“总之,‘省三’是个好名字,只不过胡老哥不喜欢和他的姓连在一起,因为它太接近广州话的‘吾、洗、身’。”

说完他像演员谢幕那样一鞠躬,然后坐了下来。
  
大家忍隐已久的欢笑一下子拼发出来,肥刘和四眼陈指着胡学勤,笑得直不起腰,胡学勤也随着大家傻傻地咧着嘴,露出一对黄澄澄的金门牙格外显眼,大家看了更是加倍开心。
  
我看应该适可而止了,我提高了嗓门说:“老容,今晚你也应被罚洗盘子,因为你的杰作的确没有完成。”我指着一个站在角落、才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对马宝说:“马宝,这是我们众人的小弟,小叶。”
  
老容用手一拍自己的前额,对小叶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叶,我忘了你了,都是这个胡省三把我搞糊涂了。我甘愿受罚,不过,小叶,你的损失是完全可以弥补的,现在你不单只有一个华大哥,而且又多了个马宝姐姐了。”
  
那个被介绍叫作小叶的年轻人不知如何答话,红着脸,微微地向马宝点一点头。马宝也轻轻地回了个点头,然后说道:“这一位以前好像没有见过的。”
  
“哦,你不可能见过他的,他43年才入大学,桂柳大撤退时流落在贵阳,被迫停了学,现在在这里当练习生。”我把小叶的身世略为介绍了一下。
  
马宝听后,又向小叶问道:“你是43年入大学的,读哪一个系的?”
  
小叶说:“我是机械工程的。”
  
“那么你认识马沃文吗?”马宝说。
  
“当然认识,他不单和我一起进的大学,而且是我中学的好同学呢。”

小叶的眼光有点活跃起来了。
  
马宝说:“这样你真的要叫我姐姐了,沃文是我的亲弟弟呢。”
  
经过如此一番介绍,大家的拘束也就消除了。
  
老容从篮子里取出那些餐具,叫道:“你们还不把东西拿出来,客人都饿坏了。”
  
于是大伙儿七手八脚地从纸盒、铝饭盒和各式容器里取出诸般吃食,用大盘子盛好,摆满了一餐桌。自然有人从客厅搬来椅子,有人往杯子里倒啤酒和汽水。老容起来摆放椅子,餐桌的两个长边各摆三把椅子,两个横头各放两把,刚好容十个人就坐。老容又把长边中间一把椅子拖开一点,说:“Marble ,今天你是贵宾,坐这里。”
  
马宝没怎么推让,微笑着坐下了。
  
老容又指着马宝两旁的位置说:“华大哥是这里的主人,应该坐这里;小叶要照顾姐姐,坐那里。其余的,你们自便了。”说罢,他自己一手拖开横头的一把椅子坐下来,顿时各人你争我抢、嘻嘻哈哈地坐了下来,我和小叶只好乖乖地听从老容的摆布。
  
老容拿起斟满的杯子举起来说:“来,为马宝洗尘的。”
  
范诗人也举起杯子说:“也为小叶今天姐弟异地初逢!”
  
大家举杯向着马宝和小叶。
  
饮罢祝杯,我说:“不愧是大诗人,绝非浪得虚名,好一个‘异地初逢’,既别开生面又即时即事。”
  
老容说:“你就偏袒别人,几时见你赞过我一句。”说着就伸手往桌子中间的盘子里拿还冒着热气的大螃蟹,说声:“来吧,我不和你们客气了。”
  
我忙说:“慢着,老容,”老容缩回手,望着我,我说:“刚才马宝问我,什么是加尔各答的大杂烩,现在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再吃这份大杂烩呢?”
  
“对,对,那就让创始人讲讲吧。”老容右手一让,向着老范。
  
诗人慢条斯理地接过老容得话头:“这儿汇集了加尔各答各家有名的酒楼饭店的招牌菜,嗯,这是南京楼的清蒸大膏蟹和红烧乳鸽;这是唐人街口马来亚馆子的沙爹牛肉;这是飞宝大饭店的椰油咖哩鸡;这是清真教门的红烧羊肉;甜点是佛来仙尼点心铺的杏仁奶油蛋糕和面包,还有仅次于吕宋芒的香芒,所以叫大杂烩,这是其一。我们分头负责,各办一样,合起来请客,这是其二,今天正好应了罗汉请观音这句俗话了。”
  
老容不等范诗人把话说完,就伸手夹了两块大膏蟹,放了一块在老范的盘子上,自己把另一块咬了起来,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老范,你慢慢讲,我给你留了一块了。来吧,小伙子们。”
  
一时间杯盘交错,刀叉齐飞。这边小叶和马宝边吃边谈,那边四眼陈对坐在旁边的胡学勤说:“老胡,小心点,吃螃蟹不要咬断门牙啦。”
  
“去你的吧。”老胡骂了一句。
  
坐在横头的肥刘马上说:“不怕的,老胡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会咬断门牙带金吞的。”
  
范诗人这时吃完了一块螃蟹,慢吞吞地接上来说:“我看大家不必担心,要是那样岂不成了吞金自尽了?老胡才不想那么快死呢,近来他正在打机场小卖部那位莎莉小姐的主意呢!”
  
“哪有这回事,你们又胡说八道了。”老胡涨红着脸皮。
  
肥刘抢着说:“我可以作证,那天我去小卖部买东西,又看见老胡在那里了。”
  
老胡绷紧着脸皮说:“只准你去小卖部,就不准我去啦?”
  
诗人插上一句:“这回老胡讲对了,鲁迅先生早说过了,‘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大家又笑了起来,马宝和小叶也被这边的笑声吸引过来了。一直很少讲话的钱老板这时也开口了,他说:“这件事空穴来风,未必没有原因。前几天休假,老胡来找我上书店,我问他要买什么书,我以为他要找天文、气象一类的科技书籍,谁知他告诉我要找一些英语日常会话小册子。看来,一定是老胡的气象、天文英语词汇应付不了这位Anglo-Indian (注6)姑娘了,所以要求助书本呢。” 

“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吗?”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质问。老胡只是一气“胡说八道”地骂着、招架着。
  
还是坐在靠近厨房那边的谭伯父老成持重,他一声不响地到厨房拿了铁皮小桶,回到饭厅里清理桌上的蟹壳、骨头,马宝想站起来帮忙,小叶忙抢着说:“马宝姐,让我来。”这样,老胡才逃出了重围。

 ※ ※ ※ ※ ※ ※ ※ ※ ※ ※ ※ ※ ※ ※ ※

  注6:Anglo-Indian,英印混血儿。 
8#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3:23:53 | 只看该作者

7

这一顿加尔各答的大杂烩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多,芒果过后,大家拿出香烟来抽,许多人都和马宝谈论国内最近的新闻,打探一些共同认识的朋友的消息。马宝的回话虽然不多,但都使人感到亲切和温暖,而且使每个人都觉得没有被冷落,自己又不会令人觉得是谈话的核心。
  
大家都懒洋洋地不想动,后来马宝以大家姐的口吻说:“你们小伙子都到外面抽烟去,好吗?”
  
胡学勤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说:“好的,好的,我们到外面去。”
  
接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没走两步,冷不防旁边范诗人的长手一把抓住,说:“哪里去?你想抵赖不洗盘子吗?”
  
趁着老胡被范诗人抓住的时候,其余人一窝蜂地拥了出去,我和小叶留在后面,我说:“老范,放了他吧,留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诗人笑了一笑,松开了手,对老胡说:“既然华大哥为你说情,那就桥牌桌上见高低吧!”
  
诗人一只长手搭着老胡的肩膀,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走出了饭厅。我正要动手收拾狼藉的杯盘,马宝却说:“华,你也到外面去。”
  
“你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呢。”
  
“让小叶留下来帮我就行了。”马宝一定要我出去。
  
客厅里桥牌已经成局,诗人和老容拍挡,对手是老胡和四眼陈。肥刘刚才吃得最多,到房间里躺在老容的床上歇着。钱老板站在电唱机前面找唱片,谭伯父靠在长沙发上闭目养神,悠闲地吸着烟。我到饭厅搬了把椅子坐在桥牌桌旁边观战。看来这回老容又要输了,老胡得意洋洋地催着老容赶快出牌,老容被逼急了,只好打出一张“K”,恰好被下家的老胡一张“A”吃了去。

电唱机播着《蓝色的多瑙河》悠扬的华尔兹乐曲,老容扭转头对钱老板说:“你开小声一点不可以吗?搞得人头昏脑胀的。”
  
钱老板根本就不理睬老容那一套,和谭伯父一人一头斜靠在长沙发两边,继续欣赏音乐。
  
马宝和小叶出来了,小叶坐到长沙发的中间,马宝来到我的背后站着。

牌桌上又开始发牌了,诗人看见马宝出来就说:“马宝,你玩牌吗?”
  
“我打得不好。”马宝回答说。

“来,我让你打。”诗人准备站起来让座。
  
“不,还是你打下去吧,我真的玩得不好,我怕这位没遮拦把我骂得无处躲呢。”马宝一边推让,一边退到琴凳那边坐下。
  
华尔兹乐曲播完了,钱老板站起来要去换唱片,诗人看见马宝坐在钢琴旁就嚷着:“老钱,不要播了,死的音乐哪比得上活的好,请马宝弹钢琴吧。”
  
如此一说,大家都赞同。马宝有点不好意思,温柔地说:“不是我故意推让,事实上我几年都没摸过琴了,生疏得很,而且也没有琴谱。”
  
老容听说是没有琴谱,马上就说:“琴谱吗,那容易,我马上拿来。”

说完他就把手中的纸牌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那边老胡却说:“水牛,你想趁机水遁吗?恐怕你这付牌你又要输
了。”
  
“哈……,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晚小接触,只是牌运不佳,非战之
罪。”老容说完就大踏步走向门口。
  
我赶忙叫住他,我说:“你要到哪里去找琴谱?”
  
“到李碧笳处借。”老容不加思索地答。
  
“你知道要借些什么谱吗?”我追问。
  
“哪有分那么多,是琴谱我就借回来。”
  
“现在都快十点了,是去拜访人家的时候吗?”我又说。
  
诗人却在一旁揶揄着:“这没有关系,半夜三更去拍护士小姐的门,老容可以装肚子疼嘛。”
  
我说:“不要去了,老容,你一来一回起码要一个小时,马宝要回旅店的。”
  
“真的,华,我应该回去了。”马宝对我说,也是对大伙儿说。
  
老容停在门口,不解地说:“马宝,我还以为你已经搬过来了。”
  
“我的行李还在旅店的。”马宝说。
  
一直坐在沙发上的谭伯父这时站了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一起走吧,顺便可以送Marble一程。”说完,朝房间那边喊:“肥刘,走吧!”
  
留下老容一人在家,其余一行人离开了公寓。那天晚上恰好将近月圆,大概是农历十三、十四的日子,夜空清朗,月明星稀。由于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已没了各式霓虹灯,月色下的城市退去了日间的喧嚣,街道格外恬静、澄清。马宝默默地走在我和小叶中间。晚间的海风随随拂来,带着些微凉意,马宝下午出来时穿的是夏布短袖旗袍,我把出门时随手拿上的一件外衣轻轻地给她披上,马宝无言地只看了我一眼。
  
到了该分路的地方,小伙子说:“我们不送了,马宝。”  
  
“谢谢你们,华特和我回去可以了,你们要常来看我呀。”马宝和小伙子们招了招手。
  
路上行人不多,我们两人沿着人行道朝亚士多旅店走去。走了几步,马宝挨过来问:“时间还不太晚吧?”
  
我看了看表,说:“十点一刻。”
  
“陪我随便到什么地方走走好吗?我想欣赏一下印度的第一个月夜。”
  
“你这么有诗意。”我望了她一眼,她低着头,两眼望着脚前不远的地面,两腿依然缓慢地向前移动。我轻轻地搀着她的腰肢说:“那就这边走吧。”
  
我们拐了个弯,穿过几个路口,到了达尔留广场。广场上不疏不密地栽了棕榈树,月光从树间的缝隙漏过,倾泻在如茵的草坪上,几条水泥小径穿行于热带灌木丛中。我陪着马宝继续前行,没有说话;她几次拿眼睛望我一下,欲言又止。后来她终于开口了:“华,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好像是好久了,又好像是在昨天!”我不无感慨地说。
  
“可这个昨天足足隔了五年呢。”她微微叹了口气,“华,我老了。”
  
我停了下来,握着她的一双手,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她也定定地看着我。月色下,她的两只眼睛闪耀着晶莹的光。我放下她的手,说:“你现在是、将来也还会是我从前认识的马宝。”我们又继续前行,“如果说五年来你有所变化的话,那就是你成长得更加完美了。我以为,假如一个人的精神保持年轻,那她的字典里就不存在这个‘老’字。”
  
“那么在你的字典里,对于我,有这个字吗?”她紧接着问。
  
“你是知道我会怎么回答的。”我说。
  
“不,我不知道的。”她撒娇地说,“华,你回答啊。”
  
“没有的。”我只好让她满足。
  
“谢谢你。”她两手把披着的外套拉拢一点,紧紧地傍着我身边默默地走了几步,“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她有点儿伤感,“这几年,没有你的消息,周遭的变化,朋友的遭遇,都使我觉得空虚。你还记得我们班的另一位女同学吧?”
  
“是谭秀群吧,你们是一对的,Marble和Tample,她怎么了?”我问。
  
“她结婚了,已经有两个孩子啦。你知道她和谁结婚的?”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
  
“她是和数天系那个小马结婚的。小马原来是和他的同班同学廖洁贞要好的,毕业后廖洁贞在曲江嫁了个当官的,小马却留在昆明教书。秀群暗恋着小马已经很多年了,我从香港入内地时,秀群正好要从重庆到昆明去找小马,我进入航空研究所工作恰好是填补了她的位置。”
  
“有这么一回事,以后怎样了?”我插上一句。
  
“我到成都后还和秀群谈了两个晚上,她说也觉得小马不可能真心真意地爱她,只是受了廖洁贞的打击才赌气和她结婚的,但她明知如此,却无法摆脱。她还说她自己是个有科学头脑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头脑都没有了。婚后不到半年,小马果然变了,经常到外面打牌,整晚不回家。秀群一直和我通信,诉说她的悲伤,我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
  
“很多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更何况是没有真爱情的婚姻!”我不无唏嘘地说,“其实,感情和理智是两个矛盾的东西,有真正的爱却不一定能够结合,结了婚不等于就有了爱情,爱情和婚姻可以是两码子事;爱情是两心相通,有时候它是不讲道理的,而结婚成家往往是出于冷静、理智的考虑。当然,两者最好能够统一起来,不过世上又能有多少这样十全十美的事呢?!”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显然并不企望得到我的回答。
 
我们又默默地向前走。广场上很难碰到一个人了,大概有十一点了,头顶的月亮已开始偏西。马宝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还有宝练姐呢,她的遭遇也很可怜的。”
  
“我在昆明时听说她和那位教授闹离婚,是吗?”我问。
  
“可不是吗,”她答道,“家姐的结婚可能是太仓促了,不过她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女人,为什么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想有个归宿,这是社会规律还是生理的使然?”
  
我不准备回答她这个复杂的问题,我把谈话转了个题目,“我真后悔没有和马老师保持联系,结果就失掉寻找你的线索了。”
  
马宝没有立即接过我的话题,她沉吟了片刻,然后如诉般地陈述:“你不提起,我真不想在我们相逢的时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我只想回味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甜蜜,那无言的深情。华,想不到西山的旅行竞成了一次伤感的漫步,从那以后你就拿走了我的心,我知道你也把心交给了我,但命运却把我们隔开了万水千山。我离开坪石回香港的时候,也曾给你写过一封信,是寄到大理华侨中学的。当初我估计到香港后很快就会回广州看望年老的妈妈的,然后就再入内地。想不到旅程的勾留,妈妈的不舍,时间就过去了。我也不忍心马上离开妈妈,只是对你的怀念,以及觉得自己应该为抗战中的祖国做点事,才令我离开广州到了香港,却万万没想到在香港期间刚好碰上太平洋战争爆发。”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香港沦陷后,我和我哥哥、弟弟过了一段艰难日子,最后我们三人又回到广州,再从广州出发,经过艰苦的旅程,半夜过日本仔的封锁线,步行于‘大天二’(注7)林立的三不管地带,才辗转到了曲江和宝练姐会合。”  
  
“怪不得马老师在昆明的时候对我说,她也没有你的消息。”我搭了一句。
  
“当然了。我们见面后才知道她结婚又离婚的事。家姐还告诉我,你见到她的时候,一开口就打听我的消息,而且当她说她也没有我的消息时,你是一脸的焦急。”    
  
“她留意到这点啦。”我说。
  
“姐姐给我的消息一方面令我兴奋,另一方面又令我沮丧。”马宝继续说下去,“兴奋的是你的焦急说明你还十分记挂着我;沮丧的是姐姐碰到你时,正是我在坪石发信给你的时候,信肯定是寄失了。”

“这几年的离乱,真是……”我为马宝的陈述而喑然。
  
“华,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梗概地述说了这几年的经历。她专注地听着,有时追问一些细节,每到因辗转迁移而错过了取得联络的关键地方,她总是微微地叹气。我讲完之后,她说:“尽管我没能和你在一起,但我对你这几年的经历,总的评价是不错的。你的工作对抗战有贡献,事业上不单有了良好的起点,而且已经向前迈出了稳健的步伐;更可喜的是你有一班好朋友,他们都很尊重你,是吗?我真羡慕你们的无忧无虑。”
  
“表面而已,羡慕之余,最好多加点怜悯才好。”我说出我们的苦衷,“你知道的,我们这班人都是在外国人脚底下做事的,哪能不受点气;国内抗战局势又是如此,谁能真的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呢?虽然轴心国已是强弩之末了,但我们的抗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结束以后会有真正的和平吗?我们总不会长久留在国外的,回国后生活和事业会有怎样的变化?这一切我们都无法想像。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我们不愿天天苦着脸做人,所以你就看到了表面的乐天派,而内心是很空虚、很苦闷的。”
  
“可怜的华特。”马宝轻轻地安慰。
  
我把话题转到她身上,说:“也许你的来临会给我们带来温暖呢,你没察觉今天晚上小伙子们的反应吗?特别是小叶,他们好像得到了来自祖国亲姐妹般的慰藉。”
  
“你不要取笑我吧,华,我哪有这样的魅力。”马宝微笑了。
  
“我说的是正经话,我想,你这个新人物的到来,会在这寂寞古城的华人圈子里泛起一阵涟漪呢。”说着,我扶着她的肩膀说:“晚了,我们回去吧。”  
  
马宝和我默默地往回走,到了旅店门口,我约好明早接她回家。她也没邀我到房间再坐一坐,道了晚安,我们就分手了。

  ※      ※      ※       ※       ※      ※       ※      ※      ※   ※        
   
注7:大天二指的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地方恶霸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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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3:56:38 | 只看该作者

8

第二天醒来已经不早了。昨晚睡得不好,是因为过了睡眠的时间,是因为昨日白天及晚上的谈话,是因为换了睡房,以至老容清早上班时我还在朦胧中。
  
到达亚士多旅店,上了楼,马宝的房间门只虚掩着。我在门外喊了声:“Marble!”里面立即传来马宝的声音:“华,进来吧。”
  
马宝正在写信,看来她已经准备好了。她说:“我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你还没来,我就趁有空写封信。”
  
我坐沙发上说:“我起来晚了。写信回家吗?”
  
“是的,”她没有停下来,说:“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
  
果然,没等我掏出香烟,她已经把信写好了,转身笑吟吟地对我说:“我写信给宝练姐,告诉她我的旅行经过,说我要到你家去住,这样她会放心的,她是和你共同旅行过的呀。我还请她告诉妈妈,说我将要和一位印度王子住在一起。”
  
我有点愕然,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妈妈会误会的。”
  
“妈妈不会误会的,她认识你。”她神秘地回答。
  
我更加莫名其妙,说:“她老人家怎么会认识我呢?”
  
马宝笑了,她说:“你不认识我妈妈,妈妈却认识你呢。我在广州的时候,妈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你当然知道她问得是什么啦。我对她说,我已有一位王子了。她又追问这个王子是谁,我才把你和我的一切告诉了她,所以说她认识你的。正是因为这个原故,妈妈才答应让我离开她身边呢。”
  
马宝说得十分兴致。如果说昨天是久别重逢的兴奋,那今天她是处于一种平静愉快的心境中。
  
我说:“你应该说,你准备住到一位朋友让给你的一间单独房间,这不是更清楚吗?”
  
她瞟了我一眼,半责备半撒娇地说:“反正我说的都是事实。”说完她用胶水封牢了信封。
  
这时我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我脱口而出说:“你不写封信到美国去?”
  
“写到美国去给谁?”是一种漠然的回答。
  
“给你那位男朋友啊。”我的声音带着颤动。
  
“没有这种必要。”这次回答更为淡漠。
  
我好像在黑夜中看到了曙光一样,霍地站了起来,焦急地问:“难道航空研究所那位朋友告诉我的不是事实?”
  
她注视着我的焦急,坦然地摇了摇头,说:“不,他说的是事实。”
  
我沮丧地跌回沙发,使劲地吸了一口烟,说:“你又何苦对我……”我不知如何说下去。
  
马宝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那大半截香烟,在烟灰碟上掐灭了,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华,你妒忌了,你焦急了,不要这样。”她温柔地说下去,“今天我很有兴致,我请求你不要让这些麻烦事破坏了我们的好心情,那些事我们总会有时间慢慢谈的。今天你要陪我去买东西,介绍这个城市的情况,下午我要你和老容在家里喝茶,明天我可要单独飞行了。”她继续又说:“你的妒忌和焦急证明今天的气氛十分适合于我。”她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说:“我们搬家去。”无可奈何,我只有顺从。
  
把简单的行李往绿屋一放,我和马宝就一起出外吃早餐。马宝说她喜欢昨晚的糕点,于是我带她去了佛来仙尼点心铺。用过早点,又买了些蛋糕面包,然后我们顺着商业区走,来到加尔各答最大的商场──大市场。
  
我对马宝说:“这儿你可以买到你需要的任何东西,只是要当心:第一,这里是开天索价,落地还钱的;第二,一切吃食的东西都不要用手摸,否则就触犯了宗教的禁忌。”
  
我们在新市场逛了近一个小时,买了些茶具、水果及一些零星杂物。我问马宝买这些干什么,她说:“你忘了今天下午我要请你们回家吃茶吗?我看见你们厨房里有煲有镬,就是缺茶具,这个昔文庐的名字还真的名副其实了。”
  
“谁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没有人准备在这里成家立室的。”我替昔文庐分辨说。
  
“华,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不计划过一种正规的生活呢?”她温良地关切着。
  
“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想正面回答她,“现在我们又要上馆子了,你喜欢到哪里去吃午饭?”
  
“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她笑了,“你忘了我到这里才两天呢。不过,整天地吃馆子确实不大好,最好是能在家里吃上家常饭。”
  
“这确实是个难题,起码目前是这样。要不我们先回家放下东西再说。”我提议说。
  
东西放回家后,我们步行到不远的唐人街去。一路上我指点着告诉马宝,哪儿是洗衣店,哪儿可以买牛奶、面包……。
  
唐人街只是几段狭窄的街道,汽车进不去的,只能坐人力车或步行。其实那里并非中国人聚居的地方,甚至还有一间印度神庙在里边,不过那里确实集中了好些中国菜馆饭店和小吃店,晚上还有不少英国人、美国大兵来这里的南京楼吃中国菜。
  
我和马宝走进一家门面装璜不大讲究的中国饭馆,坐下后我说:“这一家你想吃什么都有,差不多有名的广东菜都齐全,另外粥、粉、面、叉烧包、烧卖应有尽有,还可送外卖上门,这里是资本主义,财可通神。”
  
马宝听着笑了,说:“你不是受了饭店老板的广告费吧?”
  
“你要我介绍,我当然要力求详尽啦。”我也笑着回答。
  
马宝说不想吃饭了,我们要了两碟炒面。马宝环顾四周的顾客,然后问我:“怎么没一个女人来吃饭的?”
  
我解释说:“这里的华侨妇女多是旧式妇女,她们整天呆在家里做家务,或者帮助丈夫做生意,这时候哪有工夫上饭馆。至于新近到来的中国妇女,她们都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她们喜欢去富丽堂皇的西餐馆,要吃中国菜,至少也得去南京楼。”
  
“那我岂不是很突出了。”马宝略有不安。
  
“你的估计也许很快会成为事实,我说在中国人圈子里泛起涟漪,就是这个意思。”我继续说:“其实这是无可避免的,你也不必介意。”
  
“我倒不会介意,不过天天跑出来吃饭,又是我自己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你刚才说不是可以送上门的吗?”马宝说。
  
“正是这个原故,我才带你来这里的。”我接着问她:“那每天的午饭就由这里送,好吗?星期天除外。”
  
“那当然好。”她同意了。
  
饭后,我们径直回家。马宝入房间取了些东西到厨房,我问她我可以帮忙不,她说:“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了,煤油炉是没有煤油的,电炉还可以用,实在没你的事了,你可以休息休息。”
  
我回到客厅,打开唱片柜子,选了张小提琴独奏《梦幻曲》播放,然后懒散地半躺在沙发上。厨房里偶尔传来器具发出的细碎声响,悠扬的提琴曲把我带入了梦乡,我感受到一种失却多年的甜蜜与安稳,不是由于音乐,也不是由于厨房的声响,而是因为马宝的来临带来的综合效果。我决定不再想什么,让自己陶醉在这温馨的氛围中而不愿醒来,即使片刻也好。
  
电唱机自动地停了,翻过背面是《乘着歌声的翅膀》,空气里飘逸着门德尔松的抒情韵律。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步走入厨房。马宝已做好了一些火腿三文治,我在盘子里拿起一份,马宝见了笑着说:“不准偷吃!”
  
“当着你的面拿不算偷吧。”我也笑着回答,“也许让我先尝尝,能给你提供点改进的意见呢。”
  
“还不给我出去!”马宝做出要驱逐的样子。
  
“不,我就是不走,”我赖着脸皮,“说正经的,今晚我想带你去会一个朋友。”
  
“是什么朋友?”她问。
  
“你不是想要些钢琴谱吗?”我提醒她说。
  
“啊!是不是昨天晚上老容提过的那位李碧笳小姐?”她回忆起来了。
  
“对了,你的记忆力不错,你愿意去看她吗?”我问道。
  
“她会高兴接待我吗?你认为。”
  
“我想她会高兴见到你的。她是我们大众的好朋友,我可以先向你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她是我们公司的护士,年轻、漂亮,大方又热情;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有机会她就会给你说教的,劝你上教堂做礼拜。”
  
“她也弹琴吗?”马宝有点感兴趣了。
  
“弹的,弹得不好也不坏。与其说她弹琴是为了艺术和兴趣,倒不如说是为了工作。”我作进一步的介绍。
  
“做医护工作也要弹钢琴,这倒是别开生面了。”
  
“我说的不是她的护士工作,是说她的业余社会工作,她是这里一间英国教礼拜堂的司琴,如果你喜欢听她的演奏,星期天早上到礼拜堂做礼拜就行了。”
  
“可我是无神论者啊。”她笑了。
  
“你应该感谢上帝。”我也笑了,我想她已同意今晚的造访了。


下午四点半,马宝准备停妥了,她从厨房里出来,说:“我看要把老容他们找回来,不然他们又要上茶馆的。”
  
我说:“你想得对。”
  
“那么,等会儿我洗个澡,和你去接他们的下班车,好吗?”
  
“好是好,只是……”我没有把话说完。
  
“只是什么?”她追问。
  
“你不怕我们公司那些男人们把你看得不好意思吗?”我只好实说。
  
“他们也是一般人吧,我倒想看看这些流浪儿的真实样子呢。”
  
下午五点半,是下班车应该到达的时间,我和马宝站在每天接送员工的地方。这一带是华侨聚居的地方,特别是新近来的华人。有从国内来的,包括航空公司的雇员,各种政府机构的官员和雇员;也有因太平洋战争而避居这里的印尼、星加波华侨,所以,公司的交通车选择这里作车站。不多久,十多辆汽车陆续到达,身穿工作服的技工们纷纷从车厢上跳下来,那些衣着整齐的文职人员则从大客车走出,一双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们
这两个等车人。和我比较熟的人老远就向我打招呼了,但一时却没看见老容他们。
  
一个身穿黄色尼龙卡其制服,年约三十的人向我走来,“华特!”他向我招呼了。
  
“莫翁!”我回了一声。他停住了脚步,我猜出他的意图,就向他介绍说:“这是马小姐,刚从重庆来。”转身我对马宝说:“这位是莫先生,莫翁。”马宝点了一下头。
  
莫翁说:“啊,马小姐,刚到的吗?”
  
这时我已从人群中发现老容了,我对马宝说:“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挤到老容那里,对他说:“Marble今天请你们吃下午茶,你赶快把他们约齐,回家去,我先走了。”
  
老容说了声“Acha。”转身找人去了。
  
我回到马宝跟前,她还在和莫翁寒喧,我说:“莫翁,到我家去,今天马小姐请客。”
  
“是你请客还是马小姐请客?”
  
“在华的家里请客,华当然是主人啦。”这是马宝接的话,“而且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你呢?”
  
“来吧,相请不如偶遇,老莫。”我拉着老莫就走。
  
到家不久,老容和他的小伙子们跟着也到了。老容一见老莫就大声说道:“难得老莫今天也光临。”
  
马宝和大家招呼着,小叶亲切地叫了声:“马宝姐。”
  
马宝说:“好弟弟,你来帮我忙。”
  
她和小叶到厨房端出两大盘三明治,一盘是火腿的,另一盘是煎蛋的。还有一盘今早从佛来仙尼买来的奶油蛋糕。马宝又倒了十一份锡兰红茶,摆放在餐桌上,回头对大伙儿说:“你们大概不用我招呼了,牛奶和糖你们自便吧。”然后转向莫翁说:“莫先生不要跟他们客气!”接着端起一杯茶送了上去。
  
小伙子们确实无须招呼,就吃茶的吃茶,拿点心的拿点心。老容拿了一块三明治说:“我说我们这里来了个白雪公主,不错吧,而且她比白雪公主还好,因为她不逼我们洗过手才准吃东西。”
  
胡学勤总不放过攻击老容的机会,说:“这样对你可以省点盐。”
  
老容听了哈哈大笑。
  
这时大伙儿正是各适其适,有坐沙发的,有坐在餐桌旁的,也有在后排站着的。马宝端着茶坐在琴凳上,钱老板把茶拿到电唱机旁,放起唱片来,范诗人打趣说:“钱老板真不愧是钱老板,他就是过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
  
大伙儿嘻嘻哈哈,边说笑边吃喝,这种情景一下子就勾起我那次在澄江城里马老师请吃午餐的回忆。我坐在长沙发的尽头,靠近钢琴那边,端着茶怔怔地想。
  
旁边传过来马宝的低声问话:“你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那年在澄江城你姐姐请我们吃午饭吗?”我也低声问她。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后来你们捉弄翠璧的恶作剧呢!”
  
“那次你生气了。”我说,马宝没有回话。
  
莫翁在我们一群中显然有点生外,马宝站起来接过他的空杯子,说:“再喝杯茶?”
  
“好,谢谢。”莫翁礼貌地回答。
  
马宝倒了茶和牛奶,回过头问莫翁:“要糖吗?”
  
“我自己来好了。”莫翁接过茶说。
  
“那,请自便。”马宝向他微笑。
  
盘子里的三文治只剩下最后一份了,蛋糕还有不少。肥刘本来是据桌而坐的,正想要拿三文治,冷不防站在后面的范诗人的长手凌空而下,把三文治先取了,肥刘也不介意,伸了出去的手一挪,顺便拿了块蛋糕。
  
香烟过后,莫翁首先站起来告辞了。老容说了声:“不送。”
  
我站起来送他到门口,马宝也跟在后面。我对莫翁说:“有空来吧。你喜欢唱歌,马小姐也许可以为你伴奏。”
  
“这会给马小姐添麻烦的。”莫翁显然是有兴趣的。
  
“不要听华特乱吹,我根本就不会弹琴,只是假如莫先生不嫌弃,请来玩玩,多多指教。”
  
莫翁走后,我刚掩上门,老容就问:“走了?”
  
我说:“是,走了。”
  
“我看,‘莫先生’今天肯屈驾光临,完全是为着马宝来的!”老容马
上议论开了。
  
谭伯父坐在长沙发上说:“老容,你这个玻璃肚皮,一点东西都藏不得,看你把Marble说得多不好意思。”
  
马宝则摆出大姐姐的样子说:“我老了,不怕你们取笑。”
  
四眼陈这时发表他的意见:“我看不惯他那种装模作样的英国绅士风度。”
  
“这是要用来显示他是香港大学毕业的。”范诗人插进来补充说。

“Marble,你不知道,这位莫先生原来不叫莫翁的,由于他对人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像个百万富翁似的,生怕人家揩了他的油,所以人家才叫他作莫翁,他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老容向马宝介绍。
  
“水牛,这点上你可不能非议莫翁的,”是钱老板为莫翁申辩,“他不愿别人揩他的油,也不去揩别人的油,这是十分公道的事。”
  
“可是他对太太、小姐的态度就不是那样了,”老容仍不服气,“你看他对办公室那几个速记员,对李碧笳,对他工作的那个仓库的几个女会计,那种殷勤相!”
  
“他对女人献殷勤也没有妨碍你,你不能为此而非议他。”钱老板的话令老容哑了口。
  
范诗人这时提议要走了,他说:“茶也喝了,点心也吃光了,还不回家洗澡去。”
  
小伙子们都向马宝道了谢,小叶走在最后,在门口处他对马宝说:“马宝姐,我想请你帮我学英语,我的英语基础很不好,那几年中学都是在动乱中胡乱学的。”
  
“小叶,来吧,有机会我一定和你一起学的。”马宝鼓励他。
  
小伙子们走后,老容拿着换洗衣服进浴室,一边走一边说:“Marble今天新入伙,我请客,今晚到南京楼吃蟹黄鱼翅,如何?”他无需等别人回答,好像已经一言为定了。
  
晚饭过后,我们三人慢步出了唐人街,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拐了个弯,往前走不到十分钟的路,便来到白天我和马宝接车的地方。我们走进一幢五层的新公寓,在第三层的一个房间里传出钢琴和小提琴的乐曲声。老容上前敲门,里面的琴声停止了,接着房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相当丰满的小姐,牙齿微微有点外露,嘴角绽出笑容。
  
老容走在前面叫了一声:“Rebecca!”
  
“水牛!”李碧笳十分熟落地招呼。
  
老容走进了房间,马宝还站在门外,李小姐看见了马宝,热情地说:“欢迎,欢迎,请进来。”
  
我和马宝进了房间,李碧笳拉着马宝的手,让她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转过身对我说:“华特,这位一定是马小姐了,下午我已经在车站远远的见过你们了,刚才莫翁来又告诉了我。”
  
我说:“你们都认识了,不用我再介绍了。”
  
钢琴旁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手夹着小提琴,脸上露着笑容,一头长发垂肩,十足的艺术家风度。我忙给老容介绍:“老容,认识认识这位余先生,我们的小提琴家。”
  
老容走过去和余先生握手,说:“我在音乐会上已认识余先生了,不过那时他在台上,我在台下。”

我又跟马宝介绍了余先生,李碧笳准备去倒茶,我说:“Becky  (注8),不要客气了。真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练习。”

※      ※       ※       ※        ※       ※        ※         ※    ※      

     注8:Becky是Rebecca的昵称。

  
余先生用上海音颇重的国语说:“没关系的,我们随便玩玩罢了。”接着他把提琴放到琴匣里,对马宝说:“听莫翁说马小姐也喜欢弹钢琴,一定是位好手。”
  
“不,我只是无聊,胡乱玩一下。”马宝回答。
  
“正是这个原故,想来向你借些琴谱。”老容插上来向李碧笳说。
  
“好的,就怕我的琴谱不合马小姐的意思呢。马小姐,来了多久了?”李碧笳向马宝问道。
  
“才刚两天。”
  
余先生抢着问道:“马小姐可认识半年前经过这里到美国深造的赵如珊小姐?”  
  
“认识的,我曾经和她是同学。”马宝用广州话回答。
  
“那马小姐也是音专毕业的?”余先生来兴致了。
  
“不,我哪有音乐天才,我和赵如珊是中学的先后同学,只是一起跟过同一位老师学琴。”
  
“这样说来马小姐是多才多艺了,是业余音乐家,碧笳,将来我们的星期天聚会就更热闹了。马小姐,请你来参加我们的星期天小小音乐聚会,华特先生会带你来的,华,不要忘记了。”余先生兴致越发高了。
  
李碧笳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马宝的旁边,热情地问:“住在哪里呢?马小姐。”马宝告诉了她。“对这里习惯了吗?”
  
“对这个城市我还很陌生呢。”
  
“希望你很快就习惯这里的生活,更希望你过得愉快。这儿的中国人不少,但能在一起的不多,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吗?马小姐,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应该彼此相爱,这是耶稣的教导。”
  
她停了一下,等待马宝的反应。马宝只是对她微笑。她又继续说:“我们有几个人星期天下午常常碰头,聊聊天,说不上什么音乐聚会,在张太太家里,张太太是个好主人,你会喜欢她的。”
  
“赵如珊小姐也曾参加过我们的聚会。”余先生抓紧机会插进来,显然他对碧笳刚才打断他的话题有点婉惜。“赵小姐是个有前途的钢琴家。”
  
“听说她在这里逗留时曾经开过一次音乐会。”马宝有意迎合着余先生。
  
“你们在国内也知道了?可不是吗,是一次成功的音乐会!我有幸和她合作,我们有几个节目获得了听众的喝采,可以说在这里为中国日人争了面子。”他越说越飘飘然了,“容先生,那次音乐会你有参加吧,你的评价如何?”
  
老容咧开嘴笑了,“余先生,我……这不成了对牛弹琴。”  
        
大家不禁笑了起来。余先生先是一怔,但很快也随着大家笑了。“水牛,你真会开玩笑。”李碧茄笑着说。
        
大家笑过后,李碧茄对马宝说:“马小姐,你来看看这儿可有适合你的琴谱?”   她揭开琴凳的面盖,里面装满了琴谱。

马宝挑了一本萧邦的《回旋曲集》 ,一本《波兰进行曲集》和一本合订的钢琴曲选集,说:“李小姐,我可以借用这三本吗?”
        
“当然可以啦,这些我也不过是放着装门面而已,你尽管拿去。”李碧茄说。               

“马小姐,请你弹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余先生开腔了。

“好极了,马小姐,弹一曲吧。”李碧茄也帮腔了。
        
“实在是生疏得很,而且我怎敢班门弄斧!”马宝婉转地推却。
        
“马小姐,你说得太见外了,这样你就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看了。”碧茄改用另一种方式邀请。
        
“你叫我马宝好了,Becky,这才是自家人的称呼呢。”马宝笑着想转个话题。
        
“马小姐,真的这样不赏脸?”余先生再三地请求。
        
“我都好几年没弹过了,华特可以作证的。”马宝望着我,希望我帮她解围。
        
我觉得很为难,也只有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李碧茄把马宝拉起来,推到钢琴前面,说:“既然是自家人,就不应该客气了,马宝。”
        
马宝坐在琴凳上,有点不好意思,禁不住老容也来一句“Marble,你就当作在自家人面前练习好了。”
        
马宝无奈,翻阅着那本钢琴曲集,挑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马祖卡》,摆在谱架上,说:“我弹不下去的时候,请不要笑话。”
      
大家都没有作声,静静地等待着琴声的开始。马宝凝神片刻,敲出了最初的一节。琴音开始是有点怯生生的,但几个小节以后,随着跳跃的旋律,明快而忽徐忽疾的节拍,弹奏者已进入了境界,左右手和弦的回应,接着几组强有力的顿音,紧跟着一连串流水般的琶音,带给听者奇妙的遐想。李碧茄轻轻地坐到马宝的左边,为马宝翻琴谱,余先生半闭着眼,右手微微地在空中打着节拍,老容侧着头听着,手指间的香烟吊着长长的烟灰。
        
琴声停止了,大家仍浸淫在余音的默想中。李碧茄搂着马宝的肩膀,说:“刚才你说的话都是骗我们的。”
        
“Becky,是真的,我躲在成都三年都没碰过琴呢,我能弹完这首曲,全是因为你们鼓励的。”马宝还在凝视着钢琴。
        
余先生站起来,走到钢琴前,说:“我不习惯恭维别人的,可是我不能不说,马小姐,你弹出了这首曲子的韵味。听着你的弹奏,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天鹅湖》中小天鹅组舞的场面。对了,我有这首曲子的小提琴谱和钢琴伴奏谱,我请你伴奏,这是预约了,马小姐,下星期我们在张太太家试试看。”
         
“余先生,恐怕我不是个好的伴奏呢。”
        
从李碧茄家出来,已是明月当空。马宝让我拿着琴谱,她两手分别挽着我和老容的手臂,走在两人中间。大家都没有开口,任那习习晚风和融融月色,伴着我们一路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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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6:52:48 | 只看该作者

9

马宝住下来后,我也回机场上班了。日子过得又快又甜蜜,我和老容总是回家吃下午茶,饭后小伙子们多数会来,有新的电影上映就大夥儿一起去看,然后再到冰室去喝冷饮。有时会在家里开局打桥牌,此时马宝就和小叶在餐厅那边或在她的绿屋里学英语。小叶进步很快,马宝和他约定,在他们两人之间只用英语交谈。
        
莫翁也经常来,大家对他的“绅士风度”也习以为常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听过马宝弹琴。有一次诗人就问了:“Marble,为什么你不弹钢琴,好让我们欣赏欣赏。”
        
马宝笑着说:“华特怕我白天无聊,才把钢琴弄回来,现在你们都在这里,我怎么会无聊呢。要听音乐有的是唱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要是你们要唱歌,我十分愿意给你们伴奏。”
        
范诗人笑了,说:“我只会哼些无字曲,那要把你这位大名鼎鼎的伴奏给难倒的。”
        
莫翁那晚也在,钱老板就说:“莫翁,你来一个!”
        
“我也没带歌谱,下次我准带来。”莫翁不无惋惜地说。
        
老容却不言语,自个进了房间,片刻他就手里拿着一本棕色封面的小册子回来了,他说:“你们看,还是我有办法。”他揭开琴盖,把小册子放在谱架上,原来是本《名歌一百零一首》。
        
马宝喜悦地坐到琴凳上,说:“水牛,看不出你还有这个!”
        
“你真以为是对牛弹琴吗?”老容哈哈的笑起来。
        
马宝招呼大夥儿说:“来,我们一起唱。小叶,来这里,莫翁,你也来。”

谭伯父和肥刘是最先走到钢琴边的两个,小叶也来了,马宝让他坐在琴凳的一边,莫翁站在琴凳的后面,我仍坐沙发的一角,靠着钢琴旁。
        
马宝随手翻开歌集,就弹了起来,是《可爱的家》,她说:“唱这个好吗?”

大家同意了。马宝轻轻地弹出和歌后两句作前奏,大家就唱了起来。开初并不那么配合,后来慢慢就相当和谐了,到和歌部分大家都唱出了感情。一曲终结,余音未尽,谭伯父提议分部唱和声。原来谭伯父是天生的男低音,肥刘却是男高音,小叶和莫翁唱主旋律,我拼凑着唱第二声部。琴音响起,歌声重新开始。唱完了第一段歌词,马宝用左手指了一下第二段,示意大家继续,坐在外围的人也都随声哼起来。唱到“家---啊---可爱的家---”时,大家都齐声唱了,马宝的伴奏却停了下来,使富有感情的人声部分更加突出,触动到每一个歌者的心,到最后一句“纵然走遍海角天涯总想念我的家”时,钢琴又重新融汇进来,结尾的余音留给每个人以回味。
        
大家都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四眼陈喊道:“不唱这个了,唱个醒神的,《西班牙骑士》如何?”
        
马宝翻到歌集的后面,铿锵的琴声拼发出奔放的热情,一洗方才的忧郁,大夥儿雄壮的歌声响满一堂。接下来又唱了《夏日泛舟海上》、《幻妮塔》等好几首。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客人散了,老容到浴室去洗澡,马宝仍坐在钢琴前,我抽着烟站在她的后面。她抚摸着琴键,轻轻地说:“你不是要我弹给你听吗?”
        
我没有回答。她并不看乐谱,随着手指的移动,柔和的琴声流淌出《多年以前》的旋律,琴音响处,是似水柔情的流露,是如泣如诉的软语。突然调子一转,由主旋律展开引出一段变奏,那是甜蜜中搀杂了苦涩,是温情里混入了彷徨。我以前从未听过这样处理的演奏,是她的创作,更可能是她的即兴。琴声又回到原来的调子,到最后两小节以多次的重复和渐慢而结束。
        
马宝垂下双手放在琴凳上,轻声唤着我:“华特!”我没有作声。她又继续问:“华,你能够吗?”
        
“是的,我是这样的。”
        
我感觉到按在她肩上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我轻声唱出歌中的那几句:“你已归来我忧愁全消散,让我忘记你漂泊已多年,让我深信你爱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噢,谢谢你!”她说。
        
“我也谢谢你。”我不停地轻吻着她的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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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7:24:36 | 只看该作者

10

转眼又到星期天了。
        
星期天的例行程序是:早上到佛来仙妮吃早茶,在那里会齐我们一夥,然后看一场九点到十二点的电影,之后是午饭。   
        
一早,我到马宝房间喊她,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身白地细红花的亚麻布旗袍,十分合身。她正在梳妆台前摆弄那束头发,看见我来了,对我说:“你看如何处置好,我实在舍不得把它剪掉,留着又怪热的。”
        
“像你洗澡时那样,把它盘在头顶上就凉快了。”我笑了起来。
        
“那我变成什么样的老妖怪了!”她真的把头发盘到头顶,对着镜子笑。

“那你可以梳成两条辫子。”我说。
        
“那又成了毛丫头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我没主意了。”
        
“来个折衷的办法吧。”她想了想,把长发分作左右两束,分别用丝带在耳后扎成两团,不辫也不髻。
        
“这回不是老妖怪,也不是毛丫头,却像……”我后退半步品评着。
        
“像什么呢?”她问。   
        
一时间我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心里,她是有中有西,有古有今,连头脑也是情感和理智的统一体,于是我说:“像个一品锅,包罗万象。”
        
“真的?”她不置可否地,随手递过来一个小皮包,说:“放在你的口袋里可以吗?”
        
“你又何必带这个?”我说。
        
“恐防你把我拐带走了。”她拖着我的手说:“走吧,老容可等急了。”

      

佛莱仙妮的星期天早上,是我们航空公司的天地。这间面积不算大的第一流冰室,差不多被我们的人占满了。我们那班小伙子还没来,我和老容、马宝三个人占了电风扇下面的一张桌子,用蜡纸管吸着冰凉的冰激淋苏打水,忽然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华特!”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顶头上司华工程师。
        
我忙站起来说:“啊,是华主任,你来得早!”
        
“听说你来了位贵客,是吗?”华工程师的目光向马宝打量着。
        
“我给你们介绍,马宝,这是我们无线电部的华主任,华工程师。”我转过身对华主任说:“这是我的老同学马小姐。”
        
马宝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点了一点头。我拉开空着的椅子,让华主任坐下。华主任坐下后,递过来骆驼牌香烟,我和老容都取了一根,华主任向马宝说:“马小姐,不抽吧?”
        
马宝微笑着摇摇头。老容的打火机把三根香烟点燃后,我问华主任说:“你哪里来的特快消息?”
        
这位四十来岁的工程师爽朗地回答:“你知道有时候我会同Rebecca坐同一辆车上下班的,她们几位护士小姐在车上自然就把消息传给我了。”他望了一眼马宝,“碧茄还说马小姐是如何的文雅,而且钢琴弹得非常好呢。”
        
马宝谦逊地说:“我是不值得李小姐过奖的。”
        
“马小姐是路过这里,还是……”华主任问。
        
“是路过的。”
        
“准备到美国去?”
        
“有这个打算。我是先回家一趟再说。”
        
“恐怕船期还要等好久吧?”
        
“要半年才有船位呢。”
        
“马小姐到美国要深造哪一个专业?”
        
“我和华特在大学里是同一个系的,后来我在航空研究所干了三年,你们是老前辈了。”
        
“原来还是同行,”华工程师和马宝谈得相当有兴趣了,“说什么老前辈,我这些拿烙铁的人有什么中用,你们拿计算尺的才是这年头的主人。”他又顺手拍在我的肩膀上,“小伙子中要算小华了,能文能武,我说的不是恭维话。”
        
我赶忙说:“华叔,你们谈话怎么扯到我这里了。你还不回去那边,看华婶一个人多寂寞。”
        
“对了,我差点忘了,是我女人请你和马小姐有空到我处玩玩。”他站起来对马宝点一点头,就回到他的桌子上去了。
        
华主任走开后,马宝说:“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然了,他是从实习生起步,挣扎到现在,是公司的开国元勋,可是到现在还是个副主任,一切权力实际还在那个白人手里!”我说。
        
老容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他可关心起你的来客,华特,这可能有些用意。”
        
“你不是把他也看成是莫翁吧?”我说。
        
“不是,绝对不是这样。”
        
这时范诗人一马当先领着一伙人到了。
  


星期天的午饭后,大家散了各自为政,老容和钱老板要到一位印尼华侨家里去作客,他们都是桥牌迷。老容说很可能深夜才回。我和马宝回到家里,门上面留着莫翁的一张纸条:
                  
“今早在礼拜堂张太太多次叮嘱,请你和马小姐下午一定要到,
还要我负责把你们请到。我三时来找你们,请候。                        
                       
                                                                        
                                                      莫”

我和马宝一同读了这便条,相视一笑,我说:“人家请上门来了,去吗?”
         
“麻烦是避不了了,只是要想办法应付。”马宝说着,我们进了屋里,她转向走廊回绿屋,我正想入正厅回我和老容的房间,她停在走廊中间说:“华,过来谈一下。”
        
我跟着她进了绿屋,坐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
        
她一进房间就脱了凉鞋,光着脚在意大利批荡的地板上走,一边解开旗袍领口的扣子,一边说道:“恕我无礼了。”她嘻嘻地笑起来。
        
“你要谈什么?”我问。
        
“不谈什么,我想洗个澡。”她嘻笑着看我一眼。
        
“那我先回去了。”我说。
        
“不,我很快就完了。你在这里是坐,回去也还不是坐。”她不让我走。

        
“我想回去躺一躺。”我尽量推却着。
        
“你也可以在这里躺的,这原来就是你的床!”她固执地说。
        
“可以避免的麻烦还是应该避免的。”我轻声地说。
        
“不许你这样说,”她微红着脸,“你……,你听我说,作为这房子的主人,你应该陪我这个客人,作为这个房间现在的客人,你得听从我这个主人的安排,是吗?”她不容分解,取了浴巾,从房间的后门出去了。我明白麻烦是避免不了。

俄顷,她回来了,坐在床沿上索性把拖鞋也脱了,光着双脚,不时拿那双大眼睛望过来。我有意保持沉默,这样相持了几分钟,她说了:“你们平日都上班去了,我独个儿在这里。”
        
“你会很无聊的,马宝。”我对她平日被冷落表示同情。
        
“也不会太无聊的,我可以看书,你的专业书籍足够我读一年半载的;也可以弹弹琴。”她停了一下,“华,那天晚上我弹给你听的那首《多年以后》你觉得怎样?”
        
“你要我怎么说呢?”我站起来摊开双手。
        
“你答应过的,你说吧!”她双眼凝视着我的脸,令我无法避开。
        
我走前两步站在她面前,说:“你要我说什么?”我们四目对视着。
        
“你就说……”她没有说下去,一片红晕泛上了两边雪腮,她转身一伏,两手趴在枕头上,半边脸埋在两臂中。“你……”
        
我怔怔的对着横陈在粉红色床单上的他,白地红碎花亚麻布下是完全成熟了的女性胴体,再往前半步就到床沿了,我止住脚步,喃喃地说:“马宝,你……”

她半转过身来向着我,伸出一只手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沿上,轻轻地说:“我要你说‘我爱你’!”
        
“马宝,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已经表示过了。”
        
“我要你说,我喜欢再听你说。”
        
“马宝,不要这样孩子气。”
        
“不,是你自己不想说!”
        
“你再这样顽皮,我不管你了。”
        
我作出要站起来的样子,马宝却一头倒在我的怀里,仰起脸望着我笑,“不许你走,就让我孩子气一会儿好吗?”她的手仍握着我的右手不放,头倚着我的左臂,说:“我们以前实在谈得太少了,现在要好好的补回来。”
        
“那只能怪你自己,那时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记得在上海和广州的时候,你不是有点不屑于和别人说话吗?”
        
“那时我才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呢!”她娇羞地笑了,“可你不能全怪我,刚才你连三个字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可见你一向就是这样高傲的。”
        
我被马宝的温柔所熔化了,我们就这样紧靠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我们陶醉在眼前的温情里,又沉湎于过往的回忆中。最后还是我看到腕表的指针差三分钟就到三点了,我说:“马宝,我们到外面去吧,莫翁这位英国绅士倒是很准时的。”



一辆出租汽车穿过繁华的商业区,把我们和莫翁三个人载到城市西面的高尚住宅区。汽车停在一条两边长着高大楹树的小路口上。下了车,通过林荫道没走几步,便看见一个大园子,门前是宽阔的草坪,旁边是一个修剪得像地毯般的草地网球场。房子是两层的楼房,法国式的建筑,这是张先生和张太太的住宅。张先生是美籍华人,太平洋战争前住在仰光,是一家美国汽车公司的代理,战争爆发后,经昆明来到印度,我在昆明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张太太四十来岁,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相当标致,听说是金陵大学的学生,由于丈夫的地位和财富,她成了加尔各答上流社会社交圈的中心人物。她也弹钢琴的,凭良心说,她对音乐是有一定修养的,不过目前的环境,过多的社交应酬,以及年龄的原因,都大大地降低了她在音乐上的进取心。参加这个所谓的星期天音乐小聚会的人物还有:五十多岁的独身汉李先生,中国银行加尔各答分行经理;唐人街有名的“三益金铺”老板的女儿陈小姐,以及陈小姐的未婚夫──四川人吴先生。吴先生也弹钢琴,只是他在音乐上的热情远远超出了他的弹奏技巧。Rebecca,余先生,我和莫翁也是常客;此外还有一位十九岁的姑娘,刚高中毕业的秦佩斯。
        
一条夜来香绿篱夹道的小径引领我们来到建筑物的大门口,琴声和歌声从里面传出来了。门大开着,踏上石阶就看到张太太正在弹着琴,伴着那位银行经理在唱。当我们出现在大客厅门口时,是李碧茄首先发现了我们。
        
“马小姐,Marble,你们来了。”她迎上来拉着马宝的手。
        
那边的歌唱仍在继续,碧茄主动给马宝介绍聚会的人物。秦佩斯小姐显得有点不自然,好像她的青春光辉突然被一种更为成熟的明媚遮盖了似的。歌声和琴声刚刚落下,张太太就立刻起身走过来,用一种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称的声调说:“噢,Miss Marble,我用不着你们介绍了,要是我在大街上碰到马小姐,也敢肯定这必定是你了,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 Becky 的描述和余先生那样的称赞。”
        
马宝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对每一位新认识的人报以微笑和点头。
        
“啊,这位是李先生,是我们大家的 Boy  friend 。”张太太给马宝介绍李经理。李经理把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摘下,满脸堆笑,觑着马宝,像是在评审某样艺术品的样子,同时流露出对刚才“Boy  friend  ”称号心满意足的表情。
        
张太太又转过来对我说:“Mr.  Walter ,我特地请莫先生把你们请来,我是怕你提防着我这个老太婆把你的马小姐抢走呢!”说着她挽着马宝的手臂坐到沙发上。
        
这时一个印度仆人用托盘送来了冰冻果子水,我拿了一杯微笑一下,站到秦佩斯的椅子后面,和马宝正对着。
        
张太太又说:“马小姐,我家的门是经常为你开着的,今天你是第一次,以后就不用我请了。我们星期天在这里玩一玩,唱唱歌,弹弹琴,有时还打打网球。你喜欢打网球吗?”她指着秦佩斯说:“ Bessie 是我们的健将,你和她玩起来一定是个好对手啦。”
        
“我不会打网球的,”马宝摇头微笑着,“更不会是佩斯小姐的对手啦。”她没有望着谁,轻轻地说出后面一句,但有足够的音量令我这边听得清楚。
        
张太太说:“马小姐,请你弹钢琴吧。”
        
马宝拿着杯子,很客气地推让了,说:“张太太,你是不会让一个刚到的客人马上献丑的。而且,李碧茄小姐和吴先生更应该为新来的人示范。”
        
张太太也觉得不应该太勉强了,便说:“马小姐,你也知道,一个好的主人是不会让她的客人埋没才能的。你在 Rebecca 处就肯弹了,在这儿就不赏面子啦?

你推脱不了的,请你先准备好。”她站起来走到莫翁面前,说:“Mr.莫,请你唱一个吧,Becky 给你伴奏,你们能合作得很好的。”
        
莫翁没有推辞,李碧茄也大大方方地坐到琴凳上。吴先生趁此机会坐到马宝那边去,用四川口音的国语和马宝聊起来,吴先生最喜欢和别人谈他的家乡重庆了。音乐开始后,马宝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吴先生的问话,吴先生也不好意思问下去了,只得聆听莫翁唱出的那首《金色头发的珍妮》。  
        
之后,张太太又请陈小姐和佩斯小姐唱了首女声二重唱。佩斯的女中音本来是很不错的,过去和这位金铺小姐的女高音一直搭配得相当和谐,可今天却有点突出了。接下来大家就不那么拘谨了,我和莫翁也自动加入了两位小姐一组,唱了两首男女声四重唱,吴先生也替下了李碧茄作伴奏。
        
马宝和李经理、还有我们的小提琴家余先生在一起,听着我们的歌唱,间或交谈两句,余先生好几次询问伴奏《马祖卡》的事,马宝都微笑着示意不要交谈,轻声说那样会破坏演唱气氛的,但没有作肯定的推却。
        
几支歌曲之后,张太太请大家去用茶点,大夥儿都走到隔壁的餐厅去,围着餐桌而坐。椭圆形的餐桌恰好分作两半,一半是以张太太为焦点的一群,包括李经理、余先生、马宝和李碧茄;另一半是吴先生和陈小姐一对,莫翁和我,以佩斯小姐为中心。这时佩斯小姐变得活跃起来了,方才的不自然已消失殆尽,她极力运
用她的优势来控制这半边天下。马宝在那边尽量避免被注意,却经不住余先生和李碧茄两面夹击,结果张太太席上宣布:这次聚会的压轴节目是余先生的小提琴独奏,由马宝钢琴伴奏。
        
聚会五点半散了。余先生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各人对他演奏一致称好,着实令他兴奋不已,尤其是张太太那句“这是一次超水平的演奏”。张太太送客人到门外,她把秦佩斯小姐交托给我们,她说:“华特,莫翁,你们和佩斯同路,代我送她回家去。”她又笑着对马宝说:“马小姐,我不送了,请随时来看望我啊。”

我们四个人出了林荫道,来到了大马路。因为这里是住宅区,一时间找不到出租汽车,我们就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马宝和佩斯并排走在前头,我和莫翁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还是没有碰到出租汽车。忽然马宝转过头来建议:“我看我们吃过晚饭再回家好了。”她笑着望着莫翁,征求他的意见。  莫翁欣然同意了,他
一向对女士提出的建议是绝对支持的。马宝就挽着佩斯的手说:“秦小姐,我邀请你和我们一块去吃饭,莫翁一定会领我们到一个清静高雅的饭馆去的。”
        
佩斯开始还寻找着籍口推却:“没有和妈妈说不回家吃饭的,恐怕她要担心呢。”
        
“她是知道你是到张太太家作客的,那不碍事。秦小姐,我初到此地,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马宝回过头来对莫翁说:“亲爱的先生,现在请你引路了。”
        
马宝和佩斯手拉着手走着,她们开始交谈起来了,“秦小姐来这里很久了?”

“我也是香港失陷才来这里的。”
        
“秦小姐现在还在学校里吗?”
        
“不,我去年暑假就毕业了,妈妈不让我在这里上大学,她说这里的大学不成样子,上大学应该到英国去。”
        
“秦小姐常到张太太那里的吧?张太太真是个好主人。”
        
“最近一年我才比较多到张太太家里去,妈妈和她是老同学,张太太没儿没女,她希望平常有人和她作伴。”
        
“你真是好心肠!佩斯小姐,你有空也得来看我呀,我现在住在华特的公寓里,你来吗?”
        
“我还不知道华特先生住在哪里呢?”佩斯笑了。马宝也笑了。
        
我们终于遇上一辆出租汽车,莫翁跟司机交待了一下,车子就开动了,一直把我们送到一个有着露天花园的饭店。饭店的大门敞开着,一进入饭店的大厅,是一个不太大的水池,水池的旁边乐队正演奏着华尔兹。星期天的傍晚客人不少,但由于这家花园式饭店并不在商业中心区,所以不算太拥挤。我们占了一张在走廊
尽头的桌子,边吃边聊天,从印度的学校生活,到香港的扯旗山;从桂林山水,又到印度的妇女服饰,一顿晚饭吃得相当有情趣,马宝处处让佩斯有发表意见的机会。晚饭后,我已深信,由于马宝的坦率和得体的谈吐,她已完全赢得了佩斯的信任和
佩服。  
        
饭后,马宝争着要付账单,但莫翁说:“在外面吃饭让女士付账单是男士的羞耻。”马宝没再坚持,她让莫翁抢着做了东道主,并且请莫翁送佩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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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7:43:5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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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马宝沏好了红茶,要我到她房间谈一谈。我怀着要解决问题的心理准备,坐到沙发上。她把茶具放在书桌上,递过一杯给我,她自己仍旧坐书桌前的椅子。是她先开口的。“华,你喜欢佩斯吗?”
        
“我不讨厌她,她是那么的天真。”
        
“单单是不讨厌吗?”
        
“是的。”
        
“是的,你没有欺骗我,我看得出来,只是你不想说出来而已,你是觉得她有点儿幼稚,我说对了吗?”
        
“我想你说得对。”我真猜想不到谈话会这样开始的。
        
过了一会儿,她就进一步提出问题来了:“华,你没有爱上另一个女人?”

“我在这里的交往你是基本了解了的,至于我在国内的时候,我是遇见过好些可爱的小姐,可惜都没有发展到爱情上,是时间和环境都不允许。”
        
“华,我问你也是多余的,我知道你,了解你。只是我仍然希望你能真的爱上另一个人,那样至少我可以减轻一些内心的自疚。”
        
“Marble,我请求你,不要这样,你既然了解我,也知道我也了解你的,尽管你已经和别人有了婚约,我也认为你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而且我对你的心不会因此而改变,我会以你的幸福作为我最大的幸福。”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难受。”她说不下去,声音变得颤抖了。
        
“马宝,不要这样,看我能否为你分担些什么?你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吗,比如说你探家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我是得向你说明白的。说来话长了。华,你想过我是个什么人吗?”
        
“你的问题我不大明白。”我真的摸不清她问的是什么。
        
“让我从头告诉你吧。我的父亲在早年是加入过同盟会的,因为起义失败,被清政府搜捕,才跟随同乡到了英属西印度群岛。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那里的生意发达起来了。我母亲是法裔和土著生的混血儿,就是说我外祖父本来是法国人,流落到西印度群岛的千里达(注9)几十年,在那里成了家,我母亲就是他和当地
土著女人结婚生的独生女儿。由于生意的关系,我外祖父看中了我父亲,他俩结果成了翁婿。我是在十六岁时才和最小的弟弟一起,跟随父母亲回中国的。”

  ※       ※        ※        ※         ※         ※         ※     ※        

  注9:千里达为Trinidad的粤语音译,位于北美洲的南端,南邻委内瑞拉,为英属殖民地。现国名正式译为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我不禁奇怪地提问:“怎么一向没看出你有一点儿一般华侨的习惯和气质?”

“这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你要知道,我父亲是曾经参加过同盟会的,他的爱国热情远比一般华侨高。我们在千里达的时候,父亲就经常教导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他反对我们一切都洋化。再说,千里达是个小地方,英美的生活习气影响比较少,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就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长大的,他给我们灌
输传统的中国哲学思想,教我们古文和诗词,因为他以前也是应过举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到我一脸的惊异,两眼凝视着她时,她笑了。她把椅子拉了过来,坐在我的面前,说:“你不认识我啦?你这样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她索性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对面,“好了好了,让你看个饱。”
   
“我应该感谢上帝,只有他才能塑造出如此完美的艺术品,既包含了中华的内涵,又带有西印度群岛的气质,还散发着法国的热情,人间竟有这样一个 Marble!”我是出于真心的赞叹。为了解释对她的过分注视,我又说:“听人家讲话时不看着对方是不礼貌的,你这样做作反而说明了你的吝惜。”
        
“你在取笑我,你说我吝惜,那我不给你看了。”她扭过身去,把脸靠在椅背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椅背后面,喊她一声:“马宝。”
        
她又转到前面去,和我捉起了迷藏,然后又霍地扑向沙发,两臂伏在沙发靠背上,把脸埋在两臂中。
        
我走近沙发,重复地喊着“马宝!”
        
她又霍地站起来,一下子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腰肢,她说:“你要什么?我不吝惜,一切的……”
        
我们相拥着沉默了一会儿,我让她坐下来,说:“你还没有讲完你的故事呢,还是请你先继续吧。”

无可奈何,她只好继续她的故事。“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对了,我十六岁那年回国后就念高中,父亲让早已在国内读书的大哥回千里达接管生意业务。由于外祖父去世,我母亲继承了产业,父亲的生意更加扩展壮大了。千里达地方小,没有设中国领事馆,我父亲被当地华侨推选为侨领,他回广州后就定居在华侨集中的
东山。到了1936年,他因看不惯时局的变幻,又独自回千里达去了。我母亲舍不得在广州的几个儿女,特别是舍不得我和弟弟,就留在广州照顾我们,就这样我在广州东山有一个家,在千里达还有一个我父亲和我哥嫂的家。”
        
“关于探家的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它和你去美国留学有联系吧?”我试探着问。
        
“噢,华,你总是逼着我谈我最不愿谈的事。好吧,我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让你也可以作出抉择。半年前,在没有得到你的消息的情况下,我订婚了。当时他考取了庚子赔款留美名额,去念硕士,办出国手续前,他提出了要订婚,我去美国的计划也是那时定的。我这次拿的是英国护照,因为我是在千里达出生的,
我计划先回千里达,再返美国,如果你的消息能早来两个月,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了。哎,难道这真是命中注定,是上帝的安排!”
        
她喝了一口茶,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原来船公司通知我可以迟一些时候再来的,以免多花钱又难以办理过境居留,因为要等四个月才能排到船期。但是我一得知你在这里,就想着如何尽早地见到你,其余的我就不考虑了。我的思想是这样的矛盾,我深信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同时又希望时间会冲淡你对我的感情,或
许你已有了新的心上人。我明白目前我们的关系由于命运的捉弄而变得复杂化了,但我仍幻想着我们能像过去那样的纯情,重温我们的旧梦。我到这里来,如果说原先是因为出国探家和留学而在此地中途停留的,到后来订机票时,我觉得我变了,华,我是来找你的,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我没有回答。
        
“华,你为什么不作声?我觉得是我亏负了你,你有权向我索取。你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听你的。”她注视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应该作出什么样的抉择呢?我也在问着自己。刚才马宝说出了她的身世和来此地的缘由,是那样的坦率,那样的充满真情,还有她最近多次明确而不失态的表白,这些天她对我所有的柔情蜜意,让我激动不已,我感到自己心跳加快,脸发热。一个声音在空中响着,“和马宝结婚吧,我们心心相印,我要爱她一辈子,
给她一辈子幸福。”另一个声音又响了,“不能,不能这样自私,她到美国会有更好的前程,更美好的生活。”我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能冲动。我强压住激动的心情,站起来走到窗前,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再让徐徐的晚风吹在我发热的脸面上。
        
一双温暖的手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一双深情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我。
        
我握住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说:“马宝,我们不能够感情用事啊。”我把她拉到沙发上,说:“我还想了解一下你那位在美国的未婚夫的情况,如果这不会太让你难为情的话,这样也许可以让我比较容易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倒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她没有拒绝,“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诺曼蒂克,自从我到了航研所,他就对我好,但我没有给他任何鼓励,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三年来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Temple 又去了昆明,我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下,我没有拒绝他在生活和业务上对我的关心,也许这是我最大的过错吧。就是在他向我提出订婚要求和计划出国的时候,我也是像解数学题那样去对待的。我不否认我对他有一定的好感,但至于爱情,我早把心给了你了,没给他留下多少空间。”
        
“他知道你和我以前的关系吗?”我问。
        
“我认为没有告诉他的义务。”
        
听了她的一席话,我权衡再三,为她,也为我。经过一番感情与理智、理想与现实的苦苦挣扎,我认为自己已经拿准了主意,但我还得仔细思量该如何向她表白。     
        
沉默良久之后,我温和地对她说:“是的,我相信你,你是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你不要觉得你对不起我,亏欠了我,你没有的。相反,我觉得我负你的更多,就以你这次提前来加尔各答和我相会,和你这些天对我的情谊,已经令我一生都无法偿还得了。我只有这样对你一再表示:我爱你,我爱你的,我爱你就像以前
一样,今后也不会改变。今天下午你不是要我说出来吗,现在我告诉你,马宝,我爱你。”
        
她扑过来紧紧地拥抱着我,以颤抖的声音说:“真的,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
      
我们久久地依偎着,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低声地饮泣,是辛酸又是甜蜜,是悲伤又是喜悦。我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待她稍微平静之后,我温柔地把她推开一点,以平和的语气说道:“但是,马宝,你还是应该按照你原来的计划去探家,去留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瞪大诧异的眼睛,显然她不能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抉择。
        
我尽量温柔地对她说:“马宝,你是和人家有了婚约的呀。”
        
“这你不用管,在此之前我早已把心交给你了。”
        
“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既然爱你,就要为你的一切着想。你能够和人家订下婚约,说明你们有着结合的良好基础。当然你会说这是在没有我消息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但是这个基础不会因为我的重现而改变。倘若你一直找不到我又会怎样,你必然是会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了,我的重现却成了你们将来平静家庭生活的障碍,
我不能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障碍。”
        
“我只知道你爱着我,我也爱你,难道这还不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吗!”马宝激动地说。
        
“不,马宝,也许一时你还不能接受,不过我相信你是会明白过来的。爱情是自私的,爱情又是伟大和纯洁的,它和任何卑鄙、庸俗毫无联系。英国作家迪更斯的名著《双城记》里的主人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他所爱的女子和她的男朋友的幸福,这说明了爱不是索取,不是占有,爱是牺牲和奉献。肉欲和占
有不属于爱情,而心灵的相通,思想的碰撞拼出火花,达至精神的升华,才是爱情的极至。现在我明摆着知道你已有了婚约,而这个婚姻将会引导你的生活和事业走上一条康庄大道,我不愿意,也不能够因为我的自私,将你我拖入一个不道德的泥坑。”
      
“那你是怎样看待你自己和我的爱情的?你就这样的忍心?这太残忍了。”

“失去了你,我是很痛苦的,但能得到你的心,我的心灵是满足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希望你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试想一下,让另一位无辜的男子去接受一个无法弥补的心灵打击,去承受毫无由来的痛苦,那不是更残忍吗?马宝,你不是对我讲过,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可耻的。”
        
“我有这样讲过吗?我没有,我没有讲过的!”她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两行泪珠已经不住地从她的脸颊往下掉。
        
夜深了,马路外面一切都好像睡熟了似的,这个城市也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平静。随着窗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了熟悉的口哨声,这是老容回来的信号。
13#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8:37:05 | 只看该作者

12

以后的几天里,表面上过得平安无事,马宝没有再提起星期天晚上的谈话,她是已经在考虑接受我的意见,还是另有想法,都无从猜测;但是她开始着手把我们的生活弄好。她建议我们大家都回到家里来吃晚饭,虽然仍由饭馆送来,但每天都加点她弄的菜,肉汤就是最受大家欢迎的菜式了。就这样大家都聚到昔文庐来了,也有了家的新气氛,钢琴和餐桌的面上都铺上了抽纱布饰,一小瓶鲜花摆放在钢琴上,晚饭后用茶时,点上一支安息香,电唱机选放一些轻松优美的抒情曲子,使每个人都沉浸在舒适的氛围中。        

这最适合范诗人的品味了。一天晚饭后欣赏音乐的时候,诗人说:“马宝,可惜啊,要是你能长期留在这里就好了。”
        
“我是很想长期和你们一起的,只是怕你们有人嫌弃。”马宝笑着回答。

“我是双手赞成的!”老容粗声粗气地说。
        
“你一个人赞成有什么用?”马宝语带玩笑地说。
        
“没有反对意见就算全体通过了。”老容的语气活像个议会主席。
        
“那就一言为定了。”马宝飞快地瞟过来一眼。
        
“哈哈哈……”大夥儿开心地笑了。


         
一个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华工程师特地走到我面前说:“小华,明天到我家吃晚饭,请你的朋友马小姐一起来,不要忘了,是华婶请的客。”
        
“有什么贵干?”我问。
        
“你来了就知道,早点来啊。”华工程师一再叮嘱。
        
晚饭后我把这事告诉马宝,她想了一下,问道:“以前你也常到华工程师家作客吗?”
        
“有,不是经常。”我如实告诉她。
        
“这次的邀请有什么用意呢?”
        
“不知道,他说到了便知。”
        
“那他是专门请你,才顺便也请我的吗?”
        
“是华太太专门请你的,这回是我沾了你的光了。”
        
“你说我应该去吗?”
        
“我看华工程师夫妇是值得结识的朋友。”


周末下班后,我和马宝如约在六点左右到了华工程师的家,是华工程师亲自开的门。进了门是个大厅,看来是客厅和饭厅一厅两用的。华工程师招呼我们坐下,热情地说:“欢迎,欢迎,你们准时到了,小华,先来一杯。”他打开酒柜,取出三只杯子,“你喝什么,威士忌还是白兰地?马小姐,我可以给你倒点红葡萄酒。”
        
他倒了酒又兑了苏打水,我们接过了酒杯。华工程师向着里屋喊:“小敏,来!”        

一位七八岁左右,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应声而至,她见了我就马上很正经地叫了一声“华哥哥。”
        
华工程师拉着小敏的手,说:“来,小敏,这是马小姐。”
        
马宝迎前去拉着小敏的手,显然她被这位逗人喜爱的小姑娘给吸引住了。

“华工程师,这是你的千金?”马宝问道。
        
“顽皮的小囡。”华工程师笑了,“还不叫马小姐。”
        
“小敏,不要叫我马小姐,叫我姐姐好了,叫我马宝姐姐。”马宝拉着小敏坐到沙发上,小敏则扭头望着她父亲。
        
华工程师笑着说:“那就叫姐姐吧。”小敏亲热地喊了声“姐姐”。
        
马宝问她:“妈妈呢?”
        
“妈妈在厨房里。”
        
“小敏,快去告诉妈妈,说客人来了。”华工程师说。小敏应了一声,蹦跳着去了,她父亲望着她的背影对马宝说:“你可不要惯着她,不然她会把你缠得脱不了身的,小华是领教过的。”
        
“我还欠着她一个故事呢。”我说。
        
华太太端着一个拼盘出来了,小敏跟在她妈妈的后面。华太太一边把拼盘放到餐桌上,一边对马宝说:“对不起,马小姐,失迎了。你们来很久了?”  
        
我忙对马宝说:“这是华太太。”
        
“华太太,请不要客气,给你添忙了。”
        
“哪里的话,你肯赏光,我高兴呢。来,大家来尝尝我这家乡菜。”华太太热情地说。
        
华工程师让我们就座,我和马宝坐一边,小敏贴着她妈妈坐另一边,华工程师坐在餐桌的横头的主人位置。华工程师给他太太倒了半小杯红葡萄酒,然后举起杯子,说:“来,”他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接着说:“尝尝我们的上海菜,请随便。这几个菜,小敏她妈妈忙了好几天呢,请。”
        
“华太太,你太客气了。”我和马宝连声道谢。
        
“不要听他瞎说。”华太太拿起筷子,示意让大家夹菜。
        
“是的,请先尝这个,好戏还在后头呢。”华工程师带头夹了块卤牛肉。

拼盘是十足的上海风味,凉拌海蜇皮伴着透明的绿豆凉粉,又滑又脆,难得的是配着正宗的浙醋;卤牛肉散发出阵阵汾酒的芳香;油子鸡的火候也是恰到好处。马宝不住地称赞华太太的烹调手艺,说要拜华太太做老师,华太太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很愿意收徒弟的,只是你也愿意收徒弟吗?”华婶没有让马宝有回话的
机会,就站起来对我说:“小华,来,帮我忙端菜。”
        
我跟着华婶来到厨房,华婶一边往盘子盛上已经准备好了的菜肴,一边对我说:“小华,我先跟你说了吧,我想让小敏跟马小姐学琴,你看行吗?”
        
“这倒是件好事情,我看小敏很聪明,她一定能学得好的,不过,我又怎能代马小姐答复你呢。”
        
“你同意了就好办,等一会儿我跟马小姐说的时候,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尽力而为吧,只是我想我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的。”
        
“哪里的话,她是你的老同学,又是你的好朋友啊!”
        
我捧着满满的一托盘家乡风味菜肴走了出来,华婶也端了两小碟泡菜跟着来了。华工程师给大家添酒,马宝婉谢了。华工程师也不勉强,只是说:“那就多吃点菜,你要喝口酸辣汤醒醒胃吗?在加尔各答恐怕只有在我这儿才能尝得到了,还有这个泡菜,这得归功于我的好太太。”
        
华婶笑着对她的丈夫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接着她给马宝盛了一小碗汤,问道:“你能吃辣吗?这个鱼我已经少放了豆瓣酱了。”
        
华叔接着说:“豆瓣酱是昨天才从重庆带来的。”
        
马宝喝完了酸辣汤,放下小碗,说:“华太太这份盛情,真叫人无法报答。”

“不要这么说,都是自家人,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是有求于你也不敢开口了。”华婶说着又夹了一块鸡腿放在马宝的碗里。
        
“马小姐,我是有话藏不住的人,”华叔接过了话头,“今天特地请你来,就是想给小敏拜师的。”
        
马宝一时还没猜透,她望了望华工程师,又望了望我。我说:“小敏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我看她还有音乐天分。”
        
马宝这时会意了,她喜悦地笑着说:“原来你们都计划好了来逼我的!”

说着她瞟了我一眼。
        
华婶赶紧解释:“小华是不知情的,刚才在厨房里我才告诉他的。马小姐,我一向就想让小敏学钢琴,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老师。自从小敏她爸回来告诉我,说小华处来了你这位贵宾,加上那天在佛莱仙妮见了一面,知道你在这儿还要逗留一段时间,我就打定主意让小敏跟你学琴,只是不知小敏有没有这份福气。”
        
“我怎配当小敏的老师,只怕带坏了学生呢!”马宝谦虚地说。“小敏,你想学钢琴吗?”
        
小敏一双圆圆的眼睛望了她妈妈一下才回答:“我想呢!妈妈说今天请老师来的,是你吗?姐姐,你答应教我吗?”
        
马宝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华工程师呷了一口酒,说:“小敏还不改口叫马老师,看马老师已经默肯了。”
        
小敏开心地叫起来:“马老师,马老师,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教我弹琴呢?”

“怎么又是老师,又是姐姐的乱喊!”华婶笑着对她的女儿说。
        
“还是叫我姐姐好了,小敏。”马宝又对华婶说,“华婶,可是我在此地逗留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呢。”
        
“那不成问题,你总会在这里住上三五个月吧。”华叔赶紧说。
        
“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小敏的学琴一个良好开端和扎实基础的。”华婶又补上一句。
        
晚饭在良好的气氛中结束。饭后,在马宝的请求下,在华叔华婶的示意和鼓励下,小敏唱了首儿歌《小星星》,吐字清晰,音调和节奏也算准确,我从马宝的神色里看出,她对收了这个小徒弟是颇为满意的。临别之前,马宝和华婶约好第二天一起去租琴和选购适合小敏练习的琴谱。
1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18:56:20 | 只看该作者

13

留不住的春天无可奈何地让位给那没被邀请就来到了的夏季。日子仍然浸淫在春日般明媚的梦幻中。日历牌不知不觉地翻过了几十页,我发现自己是沉浮于一股友情与爱情交织着的暖流中,是周末午后的凭栏浅斟低酌,是静夜月白清风里的妙韵琴心;是郊野公园榕荫下的会心沉默,是夏夜泛舟恒河柔波里的清幽,这些就是几个月来的生活缩影。我没有思考未来,马宝也不提及前事。她每星期三、六下午到华婶家给小敏复琴,渐渐地成了华婶的异乡知交。我怀疑她把心事告诉了华婶,因为一次我陪马宝去华叔家给小敏复琴时,华婶借故把我叫到内室小声地问我:“你
怎么能够这样忍心让马小姐离开你?”

我只有用苦笑来回答。
        
空闲的时候,马宝也有和华婶一起去逛市场,看看布匹什么的。由于这样,她就被华婶以“华特的女朋友”的身份介绍给一些航空公司职员的家眷。而我自从马宝来了以后,已大大减少出现于往常朋友的聚会场所,也没有再到朋友家里去打桥牌。一些流言蜚语不胫而走,这引起了我的警惕和不快。尤其是在那个星期天以
后。
        
这是马宝的建议,她说我们都是到别人家去作客,却从来没有请过朋友到家里来,因此她计划在一个星期天下午,把张太太家的聚会改在昔文庐举行,而且还特别请了华工程师一家。她要我亲自去接张太太和李经理;老容去接李碧茄和余先生;华工程师一家则由小敏带来,因为小敏已是常到我们这个“家”来的小客人了。
        
下午三时左右,客人陆续到齐了,除了华工程师夫妇是生客外,其余的都是混熟了的朋友,由于华工程师性格开朗,虽然是新相识,却也没有让大家有丝毫的拘束。
        
张太太更是以老卖老,带着众人在屋子里逐个房间地左看右看,对绿屋的色调与摆设,她是大加赞赏。于是女士们便留在那里,声言要把男士们赶到客厅去,好让她们开心地谈个够。
         
客厅里吴先生打开琴盖试了试钢琴的音色,我们的小提琴家余先生马上取出他的提琴,说:“别管她们,我们玩我们的。老吴,来段《匈牙利狂想曲No.5》,好吗?”
         
瞬间,铿锵有力的钢琴声和热情奔放的小提琴旋律就在客厅中飘逸。
        
华工程师和李经理正好谈得来,他俩在沙发上聊;老容在张罗着茶水。绿屋那边女士们叽叽喳喳地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出一串响亮而清脆的笑声。
        
一曲提琴终结,张太太领着一班女客出来了。她一手牵着小敏,一手向大夥儿招呼着,兴奋地说:“快来,快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马小姐收了个学生,而且已经好几个月了。今天我们要来个考试,不是考学生,是考老师,考她教得是否得法,大家赞成吗?”
        
吴先生在钢琴边站了起来,以一口四川口音连声说:“要得,要得!”
        
“我给你们介绍,小敏是华工程师的千金。”张太太向着大家说。
        
小敏跑到华工程师身边依偎着,对这那么多的大人,她显得有些害羞。华工程师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女儿的头,说:“那你要在婶婶阿姨面前弹个什么,献丑献丑吧。”
        
这时马宝走过来对小敏说:“来,小敏,我们就弹弹,让张太太指教指教。”

她们双双坐在琴凳上,马宝在左,小敏在右,两人轻声地交换了几句后,马宝点头示意,当即四只手一齐动作起来,钢琴敲出《铃儿响叮当》的旋律。“叮叮当,叮叮当”,轻快明朗的声音首先从右方高音区传出,有如雪橇的铃声由远而近,自天边降临人间;跟着是高音区和低音区的齐奏,又如雪橇已经临近。之后,
琴声忽而在低音区响起,忽而又在高音区奏出,像是圣诞老人和儿童们在亲切交谈,轻松又欢快;有时高音部分只不断地敲出“叮叮当”的节奏,伴着蹄声嘀哒与低音主旋律的起伏;有时又是左手弹出一组和弦,衬托出右手主旋律欢快的气氛。最后琴声渐渐减慢减弱,有如雪橇已渐远去,而“叮叮当”的余音好像是从天边的雪橇中传来,在空中飘荡回旋。
        
琴声终了,掌声响起,马宝牵着小敏从琴凳上下来,来到张太太面前说:“小敏,请张太太指教指教。”
        
张太太一把将小敏拥抱起来,转头向华婶说:“我祝贺你!”然后对余先生说:“余先生,你可以说是个半专业的音乐家了,你来评价吧。”
        
“要我说吗?”艺术家把长发往后一甩,“是优秀。”
        
“余先生的评判再公正不过了。”张太太吻着小敏苹果般的脸蛋。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小敏实在难得,将来前途无量。”
        
华工程师和华婶满脸笑容地说:“应该说这是老师的教导和前辈指导的结果。”

“我们没有忘记马小姐的功劳。”张太太颇为认真地说,“一位能工巧匠也要有块好材料才能雕琢出好作品呀。我同意余先生的评价,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首先,小敏今天这首曲子是背谱弹奏的,是 recital ,虽然这是一首简单的圣诞歌,但变成四手合奏就复杂了,小敏在这里表现出良好的音乐记忆力;其次,这种一架钢琴上的四手合奏是互为宾主的,在音乐的表现上要求互相配合,这里小敏在领奏与衬托的不断交换中,做到恰如其分;第三,在弹奏的处理上,那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表达,力度强弱的控制,音乐高潮时手指和手腕力度的发挥,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还可以提高,但已经做到比较满意了,这就是音乐感觉了。对於小敏这样的年龄,我们很难用语言和音乐理论去传受,就是老师示范,学生单凭简单的模仿是不可能获得这种感觉的,这要靠学生本人的音乐天分,靠心领神会。至于弹奏的手型和指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我多嘴了。”
        
余先生不禁鼓起掌来,说:“今天我们大家也上了一堂精彩的音乐教育理论课了。”
        
在一片赞扬声中,华叔华婶谦虚地向大家道谢,马宝则招呼客人到饭厅去吃点东西,这里有她准备了一个上午的冷餐。
        
饭厅里大夥儿有坐有站的,各自盛取食物,边吃边随便交谈。有的称赞沙拉调配得十分可口,有的说卤牛舌风味独特,中西合璧。女士们都喝红茶,华工程师和李经理则对斟威士忌。
        
这时张太太拿着杯子和碟子走到我身边说:“华特,带我看看你的房间。”

她笑吟吟的将杯和碟子放在桌上,拖着我的手臂就走。我领她穿过客厅进入我和老容的卧室。她浏览了一下,说:“很整齐,一向都这样吗?”
        
“我得承认是马宝来了以后有所改进。”我坦白地说。
        
“就是你不说实话,我也这么想的。一切是这样的和谐、妥贴,华特,你应该满意你有一位好主妇吧?”
        
“张太太,请不要误会,马小姐是我和老容的客人呀!”我略略加重了语气。
        
“当然,她现在还可以说是你的客人,不过今天她却显示出双重身份,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今天的聚会是有特殊含义的,是吗?”
        
“这我可说不上来,我们在你府上打扰多次了,所以马宝建议请你们赏光一次到这里来,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表面上完全正确,不过我碰见马小姐和华太太在绸缎庄好几次,不是准备嫁衣的吧?”张太太好像甩出一张皇牌似的,“到时不要忘了请我喝喜酒哦!”

一时我不知所措,脑子里涌出好多问题来。一定是外间谣传得厉害了。我因为不知到这个局面将如何结束而苦恼,我预感这个梦不得不破灭的时候快到了。

外面的琴声与歌声再次响起,张太太拉着我的手说:“到外面去吧,你不怕冷落了你的客人?”
      
客厅里正热闹着,李碧茄和秦佩斯要老容唱个歌,老容涨红着脸极力推却着,两位小姐坚持说要主人出个节目,正好这时我和张太太从房间里出来,老容如获至宝地说:“对了,要主人出节目,那就请华特来好了。要我老容这破嗓子唱歌,只怕我一开口,客人都给全吓跑了!哈哈哈……。”老容说完就把马宝拉到琴凳上去,马宝微笑着并不推辞。         
        
张太太马上帮腔来了:“华特,唱个吧,马小姐来伴奏,这正好让你们一尽主人之谊了。”
        
那边莫翁递过来一本歌集,我看是逃不过去了,只好翻着那本厚厚的歌集。

一种忧思却从心中泛起,是因为张太太那句邀请的双关语,还是由于刚才在房间里的谈话,我惶恐,我隐约预感到眼前的欢愉即将消失了,我的心感到灵魂被割舍的阵阵隐痛。我选了一首,把歌集放好在谱架上,马宝望了歌集一眼,顿了一顿,又不解地望了我一下。我没有作声。随着前奏的引导,我唱出了下面的歌词:

往事消逝如梦,
依旧两袖清风;
唯有碎心一颗,
在纪念品当中。
        
歌中的词句使我忘却了我是在唱,忘却了眼前客人的存在,我甚至听不到钢琴的伴奏声;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东龙潭泮,回到了西山之颠。我继续唱下去:

旧日书信一束,
照片一幅两幅,
唯有碎心一颗,
在纪念品当中。

还有物品几种,
常常埋在心中,
件件都很珍贵,
本可给我安慰。

如今人去楼空,
窗外月色朦胧;
只有碎心一颗,   
在纪念品当中。
         
掌声和张太太过于做作的女高音把我唤回到现实,“Oh ! Mr. Walter, they touch  my  heart  deeply , the  verses  and  your  expression  .” 张太太每每在紧张的时候就只讲英语了,“ But  why … ” (注10)她突然住了口,没有把话全说完。

第一批告辞的客人是华工程师一家,跟着其他客人也陆续告辞了。我亲自送张太太到外面并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张太太在上车时说:“But  why ? you  sing  such  a  song  to-day!”  (注10)  她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这就是我对你今天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我没有让她有思考的余地,轻轻地掩上车门,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汽车扬起一阵轻尘开走了,留下我仍呆呆的站在马路边上。
   
  ※       ※        ※        ※        ※         ※        ※         ※         

     注10:全句意思是:噢,华特先生,她们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是那些诗句和你的表情。但是为何……,但是为何今天你唱这样一首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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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10 07:00:07 | 只看该作者

14

时间的列车又不停地向前奔驰了一段路程,这期间迎来了德国投降的消息。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大海泛起得微波,心中没有多大的兴奋。西欧的和平离我们太遥远了,祖国的半壁河山还在日寇的铁蹄之下,人民还在战争的硝烟里呻吟,关东军还侵占着东北、华北和华南大片土地,别人的胜利不等于我们的胜利。不过我们也分得一点点的喜悦心情,在 V--day (注11) 那天晚上,加尔各答全城张灯结彩,我们一群人随着人潮观看了焰火,看那些美国大兵们互相拥抱和道贺。
        
就在这个欧洲胜利的日子之后不久,我收到了我二哥的来信,我已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信是从孟买 (注12) 航空寄来的,信上说他担任了“自由轮”中东号的船长,由太平洋彼岸驾着满载军事物资的货轮抵达孟买,在那儿有两周的逗留,希望我能到那里,大家见见面。

※       ※        ※        ※        ※         ※        ※      ※      

    注11: v--day 意思是胜利日。
    注12:孟买 (Bombay) ,印度西部大城市,也是印度洋东岸的港口城市。

%%%%%%%%%%%%%%%%%%%%%%%%%%%%%
        
我意识到必须要到孟买去一趟,至少可以借此机会离开马宝一段短时间。或许她不久也会出发到孟买去候船的,她的过境签证也快到期了;也或许她会和我一起去孟买也说不定。我盘算着如何向她说明好,我预感到我们之间的悲喜剧快到落幕的时候了。
        
晚上,我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到绿屋去。我默默无语地把孟买来信递给她看,自己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等待她的反应。
        
出乎寻常的平静,她看过信后说:“你必须到孟买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你看,两个星期的时间是很短的,我想尽快就去。”
        
“明天我们就去买火车票,你能准备好吗?”
        
“我们?你的意思是……”我不敢对她的话作出肯定明确的理解。
        
她没有给我解释,从抽屉里取出一封轮船公司的通知递过来。通知上说,因为战争的平息,她的船位可能很快就有了,请她到孟买和轮船公司联系。
      
当我把通知放回信封时,她慢慢地说:“这样我有机会送你到孟买和你哥哥相会,你也有机会送我到孟买候船,然后我们就分手了。”开始时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后来就全然消失了,“这到底是你的意愿,还是上帝的安排呢?”她扭转身去,不让我看到那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心情黯然。是的,事情应该结束了,我要亲手送走我的春天。但事情将会如何结束呢,我依然茫然。


         
筹备旅行的事没用上两天便就绪了。回公司请了十五天的假,这是按每年有一个月休假的规定办理的。我觉得应该去请教一下曾经到过孟买的朋友,因为我到孟买还是头一回,那儿又没有熟人,希望能被介绍一些朋友。
        
果然我在一位来往于加尔各答和孟买之间做生意的中国商人那里得到了指教:现在孟买所有的旅馆差不多都住满了来往的商人和旅客,特别是候船到外国去的中国人,居住是很成问题的。如果肯多花点钱,也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方法是买了从加尔各答到孟买的头等火车票之后,拍个电报到孟买最有名的旅店------Taj--Mahal (注13),也是亚洲最大最有名的旅店,预定房间,并且要旅店按时派车到火车站接车。要是有车来接,就一切便妥,如果没车来,就直接到旅店去,费点唇舌花点钱,也能住上房间,因为旅店总会保留一两个房间预备给临时到来的贵客的。

这位朋友还给我说了有关这家大旅店的故事。十年前,Taj--Mahal 旅店还没建起,那时那里只有一家英国人开得旅店,叫 Green--house。一天,印度 Ta--Ta钢铁托拉斯的小老板从英国留学回来,上了岸就到那旅店去,谁知办理住客登记的英国职员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接待有色人种。这话气得那位小老板马上离开了孟买,后来他集资在这家不接待有色人种的 Green--house旁边建起了一座宏伟的旅店,整个建筑仿照印度名胜泰姬陵的格局,也用了泰姬陵的名字,Taj--Mahal。建筑材料以大理石为主,所以又称作Marble--Palace(注14)。过了两年,Taj--Mahal
因为服务好,价钱公道,装饰优雅,生意上压倒了英国人的Green--house,最后还把它买了下来,合并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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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3:Taj--Mahal 原是印度一位回教国王爱妃的名字。这位妃子死后,国王为纪念她而为她建造了壮丽的陵墓,并以她的名字命名该陵墓。如今这古迹成了旅游热点。           

注14: Marble--Palace,意为云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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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马宝,她听了后略有感触又有几分兴奋地说:“这不是有点凑巧吗,我很快就要离开Green--house了,说不定要搬到Marble--Palace去,是为我而设的吗?”
        
各方面都准备就绪了,我和马宝上火车站买第二天的车票。在头等车票售票窗的后面,那位印度职员十分礼貌地对我说:“你们十分幸运,头等车票只剩下最后一个卧卡了,像是特地为你们二位留下的。”
        
对于印度火车的情况我是有所了解的,我觉得有些为难,回头向马宝征求她的意见,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不知她是否知道印度的头等车厢是和别处完全隔开的,在印度有这样的必要,不同的宗教信仰有不同的宗教习惯,印度教徒不想和伊斯兰教徒同坐同卧,穆斯林女人更是不能让外人看到她们的面孔。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顺路去了华工程师家。华工程师去上班了,是华婶接待我们的。马宝要离开的事华婶昨天已经在华工程师那里知道了。当我们出现在她家的门口时,她就拉这马宝的手,默默地让我们到厅堂坐下,她和马宝并排坐着,一直没有松开握着马宝的手。马宝刚想开口,华婶马上抢先说:“你不要说,我不
愿听‘再见’这两个字,……可是叫我怎么去跟小敏说呢?她将会多么的难过!”

“华婶,我是特地来和你说小敏学琴的事的。”马宝平静地说,“小敏的琴已经有一定基础了,我不愿她中途荒废掉,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新老师前,完全可以跟李碧笳小姐练习的,或者复习过去的功课,是吗?”
        
华婶只是微微地点头,“也只好这样了。你的离开将会带来我们多大的损失,在异地他乡,你知道我的感受多不好受!”
        
“我将会永远珍惜我们的交往,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幕,但它是我一生中难忘的一幕。”
        
小敏在学校还没有放学,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华婶要去煮咖啡给我们喝,马宝马上止住了她,她说:“不要麻烦了,我们还有些事要去处理,要和一些朋友告辞,更重要是不想呆到小敏回来,你知道我也多么不愿意离开你们啊!尤其是小敏。”
        
马宝站起身来,华婶仍握着她的手,一直送我们到门口,然后对我说:“华特,你不用忙着赶回来,你的工作小敏他爸会安排好的。好好陪马小姐一程吧,我的心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她慢慢松开了马宝的手,“马宝,再见了!”她的声音已近乎哭泣。
        
马宝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黑眼睛凝视着华婶,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地下楼。我们离开公寓大门的时候,回头还看见华婶,她扶着楼梯把手,目送我们离去。
        
其实我们并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处理的,只是在回家之前到那位热心给我们介绍孟买情况的朋友处,取一封介绍信罢了,他把我介绍给驻孟买领事馆的一位秘书。
        
遵从这位热心朋友的忠告,我发了一封到孟买Taj--Mahal大旅店预订房间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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